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卓蕻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外国语言文化学院,广州 510303)
1770年库克船长的探险和1789年英属新南威尔士流放犯殖民地的建立,标志着西方文明进入澳大利亚。在欧洲人登上澳洲大陆之前,澳洲土著人已经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创造了这一地区古老的文明与文化,但是,他们没有土地所有权的概念。英国殖民者一踏上澳洲的土地,就以“无主地”的形式占据了土著人赖以生存的土地,失去了土地的土著人面临严峻的生存危机。
澳大利亚作家长期关注澳大利亚土著人的生存状况,《卡彭塔利亚湾》就是其中一部反映澳大利亚原住民生活的鸿篇巨著。作者亚历克西斯·赖特是一名原住民作家,是生活在澳大利亚卡彭塔利亚湾南部高原瓦安伊部落的成员,其作品反映的不仅仅是简单的种族歧视和殖民统治,还通过展现原住民部落之间由来已久并且根深蒂固的矛盾与争斗,尖锐地指出,正是原住民之间水火不容的矛盾为殖民统治创造了有利条件。作者把澳大利亚原住民古老的传说和严峻的现实糅合在一起。小说的背景设置在澳大利亚北部的卡彭塔利亚湾,以古福瑞特国际矿业公司与德斯珀伦斯镇东西两个原住民部落的矛盾为主线,把两个部落之间的矛盾、部落中两代人之间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展开一系列戏剧性的冲突。作者以诺姆·凡特姆和他的儿子威尔·凡特姆为主线,或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塑造出懦弱的渔夫诺姆·凡特姆、高傲的垃圾女王安吉尔· 戴、与矿业公司英勇斗争的威尔·凡特姆、从大海走来的神奇人物埃利亚斯·史密斯、正直而机智的护卫队队长莫吉·费希曼、凶残的白人镇长斯坦·布鲁泽等一系列栩栩如生、性格各异的人物,并以此揭露了原住民的生存危机,指出了后殖民情境中土著居民的自我救赎之路。詹金斯认为,一个人的身份并非生而固有,一成不变,而是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文化、政治环境中被建构出来的,而且还依赖他者而构建。[1]23霍米·巴巴认为,只有打破泾渭分明的二元对立身份的禁锢才能真正建立人人生而平等的和谐世界。
《卡彭塔利亚湾》以生动细腻的笔触描述了土著人的生活,以及土著人与白人殖民者之间的矛盾冲突,因而引起了国内外文化研究学者的关注,有学者如詹春娟研究中揭示的土著人与白人的复杂的关系及政治现状,也有学者如Brewster关注到白人危机,或是从后殖民理论的角度探讨土著人如何进行文化身份的重新构建,如应琼, 吴迪,等,以及从叙事学和语篇学的角度分析作品动态建构的文化图式及其对当代的启示,如冷慧等。该小说以虚实相生的叙事手法、意识的流动和写实的描述交替出现,古老的传说和现实生活水乳交融,这种实中带虚、以虚生实的叙事手法让读者在虚幻的故事中对现实有更真切的领悟。作者运用文学象征手法,生动呈现了澳洲土著人被殖民者剥夺土地的辛酸历程。
在《卡彭塔利亚湾》这部小说中,作者打破了传统小说中时间和空间的约束,以人物列传式的单元结构,勾勒传奇色彩的人物形象,营造神奇梦幻的场景,在虚虚实实之间再现了澳洲原住民的历史。
