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性改造的另一条进路:毛泽东《体育之研究》的新解读

2021-01-16 01:37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国民性新文化运动鲁迅

谭 凯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1917 年毛泽东在《新青年》第三卷第二号上发表的《体育之研究》,丰富了中国近代的体育哲学理论,一直为学界所推重。如果把《体育之研究》放置在近代新文化运动中的国民性大讨论的背景下来考察,可以发现,这篇文章给予国民性改造提供了一条有别于鲁迅等人的不同进路。

一、近代以来的国民性讨论

近代以来针对国民性改造问题,从晚清严复到民国新文化运动的领袖那里都有所论及。不过,在严复那里所论及的国民性改造,并不是针对中国人身上的所谓“劣根性”进行批判,他所抨击的还是围绕专制制度对个人的伤害,严复曾说:“中国之尊王者,曰天子富有四海,臣妾亿兆。臣妾者,其文之故训犹奴虏也。夫如是则西洋之民,其尊且贵也,过于王侯将相,而我中国之民,其卑且贱,皆奴产子也。设有战斗之事,彼其民为公产公利自为斗也,而中国则奴为其主斗耳。夫驱奴虏以斗贵人,固何所往而不败?”[1]36严复早年留学欧洲,他所论及的国民性问题,目的是想用一个与工业文明和现代社会相匹配的新国民来取代过去的“草民”,以期建设一个通往现代且能与西方正常打交道的新社会。所以,严复是从制度层面入手,建设新国民。

到了康梁这里,他们所论及的国民性改造,既有对制度的批评,也有对国民性的批判。康有为力推孔教,有其对于国民性的观察,他认为“中国人公德缺乏,团体涣散,将不可以立于大地;欲从而统一之,非择一举国人所同戴而诚服者,则不足以结合其感情,而光大其本性。于是乎以孔教复原为第一著手”[2]290,所以康有为要通过树立先知来培养后觉的方式来完成国民性改造。

与其老师不同的是,梁启超主张的“新民说”不是试图通过塑造先知的方式来完成新民塑造,他在著名的《新民说》中解释到“为中国今日计,必非恃一时之贤君相而可以弭乱,亦非望草野一二之英雄崛起而可以图成,必其使吾四万万人之民德、民智、民力,皆可与彼相埒,则外自不能为患,吾何为而患之?”[3]8国家落后于西方,是四万万民德、民智和民力不足以与西方抗衡,中国人要摆脱目前的命运,必经新民的改造。梁启超进一步论述到,完成国民性改造的希望寄托在青年人身上,所以他才有广为人知的《少年中国说》。

但是到了新文化运动时期,国民性改造变成了国民性批判,国民性批判进而变成了对底层百姓的嘲讽。鲁迅就认为,中国过去不管是改良还是革命都失败的原因,归因于国民性改造没有完成,“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4]31之前论及国民性问题的思想家们,更多是把他们所认为的国民性“恶劣”的原因放到了制度批判上,但鲁迅等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思想家们,把国民“劣根性”说成是制度不健全的原因。因果关系与前述完全相反。

再比如陈独秀。他把近代中国民族危机的深重也归因于国民的“劣根性”,他说“以我看起来,凡是一国的兴亡,都是随着国民性质的好歹转移”,但是,“我们中国人,天生的有几种不好的性质,便是亡国的原因了”[5]64。所以,到了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国民性讨论中,新文化的旗手们如陈独秀、鲁迅等人都把国民的“劣根性”看成是近代民族危机的根源。这与之前严复和梁启超等人把中国专制制度当成中国国民性“恶劣”的原因的思维进路,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一般认为,“国民性”一词是日本在明治维新时期翻译英文中的national character/characteristic,后经梁启超等人引入国内的。对于“国民性”内涵与外延的界定,学术界没有公认和统一的观点。有的学者认为,国民性是一个国家、民族所具有的比较突出的性格,既包括其优点,也包括其弱点;有的学者认为,国民性是一个民族多数成员所具有的普遍心理特征和精神状态;有的则把国民性定义为普遍的人格类型或者文化心理结构。但无论从上述哪一种对于国民性概念的界定,虽然各种表述略有差异,但终究是集中在心理或者精神层面来论述的,偶有一些也提到了“身体”的方面,但只是非常零星的涉及,并没有形成专门的论述。

