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亚军
(河南工业大学 漯河工学院,河南 漯河 462000)
作为美国第二代移民,汤婷婷接受美国主流思想文化教育,同时深受父母传统思想、中国故事的影响。在此背景下,其作品《女勇士》中“无名女子”“白虎山学道”“乡村医生”“西宫门外”“羌笛野曲”5个小故事,以独特的方式书写了多元文化中人们的生存境况,向世界展示了华裔家庭的异国文化体验、困惑及成长。同作者一样,小说中的勇士们与美国主流社会异质而又并置存在,体现出中国文化传承者和美国社会文化参与者的双重身份,构成了作者文化记忆的异质空间。异质文化是指具有不同文化特质和文化内涵的两种或多种文化,最能体现不同民族文化的个性魅力及文化的差异性。[1]独特的生活背景和社会经历,为华裔作家书写文化的异质性提供了便利。
小说中,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主要体现在君臣文化、爱情婚姻观及侠义文化上。在花木兰看来,皇帝要面向地方,谙知民情,否则,花木兰式的农民会被迫起义,推翻皇帝,建立新的制度。这种观念明显继承了中国古代君臣文化,即君王要体察民情、英明仁义,做人民拥戴的皇帝,臣子则需耿直英武、爱国爱民、惩恶扬善。然而,无名姑姑的悲惨经历和母亲除鬼的惊险又使中国古代男尊女卑、封建迷信思想暴露无遗,这与美国现代文化格格不入。因此,从木兰决战沙场、母亲只身斗鬼时谢绝佩戴辟邪物件等情节,我们看到作者摒弃了封建迷信等落后的、不符合现代社会价值观念的思想文化,侧重于凸显个人的高尚品德和优秀品质。在爱情婚姻方面,小说一方面高度认可花木兰、母亲等女性善良、聪慧、勇敢的优秀品质,书写了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内容;另一方面,通过姑姑、母亲的反抗,作者颂扬了新时期女性追求独立、自由、平等的爱情文化。此外,花木兰与丈夫并肩作战,将保家卫国融入浪漫的爱情之中,返乡后回归家庭,跪拜公婆,养儿育女,在追求个人自由和爱情的同时,先国后家。花木兰战场上英勇杀敌,实现誓言,对国尽忠,对家尽孝,返乡后一人打杀财主,恩怨分明,维护正义。从这些行为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古代侠士形象、侠士文化的丰富内涵,而这恰恰和美国社会宣扬的个人英雄主义不谋而合。
与此同时,作者又是西方社会风俗文化、政治文化、社会经济生活的接受者和参与者。因此,在小说中,来美后母亲逐渐习惯了美国的饭——牛奶、咖啡、小甜饼,甚至未煮熟的肉,但依然“宁种蔬菜,不种草坪”;[2]4在美国长大的“我”讨厌用中国礼貌性的谎言回答老夫妇的“吃饭了吗”;[2]18孩子们说话时眼睛盯着姨妈的脸,用“谢谢”回应她的恭维和称赞,而不是谦虚;[2]121孩子们参加舞会、玩垒球。这些无不体现了西方生活习惯、习俗和社交礼节的影响,他们显然习惯、接受了这些习俗,并遵照美国的社交秩序行事,努力融入美国主流社会。而沉默、自卑的“我”和上华人学校的黑人女孩,无情揭露了美国社会政治上的反华和种族歧视,美国不公平的政治文化令作者感到压抑和愤怒。此外,从母亲洗衣店里的各种机器,在工厂拼命挣钱的人们,城区改建中被推倒的洗衣房,母亲担心孩子吸食毒品等符号和描述,读者可以想象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新工业化景象和迷惘青年的颓废。在这样的美国社会中,作者一度对自己的文化身份产生怀疑和困惑,不知如何自处。
虽然中国传统文化与美国主流文化有本质的差异,存在格格不入的冲突,但都追求美好的事物,崇尚远大的理想。正是中西文化的碰撞,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结合,以及作者寻求成长空间的探索,催生了汤婷婷笔下各类勇士的传奇故事。虽然故事的文化内涵有差异,但无论是幻象中花木兰和岳飞完美拼接的英勇武士,还是现实中勇于追求的母亲和姑姑,还是在他乡艰难生存的蔡琰和“我”,都具有勇士的特征——超群的武艺、无穷的力量、英武的精神和壮烈的情怀。
“白虎山学道”故事中,[2]16在鸟的带领下,花木兰拜老夫妇为师,学习本领,历尽艰辛,武艺非凡。回乡后,她替父出征,英勇善战,终成国家、乡邻的保护神。就这样,在老人的指导下,在与大自然斗争、与社会抗争的过程中,花木兰不断提升自我,逐渐成长为武艺非凡、无所不能的武士。
