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建构与知识实践
——论大卫·哈维对历史唯物主义重建的两个向度

2021-01-16 12:30
关键词:哈维辩证法乌托邦

刘 丽

(淮阴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 江苏 淮安 223001)

大卫·哈维作为近年来在西方有较大影响和具有全球视野的晚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今天的激进政治话语中,占据着一个独特的位置。从马克思主义角度来说,就哈维在社会理论之中以空间为立足点对元理论的推动,尤其是他把历史唯物主义升级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努力而言,他在论题上扩大了马克思的影响。具体说来,就是把空间作为切入点,从当代城市问题着手,全面运用和阐发马克思的理论,仅就这一点而言,哈维是最重要的开创者之一。更进一步而言,哈维从地理/空间这一角度对马克思的《资本论》进行重构,出版《资本的界限》一书,从某种意义上说,亦是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尤为重要的是,作为空间性理论话语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是哈维基于自己所处时代的问题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发问,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与重建。哈维将历史唯物主义升级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努力,作为一种个案,在某种意义上为人们思考全球化语境中的城市和世界城市化问题提供了有益的探索,为理解马克思主义在当代中国的发展提供了一种别样的思路。

一、空间缺场与城市革命:升级历史唯物主义的直接语境

在完成对哈维文本的深度耕犁后,笔者发现,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不是单指主张在历史唯物主义中加个地理(或空间)维度,而是代表着一种新型的知识观念。地理作为空间的一个概念,这一维度的再度凸显意味着社会理论的知识学基础不断得到刷新,这进而又涉及怎样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回应当代世界的问题。由于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是在特定的情境中生成的,因此对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考察,与其关注它是什么样的普遍准则,不如着眼于如何形成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具体的情境条件。

基于上述目标,需要厘清两个学术语境问题:一是在全球层次上民族国家范围内无产阶级革命语境问题;二是20世纪70年代以列斐伏尔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城市社会学的兴起,引发对城市与革命问题的相关思考。以列斐伏尔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者直接将城市指认为主要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无产阶级革命的落脚点,他们从空间和地方发展角度揭示革命面临的议题,为哈维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理论研究提供了深化的通道,特别是为20世纪无产阶级革命相关研究的深化提供了参照。

对于全球层次上民族国家范围内无产阶级革命语境问题的清理,我们还需回到马克思主义空间形成史中去探个究竟。

时间和空间是人类思考和行动的两种不同方式。无论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叙事,还是其《政治经济学批判》成果,都包含着时间和空间问题。不过,20世纪80年代之后,在空间这个主题理论化过程中,诸如列斐伏尔、哈维、史密斯等人都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空间理论。他们不仅没有形成专门的空间分析,甚至没有在对资本主义批判过程中把空间作为一个特别的关注对象。当然,或许有人会强调,是马克思率先提出了城市化问题;恩格斯也曾专门讨论过住宅问题,在其“自然辩证法”计划和《反杜林论》中也对空间的哲学理解有所涉及。的确,这些讨论正是我们建构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的依据。但是,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马克思、恩格斯确实没有把空间作为一个专门的问题来分析,更不必说形成严格意义上的空间分析了。

从第二国际以来,关于空间问题的重要价值已经逐渐为人们所认识并引起重视,应该说,空间问题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中的价值是非常独特的。在全球化语境中,空间这一独特的分析视角,主要来自两个层面的需要:一是基于一种纯粹的学院研究需要;二是来自社会实践的呼唤,亦即历史发展的空间差异构成革命的条件,因此内化到不同的革命实践中。具体来说,随着20世纪工业化、城市化发展和资本积累在全球范围内的动态运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统治在全球空间非常普遍。其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将空间变成资本积累及其统治的手段。那么,该怎样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来阐释当下所发生的一系列关于资本主义的空间变化及其所带来的影响呢?面对资本主义空间所发生的一系列重大变化及其潜在的影响,无产阶级该如何调整其斗争策略呢?

