赵炎秋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人类以两性的分立与结合作为社会的基本组织形式。基于对现实生活的反映,许多文学作品少不了对男女爱情与婚姻的描写。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以年轻人为主要描写对象,爱情和婚姻自然成为小说的主要内容之一。小说一共描写了孙少平和田晓霞(惠英)、孙少安和贺秀莲(田润叶)、田润叶和李向前(孙少安)、金波和不知名的藏族姑娘、郝红梅和田润生(顾养民)、杜丽丽和武惠良(古风铃)、孙兰香和吴仲平、金强和孙卫红、孙兰花和王满银、金秀和顾养民(孙少平)十对年轻人的爱情。深入分析这一当代中国现实主义杰作中的爱情①,对于理解现实主义文学中的爱情描写,是有意义的。
恩格斯曾经设想过完全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他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写道:“如果说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继续保持爱情的婚姻才会合乎道德。”“如果感情确实已经消失或者已经被新的热烈的爱情所排挤,那就会使离婚无论对于双方或对于社会都成为幸事。”[1]94恩格斯这里谈的爱情,主要是指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爱情,这种爱情的确是美好的。但是,任何爱情都有感情与现实两个方面。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当前阶段,爱情与婚姻是男女结合的最终形式,它必然牵涉到情感与欲望、心理与生理、理想与现实、精神与物质等各个方面。概括地说,情感、心理、理想、精神属于灵的方面,其核心是情感,而欲望、生理、现实、物质属于物的方面,其核心是现实。现实生活中的爱情必然要牵涉到这两个方面,只有文学中的爱情可以只依附一个方面而存在。文学中的人物是“纸上的生命”,其爱情可以不受物的束缚,可以尽量张扬灵的一面,当然也可以只张扬物的一面。但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不能这样,因为现实主义文学的基本原则是如实地反映生活的本来面貌。现实中的爱情有灵与物两个方面,作为现实主义文学,其中的爱情也不可能只建基在灵或物一个方面之上。建基于灵上的爱情过于轻盈,执着于物上的爱情过于滞重,只有灵物相互纠缠并在纠缠中走向平衡的爱情,才能真正地打动人心。在这方面,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是一个较好的范例,值得深入研究②。
爱情有灵的一面。《平凡的世界》中男女是否相恋,更多地取决于感情的相应、心灵的相契和精神的相通,而物质与现实的考虑,所占的比重并不很大。
在《平凡的世界》中,灵是爱情的基础与动力,是爱情产生的导火索,换句话说,没有灵的相契,物的条件再好,也不可能有爱的萌动。孙少平与田晓霞,一个是地道的农民子弟、进城打工的揽工汉子、地下挖煤的煤矿工人,一个是干部子弟,父亲官至省委副书记,还是大学生、省报记者,但他们却抛弃现实的差异和世俗的考虑,真心相爱了。联接他们的是一种真正的、心心相印的感情,一种精神世界的相通。再如金波和那位不知名的藏族姑娘,两人以前从无交集、语言不通、身份不同,甚至彼此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然而,由于共同的音乐爱好,由于对同一首歌的喜爱,两人在对唱《在那遥远的地方》这首歌中建立起了感情。两人克制思念,冒险相见,却被人发现,从此天各一方,只留下无尽的思念。那种在灵的相契上建立起来的情感,成为这两对恋人产生爱情的决定性因素。
在《平凡的世界》中,不仅肯定性的爱情是以感情为基础的,非肯定性的爱情也是以感情为基础的,如孙兰花与王满银之间的爱情。王满银是个“逛鬼”,热衷于在外流窜,做点小生意养活自己。他把老婆孙兰花留在家里,两个孩子扔给她,不管他们是饥是饱,也不管他们是死是活。然而,对这个二流子似的人物,孙兰花却像个宝贝似的爱着,一年到头带着两个孩子苦苦度日,痴痴地等着他春节期间回来全家团聚。王满银与一个卖假手表的女人勾搭成奸后,兰花跑到公社告状,要求将那个女人抓起来,但一听说她丈夫也要因此被抓,便马上放弃自己的要求,因为她爱他,不愿让他受到伤害。而她之所以爱他,除了他是她的丈夫,更是因为这个男人“曾在她那没有什么光彩的青春岁月里,第一次给过她爱情的欢乐”。(三,36)③他向她说情话,给她买时新衣裳,又趁没人的时候,“在双水村的后河湾里抱住她,把她狠狠地亲了一顿”“把她心中沉睡的少女的感情……熊熊地燃烧起来”。(三,35)从此以后,她“始终在心里热爱着这个被世人嫌弃的人”“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三,36)在这不值得人羡慕的婚姻里,感情仍是第一位的。
