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瑞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宋江身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首,被称为“星主”,是《水浒传》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也是理解《水浒传》主旨的核心切入点。历来学者针对宋江形象问题争论不休,不同的人看《水浒传》得出的结论往往大相径庭,这为宋江形象的重塑提供了便利。
晚清民国报刊(这里主要借助“晚清民国期刊全文数据库(1833-1949)”)中,以宋江为主的文章共百余篇,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学术论文和学术随笔,主要包括人物品评和历史考证。在这一类文章中,作者往往就事论事,对宋江其人其事进行较为中肯的探讨,如《宋江辩诬书》《水浒传宋江平方腊考》《宋江三十六人名次考》《宋江考》《读了宋江的念奴娇词以后》《宋江与方腊》《孔子与宋江》《“阎惜娇”虽然狠毒,宋江亦有不是之处》《宋江三十六人考实序录(附表)》《宋江论》(剡川野客)《宋江的领袖欲》《宋江论(鸿左)》《金圣叹与宋江》《“荡寇志”中的宋江》《宋江的“登基”》《今日之宋江与李闯》《可恨宋江不识英雄》《与宋江并起的方腊》《宋江》等等。
第二类主要是时事新闻和时事评论。这一类文章的特点是在标题中嵌入“宋江”,实际内容则与宋江没有非常紧密的联系,通常是将现实生活中的人或事类比“宋江”,使之更为大众所理解,也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宋江的认识,比如将当时的中共领导人写成一百零八将传,将强盗的头目称作宋江。这一类文章主要包括《四川公路交通消息汇志(民国廿六年六月份):二十七日:宋江路已测竣即将兴筑》《现代孔子,现代武训,现代宋江:张疯子疯言疯语:自办学校,学生犯过要枪毙》《用宋江斥“莎翁通”》《中共一百○八将传》《鼎足而三之“新梁山泊”》《聚众称霸群岛·自号梁山宋江,吴淞海面大盗全落网(附图)》《偷偷地,像犯人一样:人怕出名猪怕壮,吴稚老回家学宋江:火车里受车僮奚落》《真假宋江,男女张玉麟》《高雄警察与宋江队残杀农民》《中美播音台:社会动态:塞上宋江被擒》等等。
第三类是文学创作和文学改编。这类文学创作,又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改换故事背景,将故事安排在民国时期展开,创作全新的故事情节,主要为《清华园四季曲(夏):清华园宋江消夏,游泳池李逵怕凉》《宋江下野记》《梁山泊试行民主,宋江当选参议员》,另一种则是以《水浒传》原有情节为蓝本,进行其它文学体裁的改编。比如依据“宋江杀惜”情节改编的京剧《乌龙院》,依据《水浒传》第四十二回改编的话剧《宋江》等等。本文主要针对这一类文学创作,探究晚清尤其是民国时期的“宋江”。
这一类文章,多结合当时时事,以某类社会群体为原型,对宋江其人,梁山泊其事进行了重新塑造。这类文章多借宋江针砭时弊,本质上是对社会现实的不满与讥讽,因此在创作上,多使用夸张的的笔法,人物特征鲜明。
有借宋江等人讽刺现代生活的华而不实。发表于《清华暑期周刊》的《清华园四季曲:夏:清华园宋江消夏,游泳池李逵怕凉》[1]以宋江、李逵和吴用为主角,借他们游览清华园之经历展现现代生活所暴露出的问题。宋江等人受黄天霸之邀从梁山泊搭火车去参观清华校园。现代“文明”生活让久居山寨的宋江等人颇不适应:油头粉面的少年,花枝招展的少女,闲而无事生儿育女的教授,总是断电、模糊不清的电影设备都让宋江等人表示诧异和无趣。最终,李逵由于不满跺脚,竟然震塌了气象台。故事的重心实际上不在宋江等人,而在于只学习西方的“面子”而不在意“里子”的做法。受人尊敬、光鲜亮丽的高等学府内却如此不堪一击,硬件和软件设施都只是所谓的“面子”工程而毫无实用。宋江等人是游离于现代生活的“村野山夫”,在某种程度上免受了现代“文明”生活的侵蚀,保留了天真与自然的面貌。
