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阳谷知县看《水浒传》人物形象的复杂性

魏 明,李竞晶

(黄冈师范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清代著名小说评点家金圣叹十分推崇《水浒传》中的武松，并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将其考评为上上人物。在武松的故事中，大家熟知的是武大郎、西门庆、潘金莲、蒋门神等人，却容易忽略一个最不应该被忽略的人物——阳谷县知县。虽然这个人物连姓名都没有出现，但他却是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环节，也是作者塑造得非常成功的一个艺术典型。金圣叹曾赞许他“不愧进士出身”；余象斗则批评他“受贿不理，而法安在哉”；王望如说他“受赃枉法”；袁无涯则说“此一个知县还是有本心的”。这个连姓名都被省略了的阳谷知县性格有多么复杂，从这个人物身上我们能看到《水浒传》人物塑造方面的哪些精妙之处，笔者不揣浅陋，试简论之。

一、是否真的“不愧进士出身”

金圣叹认为阳谷知县“不愧进士出身”，有一定道理，在这位知县大人身上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了见识明白、勤于公事的优点，且具有一定的伦理道德意识，所以他应该算个读书人，且极有可能是从科举正途入仕的。

阳谷县知县虽然是在武松打虎之后才出场的人物，但对这个人物的描写其实在武松打虎的故事之中就已经开始了。武松在打虎前曾三次看到阳谷县发出的关于景阳冈上有老虎伤人的榜文：第一次是卖“三碗不过冈”好酒的酒家给他看的官司榜文的手抄版，并且告诉武松“官司如今杖限猎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都有榜文”。第二次是在景阳冈下的一个大树上刮皮刷白后刻写的树刻版。第三次是在景阳冈上的一个破败的山神庙门上张贴的印信榜文。三次榜文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说现在景阳冈有猛虎伤人，过往行人只能在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往云云。从武松三次看榜文可以看出，当阳谷县景阳冈出现了吃人的猛虎之后，阳谷县知县在各个地方都发布了相关的信息通告，并于通告中指出适当的过冈时间和方式，以确保全县百姓及过往客商都能知晓，从而避免更多的人命丧虎口。除了广布告示，阳谷知县还严令当乡里正并本地猎户捕捉猛虎，捕捉不力会遭到杖责，如果成功了也能得到赏赐，武松打死老虎之后就获得了一千贯赏钱。阳谷知县应对猛虎吃人事件的一系列动作说明他并非庸碌无能之辈，更不是玩忽职守毫无作为之官，百姓的生死安危还算是放在心里，也算是一个勤勉称职的地方官。

当众猎户们将披红挂彩的武松以及那只被打死的大虫吹吹打打抬到县衙的时候，“知县已在厅上专等”，说明知县对于剪除虎患其事和打虎英雄其人都是高度重视。见到武松之后，知县仔细观察武松的模样，心中自忖：“不是这个汉，怎地打得这个虎！”知县对待打虎英雄武松十分恭谨，有些礼贤下士的味道，开口闭口尊称壮士。知县让武松将打虎经过陈述一番，既显示了对武松的褒扬，也说明知县并不是个稀里糊涂的昏官。待武松讲完经过，围观的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知县仍然头脑清醒，他当众赏赐了武松几杯酒，然后赏赐武松一千贯赏钱。武松轻财好义，将赏钱分给众猎户，以补偿他们因老虎所受的辛苦与责罚，自己却分文不取。见此情状，知县便有意提拔武松做个都头，先询问武松意下如何，在询问的同时也强调本地阳谷县与武松的家乡清河县近在咫尺，表达出自己的诚心诚意。武松应允跪谢，知县马上让本县押司立了文书，武松立刻就从草根布衣升为阳谷县的步兵都头，手底下还管着若干土兵。能够选贤举能知人善任，而且在考察人才的时候特别注重能力和德行两大方面，这位知县大人也算有能力有担当的地方官了。

结识阳谷知县，从江湖游民变成县衙小吏，武松的人生发生了第一次转变。原本要去清河县探望哥哥的武松专心专意在阳谷县干起了都头，“上官见爱，乡里闻名”，直到有一天在街上遇到迁居此处的亲哥哥武大，他的命运又发生了突转。如果阳谷县县令不是一个爱惜人才的官员，没有让武松当这个都头，武松去了清河县没有遇见自己的哥哥，或许就不会身陷囹圄，而是仍旧江湖漂泊自由自在吧。可以说，阳谷县县令的存在是武松故事中一个关键性的组成要素。对于武松来说，无论自己今后将有怎样的结局，兄弟重逢是最喜悦的事情。一来愿意和分离一年多的哥哥朝夕相处，二来哥哥及嫂嫂也殷勤邀请，武松就立马向知县说明情由，申请搬到哥哥家去住，并保证自己每天照常到衙门听候使唤，不会擅离职守。知县非常通情达理地说道：“这是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金圣叹于此夹批：“说出此二字，不愧进士出身。”从阳谷知县出场以来，他的言谈举动确实符合金圣叹的评价，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却令金圣叹的评语显得比较尴尬了。