另一位值得一提的是文艺女青年杜丽丽。杜丽丽出身干部家庭,父亲是地区文化局局长,自己在地区文化馆工作,丈夫武惠良是地区团委书记。她爱丈夫,但又常有遗憾,因为她是业余诗人,而丈夫是行政干部,他们之间存在一定的隔膜。因此,当她遇到新潮诗人古风铃之后,便与他好上了。在与武惠良的交谈中,她坦白地说:“我一直爱你,但在感情上不能全部得到满足。你虽然知识面也较宽阔,但你和我谈论政治人事太多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我尊重你的工作和爱好。我有自己的爱好和感情要求,你不能全部满足我。就是这样。未认识古风铃之前,我由于找不到和我精神相通的朋友,只能压抑我的感情。但我现在终于找到了这样的人。”(五,217)但她并不想与丈夫离婚,因为她仍然爱他,她只是希望同时与他们两人保持爱情,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做法是符合时代潮流的。她不介意丈夫也找到自己的红颜知己,甚至希望、鼓励他这样做。杜丽丽的婚恋观在当前时代自然是不正确的,而且在实行一夫一妻制的整个历史阶段都不应提倡。但也不可否认,她的爱是以感情为基础的,里面并没有对物的考虑,更不是由于道德败坏或者肉体的欲望④。
《平凡的世界》中的感情,不是物质基础上的相互满意,不是一种利益的相互交换,也不是外貌上的相互愉悦,例如金秀在孙少平受伤破相之后反而向他表达了爱意。《平凡的世界》中的爱情是一种心灵的相契、精神的相通,是一种在共同生活、交往与劳作中建立起来的相互喜爱与依恋。在哥哥因为偷盗,父母因为窝赃、销赃被公安局抓走之后,金强在双水村里成为众人不齿的人物,但村里的“职业革命家”孙玉堂的女儿孙卫红这时却主动找上门,表示愿意与他一起生活。两家的地块相连,两人在劳动中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早已发展成为双水村的“罗密欧和朱丽叶”。田润叶不顾家庭条件、社会地位的悬殊,一心想嫁给孙少安,基于她与少安幼年时一起玩耍、少年时一同读书时建立起来的友谊。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种友谊自然就发展成为牢不可破的爱情。后来,她与家庭条件优越、个人条件与之相当的李向前结婚,但因为与他没有感情,无法爱他,为了离开他,她设法调离原西,到黄原去工作。而在李向前因车祸截肢之后,她开始反省两人的关系,不再固执于自己的不幸,设身处地换到李向前的位置思考问题,由此看到了自己的不对,便对他逐渐有了理解。这种理解随后逐渐转化为同情、怜悯、责任与爱。于是,她在李向前实际上已经成为废人之后,却毅然担负起妻子的责任,与丈夫过起和谐的生活。
由于侧重灵的一面,而从物的角度来看,《平凡的世界》中的爱情常常是相差悬殊的,比如田晓霞与孙少平之间的爱情。田晓霞到省报工作之后,她的同事,老革命、中纪委常委高步杰的孙子,省城高副市长的儿子高朗热烈地追求过她,但她只爱自己的“掏炭男人”,明确地告诉高朗,他们只能成为朋友。在日记里,田晓霞曾这样表明自己对爱情的理解:“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利己的,而应该是利他的,是心甘情愿地与爱人一起奋斗并不断地自我更新的过程;是溶合在一起——完全溶合在一起的共同斗争!你有没有决心为他(她)而付出自己的最大牺牲,这是衡量是不是真正爱情的标准,否则就是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骗。”(五,280)正是这种重灵不重物的爱情观,使这看似悬殊的爱情有了坚实的基础。孙兰香与吴仲平之间的爱情也是如此。吴仲平是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儿子,北方工业大学的高材生,前途无量。高副市长的女儿高敏喜欢他,他却爱上了来自原西农村普通农民的女儿兰香。虽然兰香也读了大学,而且成绩好,长得漂亮,但在社会地位、家庭条件等方面,两人的差距实在有霄壤之别。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兰香展开追求,并在确定关系后把她介绍给自己的父母。
