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向锋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 文学院,武汉 430205)
佛教进入中国后,通过广泛传播,逐渐形成了与其原始教义差别巨大的文化内涵。在中国佛教文化形成与传播过程中,俗文学的推动作用不可忽视。戏曲作为古代俗文学中最为直观、最受欢迎、传播最广的式样,也自然成为促进佛教文化传播的重要媒介。
佛教伦理最早起源于印度,是以古代印度社会思想形态为基础,集中反映佛教徒对社会、人生具体看法的思想理论,其最早的影响范围也仅限于南亚地区。随着佛教的广泛传播,其影响也不断扩大至东亚、东南亚,甚至亚洲外的地区。作为一种外来伦理思想,佛教伦理观念传入中国后,对中国的伦理道德体系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同时,为了适应环境,中国佛教伦理还不断吸收儒家、道教的伦理思想,逐渐形成迥异于原始佛教的汉传佛教伦理系统。虽然佛教伦理思想包含的内容极为丰富,但其常见原则主要有三条:众生平等的思想、克己能忍的思想和慈悲利他的思想。[1]
几乎在中国戏曲成熟的同时,就有表现佛教题材的作品出现。其后不同时代、不同剧种中也都不乏以佛教故事为题材的戏曲作品。中国古代的佛教题材戏曲为了宣扬佛教教义、描写佛教人物、讲述佛教故事,常常在剧情、对话、表演中渗入各种佛教思想观念。这些思想观念中,最值得重视的是佛教伦理思想。
为对抗古代印度婆罗门教种姓制度而产生的众生平等观念,作为佛教伦理思想的基本观念,早已为人们所熟知。这一观念认为,人的高低贵贱并不由出身决定而是取决于其行为,出身卑贱者同样能成为圣贤。这一伦理的确立,对佛教总体理论体系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许多佛教基本理论也由这一观念派生而来。因此,在佛教题材戏曲中,众生平等观念是其宣扬的主要思想。戏曲中的众生平等观念,主要通过以下几种模式呈现:
一是万法平等,皆能成佛。佛教认为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早在《大般涅槃经》中就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阐提亦可成佛”[2]的说法。汉传佛教的华严、天台、净土宗均有相关论述。禅宗六祖慧能继承并发扬了这一思想,认为众生只要除去后世累积的污染,便可以顿见清净本性而成正觉。从此“万法平等,皆能成佛”的思想成为汉传佛教体现“众生平等”的重要思想。
佛教度脱剧的主人公通常是妓女、屠夫或渔夫,这正是佛经中所说的“一阐提”——焚烧一切善根,终究不能成佛者。这些人日常行止中违犯佛门杀生、邪淫两戒最甚,对他们的度脱通常具有典型的示范意义。