早在1905年俄国革命前,由于德国社会民主党代表的西欧工人运动逐步依赖议会斗争,并且党内围绕策略(议会斗争、大罢工)的争论激烈,考茨基等人隐约地感觉到无产阶级革命的东移。1905年,他与卢森堡公开强调革命的东移。特别是卢森堡于1905年1月回应了俄国圣彼得堡工人起义,称“资本主义世界以及伴随着它的国际阶级斗争看来终于要结束停滞不前的局面,跨出议会争吵的漫长阶段,重新步入自发的群众斗争时期了。……下一个革命浪潮的起点已经从西方转移到了东方”[1]。

很少有人从空间角度解释“革命东移”这一历史现象。但是,正如后来列宁有关“链条的薄弱环节”这个政治比喻所暗示的那样,问题涉及历史发展的空间不平衡性。正是这种不平衡性激发了马克思通过倾听“高卢雄鸡之鸣”寻求德国的复活日。

尽管空间差异构成革命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但在推动革命的过程中,因为革命合法性论证的需要,理论无疑突出了匀质和绵延的时间观点,即不变的历史法则。正因如此,产生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史上的一个奇特现象。十月革命以及其后中国革命的逻辑,明明如葛兰西曾经断言的那样,是“反《资本论》”的逻辑(即与客观必然性相对的主体革命),但基于这些革命经验而形成的理论成果,从列宁主义到毛泽东思想却偏偏突出它们与马克思的“一脉相承”而不是自己的特色。因为这一点,空间问题的重要性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中反而被压抑了。

让我们将目光从欧洲之外转回到欧洲之内。20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普遍出现严重的城市问题与城市危机。面对所发生的变化、冲突和危机,一些学者纷纷求助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方法,试图对城市问题做出新的理论回答,其中以列斐伏尔、卡斯特尔、哈维为代表的以城市作为落脚点的马克思主义城市社会学正是在此背景下兴起的。此时,出现了一系列有关城市与空间问题的著作,其中主要包括列斐伏尔的《城市的权利》《城市革命》《空间的生产》,卡斯特尔的《城市问题》,以及哈维从一个地理学家角度出版的《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

马克思主义城市社会学的兴起,不但将城市问题纳入马克思主义框架结构中,还以马克思主义视角切入思索当代城市发展进程中所遭遇的一系列问题。在学术史中,有人称他们是代表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的“三剑客”。他们亦是其后社会理论空间化的主要推手。这三个人中,旗手是列斐伏尔,虽然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哈维和卡斯特尔的理论影响绝不亚于他。

随着列斐伏尔《城市的权利》(1967)、《城市革命》(1970)、《马克思主义与城市》(1972)、《资本主义的幸存》(1973),以及《空间的生产》(1974)的相继发表和出版,意味着将政治学这一重要维度嵌入了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列斐伏尔强调,伴随着对解放的寻求,无产阶级斗争的地平与形式都产生了重大变化,于是乎中心问题也随之发生改变,此时城市成为关注的焦点。

列斐伏尔曾在《城市的权利》一书中呼吁,在城市化过程中重建日常生活,去除城市化给大众带来的现代性日常生活的平庸,提出日常生活批判,让哲学重归日常生活,从而走向整体性的都市日常文化生活革命。他还指出,在城市化过程中,大众需要实现城市的权利和差异的权利来重建日常生活。他认为,所谓城市的权利,就是指公民控制空间社会生产的权利,城市及其居民有权拒绝外在力量单方面的控制,换言之,就是进入“都市的权利”,进入“都市生活、人文环境与新型民主环境中的权利”[2]。他在《城市革命》中又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即城市革命,并指认了城市时代是人类发展历史上的一个新的时代,即工业化发展的后一个阶段。通过对其文本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城市社会是工业社会高级发展进化的结果,工业社会所需要的资本集中、社会分工和技术进步只有在城市社会里才能充分实现。