田润生与郝红梅的爱情是另外一种悬殊。田润生毕业后再次见到这位高中同学的时候,郝红梅已经成了寡妇,一个人带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家里一贫如洗。田润生家境富裕,父亲是农村基层干部,叔叔是地委书记,更重要的是,按照当地农村的习俗,寡妇在婚姻方面地位是低微的,但没结过婚的他却爱上了她。对于郝红梅来说,田润生就像是从天外来的救星。小说几次使用了这一隐喻。他开着车经过她卖水饺的农村集镇,遇见了她;然后,他便一次又一次地开着车,给她运来她所需的各种物资,受到村民的妒忌和议论。在他们故事的结尾,这种天外救星的隐喻更加突出。由于父母不同意,田润生一年多没来,郝红梅完全失去了希望,一人带着孩子艰难度日,差点被村里光棍强奸,并试图自杀,却因为孩子才忍辱负重地活了下来。这时,润生来了,“在一个满天飞霞的傍晚,有个提着小包的瘦高个青年,从前沟道的架子车路上走来。他蹚过霞光染红的小河,来到了这块玉米地,一直走到了她面前……对红梅来说,这个人就像从天而降……她抱起儿子,幸福地闭住眼睛,投向他伸开的双臂之中。”(五,137-138)红梅得救了,两人的爱情进入下一乐章。
与之相似的是金强和孙卫红的爱情,但这次男女的地位换了过来。在哥哥、父母被捕之后,金强生活在耻辱之中,在村人的眼中,他家和他本人的地位一落千丈。这时,从未来过他家的孙卫红来了。她来干什么呢?“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在金强的脑际掠过:卫红是不是来告诉他,他们的关系从今往后就一刀两断了?完全可能!是啊,哪个女人再愿跟他这样家庭的人结亲呢?金强顿时感到两眼一阵发黑!”然而卫红说的话却是“我想……到你这边来过日子……”(五,187-188)女孩的深明大义,连金强的叔叔、双水村的两大能人之一、硬汉金俊武的心中也流过阵阵暖流。
对灵的侧重,使《平凡的世界》中的爱情有着深厚的浪漫色彩,这种浪漫,不仅给小说中的爱情增添了动人的因素,也提升了小说本身的魅力。小说中的爱情是小说写得最好的部分之一,恋爱中的男女如田晓霞、孙少平、田润叶、孙少安、李向前、贺秀莲成为小说中最动人的形象。
歌德认为,一个诗人要是“只能表达他自己的那一点主观情绪,他还算不上什么;但是一旦能掌握住世界而且能把它表达出来,他就是一个诗人了”[2]96。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重要的是能把握现实并且如实地将它表现出来。现实生活中的爱情,既有灵的一面,也有物的一面,既要追求情感的相悦,也要考虑现实的可能。一部以表现生活真实为宗旨的作品,在爱情描写中,不可能忽视现实的一面。“心灵没有物质羁绊,因而能够高飞”,而物则需在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走⑤。《平凡的世界》在张扬爱情中灵的飞扬的同时,也描写了其物执大地的一面。
2.组织协调能力。要想打造出精品审计项目,仅仅依靠审计组长自身的业务水平和敬业精神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具有一定的组织领导才能,要能根据每个审计成员的能力、审计项目的工作量,合理分工,做到任人唯贤,知人善任,用人所长,充分调动每个成员的积极性。要协调好与被审计单位、与上一级业务部门以及审计组内部的关系。
《平凡的世界》中,“是否爱”取决于灵的契合,而“能否爱”却要考虑物的因素。孙少安和田润叶青梅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后来因为家庭条件的差异,走上不同的人生之路,但两人从小建立起来的感情却仍在继续发展,到了一定时候,遇到一定契机,这感情就发展成了爱情。就田润叶来说,这契机是因为李向前向她求婚,一旦生活“把这问题给她提出来以后,她就非常自然地想到她的男人就应该是孙少安了”(三,100)。虽然她也意识到“少安现在是农民,而她已经算是吃一碗公家饭了”,而且她的家庭也比孙少安的家庭优越得多,但这对她不构成障碍,“天上的神仙都可以用死来殉情,何况凡人田润叶只是个小学老师罢了。她想她要是和少安结婚了,干脆就回双水村教书去”。(三,101)然而,在田润叶这里不成问题的障碍在孙少安这里却成了无法翻越的大山,反复思量之后,他知道他们之间没有结合的可能性,便只好遵从父母的安排,远赴他乡,去找另一个条件与之相当的姑娘,“原谅我吧,润叶……别了,我亲爱的人……”(三,203)。这既是一种不舍,也是一种无奈,灵的翅膀在物的重压下,折了。