有将宋江塑造成利欲熏心的投机商人。《宋江下野记》[2]讲述的是由于生活水平的提高,有钱人出门坐飞机、乘火车,梁山泊因此断了经济来源,变得潦倒不堪。而身为首领的宋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想要骗取众人钱财,进行倒买倒卖的投机买卖,最终事情败露,逃下山去的故事。故事主要利用对比和反讽的手法,开篇便提到“替天行道”这面杏黄旗,表明这依然是梁山泊明面上行事的指南,而文章中又称宋江为“宋大王”,写其提出囤积居奇的赚钱办法,并在质疑后恼羞成怒,都表明这里的宋江只是利用“替天行道”粉饰门面,谋求名声和地位。至于兄弟们的关系只是宋江积累钱财的手段,毫无义气可言。比如,当众人吃白菜豆腐之时,宋江却躲在内室喝着威士忌, 吃着奶油童子鸡,抽着“茄力克”,并在众人面前装出忧心忡忡,食不果腹之态,诓骗众人投钱进行倒买倒卖的勾当,事情不成便恼羞成怒。当故事进入高潮之时,宋江的丑态暴露无遗。时迁与李逵撞破宋江私下里的豪奢生活,时迁偷偷将之用相机拍下,而冲动的李逵则直接冲进去砍死了宋清,被宋江收押。宋江在忠义堂上颠倒黑白,痛哭流涕,指责李逵杀死其弟,企图利用众怒除掉李逵。最终由于时迁拍下的相片而哑口无言,装作昏迷拖延时间。有趣的是,作者虽然塑造了这样一个虚伪贪婪,阴险狡诈的宋江,却并没有安排其恶有恶报的下场,故事结尾,宋江装作昏迷,买通安道全,逃下山去,准备逃到上海出洋去外国。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至于梁山泊众人后来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有将宋江塑造成长袖善舞的政治家。如《梁山泊试行民主,宋江当选参议员》一篇,讲的是民主思潮盛行,宋江担心不变革会坐不稳第一把交椅,于是便决定在梁山泊内实行民主,取消正头领,选出参议员行使职权,最后宋江、柴进、扈三娘、李逵成功当选的故事。文章开篇,戏谑讽刺的意味便十分明了,称宋江为“宋公明先生”,实行民主是为了坐稳第一把交椅。且实行民主的通告没有与众弟兄商议便直接发布,实际上也是对所谓“民主”的讽刺。作者还提了一笔:“那一百零八个头领,谁没有争取这冠冕头衔的野心,自然是明争暗斗,彼此不甘相让,把整个的梁山泊漥,闹得十分乌乱。”[3]在这里,梁山泊众人争夺参议员席位并非是为了山寨的富强,而是为了参议员这一冠冕头衔和其所拥有的职权。
宋江身为首领,油水多,肯花钱,大举请客,投他票的兄弟都可以获得一笔收入,因此稳坐第一;柴进家世优越,自然也不差银子,且朋友众多,声势也相当浩大;扈三娘相貌出众,交际广阔,且加上丈夫、同性朋友和“一般色迷迷的朋友”也四处奔走,竭力捧场,因而也不落人后;李逵虽然没有前面三人所具有的优势,但他蛮力大,硬功强,不费分毫靠武力威胁也获得了不少票数。
这个故事发表于1946年,完全摆脱了《水浒传》原著的背景,以民主选举为背景展开,这里的宋江化身为善于笼络人心,玩弄政治手段的政治家。纵观整个故事,已经脱离了原著的“忠义”问题,而是将梁山泊设计成一个类似于民主国家的组织,既讽刺了宋江,也讽刺了民主选举的乱象。
《梁山泊试行民主,宋江当选参议员》与《宋江下野记》这两个以宋江为主角的故事都摆脱了原著《水浒传》的背景与情节,是对宋江形象的二次加工。二者采用了夸张的手法,夸大了宋江身上本来遭受非议的玩弄手段、假仁假义的特点,融合了当时社会上存在的两类人——玩弄权术的政治家和利欲熏心的投机商人的形象特征,创造出全新的“宋江”。
对《水浒传》中有关宋江的情节的改写在晚清民国的报刊中也很常见。这类文章通常会选取与宋江有关的一段情节,在故事的间架结构上不会完全与《水浒传》脱轨,基本上保留了原有的经典情节,作者会在体裁上进行加工。这些故事有的改编自原著,有的则是以白话文的形式复述戏曲演出的情节。
