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军
(淮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安徽 淮南 232038)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淮南子研究学者对《淮南子》神话展开了多视角研究,并取得比较丰硕的学术成果。通过对《淮南子》神话研究的方法、类型、重点等研究内容和主要观点的梳理,以期对《淮南子》神话的后续研究提供帮助和参考。
《淮南子》一书记载了嫦娥奔月、女娲补天、大禹治水、后羿射日、天地开辟、共工怒触不周山、夸父逐日等40 余则古代神话,包括了自然神话、创世神话、英雄神话等多种神话类型,其神话母题数量仅次于《山海经》,蕴藏了丰富的神话资源。
《淮南子》载了很多神话故事,在整个中国神话研究中具有重要的学术地位和极高的研究价值。《淮南子》神话一直都是学术界关注的重要话题,最开始先受到鲁迅、茅盾、钟敬文、马庆洲等学者的关注和研究,钟敬文、吕思勉、袁珂、杨荫深等先生的接续研究更使得《淮南子》神话研究不断深入发展。仅从20 世纪来看,梁启超、茅盾、吕思勉、袁珂、杨荫深等人都曾研究过《淮南子》神话。梁启超先生发表的《太古及三代载记》曾引用《淮南子》中的材料说明上古洪水问题。茅盾在其《中国神话研究》中曾说,“《淮南子》 成书较早, 所据旧说, 自然较为可靠”。 吕思勉先生的《三皇五帝考》也列举了《淮南子》书中的众多神话加以说明。 袁珂的《中国神话史》对《淮南子》中的神话作了比较详细的解说,他认为《淮南子》搜罗的神话材料“相当宏富,几乎就是一部《山海经》的缩写”[1](P21)。 进入新世纪以来,《淮南子》神话研究开始展现新貌,孙纪文、宁丽杰、苏江、孙玲、陈景雷、梁冠蓝、桂磊等一代年轻学人纷纷以《淮南子》神话作为学位毕业论文选题,对深入推进《淮南子》神话研究作出了积极贡献,形成了新的研究热潮。根据中国知网检索可知,仅21 世纪以来,以《淮南子》为主题的研究文献高达2 268篇,其中以《淮南子》神话为研究主题的单篇论文约为118 篇。 由此可见,《淮南子》中的神话问题已经引起众多神话学者的兴趣和高度关注。 但在《淮南子》神话的研究过程中,人们常常因为语境的误读而出现研究结论的偏差,往往会影响世人对《淮南子》这部经典的认知。
语境理论被学者关注,最初可从亚里斯多德的《工具论》找到相关表述,他认为语境对词语意义的理解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从历时性角度来看,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于1923 年最早提出了“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概念。弗斯认为“意义存在于语境”,并将语境分为言内语境和言外语境。韩礼德进一步拓展了该理论,于1964 年提出了“语域”概念,他认为意义是对语言系统有目的的选择,也离不开语境。威尔逊把语境看成是一个动态的心理建构过程。海姆斯于1968 年对语境进行了理论细分,他认为话语本身也是语境的组成部分。莱昂斯用知识来解释语境,他认为说话人要能够正确地判断话语的合适与否,必须具备体现语境的知识。国内吕叔湘、刘宁生、陈望道、张志公、王建平等对语境理论也给予了拓展。 王希杰把语境分为广义、狭义,动态、静态,历时、共时,显性、隐性等四个世界的分类,更使得语境理论研究得到进一步完善。从共时性角度出发思考语境,语境理论研究经历了从一元到多元化的发展阶段。 从早期人们对语境的认识局限于“上下文”的一元化理解,到将语境理解为既包括语言因素和非语言因素、语言知识和语言外知识、语言语境和交际语境的二元化思维,到将语境知识分成时空和物理情景、语言语境和背景、常识、百科知识、社会文化知识、现实世界知识等“三元化”认识,再到后来人们对语境的研究越来越细致,都标志着语境研究多元化时代的到来。我们通过追溯国内外语境理论的衍变过程不难发现,语境已经作为一种新的范畴被广泛地运用到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对民俗学研究也产生了广泛影响,而《淮南子》研究也需要从语境理论中得到全新解读。