孙少平与金秀爱情的无果也与物的重压有关。晓霞在洪水中救人牺牲之后,金秀爱上了他,她觉得“少平哥具备她所要求的男人的素质”“他强健的体魄,坚定深沉的性格,正是她最为倾心的那种男人”(五,448)。她趁少平因矿难面部受伤住院的机会,向他表达了自己的爱情。孙少平虽然觉得金秀非常优秀,而且他们之间也有深厚的感情基础,但“他和秀的差异太大了。他是一个在井下干活的煤矿工人,而金秀是大学生,他怎么能和她结婚?秀在信上说她毕业后准备去他所在的矿医院当医生。他相信她能真诚地做到这一点。但他能忍心让她这样做吗?据兰香一再给他说,按秀的学习情况,她完全可以考上研究生。他为什么要耽搁她的前程?如果因为他的关系,让秀来大牙湾煤矿,实际上等于把她毁了”(五,468-469)。何况,他“知道养民对她爱得很深,秀也不是完全不喜欢他”,觉得“他们的结合才是合理的”(五,406),因此谢绝了金秀的爱情。也就是说,他可以不考虑世俗的观点,但不得不考虑眼前的现实。
顾养民与郝红梅之间的爱情,也夭折于物的另一种形式的重压之下。顾养民是原西县著名老中医的孙子,黄原师专副校长的儿子,家庭条件很好,本人也十分优秀。郝红梅虽然长得漂亮,但家里十分贫困,而且出身地主,在唯成分论的七十年代中期处境十分艰难。尽管如此,他们两人仍然相爱了,而且爱得真诚。顾养民准备高考的时候,对在农村劳动的郝红梅仍然一往情深。然而,这一往情深的爱情却被几方手帕打败了。高中毕业时,女同学之间习惯送手帕,郝红梅需要送十几方手帕,但她没钱,左凑右凑,手头的钱也只够买几方手帕。情急之下,她在买手帕时,趁营业员不注意,多拿了几方,被营业员发现了,这个定时炸弹在她与顾养民的爱情如火如荼的时候爆发了。顾养民受到家庭的压力,放下手头的复习,专程来到乡下,找郝红梅问个究竟,郝红梅承认了。顾养民“一下子倒在她旁边的地上,两只手疯狂地抓着黄土,哭起来了……过了片刻,满脸糊着泥土和泪痕的顾养民爬起来,悲愤地转过身,默默无语地沿着弯弯的山路走了——永远地走了。”(四,329)几方手帕拆开了两个热恋中的年轻人。根本原因不在于郝红梅的品德,而在于她的囊中羞涩。这样,飞扬的灵被沉重的物拉到了地面。
其次,恋爱中的双方,在灵的飞扬中,也常常感到物的沉重。物质决定精神,存在决定意识。《平凡的世界》中,一些男女青年即使在热恋中也常常感到现实差距,这些差距给他们的爱情投下了浓厚的阴影。孙少平在与田晓霞相爱的时候,常有一种梦幻的感觉,即一种美梦无法成真的担忧。在与晓霞古塔山定情之后,他曾想将自己的幸福与金波分享,但很快就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自己对两人之间的爱情还没有把握,又怎么能够与人分享呢?“爱情啊,无论是橄榄还是黄连,得先自己一个人嚼一嚼!”(四,455)与晓霞在一起的时候,他投入到青春的激情中,但在与晓霞分开的时候,两人之间巨大的现实差距又总是不知不觉地占据他的心头,“是的,梦幻。一个井下干活的煤矿工人要和省城的一位女记者生活在一起?这不是梦幻又是什么!凭着青春的激情,恋爱,通信,说些罗曼谛克和富有诗意的话,这也许还可以。但未来真正要结婚,要建家,要生孩子,那也许就是另一回事了!唉,归根结底,他和晓霞的关系也许要用悲剧的形式结束。这悲剧性的结论实际上一直深埋在他心灵的深处。”(五,61)爱需要灵的相契,但也需要物的保障,毕竟,真实的爱情不能总在九天飘扬,最终要落在实地,需要有一定的物质条件为其保驾护航。由此,如果双方物的方面相差太大,弱势的一方总会有些信心不足。
现实的差距也在恋爱中的郝红梅心中投下阴影。在集会上与田润生意外相遇之后,润生开着车到她所在的村来了几次,给她带来了一些生活物资。村里人开始有了议论,郝红梅有时候“心里也忍不住冒出某些念头。但往往很快又摇摇头把这种念头否定得一干二净。说实话,在高中时,她根本没有看起过田润生。可现在,她这副样子——结过婚不说,还带着一个孩子,开汽车的润生怎么能看上她呢?简直是异想天开!唉,她实际上连这种念头都不应该有,否则,她就有点对不起仗义而好心的田润生了!”(四,335)事实也是如此,田润生与郝红梅的恋爱遭到了他父母的强烈反对,以至一年多无法去找郝红梅。如果不是他最终下定决心,不管不顾地离家出走,他们的爱情也就可能夭折在物的重压之下。