通过对传统情节的重组重塑,采用或文言或白话的方式对情节进行描绘或概括。
《宋江本事》[4]一文是对戏曲故事情节的概括,相较于传统的忠义形象,这里的宋江,更具有江湖之气,为朋友两肋插刀,有仇必报。故事以较为精炼的语言概括了宋江收留阎婆惜、救助晁盖、杀死阎婆惜和上梁山故事。几个重要的情节都有出现,但是在细节上却作了改编。譬如宋江将阎婆惜纳为簉室,朝朝暮暮,恩爱有加;在收到梁山泊劝归之书后,非常喜悦,只因老父而有所犹豫;杀死阎婆惜入狱后,宋江越狱而去,被林冲李逵等人救上梁山;宋江命刘唐割下已受冥谴的张文远的头颅,私心甚快。由于是对戏剧情节的概括,多了张文远被“活捉”“割头”的情节,而在原著中对此人的结局并无交代。
发表于1937年《西北风》第15期的《宋江(历史小品)》[5]一文,是对“浔阳楼宋江吟反诗”这一情节的扩写,增添了大量的心理描写,将宋江醉酒后心理过程的变化描写得细致入微,痛恨狼心狗肺的贪官污吏,后悔冲动杀死阎婆惜,忧心老父兄弟受其连累,心酸远大前途毁于一旦。悲景释悲怀,这里描写的宋江的心理与原著大体上是一致的。此时的宋江依然没有与朝廷作对的心思,也没有虚伪狡诈的心怀鬼胎,只是一个想要成就一番功名,无奈身陷囚牢,前途渺茫的郁郁不得志之人,如同世间千千万万迷茫的普通之人。
这类创作涉及京剧、梆子戏、粤曲等等,取材广泛,受众面广,大众所接触到的往往是戏台上的戏剧表演,因此更注重故事情节的趣味性和人物形象的生动性,在剧名和情节上博人眼球。在内容方面,往往选取与宋江有关的某个片段,改写成大量的人物对白,在有限的空间里实现人物之间的戏剧冲突,展现出宋江的人物形象。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戏曲《乌龙院》。《乌龙院》取材于宋江杀惜,最初“仅供大内之喜悦”[6],后来逐渐被搬上普通人的戏剧舞台。该剧版本众多,清末民初间多达三十五种,三个故事系统——宋江闹院故事系统,宋江杀惜故事系统和全本故事系统。现存较早的京剧版本分别是清宫昇平署“《乌龙院》总本”、清车王府“《乌龙院》总讲”和日本东京大学双红堂文库“《绘图乌龙院》”[7]。完整的故事包括“宋江闹院”“刘唐下书”“坐楼杀惜”和“活捉”等情节,而现存的晚清民国报刊中的《乌龙院》一般只包括“宋江闹院”这一情节,“坐楼杀惜”也有出现,但“刘唐下书”一折却几乎未被提及,某种程度上说明了各出受欢迎的程度,普通民众对“闹院”“杀惜”等情节更感兴趣。晚清民国报刊中保存较完整的乌龙院剧本,是由冯叔鸾考订,陈云观附识的《乌龙院剧本》[8],全剧本刊载于1931年的《戏剧月刊》,属于宋江闹院故事系统。
《乌龙院》虽脱胎于宋江杀惜,但与《水浒传》中有诸多不同。《水浒传》中的宋江,出于好心帮助阎婆母女二人,在推辞不了的情况下,安顿了阎婆惜。且宋江对女色并不上心,只爱使枪弄棒,是在阎婆惜步步紧逼之下迫不得已杀死了她。而《乌龙院》中,首先在称呼上,便做了改变,称宋江为“宋大爷”。“大爷”,一般是指地位较高的男性。宋江不过是一介押司,算不上地位较高的人,因而“大爷”这一称呼有着调侃的意味。在收留阎婆惜这一情节上,宋江是在阎婆惜卖身葬父之时看她容貌姣好才花钱买了她,可以算是趁火打劫,并且总在阎婆惜面前摆出“花钱老爷”的做派。
得到阎婆惜的行为算不得高尚,在与阎婆惜的相处中更能看出其轻浮、盲目、没有担当和主见。他与阎婆惜的几次争吵之中,总是因为阎婆惜姿态的放低而作罢,不再深究,最后甚至在阎婆惜的激将法之下发毒誓再也不进乌龙院。当与阎婆惜闹僵以后,他控诉“我为你得罪众宾朋,我为你在父母台前落不孝,我为你失了夫妻情”,将过错全部推给阎婆惜,并且威胁要将她赶出乌龙院,甚至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
晚清民国报刊中,还有一篇有关陕西梆子戏“杀楼”的故事简介——《闲话陕西梆子:杀楼》。文章说明“坐楼杀惜”一节梆子戏与皮黄大致相同,晁盖给宋江的书信上有“你在郓城招人马,我在梁山发大兵,上殿去推倒宋天子,扶保公明坐朝廷”[9]等语,这便将宋江被逼上梁山的姿态转换为主动造反,从而推翻其“忠义”的形象。