二、是否始终“受贿不理”

根据书中描写，阳谷县知县的确是个收受贿赂的赃官。有两件事情很能说明问题：

其一，知县派武松押送金银钱财上京城谋升迁。自从在阳谷县当了两年半的地方官，知县已经“赚了好些金银”。这里作者用一个“赚”字，而不说“积攒”，显然是暗示金银来路不明。知县贪赃受贿，所为何来？赚的好些金银，用向何处？目的在于送上京城，交给亲眷去拉关系找门路，给自己谋一个升迁。担心路上有人劫掠自己的这一担钱财，猛可里想起身手了得又不贪钱财的武松，便派他走一遭。阳谷知县既会受贿，也会行贿，既知道忧劳公事选举贤能，也知道打点关系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深谙官场那一套加减乘除，在他的背后便是当时贪污腐败成风的黑暗官场。如果知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清官，就不会派武松送金银上京城，武松没有离开阳谷县，西门庆和潘金莲就没有机会勾搭成奸甚至杀害武大，武松也许就不会复仇杀人了。就像杨志，如果没有被梁中书派遣去押送生辰纲，而是去战场上杀敌立功，可能他的人生也就完全不同了。或许，笔者的想法过于简单，因为只要有西门庆、潘金莲、王婆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存在，老实本分的武大仍然不免有性命之虞。然而，如果没有喜爱金钱的父母官，治下又怎会有西门庆这样仗着手里有几个钱就为非作歹的流氓，即便是有恐怕也早被治理了。

其二，知县贪图西门庆的贿赂在武大之死的案件上屡屡推搪。武松从京城回来，察觉哥哥死得冤屈，经过一番调查，就带着曾经和武大去王婆茶坊捉奸的郓哥，以及虽被西门庆威胁收买为求自保仍然偷偷留下武大骨殖的仵作何九叔去向知县告状。县衙的大小官吏多和西门庆有来往，众人商议后有意偏袒西门庆，知县便回复武松说仅凭两个人的言语证据不足，无法理问。早有准备的武松把三件物证——西门庆收买仵作何九叔的十两银子、证明武大死于中毒的骨殖、何九叔关于烧化武大尸首当日时间、地点及送丧人姓名的记录一一呈上。这些证据即便不能证明西门庆杀人，也能证明武大之死确有可疑，知县也只得含糊答应“可行时便与你拿问”。结果西门庆知道此事，便派人来许给知县银两，当武松再次催促知县立案调查西门庆的时候，知县干脆发还证物，不予立案，还讲了一通什么背后之言，岂可全信，不要被人挑拨和西门庆做对头之类的鬼话。在江湖行走过，又当过县衙都头，有一定社会经验的武松见此情形，心中自然明白知县和西门庆之间已有勾结，自己哥哥的冤屈根本无法通过正常的司法途径解决。冷静沉着的武松并没有怒斥知县，也没有指天骂地抱怨命运不公，“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一句话说得淡然，却又气力万钧。从后面的故事看，武松此时已经抱定了为兄长复仇不惜一死的决心。从公堂上下来，他将退回的物证保存妥当，将两位人证安顿妥当，自己就去哥哥家请众邻居过来做个见证，于武大灵前私设公堂，将武大被杀一案问得清楚明白。武松在哥哥灵前杀死潘金莲，又去狮子楼斗杀了西门庆，用两颗人头祭奠了亡兄之后才将一干人犯、供状、人证、物证等带到县衙自首。“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这番言语读来豪气干云，读来也惨烈异常。正如金圣叹所言“兄弟二人，一死于仇，一将死于报仇，想其父母在地下，不知相顾作何语。”倘若阳谷知县没有贪贿枉法，武松何至于知法犯法，何至于将死于报仇？

如果故事到此结束，阳谷知县的形象也就是一个虚伪、贪财且胆小怕事的贪官污吏。经典名著的魅力就在于总有让你拍案惊奇之处，让武松伸冤无门不惜冒险犯难的是这个阳谷知县，而让武松得以从轻发落免于丧命的关键人物还是这个阳谷知县。在事实面前，知县按程序审理了案件，他并没有继续袒护西门庆，也没有重重处罚武松让其为西门庆抵命，可见知县与西门庆那种奸诈流氓还是有区别的。