小说的故事开始于远古时代,以传说中的大蛇揭开序幕,随后在传说与历史相互交织的背景中,代表白人利益的矿业公司与土著人的矛盾冲突如同一幅画卷,渐次展现给读者。这条传说中的大蛇,即澳洲土著的精神图腾虹蛇(rainbow serpent),贯穿了整部作品。根据考古学的研究发现,远古留下的澳洲加古久人的岩石画中可以见到一条彩虹巨蟒。据说它是造物主之一,生活在深潭里,每年带来雨季和新生。[2]97在古老神秘的澳大利亚大陆,虹蛇是土著的精神图腾,在土著的文化生活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澳大利亚土著人自认为是虹蛇的传人。根据土著人的信仰,祖先神灵曾经借助神秘蟒蛇的躯体在澳洲大地蜿蜒而行,创造了自然界的山川湖海。传说中的虹蛇不仅体型庞大,并且具有神奇的法力;它以彩虹的方式出现,能呼风唤雨;它能为人们消灾除病。“在远古时代,澳大利亚土著把他们的图腾虹蛇看成是水的象征,实际上,这也是他们现实生活的反映,生活在内陆贫瘠的沙漠山地,气候干旱,常年缺水的土著人非常渴望拥有和得到水。”[3]总之,澳洲土著人认为虹蛇具有无比神奇的力量,是智慧与幸运的象征,而山川河流都是虹蛇爬行的痕迹,因此,虹蛇的意象成为澳洲土著人生存现状的隐喻。
小说第一章“从远古时代开始”,以这条传说中的大蛇拉开序幕。安吉尔· 戴是一位精明勤劳的母亲,丈夫诺姆醉心于他的鱼屋,对家庭漠不关心。安吉尔独自一人用捡回来的垃圾建成了一座房子,尽管简陋,但是足以给家人挡风遮雨,给孩子们一个安全的家。人们都说安吉尔把房子建在蛇的洞穴上面,因而有天使守护。威尔有一次看到了那条蛇,那是天边充满生命活力的紫气。由此足见蛇是土著人的庇护,它护佑生灵,并带来生机和好运。后来,德斯珀伦斯镇被史无前例的飓风和海浪横扫得荡然无存,诺姆驾驶小船在海上漂泊了40多天,历尽艰险,终于看到了陆地,巴拉说那是一条黄色的大蛇。对于在海上飘零的人,陆地就是希望,换言之,大蛇给他们带来了生存的希望。得以在灾难中幸存,诺姆开始规划在老房子矗立过的地方,“在鬼城里冤魂四处游走的地方,重建家园。那条巨大的蛇就睡在下面。”[4]418诺姆曾经对妻子把房子建在蛇的洞穴上面非常不满,但是在经历了生死考验后,他毅然决然地选择在老房子矗立过的地方重建家园,体现了土著传统文化中虹蛇的重要地位。虹蛇从“梦幻时代”起一直受到土著人的尊敬,被认为是睿智和力量的象征,是他们的守护神。诺姆在海上生死未卜的时候,一天夜里,他看到海里闪烁的磷光,“这是老祖宗的大蛇显灵的好兆头。”[4]411可以看出虹蛇在土著人心目中威力无比,并且时时处处给他们带来好运,使他们得以逢凶化吉,绝处逢生。
但是,随着殖民者的到来,虹蛇也无法庇佑土著居民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德斯珀伦斯(Desperance)象征着绝望(desperate)与消失(disappearance)。这个原本属于土著人的安宁平静的小镇,镇子中心已经被白人占领,土著人被驱赶到镇子外面的灌木丛中、垃圾堆旁,有的住在用白人丢弃的垃圾搭建起来的摇摇晃晃的“房子”里,有的栖身在白人弃置的破旧的车厢里,居住环境极其恶劣。土著人靠捡白人丢弃的垃圾为生,甚至为抢夺垃圾大打出手。即便如此,他们依然被视作白人的威胁。占领了德斯珀伦斯镇的白人搞不清楚,为什么他们像三明治一样,被土著人夹在中间,于是,白人在镇子周围拉起了保护网,并且想方设法要把土著人从垃圾场驱逐出去。白人不仅掠夺土著人的土地,还对土著人肆意凌辱甚至屠杀。镇长布鲁泽(Bruiser,意为“好勇斗狠的彪形大汉”)是白人殖民者的典型代表,他凶狠残暴,肆意凌辱镇子里所有的土著女人;他开采矿山,残忍剥削和虐待土著劳动力;他凶残地暴打三个被无辜指控为杀人犯的未成年孩子,使他们死于非命;他为了抓捕威尔,派遣大队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他还杀死埃利亚斯,用他的尸体做诱饵,之后又抓了威尔的妻子,把她从直升飞机上扔进了大海,以胁迫威尔就范。白人殖民者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失去土地的土著人生存无望,小镇的名字象征着土著人的绝望。而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一场前所未有的猛烈的龙卷风把小镇彻底毁灭。土著人失去了土地,就失去了生存的空间,也失去了与土地的精神联系,而代表着土著文化的灵魂的虹蛇神力丧失,象征着土著人失去了传统文化的精髓,也就失去了身份,即失去了生存的社会依托。