如果说前面几类创作只是放大了宋江身上具有的某种性格特质,那么乌龙院中的宋江则是一个全新的形象,将不近女色,不喜风月的宋江改造成贪恋女色,斤斤计较又丑态百出的宋江,将一个仗义疏财的英雄式人物改造为充满笑料的小丑式人物,具有市井小民的形象。据有关学者研究,宋江这一形象的出现,主要是由于当时社会纵欲风气的流行和戏曲受众的下移,普通民众也可以接触到戏剧表演。[10]
《乌龙院》一剧的影响还渗透进民众的日常生活,在郓城县,人们谈“乌龙院”而色变,甚至为了摆脱“乌龙院故址”的阴影而敲碎了埋入土中的石碑,以示划清界限。[11]在文学创作上,也有出现白话文版的现代“乌龙院”——《故事新编:乌龙院》[12]和以“乌龙院”为题的全新创作《新乌龙院》[13]。
《闹江州(一名宋江吃屎)》的剧本载于1918年第12期《戏考》,由大错、纯根和德福正据《水浒传》第三十九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梁山泊戴宗传假信”全回和第四十回“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白龙庙英雄小聚义”前半段改编而成。剧本较长,主要讲述了宋江浔阳楼题反诗,戴宗梁山泊求助,宋戴二人问斩被救等故事。剧名虽为“闹江州”,但真正称得上“闹”字的反而只是最后一句“梁山八将呐喊杀介仝下出城下又上开打逵杀花何众救生付仝下”[14],寥寥一句带过了劫法场的过程。该剧在剧情上作了一些改动,比如宋江装疯卖傻一段,知府命其食屎以自证疯癫;戴宗直接奔赴梁山泊求救,搬来救兵;禁卒勒索财物不成公报私仇,上报梁山密信;李逵得知消息赴梁山,路遇梁山八将;并且将黄文炳在揭穿宋江装疯、识破戴宗假书信的行动尽数删去。修改以后的故事在节奏上更加紧凑,人物关系和情节上的冲突更加鲜明,更加符合戏曲表演的要求。整个故事虽然以宋江为中心,一切行动都是为了“杀宋江”和“救宋江”而展开,但是宋江在其中的形象感却显得薄弱,不似主角做派,当捕役来抓他时,他“叫一声贤弟”“哭一声戴宗”,望戴宗救他这“离乡不幸人”;当被打入死牢时,又向戴宗苦苦哀求,使得其不得不向梁山泊求救;当禁卒来收保护费时,他又在明知戴宗前往梁山泊时搬出戴宗,使得禁卒与戴宗结怨。这里的宋江,丝毫不见仗义慷慨的英雄气概,反而自怜身世,冲动犯错后一再麻烦朋友,使得朋友为其涉险,不曾主动思考和争取脱离险境的办法,显得没有主见和懦弱。
粤曲《宋江大战史文恭》刊载于1940年《新兴粤曲集》,位列第213。虽然标题有“大战”二字,但收录的内容是史文恭领兵来攻打山寨,双方排兵布阵准备的阶段。宋江开头便唱:“无道昏君心不正。梁山手足聚深情。济弱扶危为本性。誓把贪官一扫平。”[15]这里的宋江,实际上是站在君权的对立面的,“昏君”与“贪官”并列,其“忠”不再在意朝廷,而是嫉恶如仇,济弱扶危的本性;手足情深,替兄长报仇,相较于“忠”,更具有江湖义气。该戏的重点,在于通过双方的唱词营造热闹而紧张的气氛,从而具有良好的舞台艺术效果。
将传统的章回体小说改写为现代话剧。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1923年连载于《晨报副刊》的剧本《宋江》,这是现代戏剧史上第一部水浒题材的话剧,作者伯颜其人如今已经无从考证[16]。根据话剧结尾的“十二年五月二十日脱稿于东京日印精舍”[17],作者当时仍然旅居日本,且该剧于当年六月二日试演于东京剧学研究社文艺剧第二次试演会。