其中,又以妓女作为度脱对象的剧作为数最多。如元杂剧《月明和尚度柳翠》(以下简称《度柳翠》)的主人公柳翠是位营妓;《花间四友东坡梦》(以下简称《东坡梦》)中苏东坡携去魔障佛印的白牡丹本是白居易的后人,后流落风尘成为妓女;明杂剧《小桃红》中小桃红本是飞仙会二圣之一,因迷却正道,堕入人间,成为上厅行首。《玉禅师翠乡一梦》(以下简称《玉禅师》)中,女主角柳翠前生本是玉通和尚,因被柳府陷害自尽,遂又托生成他女儿,沦落为妓向其报仇。《琴操参禅》中的琴操、《鹫峰寺唐素君皈禅》中的唐素君则为人世间的名妓。其次是以杀生为业之人。《立地成佛》中的叶屠以屠牛为生,其父就因生前以屠宰为业杀生太多,以至投胎为牲口。《鱼儿佛》中的金婴是位渔夫,虽然受到妻子劝诫,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好渔之癖。死后因为杀生宿孽,被阴间功曹判业火烧身。这些人虽然罪孽深重,但是只要放弃过去的生活,专心修行,就能成佛升天,这体现了佛法对度脱对象的一视同仁。
不惟宿业深重的凡人如此,就连穷凶极恶的魔王也不例外。清人蒋士铨所作杂剧《忉利天》中,魔王波旬上兜率天为佛母摩耶夫人祝寿,路遇西天竺罗汉阿私陀,被罗汉一言点醒,立时顿悟。外道提婆达多在忉利天花市寻衅打闹,被观音点化,情愿皈依佛法,永不堕落。[3]《双林坐化》中,毗婆达多先是肆意讪谤如来,听闻如来坐化后,借机率十万鬼众往灵山抢夺法座,被华光率领众天神打败,皈依佛道。[4]清代宫廷戏《佛旨度魔》、《魔王答佛》两剧中,大目犍连奉佛旨到无间地狱释放魔王调达,遭到调达拒绝,目犍连劝他不要执着于“一阐提因”,调达答道:你老师既然说万法平等,哪来什么“一阐提因”,看来他的理论只是妄语两舌罢了。[5]在此处,魔王对佛教的平等观念十分熟悉,甚至能用这一观念反驳佛法的矛盾性。这些描写,都是对佛教平等思想的宣扬。
二是因果报应,六道轮回。平等观念还表现在佛教果报和轮回思想中。印度婆罗门教认为高等种姓的人生来享有特权,低等种姓的人只能处于被奴役的地位。而佛教却认为人无论身份富贵贫贱,死后都要进入六道轮回,转世投胎的好坏取决于生前行为的善恶而不是身份的高低,这种因果报应和六道轮回思想是平等观念的发展和引申。
佛教题材戏曲中有大量反映因果报应和轮回转世思想的作品。如元杂剧《庞居士误放来生债》(以下简称《来生债》)中庞居士的一生就是善有善报的最好诠释。庞居士笃信佛法,乐善好施。为了防止误放来生债,他将自己万贯家私悉数沉入大海,过上自食其力的简单生活,最终全家被仙童接引,白日升天。与之相反,明传奇《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以下简称《目连救母》)中目连的母亲刘青提,则是恶有恶报的典型。刘氏自己开荤不说,还用狗肉馒头斋僧,被玉帝下旨阎罗查办,刘青提的魂魄被打入十八重地狱,受尽各种酷刑,直到目连将其救出。得到恶报的还有《人兽关》中的桂薪。桂薪被施济救助,又掘得施家埋藏的银两而发迹,施济却遭遇不幸而死。桂薪不但不愿收留施济的妻儿,还和儿子一起羞辱、毒打她们,最后阎王罚桂薪夫妇转世为犬。这些果报剧中既有得善报者,也有得恶报者,从正反两个方面将因果报应阐释得清楚明白。