故事中有东方神话的迹象、中国传统文化的体现和古代社会的折射,如多次出现的龙符号,战时身穿红衣以求喜气,纪律严明的花家军,困境中关公的助力等。故事中又有美国神话的色彩和作者所处社会的影子。美国社会崇尚个人英雄主义,注重个人价值,而儒家思想孕育了忠肝义胆、无畏生死的中国壮士。因此,作者笔下的花木兰,她期望被人永远铭记,在战场上领兵抗击匈奴,保家卫国,彰显了集体的威力;回乡独自惩戒财主、拯救百姓,又树立了美国式的个人英雄形象。同时,离家打仗逃避了家庭中挖山芋等辛苦的劳作,无形中是对封建社会女子家庭角色定位的反抗。虽是男子装扮,但女性意识觉醒,因她毫不隐瞒自己的女子身份,男式的发髻也许只是为了打仗需要。不同于中国传统社会中统治阶级的意志高于个人理想,她出战剿灭了恶人,打败了敌军,也起义杀了凶残无能的皇帝,砍了压迫村民、歧视女性的财主,不仅实现了崇高的社会理想——保家卫国,也实现了远大的个人理想——反抗封建社会及其落后思想,体现了个人价值。
在中国,战场上勇猛的岳飞,是孝顺的儿子,牢记母亲精忠报国的教诲,战无不胜。小说中,出征前,父亲在花木兰背上刻下仇恨和誓言,既有对乡村恶霸的厌恶,又有对中国封建社会歧视女性的仇恨,更有作者对美国社会种族歧视的痛恨。这种来自父亲对仇恨的肯定,是花木兰在战场上勇猛的力量源泉之一,也是现实中作者努力使自己拥有和男子一样、甚至更大力量的动力之一,而且从花木兰与丈夫相遇到并肩作战的种种,作者主张爱情自由、男女平等的思想展露无疑。
在作者对民族英雄人物花木兰和岳飞拼接式的书写中,中美文化实现了跨时空的对话和交融,一个符合作者心中理想的勇士形象——勇敢、坚定、正直的女英雄跃然纸上,然而这位英豪却是朦胧的、幻象中的。可以说,这种嫁接式的人物形象塑造方式与作者独特的成长环境、双重文化身份不无联系。也正是这种近乎完美的想象,为作者在美国社会积极抗争、成功打破沉默提供了不竭的力量源泉。如同东方故事中的花木兰,作者在遥远的美国,聆听龙的声音、感受龙的气息、欣赏龙的翻腾、汲取着巨龙的智慧和力量,希望借助批判性地继承母体文化的精髓,获取力量和支持,帮助自己打破所处美国社会对华裔的歧视,获得美国主流社会的认同,争取话语权,实现个人理想。
小说开始,从母亲口中,“我”知道了曾经存在过的无名姑姑。她勤劳而美好,曾经对生活充满憧憬,在要求女性低调含蓄的旧社会,她梳着“别具一格的发髻”,[2]7张扬着自己的美。面对古代不公平的伦理秩序,她没有放弃对美的热爱和对欲望的追求,努力冲破封建家庭的束缚,但在追求自由生活、同命运抗争的过程中,她孤寂无助、一无所获,甚至饱受外界非人的折磨,最终只有用失去生命的无奈来与中国封建守旧意识和对女性的压迫做最后的抗争,以屈辱的方式保护了孩子和孩子父亲。虽然她抗争失败,但在作者的意识里,她敢于同命运抗争,因为她曾挖掉可能预示她命不好的雀斑,她觉醒了,是反抗旧社会秩序的先驱,是一个敢于挑战封建权威的斗士,一个敢于同男权作斗争的义士,给身处异质文化空间的作者突出重围、确立自己身份的勇气。
生活在“女主内”“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社会,母亲的勇敢体现在以下方面:首先,她勇于放弃舒适的家庭环境,决定外出学医,因为她梦想着掌控自己的命运,追求自由,渴望“属于自己的房间”,[2]55希望能“把科学传播到农村”,[2]56实现个人价值。其次,母亲敢于挑战迷信,挑战传统的驱鬼人,不断超越、突破自我。即使在华人备受欺负的美国,她虽被剥夺行医的权利,依然积极面对地理环境的变化,努力经营洗衣房的工作,乐观而坚强地生活着。最后,母亲用自己的言行激励身边的人要勇敢。她打破了同学们对鬼的恐惧,谋划被丈夫抛弃多年的妹妹来美寻夫,鼓励其要坚强,借助工作实现经济独立,继而夺回丈夫、夺回权力。生活中,她用话语甚至行动,或有意、或无形地教育孩子们要勇于争取自己的地位和权利。由此,母亲是温暖的,是有力量的,似乎能够应付所有的挑战。然而,骨子里对中国文化的坚持,使她没能成功驱散美国社会的各种鬼,阻碍了新环境中的她对文化身份的重建,使其无法真正融入美国社会,因为“在追求社会公正与平等的路途中,女性对自身的定位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和影响”。[3]
姑姑和母亲是中国封建社会女性群体的一分子,但与同时代的女性群体不同,她们认识到了社会的不公,并试图用自己的方法打破社会的压迫。最终,姑姑孤身投井,结束了悲惨的一生;母亲虽然从受压迫的村妇华丽转身,成为受人尊敬的村医,并能在华裔被歧视甚至仇视的美国社会生存下来,但永远无法真正融入美国,更无力改变被边缘化的处境。究其原因,她们虽然勇敢,却是不完美的,有各自的缺点,比如姑姑不理智的越界,母亲对中国文化非理性的坚持,最终导致了各自的失败。可与花木兰式的勇士不同,她们并非遥不可及,是作者身边真实存在的勇士,她们有思想、有能力、有行动,她们是作者效仿的榜样,她们的经验教训更值得借鉴学习。