摧毁小镇的不仅是自然灾害,还有殖民者推行的“白澳政策”(White Australia Policy)。殖民者把使用武器攻击土著人视为合情合理,无疑给土著人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土著人自身的自我保护意识和维权意识的缺失,或者说,土著人的意识觉醒问题同样是造成土著人生存危机的关键因素。诺姆(Normal,意为“普通的”)被推为生活在城西灌木丛中的土著人部落的首领。他循规蹈矩,面对土著人被掠夺土地、被驱逐压迫的残酷现实,他无能为力。他没有认识到这种悲惨现状是白人殖民者造成的,而是把过错归于城东土著人部落,谴责他们为了换取白人的吸尘器而出卖土地。他拒绝部落间的和解,甚至因为儿子威尔娶了城东部落首领的女儿而绝望并与之决绝。诺姆逃避现实,于是转向大海与自然为伴。对于妻子儿女被白人欺侮,他几乎是无动于衷,选择了视而不见的逃离;而对与白人英勇抗争的儿子威尔,他甚至充满怨恨,还动过抓住威尔献给白人的念头。最后,诺姆在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悲痛之后,在埃利亚斯的灵魂指引下,终于顿悟,并与威尔达成精神上的谅解。在小镇被飓风席卷之后,诺姆在废墟上重建家园,抚养巴拉(希望之子),完成了土著人的自我救赎之路。他的家族姓氏凡特姆(Phantom,意为“虚幻的”)象征着在殖民统治下,土著人要过平静日子的想法是虚幻的,是不切实际的。
“白澳政策”的另一重要内容就是同化政策。当年菲利普率“第一舰队”出征时,对于土著人的既定打算是“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要赢得他们的好感,其次就是让他们信服我们的优越性。”[5]29-30殖民者宣称土著儿童不能受到父母很好的照顾,大批土著儿童被强行从父母身边带走,实行强制性监管。殖民者通过开办学校“开化”土著人,土著儿童从小接受的是“土著人低贱,白种人高贵”的种族歧视教育。这些土著孩子们的教科书就是祈祷文和宗教课本。他们被隔绝在自己的种族之外,丧失了本族的文化传统,却又不能融入白人社会。他们游离在两种文化之外,精神上无所依归。安吉尔(Angel),这个有着“天使”名字的女人,是白人文化与土著人文化的矛盾集合体。她像虹蛇一样精明能干,勤勤恳恳,独自用垃圾搭建起一座房子,给孩子们一个挡风遮雨的家,可这座东歪西倒的房子还成了白人的眼中钉;她守护垃圾场领地,勇敢机智;她对白人统治者深恶痛绝,态度强悍;当白人来找麻烦时,她拿着改造成土著人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呵斥他们,揭露他们杀害土著人的阴谋,与丈夫一味委曲求全、逃避现实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但是这样一个英勇捍卫自己权利的土著女人,一个受尽白人欺侮的土著女人,却同时被白人的价值观同化。她视白人的垃圾为财富,因为占有垃圾堆而觉得自己比其他土著人富有;她呵斥土著人时,俨然自己就是女王;她在垃圾堆里发现了一尊圣母玛利亚的雕像,如获至宝,认为有圣母玛利亚保佑,谁也不能干涉上帝降临到他们家的恩泽。