从列斐伏尔的城市革命概念来看,他所说的城市概念不同于物理意义上的城市概念,而是提出城市革命创造了一个城市社会。这意味着城市的物理差异变得愈来愈不重要。城市作为一个全球性的空间环境,在这一环境中,生产关系在人们日常生活经验里进行再生产。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再生产,是通过对空间的日常使用进行的,因为空间本身已经被资本所占据,并从属于资本的逻辑。在此基础上,城市社会通过对空间的布局和支配得以对工业生产加以组织,提高资本的利用效率。列斐伏尔认为,城市革命在克服了一系列的资本问题的同时,也引发了新的问题,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资本主义利用空间来巩固自己,而这一过程同时也产生一个可能威胁资本主义统治的矛盾。其实,对列斐伏尔而言,资本主义发展到城市阶段的斗争就是把日常生活从资本主义组织中解放出来,让群众来管理空间的斗争。城市对人类解放的潜力是非常大的,然而如何实现呢?这就需要超越资产阶级对空间的技术统治,继而进行反抗资本主义对空间统治的斗争。列斐伏尔认为,我们需要的根本不是关于空间本身的科学,而是关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空间如何生产,以及这个生产过程引发的矛盾理论,即空间生产的知识。通过这一辩证理论,列斐伏尔试图为城市问题的政治斗争提供依据。应该说,列斐伏尔这一从根本上寻求对工人运动重新定向的努力,构成了哈维把历史唯物主义升级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又一直接语境。

二、空间辩证法:重构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向度

20世纪70年代以来,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重要分水岭是社会空间的辩证法问题。列斐伏尔的打算是把辩证法重新空间化,坚持认为否定之否定不是作为放置于线性运动过程的一个点,而是一个完全的外在者,且是在与其最初的二元性领域即肯定与否定完全不同的基础上构成的。实际上,这就是将从“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三段论转向了“肯定—否定—其他性”。这不再是古典的黑格尔的辩证法模式。秉承列斐伏尔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进行空间化这一传统,哈维生发出一种基于空间化行动的总体性辩证想象。这种辩证想象既是哈维思索结构主义的多元相对主义共时性方法的结果,又是他面对技术官僚社会所导致的知识领域的过分专业化与碎片化选择的结果。我们可以将之视为对现代社会各种具有自足性自律性外观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子系统的重新辩证整合。哈维基于时空相关性理论而构建的一种对“空间—位置—环境”三元组的辩证法,既不是黑格尔的“正题—反题—合题”式的辩证法,也不是马克思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式的辩证法,而是一个更加开放的、有终结的运动,它将冲突与矛盾联结在一起,以实现理论与实践的结合。

在此,笔者主要依托哈维的《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这一文本,紧密围绕差异地理学与空间的辩证法之间的内在关联,对哈维的话语辩证法思想进行系统梳理。同时,以社会空间构造和变迁的元理论为切入口,宏观地描述哈维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核心理论观点。

首先,在元理论层次上,哈维为何在此时特别关注社会空间的辩证法这一问题?从哈维的立场观之,我们发现,在当下全球化语境之中,革命左派对普遍主义产生严重的不信任,甚至对之持怀疑态度,这直接导致革命左派自身丧失理论基础。哈维借助雷蒙德·威廉斯的“战斗的特殊主义”这一概念,期待能为左派的全球抱负提供一种具有创造性的路径选择。此时,元理论的重要性进一步凸显,促使人们对其重新展开认识,因为“理论绝非纯粹抽象那回事。理论实践必须被构造为持续的辩证关系,一边是活的生命的‘战斗的特殊主义’,另一边则是为获得表述全球抱负所需要的足够的批评性距离和客观公正态度而进行的斗争。……建构一种对空间、地方和环境的批判的唯物主义理解,并且将这种理解作为文化和社会理论的彻底基础”[3]52。哈维希望“提供一种唯物主义框架,来分析空间、地方和环境并将之整合到社会过程理论以及实际政治的研究中”[3]53。