《宋江》取材于水浒传第四十二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主要讲述的是宋江躲避追捕、庙中遇玄女的故事。在话剧开幕之前,作者设计了一个“说明者”,实际上交代了创作这部话剧的目的:“把现实的世界化为玲珑光洁水晶一样的透明世界”[17]。他将宋江塑造为一个纠结于“随俗浮沉”与“遗世独立”,“徘徊于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烦闷者”[17]。玄女赐天书,就是为了让宋江发散“玉帝的神光”,消灭全世界的污秽与罪恶,创造一个水晶一样的干净澄澈的世界。在这里,“玉帝”实际上脱离了中国传统意义中道教玉皇大帝的形象,反而类似于西方基督教解救众生的上帝的形象,作者也指出“所谓玉帝的神光,乃是被重重叠叠的罪恶密密包罗了的良心的光辉”[17]。在这个基础上,宋江被要求的“替天行道”便具有涤荡世间罪恶,发扬玉帝神光的普世意义。
话剧一开始增添了捕役甲、乙、丙三人围绕宋江该不该抓展开的对话。在精疲力竭的情况下,甲、乙坦承自己追捕宋江是为了领赏,丙则坚持有罪之人就应该受到处罚。接着三人又围绕宋江究竟有没有罪展开讨论,甲直言宋江为人慷慨、仗义疏财,郓城人都受其恩惠,表明宋江沦落到此是为世道所害。
宋江在遇到玄女以后,不同于原著寥寥数语,而是对宋江的心理进行了极为深刻细致的剖析。原著小说中宋江并未明言宋江的态度与心理如何,只是在其醒后,寻思“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闲人也”,并决定“重修庙宇,再建殿庭”[18]感谢玄女的救命之恩。据此推测,宋江对于玄女赐天书这一事是非常自然和坦荡的接受了的,说明他是自信又有雄心的。而话剧中的宋江,则说自己逃难至此,是“万恶世界里的万恶罪人”,不配做玉帝的臣民,继而又露出“残酷的恶魔神气的冷笑”,说自己心里面已经没有“玉帝的神光”,没有了再做善人的勇气,倾诉自己所遭遇的悲惨的经历。话剧中的玄女扮演着一个循循善诱的角色,直言此时的世界虽然充满了污秽,但是终有一天“玉帝的神光”会普照大地。然而宋江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惨世界,毫无斗志,只是控诉自己所遭遇的痛苦。甚至在梦醒以后,重新回到黑暗的现实世界之中,宋江寻觅天书而不得,又陷入了仓惶犹豫,进退不决的境地。话剧于此闭幕。
20世纪20年代,正是中国处于革命的潮流之中,伯颜认为革命是需要走到大家中间去的,“革命工作不是一二人就能够担负,而是要全体民众来共同担负的,并且这是为全体民众的幸福”[19]。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无论是“随俗浮沉”还是“遗世独立”都是不能完成革命的。作者批判了像宋江一样的在革命的洪流中只关注自身,控诉黑暗而又怯于行动,甚至屈服于罪恶的知识分子。这样的人认识并体会到社会的阴暗面,却总是纠结于个人的得失与仇怨,缺乏长远的目光和投身革命的魄力。
纵览刊载有关宋江衍生创作的报刊,除了刊载话剧《宋江》的《晨报副刊》属于当时社会影响较大,由文学名家主笔的期刊外,其余的多为文化娱乐性质的期刊画报,所面向的群体也是作为普通读者的市民阶级。而话剧《宋江》与其他的文学作品在思想的深刻性和文学的艺术性上也表现出较大的差距,这也可以看作面向不同读者群体的文学的一大差异。
以往对《水浒传》接受史的研究往往集中于文人读者,而较少涉及普通读者。有关普通读者接受态度的资料难以收集,一般可从戏曲的流传程度窥见一二。《水浒戏与中国侠义文化》就提到在《水浒传》成书之前的元代水浒戏中宋江的形象主要是“义侠”,成书以后的戏曲中则逐渐成为了一个“忠义侠”[20],从中可以看出《水浒传》一书对普通受众接受倾向的影响。
宋江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受时代的影响。晚清民国时期,报刊行业迅速发展,为普通民众接触文学与文化提供了更加经济便捷的道路。《国闻报》所刊的《本馆附印说部缘起》中描述了普通人眼中的《水浒传》是“宋江大王,吴用军师,武松好汉,武大郎懦夫,潘金莲淫妇人,杨雄、石秀、潘巧云之徒,则事等于武松、潘金莲,而又大不同”[21]。可以看出,在这一时期,作为“大王”的宋江,“忠义”对于其形象的塑造就不是必要的因素。报刊中针对宋江的二次创作,形象塑造众多。