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刚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废名(1901-1967),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人,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他曾参加语丝社,师从周作人,被视为“京派文学”和中国现代诗化小说的鼻祖。废名是现代文学中另类的“独行者”。一方面他没有紧跟现代革命的主潮流,而是从人文主义视角来进行文学创作。他的小说田园气息浓厚,多被称作为“田园小说”。另一方面他不断突破自己,创作了《莫须有先生传》等具有玄想色彩的小说。下面我们借助于认知诗学的识解理论,从写作学的角度,来谈谈废名的小说是如何建构起其文本意象,并形成一个独具特色的文化意象网络系统的。
“意象”,《新华词典》第4版解释为“文艺作品中客观物象和主观情思融合一致而形成的艺术形象”[1]1201。“意象”一词,多译为英文里的image或imagery。词典里对image解释如下:“1.像;塑像。2.(一个人或一家公司等的)声誉;形象。3.映像;影像。4.(头脑中的)印象;概念。5.明喻;隐喻”[2]555。我们来看看认知诗学和认知语法里对“意象”(image)是如何定义的。Langacker认为,“意象”有三种涵义:1.指隐喻或比喻性语言;2.指“在没有相应的感知输入时所产生的感知经验”,例如感觉意象、视觉意象、听觉意象等;3.意象“描述了我们为了思考或表达的需要,以不同方式,即通过不同意象,识解某一被概念化情境的能力”[3]110。认知语法对“意象”采用的是第3种解释,其中“不同方式”被解释为“不同意象”,陷入了循环论证的境地。后来,为了防止“意象”一词可能带来的混淆,Langacker用“识解”(construal)代替了它。Langacker把“识解”定义为“我们以不同方式构想和描绘同一情景的多方面能力”[4]250。
本文所要探讨的“意象”,采用的是《新华词典》第4版里的定义。这种意象,是概念化主体对客体的外在物象进行概念化活动时所产生的心象。对于文学作品而言,我们也可以称之为文本意象,简称为意象。而认知语法里的较早的“意象”这一概念,我们遵从该理论的发展轨迹,把它称为“识解”。
我们首先来看看文本意象。文学文本里既有文学意象,有时也含有一定的文化意象。童庆炳认为,文学意象是一种“观念意象”,也是一种“象征意象”,在文学作品中表现为“审美意象”,而审美象征意象是指“以表达哲理观念为目的,以象征性或荒诞性为其基本特征的,在某些理性观念和抽象思维的指导下创造的具有求解性和多义性的达到人类审美理想境界的‘表意之象’”[5]247,252。文化意象是意象跟文化相关联的产物。文化意象具有语境依赖性,它是“在文化环境下生成的一种文化符号”,凸显“附在取象(一般形象模式)上的文化意义”[6]135,136。我们认为,文学文本意象,往往涉及到文化上的转喻和隐喻。而一个文本的文学意象和文化意象,往往形成一个特殊的意象网络系统。
我们再来看看“识解”这一术语。Pleyer和Schneider认为,人们在对一个事件进行概念化时,“他们在自己跟他们所作出的具有特定角度识解的概念化之间,建立起一种识解关系或观察方案”[7]38。作为一种认知能力,“识解”具有不同的维度。Langacker把识解的维度分为详略度(specificity)、聚焦(focusing)、突显性(prominence)和视角(perspective)这四种[8]55。详略度是“对情景描述的精细及具体的程度”,而聚焦包括“如何选择概念内容用于语言表达,以及对所选概念内容按广义上的(隐喻式的)前景(foreground)与后景(background)所作的排列”[8]55-56。在谈论“突显性”时,Langacker主要讨论了“侧显”(profiling)和“射体-界标联结”(trajector/landmark alignment)这两种突显。