其次,哈维通过重构马克思主义传统中的“总体性”辩证法,提出一种意在强调以“关系与总体性范畴”为核心的辩证法。通过考察,我们不难发现,哈维探究“关系与总体性范畴”的理论支援背景并不是青年卢卡奇的主客体关系辩证法。他更多的是从怀特海的“过程哲学”和奥尔曼的“内在关系学说”着手来分析“关系与总体性”这一问题在整个理性主义哲学传统中所蕴涵的核心意义,进而勘探其现实内涵。哈维经过多年积累,提出了以过程为中轴的“辩证法原理”。顺着这一路径,我们发现,以“关系与总体性范畴”为核心的辩证法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是“试图在人类行动得以展开的具体的历史和地理条件中为政治寻求一种更加坚固的基础”[3]10,将之具体落实到资本空间构型生产的研究中,从而达致对资本批判和想象乌托邦之双重理论目标。

哈维对辩证法的理解具有相当的灵活性,这种灵活性本身便存在于他在主张其乌托邦的过程中从经验论姿态提出了通过理论改变世界的论证,而这又势必强化对认知本身客观效力基础进行进一步讨论的要求。话语问题恰好提供了这样的空间。哈维强调:“通过话语反思我们所思与所为,以及在话语上反思话语的本质,这种能力具有重要的意义。它为批判性反思打开了创造性的可能性。”[3]88基于此,哈维从地理学想象出发,试图解决的问题便是以“环境”“自然”“时空”“地点”和“正义”等关键词来设计一种宏大的关于社会过程的“辩证的认知图”。该图式由六个基本环节构成,分别是:话语/语言、权力、信仰/价值/欲望、制度/仪式、物质实践、社会关系。[3]89随后,哈维指认这六个要素或环节之间的纷繁复杂的关系构成社会进程,社会正是在这些要素或环节中通过它们和围绕它们形成,并最终表现为过程。哈维认为,在社会过程中,每一个环节都被建构为其他环节在社会和物质生活之流中的内部关系。而内部关系通过从一种环节向另一种环节的转化而得以形成,且“每一种环节主要通过来自所有其他环节的各种各样的冲突结果把异质性内在化”[3]92。在完成对被称为话语辩证法或社会过程“辩证认知图”的元理论建构之后,哈维基于对辩证法的理解,结合当代话语理论,又构建了一套有关“历史能动机制和社会变迁地点”分析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框架。

再次,从认识论角度完成了能够充分反映人类社会诸方面复杂的相互作用的元理论构建之后,哈维接下来试图将社会与环境、空间与时间的辩证关系熔铸到时空构造的社会过程元理论当中。其实就是以自然概念来探讨环境辩证法问题。哈维试图将环境问题与社会变迁以及“自然”和“环境”的评价方式联系起来,以此来表明,全部有关“环境”的提议都必然是社会变迁的提议,针对它们的行动总是需要用某种评价体制的“自然”来做具体的例证。进而,“通过把环境和社会变迁整合到一种辩证的和历史—地理的思维框架之中,……并推导出一种有建议性的方法来面对这一困境:环境难题的社会定义常常是看似矛盾并相互排斥的”[3]135。更具体一点来说,则涉及诸如从“自然的生产”出发(这也就是把社会变迁转化为自然变迁)来讨论它的空间辩证法。

其实,哈维在阐释从社会变迁转向自然变迁的过程中,一直试图把“自然的生产”理论化、系统化。然而,由于其精力所限,这一工作是其学生尼尔·史密斯完成的。史密斯在《不平衡发展:自然、资本与空间的生产》一书中指出,“自然的生产”的核心要义是“自然及其主导性差异日益是社会生产的结果,当自然的直接表象被置于历史语境中,物质景观的发展就体现为自然生产的过程,它将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空间与社会、生态与环境等融为一体”[4]。

哈维从探讨“自然的生产”这一问题着手,搭建了一种意在认识、理解生态和环境问题的历史唯物主义平台,这就将全部社会——政治规划中的生态、环境、时空及其差异视为是从自然的生产这一基始性的生产过程衍生出来的。此时,当我们把有关“自然”和“自然的”话语看成社会过程的环节,一切就都变得清晰起来。在社会过程诸环节中,由于种种特殊需求,社会权力的冲突形式总是企图将制度、社会关系以及物质实践牢牢把控住。由于生态规划统摄一切社会——政治规划,因此,诸如自然、环境等关键词时刻牢牢地植根于我们的所言所行也就不难理解了。