戏曲中表现六道轮回观念常常伴随着对地狱场景的描绘。“地狱” 一词最早出自佛经。需要指出的是,梵文中“地狱”一词的原文Niraja(音译为“泥犁耶”或“泥犁”)指的是为恶众生死后受刑罚的场所,是与人间并行的一个空间。而地狱变成位于地下的空间,则是受到中国人冥界“地府”观念的影响。在早期各佛经中,对于地狱的描述也不尽相同,如《长阿含经》和《增一阿含经》中有八大地狱之说。此后,佛经中又出现“三类地狱”(根本地狱、近边地狱和孤独地狱)的说法,后汉安世高译《佛说十八泥犁经》始将地狱分为十八层,其“十八泥犁”的说法对汉民族的思想观念影响较大,后世小说、戏曲中多有“十八层地狱”之说。佛教地狱观念认为一切凡夫死后都将入地狱,即使入于畜生、饿鬼道,归途还是地狱。如果想不入地狱,只能虔诚修行,摆脱六道轮回,进入西方极乐世界。因此宣扬地狱观念的主要目的还是宣扬因果报应。而地狱之主“阎罗”(又作“夜摩”“焰摩”“琰魔”)一词,本为梵文Yamaraja之音译,也作为执掌地狱的最高神祇,为中国百姓所熟悉。对地狱场景的描写,主要目的还是宣扬因果报应。
《度柳翠》第二折中,月明和尚为了使柳翠省悟,想让她“见个恶境头”,于是让她梦到在地狱被斩首:
(阎神云)为你在人间触污圣僧罗汉,牛头鬼力,将柳翠斩讫报来。(旦儿云)苦呵,着谁人救我也?(正末上,云)柳翠,有生死无生死?(旦儿云)师父,有生死。(正末云)求出离也不求出离?(旦儿云)求出离。(正末云)肯修行也不肯修行?(旦儿云)肯修行。(正末云)你若不肯修行,你回头试看波。(旦儿云)兀的不吓杀我也。[6]
这是用地狱恐怖的幻象劝柳翠出家修行。《鱼儿佛》中,金婴死后进入阴间经历轮回。生前喜爱捕鱼的他被地藏王菩萨和阴间功曹划与骗子、盗贼同类,一并审理。骗子和盗贼被打入地狱,而金婴也被判业火烧身,最后通过高声念佛才得以解脱。《目连救母》中,刘青提因为生前违誓开戒,毁僧骂道,不敬三宝,死后经历十殿地狱,过金钱山、滑油山、望乡台、奈河桥,下油锅,上刀山,遭遇牛头马面各种恶鬼,历经刀山剑树、火海血盆等诸多场景,最后投胎到郑氏家中为犬,反映了佛法对恶行的惩戒。
克己的重点是克制自己的欲望和行为。佛教戒律众多,其中对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五种行为尤为禁止,称为“五戒”。然而淫戒明显有悖于普通人的生理欲望,即使是虔诚的佛教徒也常常感到难于持戒。《楞严经》中就有摩登伽女色诱阿难尊者的记载:“尔时,阿难因乞食数次经历淫室,遭大幻术摩登伽女以娑毗迦罗先梵天咒摄入淫席,淫躬抚摩将毁戒体。”[7]为了表现佛教徒与色欲的抗争,佛教题材剧中常常出现妓女色诱高僧的情节。《玉禅师》中玉通和尚被妓女红莲引诱就是比丘不能持淫戒的写照:妓女红莲受府尹柳宣教指派,在大雨之夜来寺庙敲门,进门后伪称自己腹痛,作疼痛欲死之状,并称以往犯病时,只要丈夫将肚子贴在自己肚子上揉一揉就好,玉通和尚为了救人,情急之下破戒,最后羞愧自尽。[8]
与之相反,能够抵抗住美色的诱惑,常常是得道者修成正果路上的必然考验。如《目连救母》中,主人公傅罗卜为母亲守丧时,遇到龙女变幻成的美丽少女,前来试探他修道的信念是否坚定。他对龙女说:“妇人家须要个四德三从,男子汉须守着四知三畏。”龙女只能无奈离去。[9]在救母途中路过黑松林,观音化作美丽凡妇,先是唤出猛虎,要挟罗卜与她成云雨之事。罗卜情愿让猛虎拖去,也不和她同枕共食。凡妇又假装腹痛,要罗卜帮她摩腹,罗卜提出摩腹可以,但要隔着一张纸才行。这一曾经让多年修行的高僧破戒的美色圈套,却这样被他轻易化解。最后观音现出真身,为其指点救母路径。这部作品中,傅罗卜的克己形象无疑是佛教徒的楷模和典范。
