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修铭
(河南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新乡453003)
海明威是20世纪美国现代文学史上伟大的小说家之一。他亲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与经济大萧条,在战后恢复建设时期,在家中自杀,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在海明威的观念里,整个世界充满了浓烈的悲剧色彩,人生就是一场永恒的命运悲剧[1]67。他在文学创作之初就坚持把个体生命的孤独与死亡当作自己悲剧小说创作的永恒主题,其中《老人与海》是他对悲剧艺术进行探索的巅峰之作。在这部小说中,海明威通过老人圣地亚哥捕鱼的故事描写了人类的悲剧命运,以象征手法展现了人生的孤独、死亡和荒谬。结合海明威的生活经历以及作品的创作背景,本文主要探讨了《老人与海》的孤独和死亡主题,并评述了其悲剧艺术的美学价值。
人是社会性动物,离不开与现实社会中其他个体的联结。而在现代西方文学中,人是与社会脱离的孤独的个体,存在主义文学更是将人类孤独的状态描述得淋漓尽致。正如萨特所说,他人就是地狱[2],人不仅无法真正理解他人、融入社会,还需要孤独地与社会、环境、人生和命运抗争,在孤独的生存中探索生命的意义、彰显生命的价值。在小说《老人与海》中,海明威以寓言故事的方式展现了人类孤独的生存状态和命运悲剧。
存在主义哲学认为,孤独是人类社会永恒的命题,也是人类基本的存在方式[3]351。每个人都只能孤独地生活在世界上,孤独地与命运抗争,并孤独地死去,唯一的区别在于不同的人对待人生、社会和命运的态度各不相同。
20世纪美国文学作品的感情基调逐渐由豁达向悲悯和忧郁转变。这个时期的作家更倾向于用沉重的笔风、尖锐的词语描绘现实生活的残酷,揭露现实社会中的罪恶和无法逃避的痛苦,并对人生悲剧进行思考。作为美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成功的存在主义作家之一,海明威一生饱受战争的摧残和命运的捉弄,但是不管遇到何种痛苦和不幸,他始终以“硬汉形象”面对生活和命运,在与命运的抗争中表现出不可被打败的硬汉精神。他的小说刻画的英雄人物以及硬汉角色都是孤独的存在,孤独地对抗着命运,孤独地面对人生的挫折,这种生活境遇本身就充斥着浓重的悲剧色彩。
作为存在主义作家,海明威更加强调抽象的个人存在,忽视甚至否定社会关系中具体的人的存在[4]。他笔下的孤独英雄给人一种脱离现实、不受社会牵绊的孤独感。他们不被人类接受,不与人间联结,却实现了自我英雄价值。圣地亚哥便是这种孤独英雄的典范。
《老人与海》是海明威最简洁、最深刻、最优秀的作品。小说将主人公圣地亚哥的孤独描写得细致入微。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他的妻子早早去世,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子女,只留下一张彩色照片。即便是这唯一的遗物,因让老人感到凄凉,也被从墙上摘下放到屋角的架子上并用衬衣遮盖起来。其他渔民也因为害怕沾上坏运气而疏远他,即便是一直随他打鱼的小男孩马林诺也离他而去。这种孤独感在他独自与马林鱼、鲨鱼以及大海的搏斗中表现得尤为强烈。一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面是自言自语、孤独战斗的老人圣地亚哥,这本身就是一种凄凉的展示。老渔夫孤身一人驶向深海,没有人关心他的境遇,更不会有人与他共同面对即将发生的恶战。面对鲨鱼的攻击,尽管饥寒交迫、身体疼痛、孤立无援,他仍选择拼死抗争。虽然失败了,但是圣地亚哥很好地诠释了永不言败、决不服输的英雄气概。这种悲剧英雄身上流露出一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孤独感[5]。
死亡是宇宙万物的必然归宿,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海明威小说中的悲剧意识首先表现为无处不在、无法逃避的死亡。如果说海明威的小说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死亡。海明威本人是一个多次遭遇死亡威胁的现代作家,战争、意外事故等厄运多次将他推向死亡的边缘,使他对死亡这一人生命题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这些经历使得他的小说弥漫着浓重的死亡意识,死神常潜伏于主人公身旁,毫不犹豫地夺走他们的生命。在亲历了世界大战这种残酷的人间悲剧之后,海明威小说展现出的死亡意识越发明显。可以说,死亡意识是海明威小说悲剧艺术的主要元素,也是他穷其一生创作悲剧作品的调色板。因此,了解海明威的死亡意识是解读其作品的关键。