总的来说,都是对《水浒传》中塑造的“忠义”的英雄式的人物形象的消解。无论是权利熏心,机敏狡猾的政治家与投机商人,还是好色重财,遭人戏谑的市井小民,抑或是唯唯诺诺,怯于行动的知识分子等等,都算不上是乱世当前的英雄人物,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是坏人。出现这样的现象实际上是文人读者与普通读者相互影响的结果,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首先,宋江形象本身的矛盾性与复杂性,为创作的发挥提供了可能,创造了空间。《水浒传》又称《忠义水浒传》,其“忠”在于朝廷,其“义”在于江湖。身为梁山泊的头领,宋江是“忠”与“义”联结的纽带。他改“聚义厅”为“忠义堂”,实际上就是让自己成为了“忠义”的代言人。历来争论的,便是这“忠义”是真是假的问题。金圣叹在读《水浒传》时便称宋江为“盗魁”,并感慨:“一部书中写一百七人最易,写宋江最难……读宋江传最难也……骤读之全好,再读之而好劣相半,又再读之而好不胜劣,又卒读之而全劣无好矣。”[22]可以看出《水浒传》中展现出的宋江的人物形象是具有矛盾性的,其“忠”与“义”的追求往往受到质疑。从身份上来说,一方面虽然是被逼无奈而上梁山,但归根结底他成为了与朝廷作对的“强盗”,另一方面他又是时刻想要受到朝廷“招安”的“忠臣”;从性格上来说,一方面他有酒后题反诗的豪迈,另一方面,他又谨小慎微,几近迂腐;从与兄弟们的相处来说,一方面他仗义疏财,讲究义气,另一方面他又被后人认为爱玩弄权术,虚伪至极;从人生的追求来看,一方面他嫉恶如仇,宣扬“替天行道”,另一方面,他又接受招安,建立功名;从对生前身后的态度来看,一方面他于江州面临死境,情愿装疯卖傻,甚至为保全性命而落草梁山,另一方面他又宁被辜负而不愿负朝廷,甘愿自尽,甚至为保全名声毒杀李逵。正是这种矛盾性增添了宋江人物形象的复杂,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巨大的空间。创作者只需要选取其中一个特点,将之放大夸张,再改换故事背景,便能创造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物形象且具有时代典型性。
其次,社会环境的纷繁复杂,新旧思想的相互交织,为人物形象的丰富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受西方文学理论和当时社会现实的影响,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激进派”强调了小说的社会作用但却否定了中国传统小说的价值,开列中国小说的种种罪行,认为《水浒传》是诲盗志盗之书,这样一来,对其中主角宋江便注定不会有正面的评价与塑造。较为温和的一派虽然没有全盘否定中国小说,但在《水浒传》主旨的解读上则运用资产阶级的观点,认为其是倡导民主民权之作,燕南尚生甚至将其称为“祖国第一政治小说”,因此我们在二次创作中看到参议院选举,宋江下野等桥段也不足为奇。而作为普通民众,更注重趣味性与消遣性,因而具有市井生活气息的《乌龙院》得以风靡一时。五四运动以后,中国知识分子崛起,他们看到了宋江身上具有的软弱性与妥协性,将之塑造为历史洪流中迷茫无助的普通人,从而对封建思想进行鞭挞。此外,在国共两党的交锋中,国民党将之视为祸国殃民的流寇强盗,甚至写“中共一百零八将”加以揶揄,共产党则将之视为反抗封建制度的勇士,并成立“宋江支队”,以示反抗的决心。“宋江”的形象塑造,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政治交锋的武器。
总之,晚清民国报刊中所塑造的宋江,大多褪去了道德完美的英雄的外壳,成为被人们讽刺和取笑的对象。这实际上体现出晚清民国时期人们对传统的反思和西方思想思潮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