“因为现在,她——安吉尔·戴太太,有了白人的运气。”[4]19处于资本主义经济和西方文明的包围中生存的土著人,传统文化被迫走向没落和疏离,导致土著自我认同的危机。镇政府的文件、垃圾场的官方文件、学校里白人编写的历史教科书和宗教课本,这些文字将土著文化排斥在外,失去本土文化的土著人渐渐与白人文化趋向认同。安吉尔认为,白人之所以富裕,就是因为家里供着圣人的雕像。她为了过上心中艳羡已久的白人生活,抛弃了丈夫和子女,住到城里,努力地向白人价值观靠拢。她最后死于车祸,死在白人司机的手上,灵魂也不能回到老祖宗栖息的地方,只能四处游走。安吉尔的命运表明一个人失去了其文化根源,就会像浮萍一样四处漂泊,没有归属感。
在殖民者的矿业公司的侵占下,澳洲土著人被剥夺了对土地的所有权,他们或居住在恶劣的环境中,或试图通过认同白人价值观而被认可,其神话中的虹蛇已无力保护其子民,而被入侵的白人文化中的圣母所代替,成为土著居民生活中新的保护神。虹蛇地位的弱化成为土著居民丧失文化之根的重要隐喻。
失去根文化的土著人该如何才能生存呢?小说中与具有神秘色彩的土著传统相辅相成的是来自白人世界的基督教文化。两者共同营造小说的神秘气氛,也为土著人的生存开启了一扇天堂之门。小说以教堂的钟声开头,钟声召唤天真无邪的黑人小姑娘。救世主莫吉和他的护卫队在恶劣的天气和强大的阻力中进行救赎之旅,完成献身于宗教的责任。
埃利亚斯(Elias)是一个来去都充满宗教色彩的人物,他的名字与《圣经》中以利亚(Elijah)谐音。根据《圣经》记载,以利亚忽然出现,不知从何处来,最后没有经历死亡就直接被神接去。埃利亚斯也有相似的身世,根据小说里的故事,埃利亚斯不知从何而来,也没人知晓他是怎么死去的。埃利亚斯在一场飓风中从海上走来,不带任何记忆,人们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给人物平添一分神秘色彩,也以此模糊了他的社会身份。某天早晨,具有毁灭性的飓风勒达席卷了小镇所在的海岸线。这场横扫一切的飓风过后,镇子里那些和基督教有关的装饰居然安然无恙,一点儿也没有损坏,而镇公所免费放在各家各户前院的《耶稣诞生图》居然没有被勒达的狂风刮走!那位色彩鲜艳的塑料圣诞老人还端坐在雪橇上。埃利亚斯就是这样以圣诞老人的形象出现的。这个后来被大伙儿称之为埃利亚斯·史密斯的人被当地的人们认为是上帝送给他们的。他的出现与基督教文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来自自然界的飓风可以破坏一切物品,与基督教有关的饰品竟完全不受损坏,预示着基督教所代表的白人文明的强大力量,甚至在特定时候、特定语境下将取代本土文化的虹蛇的力量,对土著人进行救赎。埃利亚斯甚至比诺姆更了解大海,他是一个捕鱼高手,本应与自然为伴,却接受了守城的职务,这个工作为他的悲剧结局埋下了伏笔。小镇莫名其妙地发生了火灾,随后又发生了爆炸案,埃利亚斯被扣上纵火的罪名,他百口莫辩,只好独自一人拖着名为“选择”的绿色铁皮小船出海,这条小船让诺姆联想到一口漂浮在海面的棺材。这是埃利亚斯的死亡预兆。他因为小镇失火而受责难,作者没有直接描述他死亡的原因,当他被发现时,他已经死去,并被伪造成正在船上钓鱼的假象,这一切是矿业公司一手策划,以诱捕威尔。威尔不顾个人安危,冒险把他的尸体带回家。根据《圣经》记载,诺亚方舟本来就是一艘方形船只,是上帝为了拯救诺亚一家和各种生物而建造的。风雨,大海,船,棺材,既是死亡的信号,也是生存的希望。诺姆带着埃利亚斯的尸体出海埋葬,正是埃利亚斯以神秘的方式指引他找到了孙子巴拉,完成了救赎的历程,也由此拯救了土著人的希望之子——巴拉。
