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城》中的史诗互文

2021-01-16 03:40
黑河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奥斯特互文史诗

郭 萌

(内蒙古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51)

《玻璃之城》(City of Glass,1987)是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Paul Auster,1947—)的成名作《纽约三部曲》中的第一部。作品通过一个纽约的侦探小说家离奇的生活片段,展现了现代人迷茫、孤独的生活状态。《星期日泰晤士报》称其为一部给“伟大的美国传统带来了极其重要的活力”的作品,而《华盛顿邮报》也称其有卡夫卡的神韵。作品虽然采取了侦探小说的模式,但得益于碎片化的情节等后现代技巧的运用,使其成为一部探讨体裁、语言、文学创作等问题的元小说。该小说另一个鲜明的特色是对各种史诗的颠覆与重建。作品通过互文,直接引用、讨论、模仿甚至颠覆各个阶段的文学史诗作品,一方面消解史诗至高无上的叙述权威;另一方面,传统史诗也赋予处于精神困境的现代人的生活以时代的厚重和深刻的哲思,以期在破碎无序的现代社会重新构建属于现代都市人的新史诗。

一、从史诗诗歌到史诗小说

史诗有狭义和广义两个范畴的涵义。狭义史诗专指口头传唱的叙事类诗歌,也称民族史诗或传统史诗。传统民族史诗中的叙事框架,如英雄的成长、冒险与征服、正义与非正义的对立等,在文学中被反复再现模仿,成为一种具有崇高地位的史诗叙事模式,也被称为宏大叙事。广义的文学史诗包括对传统史诗叙事模式的再现和发展,体裁包括神或英雄主题的长篇叙事诗歌,如弥尔顿的《失乐园》、但丁的《神曲》等;具有宏大规模、范围及深刻性的现代小说、诗歌与戏剧,如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惠特曼的《自我之歌》等。对传统史诗叙事的不断发展重构,体现了人类对于自身存在意义的追寻和对伟大、崇高品质的渴望。美国学者西里斯·米勒(J.Hillis Miller)提到文学中的重复与差异存在一种相互依存的辨证关系,从而使“一个文学文本自身并不是一个‘有机统一体’,而是与其他文本的关系,而其他文本反过来又是与另外文本的关系——文学研究就是对文本互涉性的研究。”[1]后现代小说中的史诗叙事重构呈现出更为丰富的面貌。矛盾的共存、破碎的社会秩序和反英雄人物的出现让很多批评者认为宏大史诗已是逝去的历史。巴赫金在其《史诗与小说》中提到,史诗是一种“已经完全终结的体裁形式”。但是巴赫金同时也提道:“……从特洛伊史诗循环可见……史诗已经被改编为小说。”[2]一些学者对史诗持有更开放的态度,认为史诗是一种有机体,“从历史维度来看,发展是史诗的基本法则……,对早期史诗传统的部分否定,也是史诗传统的一个部分。”[3]12可见,优秀的史诗文学创作者必须是对之前形式的巨大转变,在新的维度上赋予史诗新的内涵。

在《玻璃之城》中,对史诗模式的重构主要通过互文实现。互文概念首先由法国文艺批评家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1941—)提出,她认为互文使任何作品的本文如同一种镶嵌品,任何本文都是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转化。互文既包括再现型的引用、对比、参照,也包括戏仿、模拟、改写和原型等方式,将一个文本的意义置于与其他特定文本相互关系之中,强调文本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依存的关系[3]39。互文对文学体裁、叙事模式、文学原型构建等方面的研究均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玻璃城》中,奥斯特讨论了三个阶段的史诗类作品:可以代表口头传唱传统的希伯来民族史诗《圣经》、早期创作史诗《失乐园》,以及探索未知世界主题的史诗类小说《堂吉诃德》《马可·波罗游记》等。作者一方面使用互文力图瓦解史诗的讲述权威;另一方面也在后现代语境下,通过搭建小说与史诗的相互关系,展开了通往人类心灵的征服之旅。