最后,哈维还试图说明社会构造或时空“生产”的真正意义,进而探寻一种适用于解释历史—地理结论的一般的形而上学基础——时空相关性理论,最终达致一种关于斗争落脚点的探讨。

关于时空的社会建构这一问题,源自列斐伏尔“(社会的)空间是(社会的)产物”[5]的命题,聚焦于关于社会关系的再生产与空间的生产之间的联系,并指出社会关系的存在是一种空间化的存在。这一观点得到了普遍认可。哈维在这方面与列斐伏尔可谓不谋而合。1973年,哈维在其与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同时出版的《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一书中说得更清楚:“空间之适当概念化的问题,是透过与空间有关的人类实践而解决的。换言之,关于空间之性质的哲学问题,没有哲学上的解答——解答在于人的实践。因此,‘空间是什么’这个问题,必须代之以‘不同的人类实践,如何创造与使用了不同的空间概念’。我们必须理解,人类活动如何创造了对于特定空间概念的需要,以及日常社会实践如何非常轻易地解决了关于空间性质和社会过程与空间形式间之关系,那似乎是十分深奥的哲学难题。”[6]

其实,时空的社会建构主要面对的是“历史地理”的构成,这是我们改造世界的直接背景或环境。面对空间和时间是社会构造物这一结论所引发的各种混乱和误解,哈维予以了澄清,并强调,在现代社会,时钟时间和客观空间均是一种社会构造物,人们必须将之作为日常生活的客观事实加以接受。哈维还强调,时空是社会过程辩证图式六大要素或环节相互作用的产物,最典型的就是巴黎城的改造。其中,话语内化为信仰,嵌入某种制度性框架中的物质实践和社会关系模式之中,并且作为政治经济权力发挥作用。同样,话语把事件、经验、结构和权力关系都内在化了,而不仅仅是反思。它们借助多重转换和转型创建世界,那些转换和转型把它们同这些作为整体的其他行动领域联系起来。

至此,哈维已经实现自己试图为“理解时空、地方和环境(自然)定义一套有效的基本概念”[3]2的目标。但我们考察哈维的学术历程,发现哈维始终关注着“改造世界而不是解释世界”这一马克思主义理论旨趣。再从《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一书的写作背景来看,哈维在这一时期最关心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够把自卢卡奇以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所关注的由“十月革命”所开启的这一通往社会主义革命的道路不断向前推进。哈维在这一情境中聚焦空间辩证法问题应该与这方面考虑有着深层关系,“我的基本目标是提供一套稳定的概念工具,来探究这些关系的公正性,并且探明正义的含义如何反过来得以历史地和地理地建构。同时,我也认为这项工作是沿着马克思主义传统为一种令人信服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寻求基本原则”[3]7。

三、可能的世界:对资本主义替代性方案的探寻

哈维在理论建构中,摒弃了实证主义仅满足于理解世界的立场,坚持马克思在《论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改造世界的立场。在完成对空间辩证法的理论建构后,哈维还从空间视角对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进行重构,并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关于资本主义空间批判的逻辑,提出改造世界的差异政治学构想。这一构想是包容社会正义与差异的政治地理学。

伴随着20世纪晚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变迁与人们日常生活的重塑,差异逐渐凸显。这种差异不仅仅体现为地理的不平衡发展,更关涉地理差异背后的社会和文化异质性。正如哈维所阐释的那样,这种差异更多的是源自资本,而不是源自地球本身。毕竟资本具有一种粉碎、分割和制造差异的能力。这要求我们理性面对不平衡发展的现实历史条件,自觉将不平衡发展作为社会政治资源建构空间政治。面对当代社会生活的复杂图景,哈维着重分析了左派面临的重要的分析、理论和政治任务:第一,寻求普遍性,把各种特殊的斗争结合起来;第二,对他性(差异)的尊重与设计必要的排他原则;第三,基于情境或位置批判性地评价全部有关社会行动的主张;第四,发展“能够理解情境性、位置、他性、差异、政治身份等诸如此类建构之社会过程”的认识论。不同于左翼政治,哈维将后现代的差异主张与具有普遍性的、意在反资本主义的阶级联合政治进行融会贯通。“在阶级问题上,他试图通过这种操作打破人们在阶级斗争问题上基于还原论对马克思的批评,为新的斗争主体释放空间”[7],为当代激进思想提供一个以空间(城市)为落点的普遍性方案。