再次,一旦爱情结出婚姻之果,物的权重便增加了。自然,这个时候,灵仍是主导的一面,但物已不再是可有可无,它有时甚至超过灵,左右着爱的进程。孙少安与贺秀莲一见钟情,婚后两人感情一直很好,秀莲夫唱妻随,一心帮助孙少安发家致富,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但她也有两个让少安很不满意的地方:一是她生小孩后一心想与少安父母分家,单门独户地过小家庭生活;一是她在未分家时处处维护少安,吃稀饭时给他捞稠的,吃馍时也不忘在玉米馍之外再给他拿个白面馍。这给一心维护大家,想尽长子责任的少安带来不少烦恼,两人为此没有少吵架。那么,为什么在恋爱时不要彩礼、多做一套新衣也舍不得的秀莲,结婚之后变得这样现实了呢?原因不在于她的观念或者情感变了,而在于所处的位置变了,恋爱时她生活在这个家庭之外,情感居于首位,自然可以轻盈一些,而结婚之后,她生活在这个家庭之内,时时会感到物的重负,对生活的考虑便不得不突出到前台。由此她坚持分家,以摆脱婆家的牵累,使自己的日子更加好过一些。这不是因为她不顾及丈夫的感受,也不是因为与公婆、弟弟、妹妹的关系不好,而是生活的逻辑使然。
作为一部现实主义作品,不仅要写出爱情中灵与物这两个方面,还应写出二者之间的关系。《平凡的世界》中,爱情的灵与物两个方面,不是相互隔离、相互对立,而是相互联系、相互纠缠的。所谓相互纠缠,有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是指爱情中灵与物两个方面并存。在《平凡的世界》中,爱情没有绝对的灵的一面,也没有绝对的物的一面,二者总是相互联系,共同存在于爱情之中。例如,从小说中最具空灵色彩的金波与那位不知名藏族姑娘之间的爱情就可以发现这一点。两人因歌声而互相吸引,因吸引而互生爱情,因爱情而冒险见面,因见面而受到处分,因处分而从此永隔。分手时两人甚至不知对方的姓名,但爱情却永远存在金波的心里了。八年后,他梦见心爱的姑娘还在等他,于是不远千里,来到当年部队的驻地,试图找到那位姑娘,然而时过境迁,昔日荒凉的驻地变成热闹的市镇。部队调走了,军马场裁撤了,当年他与那位姑娘对歌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十字街口。几天的寻找,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收获,他只能遗憾地站在那个十字街口,忘情地唱起那首他们定情的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然而,他的歌没有引起回声,梦中的姑娘也没有随着他的歌声出现,出现的只有一些过路的汉藏行人,他们“都惊奇地驻足而立,听他旁若无人地歌唱。人们多半认为,这是一个外地来的精神病人。不过,他却把这支美丽的歌儿唱得如此的让人揪心啊!”(五,410)。金波的爱情的整个过程都充满灵的色彩,然而,其结尾处物的因素却凸显出来。小说没有给他的爱情添上浪漫的结局,而是让他空手而归,虽然不够美好,却更符合现实的可然律。灵与物在这里和谐地联接在一起。另一方面的意思是指爱情中灵与物两种因素互相影响、相互决定。《平凡的世界》中的爱情,一方面是因情而生,感情是爱的基础与动力,但是另一方面,光有感情不一定就能成就爱情,还需要现实的支撑。灵与物,是相辅相成的,二者如不契合,爱情即使产生,也很难完美与完整。孙少安与田润叶青梅竹马,感情从童年一直持续到成年,但由于现实的差异,两人的爱情进行到一半只能中止。而田润叶与李向前虽然条件相当,向前的家庭条件还好于润叶,但由于两人之间没有感情,即使结婚后两人仍如路人。直到向前车祸截肢,润叶换位思考,对向前产生内疚、怜悯的感情,她才能对向前产生爱意,两人的婚姻也才能走向和谐与幸福。
对于郝红梅来说,田润生和他的爱情好像是天外来客。但润生能爱上红梅,也并非没有物的因素。这除了红梅是他高中女同学中最漂亮的一位之外,与他本人的性格与情爱心理也有关系。润生身体不太强壮,性格比较软弱,在女性面前生性腼腆和胆怯,加上姐夫李向前婚后无法得到姐姐润叶的爱情,他们的婚姻生活十分不幸,这一切使他在女性面前产生一种深深的自卑感,甚至觉得自己永远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然而遇到郝红梅之后,“他这种心理障碍却神奇的消失了……他喜悦地感到,他在红梅面前才是个真正的男人。男人通常都有一种保护女人的天性,并以此感到满足——他现在尝到的正是这种滋味……他想过,正因为她结过婚,她也许就更知道怎样关怀男人;而正因为他没结过婚,她也不可避免地在他面前有点难言的自卑,因此会对他的感情要求热烈响应,他就不必像姐夫那样饱受心理和生理的折磨了。”(四,403)可见,田润生对郝红梅的感情并不完全是一种同情和怜悯,也有更加现实的考虑,而这现实的考虑,又是以他和红梅不同的现实情况做基础和后盾的,这也说明灵与物在两人的爱情中是相辅相成的。
