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国 强
(湖州职业技术学院 职业教育研究所, 浙江 湖州 313000)
文人饮茶风尚的形成,是从山林禅寺开始的。中唐以后,茶与诗文结合、与禅结合的风气更加盛行,诗僧皎然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皎然作为湖州本土僧人、诗人,曾和颜真卿、陆羽等人在湖州组织过大型茶会暨诗会活动,结成了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禅僧和士绅结合的文学社团。他们吟诗作赋、以茶会友、游乐山水、隐逸逃禅,过着诗性化、审美化的日常生活。
皎然的著作很多,主要有《杼山集》10卷、《儒释交游传》《内典类聚》40卷、《号呶子》10卷、《诗式》5卷、《诗议》(《诗评》)3卷、《茶诀》1篇等。皎然的著述部分散佚,现存《杼山集》《诗式》《诗议》和集外诗若干首。皎然的文集是由朝廷下诏征编的。由此可见,皎然在中唐诗人群体中的成就和地位。
皎然精通茶理,一生与茶为伴,留下了不少茶诗。皎然现存《杼山集》中涉及茶的诗歌共有18首,分别是:《对陆迅饮天目山茶因寄元居士晨》《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饮茶歌送郑容》《饮茶歌诮崔石使君》《顾渚行寄裴方舟》《晦夜李侍御萼宅集招潘述汤衡海上人饮茶赋》《湖南草堂读书招李少府》《渚山春暮会顾丞茗舍联句效小庾体》《山居示灵澈上人》《与崔子向泛舟自招橘经箬里宿天居寺忆李侍御萼渚山春游后期不及联一十六韵以寄之》《送许丞还洛阳》《遥和康录事李侍御萼小寒食夜重集康氏园林》《白云上人精舍寻杼山禅师兼示崔子向何山道上人》《答裴集阳伯明二贤各垂赠二十韵今以一章用酬两作》《访陆处士羽》《陪卢判官水堂夜宴》《送李丞使宣州》《日曜上人还润州》。这些诗中,《顾渚行寄裴方舟》侧重描写具体的采茶过程。此外,有写茶事的、有写饮茶的,写得比较虚空,侧重描写精神层面的感受。如《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1]61诗题中的崔石是皎然的朋友。皎然把友人赠予的剡溪名茶比作传说中神仙用天露与玉屑制成,可以让饮用者长生不老的“琼蕊浆”,生动描绘了一饮、再饮、三饮后的不同的心理体验。喝第一杯茶的时候,驱除了睡魔,心情非常舒畅;再饮第二杯时,更为神清气爽,顿时就像飞溅的雨水洒落在轻尘上,内心那种浮躁的情绪一下就被浇没了,人的心灵更加归于宁静;喝第三杯的时候,就能够得道成仙了。这里的所谓“得道”,显然属于精神世界范畴,就是领会了生命的终极意义,能够顺应天地,达到自然和谐的境界。这是品茶的最高层次,也就是茶道精神。学者因此提出,皎然是中国最早提出茶道的人。接下来,诗人开始劝诫世人:“世人饮酒多自欺”,世上喜爱饮酒之人往往不了解茶的奇妙功效。“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作者列举了两个反面例子来劝解世人:东晋嗜酒的毕卓,曾因贪图饮酒而夜宿在酒瓮边;另一位东晋大诗人陶渊明,他在东篱下所作的饮酒诗,显然有些做作。唯有品茗,方能得道,只可惜茶是“此物清高世莫知”。此诗和《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诗内容极为相近,“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诗很短,四句二十字,文字明白易懂。前两句交代饮茶的时间与地点,后两句是由饮茶而引出的感叹:世俗之人大多饮酒,却没有多少人能理解饮茶。
皎然另有《饮茶歌送郑容》诗云:“丹丘羽人轻玉食,采茶饮之生羽翼。名藏仙府世空知,骨化云宫人不识。云山童子调金铛,楚人茶经虚得名。霜天半夜芳草折,烂漫缃花啜又生。赏君此茶祛我疾,使人胸中荡忧栗。日上香炉情未毕,醉踏虎溪云,高歌送君出。”[2]997郑容是诗人的一个朋友。从诗中可知,这位朋友来探访皎然,给他带来珍贵的茶叶,并与他彻夜品茗清谈,至晨而去。这首诗将饮茶活动写得非常的虚空缥缈,一切好像是在天宫一样。全诗可分作两部分:前六句为第一部分。诗人以夸张的笔法描绘朋友所赠茶叶的珍异无比。它虽不曾为陆羽《茶经》所录,但却是世间不曾见过的珍品,饮之即能得道成仙。后七句为第二部分。诗人以饱满的热情描绘了与朋友彻夜品茗清谈后的神奇感受:品尝这样的茶,能让诗人祛除疾病,又可荡涤诗人心中的恐惧和忧愁。不知不觉已是东方日出,兴犹未尽的皎然送别朋友时还心有不舍。