综观哈维的学术史,不难发现,从《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1973)到《希望的空间》(2000),再到《叛逆的城市》(2012),哈维的著述以其醒目的标题充分表达了他对社会干预的关切和乌托邦冲动,以此来探寻对资本主义进行替代的可能性。其中,诸如社会正义、生态社会主义、可能的世界、差异政治学、反叛的城市抑或反叛的建筑师,以及希望的空间等术语均勾勒出其乌托邦关切的具体内涵。哈维之所以运用乌托邦这一概念,就是为了把未来一种理想空间的规划图景表现出来。

那么,“怎样的乌托邦理想是可能的呢?或者更直接地说,有关正义社会的人类想象力怎样才能在反资本主义政治中发挥积极作用呢?”[3]384这个问题一直贯穿于哈维的论述。这是因为,他认为这个问题是马克思反资本主义政治学探索中的中心主题。而回答这个问题,则需要依据过程辩证法的相关理论。哈维把具体的时空构型(如城市),各种不同的社会物(如资本),以及阶级等社会组织形式,都理解为一个过程,而不是物、实体或“永恒的东西”。这为当代激进左派提供了一个以空间(城市)为落点的具有普遍性的方案。

在《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最后部分,哈维试图表明一种完全不同于形式乌托邦理想的过程乌托邦理想,并借助这种乌托邦理想阐明他对当前为争取解放、自我实现、个性自由和公正而斗争的理解。在他看来,所有这些斗争,加之解放空间、时间和地点,甚至解放自然的斗争,在人类历史地理进化过程中都发挥着极大的作用。然而,据他在与张异宾教授的对话中透露,这部书他并没有写完整,所以我们看到的对“可能的世界”的追求,他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结论。在随后出版的《希望的空间》这一著作中,哈维除了从身体和全球两个空间规模出发,还以自己长期居住的城市——巴尔的摩为个案对资本主义空间生产进行了考察,以此来分析资本主义全球化所导致的各种矛盾及其后果,探寻一种更加普遍化的资本主义替代方案。进一步而言,哈维始终以不平衡的地理发展作为理论中轴,在对资本主义政治空间的矛盾作出辨识后,他认识到基于空间形式和社会过程的乌托邦都存在缺陷,如果不能在知识实践层面推进对资本主义的反抗与革命,也就不能建构一个正义的社会。

在哈维看来,“空间形态乌托邦”排除了社会过程的暂时性与社会变革的辩证法,具有封闭独裁性,且其方案在实施过程中,内蕴于其中的批判和反抗力量容易堕落为对统治秩序的顺从,所以只能算得上是一种空间游戏。伴随着追寻“空间形态乌托邦”理想的破灭,人们开始寻求与之相对的“社会过程的乌托邦理想”。社会过程乌托邦强调乌托邦理想内含于社会过程之中,“习惯于迷失在无限开放方案的浪漫主义之中,在那种方案中,永远不会存在一个封闭(在空间和地方之中)的点”[8]。所谓的“过程乌托邦”,表现为资本按照自己的需要规划世界的冲动。人类发展至今,极具典型的是自由市场的乌托邦。然而,资本主义发展现实证明,建立在自由市场和资本积累基础之上的社会解放只能是一种被鼓吹的意识形态和神话。