在纠缠的过程中,灵与物的关系、比例、相互作用逐渐确定,走向平衡。孙少平与田晓霞之间的爱情就是很好的例子。在与晓霞的爱情中,由于物的因素,少平总有一种梦幻的感觉,觉得晓霞最终不会与一个煤矿工人生活在一起,两人的爱情会以悲剧的形式结束,以致因为高朗而对晓霞产生误解。直到晓霞为此专程到矿山来了一趟,他才消除了所有的顾虑。“她解释了这件事后,他们紧紧拥抱着哭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使他们觉得犹如久别重逢,经历了一次生死般的考验。感情因误解的冰释而更加深切。两颗心完全交融在一起。他们甚至谈到了结婚;谈到了将来是要儿子还是要女儿;谈到了他们未来的许许多多事情。”(五,271)可见,灵与物的关系、作用得到确定,他们两人的爱情也得以定型。虽然他们的爱情最终仍未取得结果,但那是由于晓霞的意外身亡,而不是由于爱情中灵与物两种因素的变化。
从这个角度审视《平凡的世界》,我们可以发现:小说中的爱情总是发展的,发展的过程中灵与物在互相纠缠中逐渐走向平衡,当平衡达到时,爱情也就得到定型;爱情得到定型,小说对它的描写也就终止了。如田润叶与李向前,两人因向前截肢而生活在一起之后,灵与物的纠缠并没结束。在发展的过程中,润叶通过拒绝那些有意无意、好意恶意地试图弥补她婚姻中的“不幸”的人,坚定了对向前的感情;而向前也通过学习补鞋、重新就业而在现实生活中重新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在物的方面找回了自信。这样,两人的爱情也由纠缠走向平衡与定型。而定型之后,这段爱情就退出了小说,润叶和向前这两个人物也不再在小说中出现。孙少安与贺秀莲的爱情在灵的方面一直比较和谐,但在物的方面则有较多波折。这种和谐在秀莲支持少安出钱重修学校一事上达到顶点,形成定型。而定型之后,这段爱情也就退出了小说的描写——虽然作者仍然选择让秀莲以罹患肺癌这种消极的方式出现在小说里。其他的爱情,如金波与那位不知名的藏族姑娘、王满银与孙兰香、杜丽丽和武惠良、金强和孙卫红等,都是如此。田润生与郝红梅的爱情定型之后,虽然在小说结尾还出现了一下,但那只是交代他们爱情的结果,没有详细的描写。孙少平与田晓霞的爱情定型后因晓霞的意外去世而中止,这以后,少平虽然与金秀、惠英因为爱情产生了一些灵与物的纠缠,但少平很快便通过写信的方式谢绝了金秀的爱,两人的爱情以否定的方式走向平衡。至于少平后来与惠英的爱情,小说只是在结尾有所暗示,并没展开。
由此可见,《平凡的世界》中的爱情,总是因灵的因素而产生,因物的因素而波动,在灵与物的纠缠中发展,最后达到灵物的平衡定型并由此退出小说⑥。路遥通过灵与物的纠缠与平衡,形成了《平凡的世界》爱情描写的风格与特色。这种风格与特色保证了小说爱情描写的成功,使小说中的爱情成为整部小说最为亮丽也最能打动读者的部分。
自然,《平凡的世界》中的爱情描写也不是毫无缺点。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看,其描写的爱情的缺点主要体现在灵与物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失衡。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在灵与物的关系中,灵的一面所占的权重过大,爱情空灵过度,厚实不够。现实主义的根本要求,是按照客观世界的本来面貌表现客观世界。这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在处理现实中的主体与客体关系时,要侧重客体;二是在处理作品人物的主体与客体时,也要侧重客体。《平凡的世界》在这两个方面做得都有所不够,具体来说就是,该小说中青年男女的爱情,主要是由灵的因素启动,由灵的因素主导,物的因素虽然在爱情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但这种作用不是主导性和决定性的。在孙少平看来,从客观现实的角度出发,金秀应该与顾养民结合。金秀也喜欢顾养民,但她总觉得她和养民之间“有某种不太和谐的东西。不是他有什么明显的缺陷;恰恰相反,他各方面都很出色。但是对她来说,他身上总是缺点什么……他太学者气,而她需要一个性格刚健的男友……这一点正是她不满足的!”(五,448)由于灵的方面无法达到和谐,尽管物的方面两人十分般配,她仍然犹豫着,没有正式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在两人爱情的灵与物关系中,灵明显地处于主导的地位。小说中其他青年男女的爱情,大致也是如此。这一方面使《平凡的世界》中的爱情带上一种空灵、浪漫的色彩,增加了这些爱情的迷人魅力,但另一方面,也的确使这些爱情一定程度上远离了现实的客观和人物的客观,削弱了它们的现实性与复杂性。