二、从“身体”进入“心理”:毛泽东的进路

关于国民性的热烈讨论,一直是新文化运动中的话题。青年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的求学活动伴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发生和进展,对国民性的关注是青年毛泽东无法回避的大问题。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城市虽然是北京和上海,但是新文化运动所掀起的文化解放运动却波及全国。受湖南第一师范当时引进的一批受新思想影响较深的教员,以及《新青年》杂志的深刻影响,使得青年毛泽东也深深地在思考国民性问题,并与北京、上海的新文化运动形成某种互动关系。

杨昌济极度赏识青年毛泽东,毛泽东正是从杨昌济那里读到了《新青年》。毛泽东成为《新青年》的热心读者后,一边读一边思考,常将文章中的精辟论断整段整段抄录在笔记本上,还加上自己的见解和评注,不仅如此,毛泽东还常和同学们讨论《新青年》文章中的观点和问题。后来在革命时期的毛泽东向埃德加·斯诺谈起《新青年》杂志时曾说:“《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运动的杂志,由陈独秀主编。当我还在师范学校做学生的时候,我就开始读这一本杂志。我特别爱好胡适、陈独秀的文章”[6]321。《新青年》杂志批判旧道德、旧思想,宣传民主与科学,还有一个重要话题就是反思国民性。以鲁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为寻找中国落后的原因,把目光聚焦在几千年来逐步形成的国民性或民族性上,通过小说形式塑造了一批值得大家深入思考和反思的如孔乙己、祥林嫂、阿Q 等文学形象,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进行国民性改造。

对于国民性改造问题,远在湖南第一师范的毛泽东,在读到《新青年》上的文章后,深受其影响自不待言。但毛泽东思考国民性改造的问题和鲁迅等远在北京的知识分子有不同的路径。1917 年,在杨昌济的推荐下,青年毛泽东以“二十八画生”的笔名,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体育之研究》一文。《体育之研究》是现存毛泽东最早公开发表的著作。文章围绕强身健体论述体育之重要性,甚至还在文章最后一个部分描述了自己一直操练的一组六段二十七节的运动方法和步骤。字面上谈论的全是体育本身,是从“身体”这一物质层面来进行论述的,乍一看,论文确实鲜少论及精神或心理层面,与国民性改造很难沾边,这就带来一个问题,毛泽东的这篇文章如何也关乎“国民性”改造,甚至还是国民性改造的另一条路径呢?如果放置在近代国民性改造的背景下来考察会发现,该文是把体育作为人生改造的第一步骤,并将体育上升到与“国力”密不可分的地位,与北京新文化运动领袖们提出的国民性改造遥相呼应。

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笔者有两个重要的依据。首先是从毛泽东《体育之研究》的内容来分析;其次是站在《新青年》的角度上来分析。

首先从内容上来看,《体育之研究》全文共七千余字,除导言外,分八个部分。第一部分解释什么是体育。这一部分解释了什么是体育,但毛泽东还强调,体育既有强身健体的目的,还有振兴国力的目的。而是把体育上升到“国力”的高度来讨论。在文章的开篇就写到“国力苶若,武风不振,民族之体质日趋轻细”[7]51,这样的开篇行文,已经告诉了读者,文章不可能只是谈论个人的体育养生,而是讨论关于国家前途的大问题。体育不仅是个人之事,而是需要通过全民健身的方式来提振“武风”,从而使国力得以提升。第二个部分讲体育的地位。这一部分毛泽东辨明了体育与德育、智育的关系,认为如果没有身体,德育智育即无所寄之体,因此,身体是德智的载体,是一切其他活动的物质基础。他认为:“体者,为知识之载而为道德之寓者也,其载知识也如车,其寓道德也如舍。体者,载知识之车而寓道德之舍也”[8]52,一旦“身之不存,德智则从而隳矣”[8]53。在这一部分,毛泽东直接回应了鲁迅等新文化领袖的国民性改造的路径问题,对于鲁迅所认为的体格健硕只能做“无聊的示众的看客”,毛泽东恰恰认为,身体的强健才是从事一切活动的前提。毛泽东在这里纠正了片面重视道德而忽视身体的弊端,并且辩证地看待了身体与德智之间的关系。“善其身无过于体育,体育于吾人实占第一之位置”,身体是第一位的,只有这个居于第一位的身体有了保障,其他诸如德智才能有发展提升的载体和依托,“体强壮而后学问道德之进修勇而收效远”[8]52。通过这样的国民性改造的路径,才能达到“身心并完”的目的。