三、复杂的人物成就经典的作品

也许是因为武松的行为轰动了整个县城，迫于舆论压力而不得不秉公而断，知县认真审理了此案。但是，如何处理武松却见出了这个阳谷县知县并不同于一般的贪官。知县被武松为兄报仇的行为所震撼，认为他是一个义气烈汉，又念及武松曾为自己上京一遭以及平日的种种好处，有心要周全武松，所以将供状重新改过。

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

这样的说辞并不符合事实，但却将武松的故意杀人改成了过失杀人，罪责自然轻了不少，武松就有可能不被判处死刑。想要存下武松的一条命，知县倒也还有良心。

武松在这桩案件中能够被从轻发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东平府府尹陈文昭是个明察秋毫且富有正义感和恻隐之心的官员。他念武松是个刚烈的好汉，不仅时常派人去监牢看顾武松使其少受苦痛，还把文案卷宗都改得轻了才申去省院详审议罪，同时又使心腹人赍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上京城去刑部等相关部门替武松活动。由于这位陈府尹的竭力帮助，武松终于免于死刑，被从轻发落。

据王婆生情造意，哄诱通奸，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伤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据武松虽系报兄之仇，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仗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文书到日，即便施行。

比较阳谷县的上报文书和省院最后下达的判决文书可见，省院文书对涉案人员的处理更为全面；陈述案情也更为符合客观事实，尤其是加入了“报兄之仇”“自首”二词，显见是为武松开脱。省院文书如此言辞，自然全亏了陈府尹多方努力。但是，关于武松杀嫂的缘由，仍然沿用了阳谷县知县的说辞，“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将武松私设公堂以及把嫂嫂潘金莲剖腹挖心祭奠亡兄种种事情都略过不提，如此方能从轻发落。可以说，阳谷县知县为武松能够被从轻发落也还是有所作为且这些作为也还是有所效果的。

那么，该如何评价小说中的这个知县形象呢?在武松的故事中出现了不少官员形象。有上文提及的山东东平府府尹陈文昭这样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好官，也有孟州知府那样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赃官。武松因报兄之仇犯下命案而刺配孟州后，帮施恩“醉打蒋门神”夺回快活林酒店，断了张都监、张团练之流的财路，被虚伪狡诈的张都监设计陷害偷盗财物，送到孟州知府衙门治罪。孟州知府受了张都监的贿赂，不容武松辩白就只顾严刑拷打逼其招认，企图定武松一条死罪后结果其性命。这些官员形象，好的好得纯粹，坏的坏得彻底，各有其特色，却不如阳谷县知县这一形象塑造得丰满复杂：既因循怯懦又果断敢为，既忧民疾苦又漠视生命，既利益至上又重视伦理，既不惮于受贿贪赃又尚存些许良心……这一人物的性格具有多层次、多色调的特点，并非爱·摩·福斯特所说的那种“按照一个简单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创造出来”的类型化人物。不仅如此，这个复杂的人物形象还与武松的人生遭际以及武松故事的发展变化密切相关。他的一念之善，让出生草根的武二郎成为政府公务员，让流落江湖的武松收拾心性回归正途，今后或许还晋升有望；他的一念之恶却又逼迫武松凭一己之力复仇杀人沦为囚犯险遭杀身之祸。我们一方面感叹人性之复杂，一方面又同情小人物的人生受外界拨弄难以自控。官吏的所作所为与升斗小民的安危荣辱息息相关，为官者怎可不慎之又慎。这大概正是作者借阳谷知县这一人物所要传达的思想。

人物是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人物形象塑造得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小说作品的成败，所以古今中外的优秀小说家们都非常重视小说人物的塑造。美国文学评论家克林斯·布鲁克斯和罗伯特·潘·华伦在《小说鉴赏》中甚至指出“如果没有个性的人物在作品里占着主导地位，那么这篇作品也许称之为传说或者寓言更为恰当些。”金圣叹曾盛赞《水浒传》是一部让人爱不释手的作品，原因就在于该书塑造了大量有个性的人物。“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比之于《三国演义》，《水浒传》更加重视展示人物个性，不仅仅是梁山好汉，书中的其他人物也都能呈现出一种同类不同质的特点：同类型的人物，彼此之间有所区别，有的更具备多样的性格侧面，散发出炫目的艺术光辉。可以说，复杂多样的人物形象成就了值得反复咀嚼的小说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