鉴于“空间乌托邦”和“过程乌托邦”均存在缺陷和困难,哈维提出建构一种综合了社会过程和空间形式的更强大的时空乌托邦理想——辩证乌托邦来揭示人类不平衡地理发展的轨迹及资本主义实质,为具有变革能力的解放政治提供基础。在这里,哈维把阶级斗争、社会正义和差异地理学联系起来,基于威廉斯的“战斗的特殊主义”,探寻资本主义替代方案。我们顺着哈维的思路,在《希望的空间》一书的第四部分“有关多元替代方案的谈话”中发现,哈维借助想象、话语以及物质的、社会的和制度的形式建构地方的实践,并指出在全球化背景下,革命的出路恰恰在于营造具体的地方性知识以反抗全球性话语。与此同时,他号召大家通过地方性知识来营造一种空间诗学、革命诗学,成为一名“反叛的建筑师”,建设“叛逆的城市”。

哈维以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姿态批判当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城市发展现状,于2012年出版《叛逆的城市》。这一著作的副标题是“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体现出列斐伏尔的传统;他自己撰写的前言“对列斐伏尔的展望”,亦可看出哈维在向列斐伏尔致敬。

哈维通过回顾独特的城市——巴黎在资本和权力的共谋中成为资本过度积累的受害者,尤其是从巴黎圣心堂的建造来看城市历史,这是将列斐伏尔的观念推向更深的研究。通过这一展望,将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政治潜能充分呈现出来,“我们的政治任务就是构思和重建一种完全不同的城市,它不再重蹈全球化、城市化资本横行所造成的可怕的困境”[9]前言Ⅸ。这一任务的实现需要创造一场旨在改变城市日常生活的、充满活力的反资本主义运动,以此来捍卫人类未来。当哈维从马克思主义角度对资本主义危机的城市根源进行分析时,他认识到公民身份、认同感、疏离感、社群和阶级等集体政治概念,均对亲密空间和社会关系的生产以及公共功能空间有着重要的影响。

面对晚期资本主义的不顾后果的剥夺性积累和金融投机,哈维重提了共享资源这一政治概念,并将之与整个反资本主义斗争统一起来,进而阐释一种“能够生产、保护共享资源且把共享资源用于社会利益的政治认知将成为一个抵制资本家权力和重新思考反资本主义政治的框架”[9]88。然而,这一设想在实践中遭遇困境。在此基础上,哈维还借助资本积累理论中的“垄断地租”概念来揭示全球化资本主义与地方经济发展、文化意义、美学价值演进间的关系中所产生出来的困境。在后福特制时代,资本家寻求垄断地租时所面对的诸种矛盾呈现出一定的结构性意义。通过寻求真实性、地方性、历史、文化、集体记忆和传统的价值,资本家打开了一个政治思想和行动的空间,在其中可以发现和追寻社会主义的方案;进一步而言,在这充满希望的空间中能够寻找到方法去占领和削弱资本的力量。

当然,通过这种操作,并不能在实际的政治斗争中直接产生结果。在确定的意义上,这仍然是一种理论姿态。我们说哈维基于“战斗性特殊主义”对“可能的世界”的探求,并没有跳出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逻辑思维,尤其是其从伦理向度(或人本主义)探索未来乌托邦所指方面。哈维对现实资本主义的分析,不但有力度而且非常深刻。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如何改变这一问题,他的观点却显得非常无力,甚至往往简单地诉诸人道主义。当然,这并不是构成哈维缺陷的一个证据,相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马克思主义者在今天所必须面对的一个难题。哈维的观点固然具有乌托邦性质,然而这个乌托邦性质恰恰构成马克思主义在当代全球资本主义条件下的一个优点;进一步而言,则是在当代发达资本主义条件下,促使资本主义以和平的方式向社会主义过渡的一种可能,同时也是推动社会主义完善的一种手段。

猜你喜欢
哈维辩证法乌托邦
打招呼
论辩证法的总规律
打招呼
从冷战到乌托邦:《四门城》的政治主题释读
艺术乌托邦的缔造者
论五四运动的启蒙辩证法
夹在书里的爱
戏剧“乌托邦”的狂欢
毛泽东“实事求是”辩证法的内在透视
哈维退出西班牙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