第三部分阐明不重视体育的弊端以及应对态度。从历史的角度,毛泽东梳理了历史上很多有名望的学者,皆因不重视体育不参加体育运动而“幼伤或坐废”,并认为,如果自身没有主动锻炼的意识,是不会充分认识到体育的重要性。第四部分论述体育之功效。毛泽东当时就认识到体育第一大功效可以强健筋骨;第二大功效可以增长知识;第三大功效可以调节感情;第四大功效可以增强意志。在毛泽东看来,体育可以对人的身体与精神有双重功效。在这一部分,毛泽东进一步阐明了强健身体与精神意志之间的关系,也表明了这样的道理:身体锻炼不是徒增发达的四肢,它更能促使意志变得坚强,精神变得健康。由是观之,这篇文章深刻阐述了身体与精神的关系,也具备了唯物主义的思维,也因此,该文被认定为是毛泽东由唯心论向唯物论转变的里程碑式的著作之一[8]。

其次,站在《新青年》的角度上来分析。众所知周,《新青年》自1915 年发刊至1926 年停刊的十年左右时间里,其编辑群在1919 年前后确实发生了一次重要的分化。但是在1919 年之前尤其是《体育之研究》所发表的1917 年之前,《新青年》杂志的刊文取向,虽然采取兼容并包的姿态,来贯彻志在“欧洲输入之文化”的初衷,但所谓“兼容并包”并不意味着任何文章都照单全收,《新青年》及其编辑群体大多是具有西方留学背景的新派人物,其办刊目的还是在改造思想,进行文化革命。所以,如果仅仅是一篇谈论体育本身的论文,则不太可能会被编辑选中刊载。

基于这样的一种认识,再稽之发刊以来登载在各期《新青年》的文章则发现,所刊论文无一不是谈论思想或文化的问题。如果毛泽东《体育之研究》仅仅是一篇谈论个人体育锻炼的论文,且当时毛泽东只不过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师范生,这篇论文定不可能会入《新青年》编辑群的法眼,更谈不上在《新青年》上发表。能够迅速被编辑选中刊载,就能看出《体育之研究》不是对体育运动形式的研究,而是在很大程度上是文与《新青年》的刊文取向是一致的。

基于上述理由,可以相信,《体育之研究》是一篇给予国民性改造另一条进路的论作,它暗含批评了鲁迅等人对国民性改造重视思想而忽视身体的思维取向。

三、毛泽东之所以重视体育的原因

新文化运动中,鲁迅等人提出的国民性改造的问题,他们主要是从精神和文化的角度来思考。鲁迅弃医从文的转变,正是基于此种考虑。因为家世的原因,鲁迅赴日本最开始是学习医学,但是在医学课上的“幻灯片事件”,彻底警醒了鲁迅。医学课堂上,一次偶然机会,老师播放了一段日俄战争时期的幻灯片,里面有一个因当了俄国间谍而被日本军队处死的中国人,在行刑时很多来自中国的旁观者脸上浮现出麻木不仁的神情,这在鲁迅看来是身体健康但精神出了问题。这件事对鲁迅触动很大,他认为即使身体健康,但如果精神出了问题,这个民族同样是无法强大起来。他在《呐喊·自序》中痛心疾首地写到:“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9]3,这样的个人或者民族都是没有出路的。于是鲁迅便由学医改为从文,并呼吁进行国民性的精神改造。之后,鲁迅便再没有改过志向,至死都在为医治国民精神疾病笔耕不辍。

青年毛泽东一反鲁迅的思维进路,转而重视身体和体育,既有深厚的思想史渊源,也有其重要的现实关切。

从思想史渊源来讲,毛泽东之所以重视体育,是跟近代中国兴起的尚武思潮紧密相连。尚武,即崇尚武力。不过近代以来的尚武思潮被赋予了“重军备”和“爱国”的内涵,又以“爱国”为最终归结点。早在1902 年,蔡锷的《军国民篇》则把德国军国民主义思想介绍到中国。蔡锷认为,军国民主义最初就是一种体育思想,主张把军事训练运用到学校体育教学中,把学生直接训练成士兵。当时的黄兴也主张“现在以提倡尚武教育为最要”[10]221,黄兴尚武的主张也是直接指向强国这一目的。