这是埃利亚斯对他的救赎,他用自己的死帮助一位愚昧无知的老人找到孙子,重新在他没有欢乐的心灵里点起希望之火,也完成了他和威尔的不须见面的和解。诺姆的觉醒,他与儿子的和解,实质是土著人的希望之源。诺姆作为城西土著人的领袖,也是未觉醒的土著人的代表。他只想过不受侵扰的渔民的日子,在妻女受凌辱、儿子被追捕的时候,他没有一家之主应有的那种捍卫家庭成员的胆识,他甚至没有愤怒,无动于衷地在鱼屋欣赏他的艺术品。然而,白人的殖民统治之手无处不及,在被殖民的领土上,不受侵扰显然是虚幻的。威尔夫妇被杀,诺姆在鬼魂部落的指引下找到了孙子巴拉。这时诺姆才幡然觉醒,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身处殖民地的原住民失去了自我文化身份的依托,只有两条路——对白人文化身份的认同,或在白人文化环境下重新认识自我。安吉尔·戴厌恶土著传统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以拥有白人的垃圾、模仿白人的生活方式为骄傲,她认同白人的文化,信仰白人的宗教。可是不可否认,她的骨子里依然潜在着自身的种族文化,这种根文化的影响是不可磨灭的,因此她把圣母玛利亚改装成土著海湾女神。她最终在白人的车轮下惨死,她的死已经清晰无疑地表明了土著人认同白人文化身份的后果,因而,诺姆唯一的出路就是在白人文化的高压下保持自己作为土著人的文化身份。土著部落的建构无不体现白人社会对原住民生存空间的侵占,在种族主义的强权下,土著群体只能在边缘地带构建自我的“他者”空间。[6]
诺姆的儿子威尔(Will,意为“意志力”)代表了年轻一代土著人的觉醒。威尔从小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机智与果敢:十岁的时候,在母亲与其他成年土著人争夺垃圾的群殴中,他反应迅速,果断地用打火机点燃垃圾堆,结束了一场混战;他英勇、机智、敢作敢为,与矿业公司进行顽强的抗争;他有远见,对父亲的愚昧无知非常鄙视和厌恶,预言人们迟早会为矿山自相残杀;他与父亲的对头,城东土著人的头领的女儿霍普(Hope,意为“希望”)结婚,生下了巴拉这个“希望之子”,最终成功化解了土著部落间长久以来的仇恨,团结起来与白人斗争,这也是土著人的希望。凡特姆家族三代人,从逃避现实的诺姆和被白人文化同化了的安吉尔,到觉醒的威尔,再到希望(霍普)之子巴拉,一直努力与白人取得认同并渴望过上白人生活的安吉尔最终死于白人之手,诺姆则在埃利亚斯的指引下找到了希望之子并获得顿悟,抚养巴拉即是建构希望,通过这些人物塑造与情节设计,作者意在揭示土著人的希望之源——土著人的自我文化身份的重新构建与确认是他们生存的希望。
莫吉(Mozzie),一个同样带有神奇魔力的宗教领袖和护卫队队长,他以自己独有的信仰,把土著人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莫吉向来是麻烦的制造者,他是诺姆的好朋友,却带走了诺姆的妻子,老年土著人恨不得他赶紧滚蛋。白人憎恨他,因为他总有办法救走白人要抓捕的土著人。土著种族在白人的种族压迫下的麻木不仁、群体种族意识的淡漠,与莫吉的以种族群体利益为首位的、不拘泥于陈腐观念的自觉形成巨大反差。莫吉出身卑微,受尽苦难,符合宗教里圣人出身卑贱的条件;他的童年受尽凌辱,是为了让他成长之后担当重任;他的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因为白人戈蒂的死成了替罪羔羊,冤死在布鲁泽的酷刑下,观照了《圣经》中以献出儿子去救赎世人的圣人模式;他带领护卫队机智地与白人周旋,仿佛有神力相助,多次拯救了受苦受难的或被白人围捕的土著人,包括威尔。他的名字与《圣经》中犹太人的领袖摩西(Moses)谐音。摩西受到神的感召,带领居住在埃及为奴的犹太人出走埃及,回到上帝应许的流着奶和蜜的土地。莫吉在小说中就是带领土著人离开痛苦之地,寻找流着奶和蜜的土地的精神领袖。莫吉和埃利亚斯一样,是基督教文化的化身,是救赎土著人的力量化身。