死亡意识是个体对死亡的认知、理解和体悟。在《老人与海》等小说中,海明威对生存、死亡、命运等问题进行了深刻思考。在怎样面对死亡这一问题上,他主张优雅地面对、从容地接受,在与死亡的抗争中彰显生命的价值。虽然海明威经常描写死亡的恐怖、命运的无情,但是海明威并不畏惧死亡,也不会屈服于死神。一战期间海明威身受重伤,从身上取出二百多块弹片;在二战前夕的交通事故中,海明威再次身负重伤,身上缝了五十七针;在非洲狩猎时,海明威遭遇了两次飞机失事,头、腰、脊椎等部位都受了重伤,但是这些并未击垮海明威,他仍顽强地活了下来。虽然海明威用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人生,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懦弱胆小,而是他希望用死亡来表达生命的庄严、崇高和神圣[6]。他曾经说过,“与其说人听从命运的摆布,不如说可以向它挑战”[7]815。他在这部小说中颂扬了勇敢、刚毅、顽强地与死亡抗争的硬汉精神[8]。
《老人与海》这部小说写于海明威对死亡主题探索的成熟期[9]24。在这一阶段的作品中,他主要刻画了主人公与无法逃避死亡的悲剧命运的抗争。与早期作品不同的是,在这部小说中他没有直接描写死亡,而是以象征手法诠释了死亡的主题,人虽然无法逃避死亡的宿命,但可以在精神上战胜死亡。正如海明威所说,“人生的意义既不在于成功,也不在于失败,而在于斗争;勇于同残酷的社会现实和冷漠无情的命运进行抗争,这才是真正的热爱生活、珍惜生命。”[10]16
小说中,大海象征不可捉摸的命运和冰冷残酷的现实。风平浪静的时候,大海就像慈祥的母亲一般和蔼,她养育着人类,滋养着大地;但大海又是深不见底、不可捉摸的,她也会孕育出残忍的鲨鱼、掀起滔天的巨浪,将大海中的人们吞噬掉。圣地亚哥每天都要与不可捉摸的大海打交道,面对着死亡的威胁,他并没有退缩。在连续84天没捕到鱼的情况下,他毅然决然地驶向深海,并拼尽全力捕到一条大马林鱼。然而大马林鱼的血引来了成群的鲨鱼。为了生存和捍卫自己的劳动成果,他用尽了所有能用的工具,最终得以在抗争中生存下来。他与鲨鱼的搏斗象征人们与厄运、不幸和苦难的抗争,如果在残酷的搏斗中退缩,他必然会被鲨鱼吞噬。虽然他最终得到的仅仅是一副大马林鱼骨架,但圣地亚哥在重压之下不屈不挠抗争的精神无疑是对死亡和灾难的超越,展现了生命的崇高之美。
海明威通过对人物悲剧命运的刻画传达了孤独之美。主人公圣地亚哥被描绘成了一个几乎脱离了所有社会关系的抽象人,他无儿无女、无依无靠,驾一叶扁舟在苍茫的大海求生。唯一能与之交流的学徒马林诺也离他而去,他只能自言自语,或与海鸟、繁星以及他称兄道弟又不得不杀死的鱼儿交流。这种写照超越了平凡的人间情愫,给人一种震撼心灵的美学体验。蒋勋认为美学的本质也许就是孤独,只有学会拥抱孤独才能拥有更丰富、更圆满的人生[11]11。从这个意义上讲,圣地亚哥面对孤独的态度可以给读者些许启发,只有不拒绝也不害怕孤独,才能在孤独的生命体验中实现自我价值。
美学家李泽厚认为,崇高是在与诸如困难、灾祸、苦难等敌人的斗争中才光芒四射的[12]205。圣地亚哥是海明威式英雄的最佳代表,他身上体现出来的“人可以被摧毁,但不能被打败”的硬汉精神是海明威式英雄精神的凝练和升华,他身上展现出的重压下的优雅以及超凡的精神力量无疑具有一种崇高美。这种崇高美体现在圣地亚哥与自身生理极限、心理极限以及自然力量的抗争之中[13]。生理上,他备受饥饿和伤病的困扰,早已不再适合出海打鱼,在与大马林鱼的搏斗中几近虚脱。心理上,他承受着大海般无边无际的孤独,但这些并没有夺走他与悲剧命运斗争的顽强意志和必胜信心。他在抗争中捍卫了人类的尊严,展现了生命的意义和人性的崇高。悲剧不一定会让人沉沦于绝望,它将人类生存中最残酷的一面展现出来,激发我们的生命意识,使我们获得战胜苦难的力量,并在有限的存在中感受生命的永恒。
海明威对社会有着高于现实的独到理解和认知,他的小说将命运悲剧刻画得淋漓尽致。他的很多作品,如《老人与海》《丧钟为谁而鸣》《永别了,武器》等,都带有强烈的悲剧色彩。在《老人与海》中,深不可测的大海、不可战胜的鲨鱼、得而复失的大马林鱼象征着不可捉摸的命运。尽管老人圣地亚哥顽强地对抗命运,不屈不挠地捍卫生命的尊严,但是他最终只能拖着一副大马林鱼骨架回到岸上,这无疑是悲剧命运的真实写照。海明威并没有将笔下的圣地亚哥完全禁锢于存在主义消极、厌世和内向的悲观情绪中,他身上还凸显了存在主义乐观进取的一面——积极面对无边的孤独、勇敢抗争无法逃避的灾难和死亡。从这个角度来看,《老人与海》的悲剧艺术展现了生命的孤独和崇高之美。海明威通过其悲剧艺术告诉世人:面对无尽的人生坎坷,只有勇敢而顽强地进行抗争,才能展现生命的意义和人性的崇高,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剧。这种悲剧艺术所蕴含的积极精神无论是对当时处于精神和文化荒原中的美国人还是对后世的读者都有着深远的影响,激励着他们直面人生的孤独、痛苦、失败乃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