二、从崇高到虚构

颠覆史诗的崇高性是奥斯特尝试对传统史诗中的权威要素进行重新认识和评价的第一步。《玻璃之城》对史诗体裁和作家讲述两个方面的权威进行了挑战。

首先,将史诗文本置于通俗小说的框架之内,消解其崇高的地位。侦探小说在传统文学史中是一种被边缘化的体裁。现代小说兴起之前,文学家只把诗歌当成真正的文学创作,而写侦探小说只是一种谋生手段。奥斯特则借用侦探小说的框架探讨《失乐园》等权威作品,对文学体裁等级高低的人为划分进行反讽。主人公奎恩在妻子和孩子去世后,力图与过去的自己告别,将生活隐退于写作之后,他放弃了诗歌创作转写侦探小说。然而对奎恩而言,写侦探小说不仅是一种谋生手段,也是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书中提道:“侦探与作家是可以互换的”[4]42。侦探是那个“在物体与事件的错综之网中,通过观察、倾听和探索获取思想的人,是把各种想法融合在一起,以找出其中意义的人。”[4]46所以,对于奥斯特而言,侦探小说与史诗都是人类借以表达自身和体验世界的途径,而文学体裁的高低等级划分是荒谬的。

其次,在力图消解侦探小说与史诗之间的地位鸿沟之后,通过强调史诗作品的“虚构性”和讲述的“不可靠性”,奥斯特进一步颠覆了作家在讲述中的绝对权威。奥斯特首先对《堂吉诃德》和《马可·波罗游记》两部史诗小说作品中叙述可靠性问题进行探讨。奎恩在提及《堂吉诃德》时称塞万提斯强调是他在一个市场中发现了这部作品的手稿,并雇佣翻译将其译为西班牙语。因此,塞万提斯说他只不过是译文编辑而已,甚至无法确保翻译的准确性。而如《马可·波罗游记》之类的叙事作品,无论作家如何强调其可信度,依然无法证明其真实性。小说中引述了《马可·波罗游记》中的一个片段:“我们写下的完全是真实所见所闻,没有任何程度的虚构,所以这本书是完全准确的记录”,奎恩讽刺其为“脆弱的保证”。古希腊史诗作家希罗多德也被称为 “一个声名狼藉的不可靠的编年史家”[5]72。挑战质疑史诗叙事中作家权威之外,奥斯特对作家、读者和作品之间的关系进行重新定义,他提到侦探与作家均以“私眼”(Private eye)观察了解世界,同时也“要求世界以主观的方式呈现在他们眼前”[4]45。一方面,作品是作家主观意识的体现,通过虚构世界展现作家对现实世界的理解;另一方面,读者通过作品认识作家和虚构世界的同时,也在进行自我认知。所以,史诗与通俗文学一样,是作家与读者动态交流的渠道,其本质都是主观世界的展现。

三、从口头到身体

民族史诗具有口头传统,吟游诗人的讲述便是一切。对于这种以创作者为中心的讲述模式,奥斯特借用《圣经》中巴别塔的故事,进一步指出史诗讲述的不可靠性。奥斯特虚构了一个语言学家斯蒂尔曼教授,教授认为从巴别塔的倒塌,上帝一夜之间让人们开始讲不同的语言开始,人类便产生了纷争和误解。他提到语言从过去的人类发明的指代具体事物的工具,变成了具有主观性、抽象性、符号化的概念集合[4]66。所以,语言不能描述事物真正的面貌,而只是在某种历史或特定语境下的概念与符号。人们不能用现代语言进行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斯蒂尔曼通过大量“史料”研究发现,语言符号与其意义的断裂从巴别塔的倒塌开始。巴别塔倒塌之前的人类共有的语言能够指代事物真正的性质,可以实现人与人真正的沟通,因此被他称之为“源语言”(original language)。教授不惜囚禁自己的孩子做实验,力图重建语言与客观世界、语言与身份、语言与社会三者真正的关联。然而教授的尝试失败了,自己也因虐待儿童而被捕入狱。出狱之后的教授在纽约这个陌生的都市丛林中游荡行走,用身体语言表达自己的主张,他的行程画出Babel (英文巴别塔)图样,借以抗争语言表达上的误解。