他认为这两种突显“涉及到注意力的聚焦(一种高度的前景化)”[8]66,他还认为,视角构成了对某一场景(scene)的观察方案(viewing arrangement),而视点(vantage point)和动态性属于视角的子范畴[8]73。其中,动态性涉及的是概念化如何沿着认知活动的加工时间展开。后来,Langacker又把“识解”的维度分为选择、突显性、视角、动态性和想象性(imagination)这五种[9]1-49。其中前四种,Langacker在他之前著作中有类似的论述。而最后一种想象性,涉及到了虚拟性(fictivity)、隐喻等等。想象性的这些子范畴,Langacker在此之前讨论“视角”时,是分析过的[8]79-89。因此,我们采用LangackerCognitiveGrammar:ABasicIntroduction[8]里对识解维度的划分,这种划分更为简洁。“聚焦”是一种认知操作方法,“突显”是“聚焦”的结果,两者紧密关联,是同一概念里互为表里的两个方面。为了分析的方便,我们把“突显”归为“聚焦”的子范畴,不再对它单列。
废名小说里闪耀着许许多多的文学意象,对于它们,作者不是等同视之的。废名对这些意象的着墨,是有浓有淡的。
对于有些物象,废名是简单几笔带过,而对于另外一些意象,则是大书特书,细细道来。以《竹林的故事》为例。小说的开头写道:“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区区三十余字,粗笔勾勒出六个物象,一幅风景优美的田园画跃然纸上。而为了体现田园生活的诗情画意和节奏的缓慢,作者对于乡间特有的山川草木、花鸟鱼虫,总是细笔描摹,娓娓道来。《竹林的故事》里对老程河中打鱼时“满河山水”的描写,就详细地写了树荫和河底,写了三姑娘在岸边观看,写了老程妻子的前来送饭。文中对老程家春日菜园的描绘,就写到了竹林、园中的菜、老程的坟、鹞鹰和鸡娃,把一幅田园图画展示给了读者。
然而,废名通过对乡土人物日常生活的详细描写,造就了小说人物的静态化、扁平化。例如,在《竹林的故事》中,家住竹林茅屋的三姑娘,她的日常生活得到了重点描写。虽然时间在流逝,环境在改变,作为老程膝下唯一在世的女儿,三姑娘一直是勤敏又乖巧,她的生活却平静如水。年幼的三姑娘会帮父亲把酒杯拿到饭桌上,她在八岁时父亲去世后为家里照顾菜园、上街卖菜,出嫁后的她在清明时节为亡父匆忙烧香而不在娘家吃饭,她总是那么地淑静可人。这留给人的印象是,她的生活如同那静谧的竹林一样,似乎永远不会有大的改变。这种艺术效果,正是废名对意象整体上进行有详有略布局的结果。再如,《初恋》里,作者没过多地讲述焱哥和银姐之间的爱恋故事,只是着重描写了小时两人在后院打桑葚,中元节时焱哥为银姐家的包袱写毛笔字,晚上两人一起看月亮时的朦胧情怀,以及十年后短暂的偶遇。作者像是用淡淡的水墨简单勾勒出银姐的形象,烘托出乡下生活的恬淡和静谧。
废名通过对小说不同意象的详写或略写,更是达到了对田园生活主题意象进行聚焦的效果。在貌似纷芜的意象的背后,是作者对乡土主题意象的聚焦。
对主题意象进行聚焦,就要对各种意象进行选择,做出取舍,并对所选的主题意象进行前景化操作。具体说来,能体现田园生活的优美和缓慢的物象,废名对它们进行了焦点化处理,把它们选为前景。而那些跟主题意象不太相关的意象,废名对它们实施了去焦点化处理,把它们设置为主题意象的后景。以《桥》为例。小说虽然描写了男主人公程小林跟未婚妻琴子以及她的堂妹细竹之间的三角恋情,但它仅仅是描写了男女主人公之间纯真的爱恋,小说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大的感情冲突。对感情冲突的淡化处理,正是为了突出田园生活里的种种悠缓意象。《桥》更多的是在讲述三人在质朴的田园里共同读书游玩,享受唯美的田园生活。这种令人向往的田园生活,作者是花费了很多笔墨,把它作为前景,栩栩如生地展现给了读者。而通常会被选为小说主题的恋爱起伏过程,在废名小说里跟田园生活的主题意象关联性不大,得到了边缘化处理。