埃利亚斯是白人,但是他在海上出现的时候,有着水手特有的金黄色皮肤,在太阳照耀下像火炬一样亮光闪闪。作者特意淡化他白人的身份,他为白人守城,却不妨碍他跟土著人交朋友,并在生命终结之后引领诺姆找到巴拉。莫吉是出生在最底层的土著人,他不仅和其他土著人一样受白人欺侮,他还被自己的种族歧视。但是他终于以宗教特有的行走受难的方式拯救了许多土著人脱离苦难。这两个人物象征着土著文化与白人文化达成某种和解,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中为土著传统的延续提供了空间。根据后殖民关于身份认同的理论,认同基本上是两种类型,一种是固定认同,是自我在某一特定的传统与地理环境下,被赋予认定之身份,是一种固定不变的身份和属性。另一种是叙述认同,即通过文化建构、叙事和时间的积累而形成的认同。少数族社群或弱势团体提倡多元文化中的自我认同,藉此强调认同差异以及不同文化位置和地域所形成的认同。后殖民主体必须不断地重新定位,寻找自己的位置。[7]6
《卡彭塔利亚湾》以澳大利亚北部卡彭塔利亚湾作为背景,虽然事件的主要发生地德斯珀伦斯镇是虚构的地名,但是小镇东西两个原住民部落的矛盾与争斗、殖民者对原住民实施的残暴不仁的统治、矿业公司为扩张业务对原住民进行土地掠夺、激进主义者威尔和狂热的宗教信徒莫吉和他的护卫队所做的种种英勇抗争,都是澳大利亚历史的再现。
身为原住民的作者并不是单纯地控诉白人的罪行,她更清楚土著人部落之间的矛盾是澳大利亚历史的一部分,也为白人殖民者提供了土地扩张的便利。为了获取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原住民把土地使用权拱手让给了殖民者,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原住民变成了边缘地区的居民,和富有的白人的城镇为邻。他们一无所有,日子艰难,甚至为争夺白人的垃圾而打得头破血流,从而激化了原住民之间的矛盾,更令白人统治者有机可乘。作者在小说中强调了部落对原住民整体生存的重要性——部落是传统文化习俗得以传递的所在。如果疏离自己的文化传统,就会失去定义身份的基础。“他者”空间体现了原住民被压迫和驱逐的事实,揭示了原住民被主流社会排斥的命运。
赖特借助这些寓意深刻的充满梦幻色彩的场景描述,不但含蓄蕴藉地刻画了德斯珀伦斯原住民的面貌,而且揭示了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文明与愚昧、现代化城市与原始的土著人部落、西方文化与土著文化并存的局面。作品高度概括了澳大利亚充满矛盾的现实,给人以难忘的印象、无穷的回味。正如霍米·巴巴所说,“本质主义的身份模式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过时,身份更多的是演示性的,是你自己建构起来的一种认同。”[8]88在构建当代澳大利亚民族文化身份的时候,土著人的文化传统是不可缺少的。
在殖民地国家,被殖民民族失去了土地,因而失去了生存的空间,也失去了自身与传统文化的关联,失去了身份赖以存在的依托。赖特认为,以本土文化为依托,融入西方基督教文化,是土著人得以生存的契机。以埃利亚斯和莫吉两个人物为隐喻的西方文明在小说中充当了土著人的救世主的角色,而真正让土著人能够生存下去的是飓风之后只剩下一片废墟的土地,诺姆重新获得了土地,借助祖先文化——虹蛇——的庇护,重建家园,抚育希望之子巴拉。土著人的生存希望就在于以本土传统文化为根,融合西方文明,从而完成土著人的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