清传奇《锡六环》讲述布袋和尚修行的故事,第四折“戒色”中,观音化作采桑女,口称“奴家观世音化身,为试布袋和尚,到此桑林之中,且看如何则个”。待布袋担着化来的满桶斋饭,路过桑林时,观音佯称肚饿,以肢体和语言挑逗布袋。布袋扔下饭桶,坚称“纵有慈航露,不滴野草花”,飘然而去,观音暗自称赞其为“刻意修行人”。[10]对色欲的克制,也成为布袋修成正果途中的一场重要试炼。
佛教禅宗后期重视顿悟的修行方法,对戒律要求相对较松,于是出现了呵佛骂祖、吃肉喝酒的禅僧。清杂剧《醉菩提》中的道济既喝酒又吃肉,甚至在皇太后前来布施时也不有所收敛,抱酒坛见驾,但仍被太后认定是梦中罗汉,要求超度。道济坐化下火后,变为金身罗汉。[11]这部剧作对于僧人破戒仍能修成正果的描写,可以看作是受到晚明狂禅思潮影响的产物。而这种对克己的放松,体现了汉传佛教不同宗派间思想的分化。
“忍”是佛教六度法门之一。外忍饥寒交迫,内忍七情六欲。忍辱、安贫是大乘佛教教导信众的处世态度,也是一种修行的方法。唐道世所编《法苑珠林》有《忍辱部》,其中有言:“忍之为德,最是尊上,持戒、苦行所不能及,是以羼提比丘被刑而不恨,忍辱仙主受割截而无瞋。”[12]元杂剧《忍字记》就是着重宣扬佛教唾面自干、忍辱含垢处世之道的作品。剧中布袋和尚在刘均佐的手心上写了一个“忍”字。刘均佐想把“忍”字洗掉,却印得手巾上都是“忍”字。刘均佐将讨钱的乞丐推倒致死时,乞丐的胸口处也印上了“忍”。刘均佐在自家的后花园中听说妻子与义弟有奸情,欲提刀捉奸,刀把上全印上了“忍”。在梦中,刘均佐的妻子、儿子额头上也全印上了“忍”。在布袋和尚“忍辱”的反复点化下,刘均佐终于抛妻别子,出家修行。“忍”字在这部作品中多次出现,这一佛教重要修行法门也得以反复体现。
佛教提倡断除瞋恚烦恼,方能由忍化恕。要想克制贪、瞋、痴这些烦恼,就需要戒、定、慧等修行法门。通过遵守戒律,止息思虑,达到特殊智慧。不过,部派佛教和小乘佛教的修行方法对普通人来说显得过于繁难,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弥陀经典提出了简单易行的修行方法:称名念佛。《忍字记》中就表现了这一忍辱修行的简单方法,剧中刘均佐自述修行方法“是,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来到这寺中,每日念佛”[13]《鱼儿佛》中,金婴受妻子劝说,每日出入门口时,在铜铃下念诵“南无阿弥陀佛”。但他对念佛的作用颇有疑虑,不愿放弃自己钟爱的钓鱼生涯,第二出金婴出场时有一段唱:“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14]这段佛偈本是《金刚经》结尾时释迦牟尼所说,这里表现的是他念佛时有口无心的场景。因为不肯好好念佛修行,金婴最终被贬去经历轮回恶道。在被判业火烧身之时,闻铃顿悟,高声念佛,终于立地升天而去。
在佛教题材戏曲中,克己能忍观念通过正反两个方面的事例得以展现:克己的修成正果,放纵的堕入轮回;忍辱的风平浪静,冲动的万劫不复。剧中角色想要达成修行的目标,除了保持内心的坚定和平静,辅以吃斋念佛等修行的手段也十分重要。如此一来,克己能忍的佛教伦理也“借氍毹说法”,传播到普通民众的心中。