《淮南子》 神话是在汉代推恩封国制度以及谶纬思想比较浓厚的历史语境中产生的,其神话讲述既有历时性的前世流传,又有人们口耳相传的共时性民间汇集, 加之淮南地处南北文化交融地带,本身就呈现出文化的融通复杂性。 而书中那些片段化、只言片语的神话记载,无法让人们得窥神话全貌。 而将语境理论介入《淮南子》神话研究,有助于我们去发掘《淮南子》中的神话资源,厘清《淮南子》神话的来龙去脉,进而并对其进行激活、转发和利用,使它们呈现出新的活力。
神话的传承语境,在形塑神话文本形、成神话仪式、打造神话教育资源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 神话核心母题的稳定性,常常导致语境对神话传统的影响具有局限性。而语境的动态性、开放性、多元化性质则有助于我们深入触及神话口头艺术形式和内容的研究。 以《淮南子》为例,《淮南子》神话中的女娲形象是人们在农耕时代对自然的认知基础上逐渐演化形成的。 《淮南子》神话在汉代的仙话化、历史化、哲理化倾向为何? 《淮南子》的神话资源能否进行有效的激活和转化?这些问题在《淮南子》神话研究成果日益丰富的今天仍缺少足够的关注,亟待相关学者厘清。
《淮南子》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它体大思精,内涵深邃。 该书不仅囊括天文、地理、政治、经济、军事、文学、哲学、农学、生物、音律等方面,还记录了很多古代神话叙事材料, 虽然只是一些片段,但对我们理解古代神话世界作用巨大。它比较完整地记载了 《女娲补天》《共工怒触不周山》《后羿射日》《嫦娥奔月》 这些中国家喻户晓的四大古代神话。 从时间的维度观照《淮南子》神话,它属于上古神话,上承《山海经》《庄子》和《楚辞》,下启唐宋以降的神话传承,具有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作用。从空间的维度观照《淮南子》神话,它产生于南方神话和北方神话的交汇地带,兼具北方雄浑豪放与南方婉约浪漫的双重特征,是在蔡楚文化土壤里盛开出来的一朵神话之花,这也正是《淮南子》神话焕发迷人魅力之所在。 以往学界在研究《淮南子》神话的过程中,对其神话叙事进行了分类,但却形成了不同的认识。
所有神话的产生都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人们一时的心血来潮,往往都是人们对现实生活的真实描摹和艺术再造,是人们现实生存的生活需要。 开展神话研究总会用某一种视角来进行观察,但不同的视角会带来不同的分类方法。钟敬文先生将神话分为三类:对于自然现象的解释;反映生产斗争和征服自然的愿望;社会生活的反映。 刘魁立先生把神话分为四类:创世神话;有关自然及其变化的神话;有关诸神在天上、地下生活的神话;动物神话。西方学者C.H.隆格把神话分为:宇宙神话;人生关键期的神话;狩猎和农耕神话;超凡人物神话。上述的这些分类都是每个学者根据自己的理解所作出的划分。在《淮南子》神话的研究中也存在着同样情况,比如,部分学者认为,可以分为天地开辟神话、自然神话、发明创造神话、遨游神话等。也有学者认为,应该分为人物神话、自然神话、洪水神话、创世神话等类型。还有学者认为,应该分为创世神话、天文地理、洪水神话、英雄神话等[1](P5)。 日本神话学者大林太良根据神话所表现的主题将神话分为宇宙起源神话、人类起源神话和文化起源神话[2](P11),这种划分比较严谨。 所以《淮南子》神话可以分为宇宙起源神话、人类起源神话和文化起源神话三种类型。
《淮南子》 记载的神话中对女娲相关神话的记载比较丰富和详细。 《淮南子》说:“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而不死,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 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考其功烈,上际九天,下契黄垆,名声被后世,光晖重万物……”[3](P95)。女娲炼五色石、断鳌足以立四极、积芦灰以止淫水等内容源于流传已久的古代口承神话,并有深刻的历史内涵。 正是后人记录的不断加工,使得神话中的女娲形象一直发生着演变。美国亨特学院教授贝缇娜·纳普(Bettina L. Knapp)在其专著《神话中的女性》中曾就中国的女娲造人、补天、执规、蛇身、变形、“一日七十化” 等母题进行了综合分析,她认为女娲代表着父权制文明尚未确立时的全能女神信仰,那时的女神不仅是崇拜的中心,而且是宇宙秩序和自然和谐的代表。女娲补天和立地四极的情节也代表着远古时期人力工程和科学方面 (包括知识、技能和经验)的最高成就。 作为人类的创造者、宇宙的灾难性错误的纠正者,女娲也就相当于所谓“救世主”。至于女娲这位女性救世主如何在后代失去她的地位和荣耀,贝缇娜·纳普认为,随着汉代以来父权制的强化,“女娲不再是完美的典范了”,所以人们对她的崇拜也就随之解体[4]。