皎然其他一些涉及茶的诗歌多是描写宴会,或是叙述和朋友一起饮茶,几乎没有独自一人饮茶的。如《晦夜李侍御萼宅集招潘述汤衡海上人饮茶赋》《陪卢判官水堂夜宴》《诸山春暮会顾丞茗舍联句效小庚体》等,都是写宴会之中的饮茶。《送李丞使宣州》《送许丞还洛阳》《日耀上人还润州》《湖南草堂读书招李少府》《与崔子向泛舟自招橘经箬里宿天居寺忆李侍御萼渚山春游后期不及联一十六韵以寄之》等,描写的都是与朋友共同饮茶。诗人独自饮茶的活动未见于其诗歌。皎然的18首咏茶诗,大多表现诗人饮茶后的主观感受,对茶事活动过程往往略写,并不注重内容的写实性。
生命意识是人类生活中的重大问题,是人生观和价值观的核心命题。生命意识是一个包容性很强的概念,它最直接的认识就是对个体生命生与死的感悟和体验。人类一旦认识到生命的存在与消亡,生命意识就随之产生了。人类对于生命意义与价值的进一步体认,是生命意识的更高层次。尽管皎然并没有在他的咏茶诗中全面系统地论述自己的生命意识,但我们还是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领略到诗人独特的生命本体观和生命价值观。
读书、饮茶、食野菜,这是僧人的日常生活。茶能清心,书可悟道,养生之道便是如此的朴素与简单。在长期的体悟中,皎然悟出了茶之“道”境,并在《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诗中首次提出了“茶道”一词。皎然所总结的“茶道”,是集儒、佛、道三家理念的“茶道”。“道”是中国古代文士最基本的人文理想与道德追求。中国的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非常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儒家学说在重视朋友情感人伦的同时,还对友情进一步提出了“同气相求”这一更高层次的精神要求。儒家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故以“合志同方”作为选择朋友的标准,“道不同不相为谋”(孔子《论语·公冶长》)。这种以道义为准绳的择友观,在古代社会为文人雅士们广泛坚守。皎然正是吸取了儒家学说的精髓,他以茶为媒介,对朋友情义以待。皎然在湖州与士大夫文人及方外诗人的交游十分广泛,与其交游的可考人物有200余人。他们常常相互酬唱、共赏山水,一起感受“忘机”的乐趣。
皎然对通过饮茶来实现得道成仙,亦即回归自然、超脱世俗的人生境界十分向往。他曾探名山、寻高士、调玉屑、炼丹砂,访求过道家的长生不老之道。他把饮茶活动当成可以修炼得道,进而羽化登仙的“道”。“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诸仙琼蕊浆”“采茶饮之生羽翼”。皎然诗中提到的丹丘子就是陆羽《茶经》中饮茶成仙的人物。据此可见,在皎然看来,茶甚至可以超乎仙药之上。
“茶道”还是佛家“茶禅一味”的“道”。茶与禅的结合点是“清”。“清”是茶的精神与本质。“清”原本是指一种具体而纯粹的自然现象,是指水的清澈见底。由水澄而清的一种自然现象,经过先民人文思想的加工,开始向道德层面延伸,具有了丰富的人文价值。魏晋时期,“清”是一种人格的理想状态。《世说新语》中就有颇多以“清”为核心的构词。唐宋以后,道德之清白,审美之清雅,逐渐为文人士大夫阶层所崇尚,使“清”从道德层面延伸至审美层面。历史上,文人在咏茶时,都重视其“清”的特点。茶之清在诗境,主要表现为清寂,类似禅境的“空寂”。性以空而悟,天以空而高。只有心灵“空寂”,才能参悟并统摄大千世界的各种自然物象。从皎然诗中“一饮涤昏昧”到“三饮便得道”,我们可以读出诗人的心迹:茶可以清心寡欲,可以解脱烦恼,从而使人得“道”,这也正是佛家参禅之目的所在。
生命的审美化存在是皎然生命意识的最高追求。皎然力求为生命寻找一种审美化的生存方式,这是对人生终极价值的体认。他追求更多的是个体生命的本真与平和,而不是世故与起伏。他追求属于自己内心的生命体验,以审美化人生作为生命意义上的永恒。皎然与文人茶友们将日常生活进行了审美浓缩,他们散漫渔樵、流连酒茗、咏风吟月、无忧无虑、陶然忘机。正是这种纯粹的恬淡和怡然,使人生充满了乐趣,从而体现了生命的终极价值。而这种人类最高的生命存在方式,与茶道的美学要求是完全契合的。