就人物描写而言,废名小说里缺少阳刚的男性,女人、小孩和老人是小说里的主要人物,这些人物是阴柔的,“他的小说也就此染上了平和 、柔美 、诗一样的乌托邦气氛”[10]172。这种对人物的刻意取舍,也是废名对祥和的乡土主题意象进行聚焦的另外一种体现。例如,《鹧鸪》里描写的男性人物有“我”(焱哥)和弟弟,女性人物则有母亲、妻子芹、表妹柚子、姨妈和外祖母。焱哥是柔弱的在京读书的学生,弟弟是一个孩童,作者对两人都着墨不多。作者更多的是通过日常琐事描绘出母亲的慈爱,芹的娇媚,女主人公柚子的活泼、无邪和勤劳,姨妈的身体羸弱,外祖母的仁爱。我们发现,作者在这里主要聚焦的是他所赞美的柔和女性,生活在桃花源一般的乡土世界里的女性。
废名田园小说反映出他自身所持的视角。总体来说,废名站在田园生活的追求者角度,以此为视点,描写了五彩斑斓而又渐渐离我们远去的乡土生活。
作者对种种意象的架构体现了他的特定视角。我们以其中的民俗意象为例。废名的小说反映了小农经济支配下的乡村社会里的淳朴的民俗,体现了其背后的人性美。废名在《桥》中除了描述了清明节上坟并河边“打杨柳”、端午节包粽子等常见民俗外,还描写了三月三看鬼火、给初次登门的孩子“送牛”、给死者“送路灯”等等古老的楚地习俗。《竹林的故事》则写到了农历二月城里赛龙灯时街上的热闹情景。《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里提到腊月二十五做豆腐乳、拜年时给小孩发糖果、请族人吃饭,这些民俗让人感到心里暖暖的。种种民俗的描写透露出传统文化的意境美,体现了作者对这些民俗背后优秀的人文传统的孜孜以求。
作者对众多民俗意象的描述,有褒有贬,这也是作者视角的另一体现。废名在他作品里只是偶尔一笔带过乡间的一些陋习。《火神庙的和尚》里半诙半谐地描写了中秋节晚上人们“摸秋”偷菜的习俗,《四火》里则提到了乡间妇人因鸡被偷而骂街的现象。《毛儿的爸爸》里描写了毛儿家大门外有他同学拉的粪,这种随地大小便确实是当时农村陋习之一。《莫须有先生传》小说开头描写了莫须有先生租来驴骑着下乡,路上一直担心被人抢走钱财,这正是当时乡间不良习气的又一写照。不过,根据原型理论,两个范畴的交叉地带中,非典型边缘成员会“同时表现出两个范畴的特点”[1]43。因此,废名笔下的有些民俗意象,是既可贬也可褒的,具有两面性。例如,《四火》里描写了猪肉店捉脚伙计王四火在帮忙杀猪时有偷猪油和猪下水的不良习惯,这在当时的杀猪行业里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四火这么做,更多是因为他的大家庭里有王二嫂和三个小侄子。而对乡间美好民俗的描写,更多地充盈在废名笔下的乡土世界中。以《菱荡》为例。该小说着重刻画了菱荡圩周围人们的日常生活,文中充盈着种种美好的民俗意象。小说描写了陶家村村民经常到菱荡里挑水,白天人们在陶家村附近放牧和乘凉,傍晚城里居民站城墙上观赏菱荡,西城妇女来菱荡里洗衣服,种菜的陈聋子拔萝卜送给她们吃,城中街道里小姑娘对卖菱角的陈聋子以礼相待等等,这些民俗意象温暖着作者这个在外游子的心。总体来说,作者站在亲近田园生活的视点下,对那些温柔敦厚的民俗进行了重点描写,而对那些陋俗进行了一定的揭露,两者都可以勾起人们的追忆,抚慰人们的心灵。
文化意象,一般是借助于认知转喻(metonymy)、认知隐喻(metaphor)等概念化手段来建构成的。我们先来看看转喻和隐喻。Langacker认为,侧显“在到处可见的‘转喻’概念中具有突出的地位,”具体来说,转喻涉及到扩展关系,它是一种侧显上的转移[8]69,250。他还认为,比喻性语言涉及到的是部分允准(partial sanction)关系,即扩展(extension)关系;也就是说,在[允准性结构SS]→[目标结构TS]这样的范畴化判断中,比喻性表达式里的SS和TS在语义极上存在差异,从而产生了可辨认的字面意义和比喻意义[3]92,94,492。Langacker还认为,合成表达式的可分析性是一个程度问题。在缺乏完全合成性的复杂表达式(如隐喻表达式)里,成分结构(component structure)和合成结构(composite structure)是该语法构式的不同方面,“合成结构从它的成分里获得(derive)系统动因,但它不是由成分汇集而成”[3]462-464。总之,隐喻是“对事物认识的一种方式”[12]371。简单来说,隐喻是一种更为极端的扩展实例[3]379,它是从字面意义到比喻意义的扩展。