《大智度论》中有“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15]的说法。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也是佛教重要的伦理思想。佛教题材戏曲多受这一观念影响,有些剧作甚至还将其作为全剧的核心思想加以表现。
明传奇《香山记》中,妙善公主在清秀庵出家,其父妙庄王怕外邦取笑,下令将清秀庵和对面的白雀寺一起焚烧。庙中三千和尚、八百尼姑都被烧死,只有妙善走上钟楼得以逃脱。妙善终被弓弦绞杀,到地狱后,阎罗天子赠与她黄丝裙一条,称此裙上每根丝都具有超度十个冤魂的法力,让她到枉死城超度因她而被白白烧死的僧尼冤魂。得道后,妙善在香山紫竹林修行,在祭拜诸佛后,称“吾有妙法莲华经一卷,普度世间之人,不免将此经宣读一番”,[16]然后独自在台上宣讲了长达三千多字的《法华经》中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此举俨然是将舞台当作了普度众生的法坛。清代张大复《海潮音》中的主人公妙善,慈悲情怀比《香山记》更进一步。她出家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得道升仙,而是普度众生。她和姐姐妙音公主一起游园赏春,因为心忧“怎除大地众生苦,不了业海迷途”而长吁短叹,姐姐劝她:“得欢娱处且欢愉,儿女家有什么闲事,岂应多虑?”她答道:“难道女儿家终须是女?”见到父亲受修罗刹蒙蔽,残害生灵,她极力劝谏,甚至被打入冷宫也不肯罢休。妙庄王下旨“把这贱人发到白雀寺为尼,终身不许相见”,她也毫无怨言。在白雀寺修行时,她悲天悯人,连砍柴也“怕伤犯着虫儿、蝶儿、惊起了雏莺小雀、窝中兔”,正待砍草,突然想起“那青青草正在发生之际,就如人生少年一般,我如今砍他回去,他就如少年夭折一般”,看到“乔松古柃经过多少风霜雨露”,“犹如人生暮年一般”,更不忍心动手。即使遭遇毒蛇猛兽,她也为对方着想,认为它们“为饥渴所困,业重心远,不能醒悟也罢;或者我前生欠汝一饱,我将此身斋你,你何妨。只是尔等众生许多,我难普济。饥饿者走上前来吃我罢。”显示出佛教提倡的“以身饲虎”的慈悲心肠。魂游地狱时,看到地狱中饿鬼受到种种苦楚,她大发宏愿:“情愿同沉地狱,决不愿成佛道也”。即使阎王请她早证菩提,她还是坚持“不忍见地狱中饿鬼苦,众生轮回苦,人间造孽苦。直待三千大千世界无地狱,无造孽,苦海化清凉,化作莲花,那时才修成佛道也”,又表现出“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悲悯心境。[17]可以说,两剧中的妙善悲天悯人,普度众生,塑造了观音菩萨的完美形象。
《目连救母》中的主人公目连也是慈悲为怀的典范。剧中第三折“斋僧斋道”,仆人益利对僧、道说:“我东人存心乐善,绝无半点尘埃;遇事慈悲,却有十大布施。”僧、道问是哪十大布施,益利答道:
【末】一布施,人家丢弃儿女,雇倩奶娘替他抚养。
【净、小】二布施?