《唐湖州杼山皎然传》称:“释皎然,名昼,姓谢氏,长城人。康乐候十世孙也。幼负异才,性与道合……昼清静其志。高迈其心,浮名薄利所不能啖。”接着又说:“然其兼攻并进,子史经书,各臻其极。”[3]9 573-9 574皎然的《戏作》诗“乞我百万金,封我异姓王,不如独悟时,大笑放清狂”,就是诗人自己狂放精神的真实写照。
皎然在其自传性诗歌《五言妙喜寺达公禅斋寄李司直公孙房都曹德裕从事方舟颜武康士骋四十二韵》(以下简称《五言妙喜寺》)中写道:“我祖传六经,精义思朝彻。方舟颇周览,逸书亦备阅。墨家伤刻薄,儒氏知优劣。弱植庶可雕,苦心未尝辍。”(《杼山集》卷一)由此可知,皎然早年学习非常用功,广泛涉猎经史子集、百家著作。他读了许多儒家墨家的著述,但觉得墨家学说过于“刻薄”,不如儒家学说能够“知优劣”,可以经世济民。也就是说,少年皎然的价值观主要是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在儒家价值观的主导下,皎然像当时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有过兼济天下的理想和对功名利禄的追求,并且还为此四处奔走过,但结果不尽人意。落榜之后,皎然在庐山隐居了一段时间。他的《五言妙喜寺》诗有云:“夙昔庐峰期,流芳已在歇。”可见,皎然后来还时常想起自己隐居庐山的这段岁月。庐山是一个佛教、道教圣地,那时许多读书人都喜欢在庐山一带隐居。他们在求仙问道的同时攻读诗书,并与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广泛交游,这也成了他们仕进发展的常例。
皎然作为僧人,曾在中年时期一度倾心过道教的修炼。这样看来,当时的皎然并没有对佛教与道教作明显的区隔,这也是唐代三教并立状况在皎然身上的体现,值得我们关注。在《五言妙喜寺》一诗中,皎然在谈到自己早年习儒干禄之后,接着云:“中年慕仙术,永愿传其诀。岁驻若木景,日餐琼禾屑。婵娟羡门子,斯语岂徒设。天上生白榆,葳蕤信好折。实可反柔颜,花堪养玄发。求之性分外,业弃金亦竭。药化成白云,形凋辞素穴。一闻西天旨,初禅已无热。涓子非我宗,然公有真诀。”据此可知,皎然在寻求功名不成,归隐卞山后,曾经学道求仙,修习过长生驻颜之术。他曾对道教仙术相当痴迷,以至于“业弃金亦竭”,到了荒废佛教修行的程度,同时又耗尽了财力。好在皎然迷恋道教修炼的时间并不算长,他后来调转了方向,又专心参禅学佛了。
唐代佛教盛行禅宗,皎然受多种禅学流派影响,其禅学思想呈现出丰富复杂的特征。正如学者贾晋华所说:“皎然对律宗、天台宗、密宗、南北禅宗等兼收并蓄。”[4]19而皎然的禅学思想恰好体现了盛中唐时期禅宗的流变轨迹。彼时,各种禅宗学说相互激荡、错综发展,“会昌以下的中国禅宗,是达摩禅的中国化,主要是老庄化、玄学化。”[5]6皎然正是反映这一时期禅宗发展,乃至中国佛教发展的典型代表。
个体生命如何才能在无可逍遥的俗世中活得透明无碍?皎然将问题的答案投向了道家。因为,在道家的生命观中,人的生命包含自然生命、社会生命和精神生命三个层面。三者中,自然生命和社会生命属于生命的现实层面,生命的超越层面是人的精神生命。在老庄看来,生命的精神存在相对于人的自然生命和社会生命是更值得关注的,精神自由才是人的生命存在的最高境界。老子把这种境界称为“道”或“自然”,庄子则把它归结为“逍遥”。
“道”是道家哲学安身立命的核心,它既是宇宙万物的本体,也是生命意义的本源。人只有依循于“道”,才能活出生命的终极价值。在庄子看来,人首先应当用“自然”与“逍遥”这样审美化的生存方式来消解俗世的烦恼、超越现实的羁绊,才能使人生诗意地栖息,达于“道”的境界。这样的人生才是快乐的人生,有意义的人生。
皎然是一位人生的洞察者和生命价值的真正领悟者。他的咏茶诗营造了一个平静恬淡的世界,生活在其中的人心平气和,悠闲自得,人生是圆满的。作为唐代著名诗僧、茶僧,他同时也是中唐时期湖州文人集团的重要代表。他的思想丰富驳杂,儒释道兼收并蓄。他虽皈依佛门,信守的却是老庄化了的禅宗。他身上更多反映出的是自由无碍、随心所欲的道家思想文化的熏染和浸润。他的茶诗也体现了丰富而深刻的生命本体观与生命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