一般来说,文化意象及其网络系统是如何建构起来的呢?人们在语言的使用过程中,通过对“联想网络”的不断重组,把该网络里的许多节点固化为具有规约性的语言单位,形成语言知识[13]。有关文化意象的语言表达,也是包含在这些语言知识之内的。我们认为,文化意象是在普通意象的基础上,通过侧显转移或部分允准等概念化手段,对该意象赋予了特定的文化信息,最终形成了一种文化意象。这种特定的文化信息,构成了文化意象的一个认知域。在该文化意象被提及时,其文化信息所在的认知域,也被激活。而许许多多有关联的文化意象,最终整合成一个文化意象网络系统。下面我们来具体分析废名小说的文化意象系统。
我们先来看废名小说里的传统文化意象系统。废名具有感悟自然、崇尚自然的情怀,有着追求和谐生活的态度和审美倾向,他的小说里充满着各种文化意象。其中的传统文化意象,折射出佛儒道思想对他的深刻影响。
佛教对于废名的小说世界影响最深,禅宗和佛教唯识论的思想反映在他的小说意象中。废名的小说行文跳跃,很多地方体现了禅宗式“顿悟”所形成的哲理。废名的笔下的田园多浸泡在空寂的氛围中。废名喜欢写缓缓的落日和淡淡的黄昏,表现出一种落寂的美。小说中坟的意象也多次出现,反映出他对生死的关怀。《桥》男主人公程小林眼中的坟,“同山一样的是大地的景致”,流露出佛教徒般豁达的生死观。禅宗认为生死原本平等,它不过是轮回的一个过程。在这里,“坟”通过概念上的扩展,成为体现佛禅的文化隐喻。“坟”这个文化意象,多次在废名小说里出现,体现出佛教对程小林思想上的深刻影响。小说里还多次出现莲花、灯、塔等意象,这些意象,由侧显莲花、灯、塔这些物象本身,转移为侧显跟佛教有关的人和物,是转喻式的文化意象。这些文化意象也传达出废名对佛禅的关照。小林感悟着田园风景,他领略世相百态,眼中意象不停闪跳,心中不时顿悟。在小林跟其他人谈话中,他多用表示虚拟时空的句子来表达他的所思所想。这都表明他在很多时候进入了“无我之境”,超脱了苦难,体味到“人生如梦”,像极了一个未出世的参禅者。
废名的小说里也充盈着儒家式的文化意象。废名小说中人们亲近自然,体现了陶渊明式的独善其身的儒家风范。《浣衣母》里人们对心中的道德模范善良的李妈起先是尊重的,后来李妈收留了一个30岁左右的单身汉,这个单身汉只比她死去的大儿子大四岁,两人共同在家门口前经营起小茶馆,却招来了谣言和非议。最终单身汉迫于压力离开了,李妈也多少被人们漠视,因为她不再是人们心中的理想化人物,不再被公认为遵守妇道的化身。不过,总体上来说,作者对李妈是肯定的。李妈除了体现佛教“慈悲为怀”的人性美,还体现了儒家“仁者爱人”的胸怀。《桃园》中桃园主人王老大秋夜里上街买酒,却最终为生病的女儿阿毛买了玻璃桃子,来宽解她此时想吃桃子的念头。桃子这一意象,就是一个体现儒家人伦之爱的隐喻。作为一种积极入世的世俗化信仰,儒家提倡“尽人事,知天命”,力求在现世伦理中践行“由凡入圣”。废名的小说世界,为我们展示了洋溢着儒家风范的田园世界。这个世界,是由众多体现人际和谐和民风淳朴的意象所组成的。
废名的小说里也浮现着许多静悠的文化意象,它们体现了道家的“清静无为”、“回归自然,返璞归真”的思想。这里的“自然”,既是指客观的大自然,更是指人们精神上的自然而然、天然无雕饰的状态。整体上看,废名笔下的乡土世界是被净化了的灵性的自然所在。人们在其中过着清静的生活,人性淳美,与世无争。他们追求心灵上的自由,重视人性上的返归自然。种种意象,遥指老庄。《竹林的故事》中的竹林茅屋和老程一家人,物和人都是那么的质朴纯真,反映出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在《莫须有先生传》和《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中,废名描绘了莫须有先生生活中的种种意象,某种程度上也流露出道家所提倡的“归隐”式生活的影子。