小说中,“羌笛野曲”的结尾,[2]191作者提到了历史上有才华的女诗人蔡琰,虽然仅有寥寥数语,但她的作用是巨大的,对作者而言意义深远。蔡琰不幸被掳至匈奴12年,虽然身处异乡,游离在异质文化中,生活漂泊不定,孤寂痛苦,但始终坚守汉语和汉语文化,后来在草原用汉语夹杂匈奴词句歌唱,以表达思乡、怨愤和伤感,并带动“孩子也随她唱了起来”。[2]192从某种程度上讲,她成功地完成了汉文化和匈奴文化的交融,在她身上异质文化和谐共存,甚至带动和影响着周边的人。因此,在作者心里,她是名副其实的勇士,不仅疏解了个人情感,而且有深远的社会影响。她的处境与作者高度相似,在两种不同的文化间,很大可能她也有过疏离和失败的苦楚,历经反思和寻觅,最终超越自我,成功以歌声实现异质文化的对话。类似的经历,同样的情感,蔡琰以独特的方式实现汉文化和匈奴文化的对话,对作者有很大的启发,指导作者成长,引领作者恰当而巧妙地处理异质文化的冲突。
在追求社会平等的路上,“我”最初把自己定位为美国女性,却发现造成自己“沉默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是华人”,[2]150一直以来积极逃离中国文化和华人身份,努力摆脱被中国式父母安排的人生,结果却是:在学校,受到排挤;在社会,被边缘化,被不公正地看待。自此,作者意识到了中西文化的对抗,对文化身份归属更困惑,内心更痛苦,经过挣扎和反思,不断超越自我,使自己变得更优秀更强大。终于,她理解了不同文化碰撞交流的过程中相互影响、包含、杂合,异质文化在两者“间隙”处交流协商,[4]不再苦苦纠结于单一文化身份的确立,而是试图在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主流文化间找到平衡。如在伙计错送药品时,“我”理解母亲要求去要糖的非理性行为,但并不认同,说明作者建立了自己对异质文化的客观认知和判断,继而坚定信念,努力“创造一个新的华人女性形象,以对抗来自华人社会的男权压迫以及美国白人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5]求得现实和理想的和解,不但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更让华裔群体在世界发出新声音。如花木兰、蔡琰一样,作者实现并扩充了个人价值,不仅提升了个人地位,更提升了美国华裔群体的地位。
虽然蔡琰和作者处在不同的时空,但从她们的成长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身处异质文化背景下人们相似的焦虑、困惑、挣扎和探索,不同文化从对立、对抗到对话、交融和共存的过程。而她们最终能够成功打破沉默,也正是因为找到了正确面对、处理不同文化冲击的钥匙。比如,作者最终在美国甚至世界舞台获得话语权,正是得益于双重文化身份的优势,使她能够彻底认识、客观看待文化的差异,最终成长为一位对美国华裔甚至其他少数族裔人群都有一定社会价值的勇士。
总之,无论是中国古代民间故事里的武士,还是在异质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勇士,无不体现出中西方社会文化内涵的交织和融合。虽然文化异质、空间不同,但人们对勇士的理解和追求却有相通之处。小说中的勇士们在人物意志层面,完美实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社会文化的结合。同时,母亲和“我”在具有美国文化特色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中活动,在人物与环境的关系上,努力在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间求得了平衡,并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了美国社会对中国女性的刻板印象,作品独特的书写方式对中华传统优秀文化的对外传播起到积极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