与此相关,小说中处于爱情中的人物,也一定程度上显得空灵。金波、金秀、杜丽丽、吴仲平都是如此,其中最突出的是田晓霞。毫无疑问,田晓霞是小说中最有魅力、最为感人的人物之一,同时也是小说中最为空灵的一个。这倒不是说她追求感情相激、心灵相应、精神相通的爱情和爱情观是不现实的,而是说在恋爱的过程中,她的所思、所为过于空灵。从小说的描写中我们知道,晓霞并不是一个没有现实感的人,也不是一个现实行动力不强的人。无论在中学、大学读书,还是在省报工作,她都做得风生水起。她也知道打着父亲的旗号,为少平进煤矿工作“开后门”,想到“只要你进了煤矿,过一两年我再央求父亲把你调出来!”(四,467)但从她与少平定情到她去世的两年时间内,她却没有一点行动,甚至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这并不符合现实的逻辑。因为她知道少平的才能远远高出做一个煤矿工人,也因为她和少平的恋爱关系,决定了她必然要为少平的前途考虑。即使她出于一种高尚的品德,不去为自己的恋人开后门,但至少内心会有斗争,会起波澜。真正的高尚不在没有想到,而在想到了经过斗争而不去做。恋爱中的田晓霞的行为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虽然可爱,但太空灵。其实,这与她在小说中的整体形象也是矛盾的。
其二,《平凡的世界》中的爱情,浪漫的色彩较重,现实性相对不足。这与小说中的爱情侧重灵的一面有关,与其爱情的概然律较低也有关系。所谓概然律,指的是人物与事件在现实生活中的普遍性与发生率。所谓概然律高,是指小说中的人物、事件在现实生活中是常见的、经常发生的;反之,就是概然律低。概然律与亚里斯多德所强调的可然律和必然律不是一回事。可然律与必然律指的是小说中的人与事是否符合生活的本质与规律,概然律指的是小说中的人与事在生活中发生频率的多少⑦。符合可然律与必然律的不一定是生活中经常发生的,如孙少平与田晓霞之间的爱情。高中学习时,他们有过交往,建立起比较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却只是一种朋友之间的友谊,田晓霞从未想过她会选择孙少平做自己的男朋友。但在黄原电影院前重新相遇之后,少平在艰难生活的重压下不放弃精神的追求,以及他对生活的新鲜的看法与理解,使她觉得震动和兴奋。她觉得,“孙少平为她的生活环境树立了一个‘对应物’;或者说给她的世界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坐标’”(四,195)。在继续的交往中,她的感情逐渐向爱的一端倾斜。她觉得,少平“不伪装自己,并不因生活的窘迫就感到自己活得没有意义”,他对苦难甚至“有一种骄傲感——只有更深邃地理解了生活的人才会在精神上如此强大”⑧(四,339)。“从家庭和社会地位来说,他们的距离很大;可是从心灵方面说,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与自己接近。”(四,446)正是这种心灵的接近与精神的契合,使得田晓霞决定把自己的心交到孙少平手里。古塔山上,当少平想要拥抱她的时候,她用热切的目光鼓起了他实施的勇气。小说将这一过程写得细致而合理,读者很难从可然律与必然律的角度,对这一爱情的现实性与合理性提出质疑。但是很明显,这种现实差距悬殊的爱情在实际生活中是比较罕见的。
文学作品中出现一定的低概然律的人物与事件,不会影响其现实性,但如果低概然律的人物与事件出现得太多,特别是当这些人物与事件相互纠缠地成群出现在作品中的时候,作品的现实性就必然会受到影响。这正是《平凡的世界》中的爱情存在的问题。孙少平和孙兰香兄妹俩,一个被省委副书记的女儿爱上,一个被另一位省委副书记的儿子爱上,而且都不是他们主动追求和运作的结果。金波在青海藏区当兵,却与一个素不相识的藏族姑娘相爱。田润生开车途中,意外遇见高中时的同学郝红梅并坠入情网。金强和孙卫红两家大人互相敌对,但两个青年却因两家地块的相邻而成为恋人;孙家不允许女儿嫁到金家,却因为女儿已经怀孕而败下阵来。这些恋情在现实生活中,概然律都不是很高,却“手牵手”地出现在《平凡的世界》中。这必然削弱作品的现实性。因为现实主义作品应该最大限度地贴近现实,同时也因为读者总是要以现实作为参照系,对于文学作品特别是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现实性进行判断。现实中很少有概然性低的人与事大量集中地出现在某一特定时空的现象,那么,这种现象也就不应大量集中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否则,会对作品的现实性产生不利的影响。