总体上来说,废名笔下的富有传统文化特色的乡土世界,是小农经济主导下的中国社会的一个反映。乡村社会里的一人一物,各种物象,涌现在废名的笔头,形成了一个纵横交织的传统文化意象系统,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如真似幻的世界。
我们再来看废名小说里的现代文化意象系统。废名笔下的“理想国”,也是受西方现代文明启发而构建的,废名也为读者创造了一些具有现代文明因素的文化意象。现代性“就是以启蒙理性为核心的理念, 包括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14]150。从文化层面来看,现代文明就是注重科学和理性,提倡自由、民主、平等、博爱。废名的小说世界,更多地是向我们展现了后者。例如,《讲究的信封》中的男主人公仲凝为了国事跟同学们上街游行请愿,《桥》中史家奶奶和长工三哑叔的平等相处,《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第六章里“懂得‘自由平等’”的莫须有先生关于“自由正是从束缚里来的”的见解,以及他秉持新的教育观投身教育,为改造国民精神、寻求救国之路所做出的努力,体现的是现代人对民主、平等、自由、博爱等观念的理解与践行。类似的现代文化意象,散落在废名小说里,折射出西方现代文明对废名的影响,也体现出废名从中国乡土文明中寻找现代文明因子所做的努力。
虽然废名为我们描绘了男耕女织的田园景象,但他传达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世外桃源。废名是受到五四运动熏陶的新知识分子,不是传统的士大夫,“貌似传统的风貌背后实是现代文人的独特文学思考与表达”[15]127。正如有些学者所认为的,对于乡土文明,废名等乡土文学作家眷恋和怀念的“不仅仅是一种诗意的浪漫情怀,更是一种自由平等、充满生命力的人性的美,而这也同样是现代意识的一种影响和表现,即建立在主体自觉基础上的个性意识”[16]108。废名是在北京读大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的,他的小说世界是他脑海中的乡土社会与大学里所接受的西方现代文明碰撞融合的产物。他的小说所体现的仁爱、自由、平等意识,表明他对我国传统文化和西方现代文化是批判性地继承的。
废名所处的乡村社会已经受到资本主义经济和帝国主义的侵蚀,不可能是那么唯美,到处充满着爱。只有在现代文明的浸染下,废名才可能对逝去的乡土生活进行追忆,才可能从小农经济主导的乡村生活中努力发现中国式的自由、平等思想。废名是从我国传统文化里找到了一些跟西方现代文明相似的影子的。比如,西方的“博爱”思想,可以从儒家的“仁爱”思想、佛教的“普度众生”观念里找到共通之处。我们可以看到,由小农经济的互帮互助引发出的仁爱思想,在废名的妙笔之下,被描述为带有一点西方博爱观的色彩的。虽然西方资产阶级文明有其局限性(如过度强调机械文明而产生的人际间的冷漠等等),“自由、平等、博爱”等这些相对进步的现代思想,在当时无疑是具有启蒙作用的。废名受到了现代文明的启发,对传统文化有取有舍,种种现代文化意象才在他笔下的田园里生根发芽。
“任何新文体的发生,都存在着特殊的历史文化语境的因缘,在特殊的历史文化语境中产生智慧的漂移和凝聚,产生形式的变异和重构”[17]17。废名用他散文化的带有诗意的语言,通过种种意象,为我们营造了亦真亦幻的田园世界。本文结合认知诗学里的识解理论,集中分析了废名在小说里是如何驾驭那许许多多意象的。我们发现废名对他熟悉的物象进行了有意识的行取舍,并进行了审美上的再创造。通过意象的取舍和对它们有浓有淡的描写,废名实现了对田园生活典型物象的聚焦,构建出他的主题意象群。另外,作为既受传统文化影响又受西方现代文明启蒙的新知识分子,废名也注重对文化意象的勾勒。借助于这些勾勒,大量的传统文化意象和一些现代文化意象,散落在废名的小说里,最终形成了一个特色鲜明的文化意象网络系统。在文本意象的营造上,废名无疑是非常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