与教授的行走类似的是,主人公奎恩也放弃用语言书写,转而用身体力行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奎恩原本是一名侦探小说家,没有家人和朋友,其真实姓名只在与出版代理商通过信件交流时使用。奎恩在发表作品时使用笔名威廉·威尔森(William Wilson),与侦探小说家爱伦·坡作品中具有双重人格的人物同名,他自己主动切断了真实身份与现实世界各种交流,仅以笔名存在于读者的印象构建之中。隐退于文本之后的行为使他对世界的探索具有了更丰富的可能性:有人将他误认为是侦探而向他求助,而奎恩也顺水推舟,开始假扮侦探参与到罪案调查之中。与侦探以自己的观察来探索事件真相一样,作家以文字讲述的方式认知世界。通过记录亲身参与的侦探工作,他不但更直接地参与了斯蒂尔曼教授的故事,也更清晰展现出现代人生活的多面性和偶然性,恰如爱伦·坡笔下具有多重人格的威尔森一样。而在深入了解教授的研究之后,奎恩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与不可靠的口头语言文字相比,身体语言更具直观性,能够更准确地实现讲述的意图。前人书写的宏大史诗,只不过是讲述者自己对英雄行为的主观理解,如果想要创作现代人的史诗,需要抛弃前人的语言,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去描绘和构建真正属于现代人的史诗。

四、从自然到精神

征服自然是早期史诗中最重要的母题之一,虽然人类对地球自然之境的探索已日臻穷尽,征服史诗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壤,但人类对于伟大征服者的决心、勇气和奉献精神的敬仰从未停止。奥斯特在《玻璃之城》中借助弥尔顿《失乐园》的故事,探讨现代社会人类征服与探索的新领域。斯蒂尔曼教授认为,人类的堕落始于偷吃智慧树的果子,心智的开化带来各种欲望和贪念的诞生,“语言的堕落也是人类的堕落的开始”[5]86。斯蒂尔曼教授力图切断自己的孩子与外界的联系,隔绝人类的各种欲念的侵染,使其更专注于纯粹本真的精神世界。而奎恩在与小斯蒂尔曼的交流中发现他发明了属于自己的符号系统:在不同的季节他用各种颜色给自己起名字,更直观地表达自己的观察。春天时他可以叫绿先生,冬天是白先生等等。在他看似破碎的语言表达中,读者可以更直观感受到过去被语言符号所压制的想象力和欲望。

言语无效沟通带来的误解像看不见的玻璃墙一样,阻隔压制着人对世界和自身真正的认识。原本借以交流的语言因为人类的各种欲望变得充满谎言和误导,所以在现代社会,吟游诗人的英雄故事会被埋没在无尽的信息之中,变成可有可无的消遣。并且自然世界已无未知之地的当代社会,只有充满欲望的人心才是人类无法征服的未知世界。奥斯特提道:“人类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如何自己呆在孤单的房间里。”[6]指明人类似乎对世界已经尽在掌握,但却对自己的精神世界一无所知的现状。于是奎恩毅然切断了一切无用的联系,封闭自己,为了更好地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废弃的屋子中专注写作,通过禁锢肉体的欲望和抛弃无用的虚名,来最大程度上贴近心灵,以获取对世界先验的认知。奎恩发现认识世界的第一步就是真正认识自己,在已无远方的自然可以征服探索的今天,战胜自己的欲望,探索人类的精神世界才是人类重归美好精神家园的开始。探索神秘的精神世界,征服自身的弱点,也恰是史诗精神的完美传承。

五、结论

《玻璃之城》虽然篇幅不长,背景为现代都市边缘人的生活,却因与宏大史诗的互文而使描写荒诞琐碎生活的作品变得厚重起来。史诗互文让平凡人荒诞的故事、超自然的场景或情节具有了现实的凝重,使文本更具张力和深度。此外,传统的宏大史诗已经失去原来的创作土壤,所以,奥斯特尝试颠覆传统文学观念中的宏大史诗的同时,力图通过互文在后现代语境下构建属于普通人的新史诗。他用身体语言和亲身经历来抵消口头讲述的虚构性和主观性,并且用探索自身的内心世界来替代传统史诗的征服与探索自然之旅。但无论是对精神世界的探索,还是用身体语言表现信念,史诗中对于人类崇高精神的弘扬却是无法撼动的。不懈的求知、对真的渴望,是人类始终如一的信念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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