有学者指出,《平凡的世界》出版之后,曾出现明显的“两极评价现象”:一方面,这部作品获得了普通读者长期而广泛的认可;另一方面,它的艺术价值又长期不为专业研究者所看好,文学史上几乎找不到它的位置[3]81-85。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其现实主义的品质,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⑨。从灵与物两个方面分析小说的爱情描写,对于我们理解《平凡的世界》的现实主义特点并进而把握这部小说是有裨益的。
注释:
①本文的爱情是广义的,包括婚姻。部分年轻人的爱情牵涉到括号中的第三人。
②王一川认为,《平凡的世界》不是完全现实主义的,而是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的三元交融(参见王一川《中国晚熟现实主义的三元交融及其意义》,《文艺争鸣》,2010年第12期)。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不过,本文认为,从总体上看,《平凡的世界》还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从作者主观来看,他也的确是将其作为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
③《平凡的世界》第三部,见《路遥文集》第五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6页。以后凡引自《平凡的世界》的文字,均不再注释,只在引文后面标明卷数与页码。《路遥文集》的三、四、五卷分别对应于《平凡的世界》的一、二、三部。
④值得指出的是,按照小说的描写,古风铃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他与杜丽丽的交往,并不完全出于感情。
⑤参看赵炎秋、罗莉《放飞的心灵与沉重的肉身——试论文学中的“精卫原型”》,《中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2期。
⑥没有成功的爱情,如孙少安与田润叶、孙少平与金秀的爱情,也是一种定型,只不过是一种否定意义上的定型。否定意义上的定型也是一旦定型,就不再在小说中出现,如少安和润叶,两人在爱情结束之后虽然仍有联系,互相知道对方的信息,但两人却从未再直接联系过。
⑦关于概然律与文学作品的现实性的关系问题,参看赵炎秋《试论现实主义文学的概然律问题——从路遥〈平凡的世界〉现实性的不足谈起》,《学术研究》,2020年第4期。
⑧王一川认为,“路遥笔下的主人公对苦难从来不是拒绝,不是抱怨,而是承受,还有在承受中所焕发出的坚忍不拔,‘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精神”(王一川:《〈平凡的世界〉凭什么吸引当代大学生》,中国教育报,2010年6月7日)。小说通过田晓霞因此而爱上他,肯定了孙少平的“苦难哲学”。
⑨据阅读过《平凡的世界》的原稿并决定退稿的《当代》编辑周昌义回忆:“那是1986年春天,伤痕文学过去了,正流行反思文学、寻根文学,正流行现代主义。这么说吧,当时的中国人,饥饿了多少年,眼睛都是绿的。读小说,都是如饥似渴,不仅要读情感,还要读新思想、新观念、新形式、新手法。那些所谓意识流的中篇,连标点符号都懒得打,存心不给人喘气的时间。可我们那时候读着就很来劲,那就是那个时代的阅读节奏,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喘口气都觉得浪费时间。”也就是说,那时的氛围对现实主义作品不利。这可从一个侧面说明评论家在一段时间不看好《平凡的世界》的原因。参见周昌义《记得当年毁路遥》,《文艺理论研究》,200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