融入爱国的尚武精神在近代中国影响深远,具体到《新青年》创办者陈独秀,早在《新青年》第1卷第1 号到第5 号中,杂志先后刊载介绍了西方多名军界人物,如德国的麦刚森和兴登堡、法国的霞飞将军和欧洲七女杰,而列在其中的中国人只有一位,他便是在近代声名显赫的霍元甲。后来在《新青年》第1 卷第2 号上又刊登了陈独秀的《今日之教育方针》,文中引用了日本著名思想家教育家福泽谕吉的主张:以兽性主义教育儿童。所谓兽性主义,则包涵了意志顽强,体魄强健。陈独秀批评中国学校教育轻视体育的现状:“余每见吾国曾受教育之青年,手无缚鸡之力,心无一夫之雄,白面纤腰,妩媚若处子;畏寒怯热,柔弱若病夫。以如此心身薄弱之国民,将何以任重而致远乎!”[11]20从这段话可以看出,至少在创办《新青年》之时,陈独秀就有了重视体育的思想倾向,且他所推重的体育教育和近代学界所主张的“尚武”思潮一脉相承,也是以“强国”为最终指向。

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青年毛泽东重视体育,也是以期通过体育来改造国民性并最终达到“强国”之目的。近代尚武思潮对青年毛泽东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除了思想史演变的渊源外,毛泽东重视体育还有其重要的现实关切。

首先,是毛泽东对当时学校教育中重智育德育而忽视体育的批评。从整个教育史来看,在周朝的贵族教育体系中,所谓“六艺”的礼、乐、射、御、书、数,就有对体育的重视,而且射与御,完全可以说是竞技体育。但是,随着历史的发展,文武分途,读书人皓首穷经是分内之事,但并无习武之义务。唐初诗人杨炯《从军行》写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则表达了文武分途以后,读书人在边患面前想效死沙场而力不从心的窘境。到了宋代以后,重文轻武成为国策,宋真宗那首家喻户晓的《励学篇》,告诉天下有志男儿,豪宅豪车美女美食,全部在书中,“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自那以后的书院教育则更多是偏向智育和德育,而基本忽视了体育。

近代书院改制,引入西学,虽然在课程设置上也添加了体育课,但从根本上说,书院改制是为了引入西学知识,而不是提升体育水平。所以,改制后的学校教育,依然存在忽视体育教育的情况。青年毛泽东在求学期间就曾深刻批评到:“吾国学制,课程密如牛毛,虽成年之人,顽强之身,犹莫能举,况未成年乎?况弱者乎?”这里所说的密如牛毛的课程,当是智育和德育的文化课程,而非体育课程。他进一步批评说“教者特设繁重之课,困乏学生,蹂躏其身而残贼其生,有不受者则罚之[8]52,而且,对智力高者还加重负担,并厚赏诱之,这种做法只会将其摧折,贻害无穷。

其次,是毛泽东在读书期间看到同学因忽视体育而早夭。这就是1917 年毛泽东就读湖南第一师范期间竟然出现了连续病死了7 名学生的事件。社会物质生产水平的落后所导致的身体素质低下是不容忽视的客观原因,但是,主观上不重视身体锻炼,经年累月坐在教室或宿舍读书,也是导致这7 名学生英年早逝的不可忽视的原因。此事在当时影响颇大,学校还为死去的学生召开了追悼会。追悼会上,毛泽东写出了“为何死了七个同学,只因不习十分间操”的挽联,这既是对英年早逝的同学的哀悼,也是希望唤起同学们对体育锻炼的重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成为毛泽东的一句尽人皆知的名言,这和他年轻时代的经历密不可分。毛泽东不仅从理论上重视体育,而且身体力行,“我们也成了热烈的体育锻炼者。在冬季假期里,我们在田地上走着,上山下山,围绕城墙,渡河过江。假如遇见下雨,我们就脱下衣服,说这就叫‘雨浴’。当太阳很热的时候,我们也去掉衣服,就说这是‘日光浴’。在春风里我们大声叫着,说这是一种叫做‘风浴’的新游戏。已经下霜了的日子,我们还在露天中睡觉,甚而至于11 月里,我们还在冷水里游泳”[6]320,在湖南一师就读和工作时期,毛泽东一直热心体育锻炼,即便是在后来的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毛泽东依然十分重视体育锻炼和体育事业。

结语

青年毛泽东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写就发表的《体育之研究》,不能脱离既定的历史文化背景。如果将其置于新文化运动时期国民性改造的大讨论中来考察,就会发现,毛泽东所谈论的体育,回应了鲁迅等新文化运动领袖对国民性改造的思考,为国民性改造提供了一条新的进路,即以“身体”为突破口,提升身体素质,进而改造国民性。这样展开的对《体育之研究》的考察,或许更能挖掘出这篇文章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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