【末】二布施,无倚贫人,寒冬冷月给与衣粮。(以下问答同)三布施,有效汤药,救人疾病。四布施,无依死汉,给与棺材。五布施,卖身子女,替他赎身。六布施,害命生灵,替他买命。七布施,荒年饥岁,米价如常。八布施,道观僧房,香灯不绝。九布施,佛像朽坏,彩盈金妆。十布施,桥梁崩颓,修完补砌。[18]
这一段借益利与僧、道的问答,集中表现了目连的慈悲情怀。佛教伦理思想被作家以生动的故事和场景演绎出来,在民众中宣传的效果远比念经、说法来的明显。
大乘佛教强调“利他”,修成正果的一个基本要求,就是要在世间救度众生,而仅仅依靠小乘佛教提倡的“自利”并不能真正达到涅槃的目标。受此观念的影响,对利己主义的讽刺和对利他精神的褒扬都成了佛教题材戏曲的重要主题。
明代徐复祚《一文钱》杂剧讽刺了一个自利的典型人物:员外卢至虽有万贯家财,却极其悭吝小气。家中无论妻儿奴婢,每人每日只得二合米。儿子吃一个李子,也要按例扣除二合米。因为怕妻子吃自己的豆屑饭,忍着饥饿等妻子走后再吃。某日盂兰会,他本想在出游路上遇见熟人吃饭而节省自家的一顿,却偶然捡到一文钱。他欣喜若狂,想把钱藏在袖子里,怕撒掉了;藏在筒袜里,袜子又是没底的;藏在头巾里,头巾上又有许多窟窿,最后只好紧紧地拿在手里。因饥饿难忍,卢至狠下心来决定买东西吃。盘算买豆腐、青菜、萝卜、韭菜、瓜、酒都不合适,最后决定买芝麻吃最划算。买过芝麻后,既怕鸟儿啄,又怕狗儿抢,只好一个人躲到到山顶上树木丛密处吃。到山顶后,将芝麻逐粒慢慢享用。帝释见他如此贪欲,化作僧人加以点化,却未能奏效。于是给他一杯酒,致使其长醉十日。帝释幻化成卢至的形象到他家中,说自己以前被悭吝鬼所缠,如今鬼已被圣僧驱走,所以准备将家财散给穷人,以赎往日之罪。帝释又告诉卢妻,悭吝鬼的形象和卢至相同,数日后若来可用乱棍打出。卢至醉酒十日后醒来,回家后却被当作鬼而遭乱棒打出。卢至愤而向释迦佛告状,佛让十个弟子皆幻化为卢至。卢至终于省悟到世上一切皆为虚幻,于是弃家修行,佛祖将他与妻子一同送往西方极乐世界。[19]
与此相反,《来生债》中的主人公庞居士,可谓将“利他”做到了极致。人称庞居士的庞蕴本是襄阳富翁,生性好佛,仗义疏财。为了不让向他借钱的人担心还债问题,将借契全部点火焚烧。听推磨人说自己不快乐,送给他一锭银子去做生意。推磨人从未见过银子,总是怕有人来要,次日便将银子归还。庞居士晚上到牲口棚边,听见牲口交谈,马、驴都说自己生前欠庞居士银子无力归还,只有死后变牲口报偿。庞居士未料到自己本意做善事,却放了来生之债,于是他将所有账簿文书全部烧掉,将牲畜全部放掉,准许家中奴仆从良回家,又将全部财物搬上大船沉入东海,从此以编笊篱为生。庞居士将自己的万贯家财全都拿来做善事,自己不留一文,说到底,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为慈悲利他的佛教教义感化的结果。[20]
佛教在中国的传播,既有佛教徒翻译经典、阐释教义、传承宗派等学术理论层面的,也有世俗民众接受、崇奉、改造其文化精神等民间传播层面的。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信徒普遍熟悉自己的宗教经典不同,中国古代因为受众文化水平普遍低下、外文经典佶屈聱牙的限制,佛教在民间较少依靠僧侣布道说法或者信徒阅读佛经传播。民众了解和信仰佛教自有方便易行的渠道,听书看戏、求神拜佛、庙会法事等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活动都是极好的机会。在这些渠道中,戏曲演出又因直观、有趣、易于接受的特点,发挥了不容忽视的作用。
从宋元杂剧到清代宫廷演剧,佛教题材一直长盛不衰。明清两代的文人士大夫成为戏曲的创作主体,而民间的戏曲创作和演出活动也如痴如狂。无论水磨雅调还是弋阳诸腔,无论宫廷大戏还是民间草台,佛教题材戏曲层出不穷。在全国上下如痴如醉追捧戏曲的氛围中,外来的佛教伦理如众生平等、克己能忍、慈悲利他的观念也逐渐深入到每个观剧者的心中,融入到本土的伦理道德里,成为中华伦理文化的重要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