神话研究专家袁珂曾经认为,“原始性固然是构成神话的要素,但神话是会随着时代的进展而发生变化的。”“神话的原始色彩自然会在流传演变的过程中而有所减退,但减退了原始色彩的神话,仍然是神话,或者毋宁说是更高级更优美的神话。 ”[5](P4)可见,任何一个神话都在变动演化之中,神话人物的形象亦是如此。女娲的神话传说在很多传世文献中都有出现,渊源极古。 《说文》释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并且列有籀文。 王增永据此条考证,女娲化生宇宙神话最迟被记录于西周[6](P67-71)。 《淮南子》比较齐全地保存了女娲补天、共工触山、嫦娥奔月与后羿射日等中国古代四大神话。可以说,《淮南子》首次记载了比较完整的女娲神话,通过描述她“补苍天、立四极、杀黑龙、止淫水”等行为,为我们塑造了女娲“造人、补天、治水”的女性英雄形象,带有浓厚的道家理想化色彩,也为我们研究女娲神话在后世的发展变异提供了详尽的资料。
女娲神话一直是中国神话里最为引人注目的话题。 对女娲的研究,要把女娲的神话与信仰联系起来, 并将其置于生动的民众生活中加以整体考察,从中探讨女娲及其神话与信仰在群体与个人生活中所起的作用,以及女娲在中华民族信仰中的位置等问题。综合利用古文献、考古学与民族志资料,通过田野作业的方式,采用现代汉民族民间流传的大量关于女娲的口承神话来予以验证,可以使研究更加全面、立体和完整。而贝缇娜·纳普教授从性别视角对女娲形象进行的建构和解构,研究视角独特且很有见地。 实际上到了汉代,女娲的形象才真正高大起来, 女娲在唐宋元明清等朝代直至当今,一直是人们崇拜的对象。
克罗齐曾经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正如恩格斯所言:“在每一个民族中形成的神,都是民族的神, 这些神的王国不越出它们所守护的民族领域,在这个界线以外,就有别的神无可争辩地统治了。只要这些民族存在,这些神也就继续活在人们的观念中, 这些民族没落了, 这些神也就随着灭亡。 ”[7](P249)神话在传播过程中也在不断地发生着形式和内容的演变。如果推测一下《淮南子》神话材料的来源,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进行探究:一是刘安等人根据当时书面记载的上古神话所做出的真实反映;二是刘安等人根据个人好恶对中国古典文献中的神话资料进行系统集成并进行艺术再加工改造而成;三是刘安等人对当时流传于楚地的民间口承神话、口头传统、民间叙事的收集和整理。刘安虽然是个悲剧人物,但值得庆幸的是,他个人的政治遭遇并没有影响这部恢宏巨著的刊行与流传。这不仅与当时刘氏天下的家国观念有关,同样也与这本书记录的神话合乎统治者需要密切相关,更因为其神话记载与当时道家思想的盛行有关。因此在汉代,统治者逐渐认识到神话可以神化、圣化统治者形象,成为教化、愚化黎民百姓的重要工具,于是对神话的塑造与传播大加支持, 使神话再度得到活跃, 逐渐步入我国古代神话传播流变的黄金时期。孙纪文等学者研究,受道家山水观念影响,随着封建制度的成型,《淮南子》 神话开始呈现仙话化倾向;随着理性精神的强力渗入,神灵成为社会生活的角色进入社会,《淮南子》神话开始呈现历史化倾向;而受“阴阳五行学说”等哲学理念影响,《淮南子》神话又开始呈现历史化。 这些变化与刘毓庆对中国神话变迁的推断有着某些内在映射的联系。 刘毓庆认为,中国神话经历过三次大变迁:一是在三皇五帝时期出现了历史的神话化;二是在秦汉魏晋时期出现了哲学的神话化;三是在元明时期出现了宗教的神话化[8]。
中国原始神话的源头肯定是来自于先民们的观念创造,其口耳相传的历史十分漫长,所以呈现给世人的神话形态也是多维多元。史前文明时代没有文字记载,口承神话是其主要形式,其演变流程比较复杂。所以,在研究中国古代神话流变时,必须多角度、多方面进行考察。 《淮南子》神话距今历史悠长,用现代的目光来探究《淮南子》神话流布的本来面目,艰巨而复杂。 就《淮南子》神话研究的路径而言,学界认为《淮南子》神话呈现出多元化倾向,从先秦儒家的政治伦理思想、大众文化性质的神仙思潮、精英文化性质的先秦哲学思想等方面可以找到相应的答案[9]。 《淮南子》神话中的仙话化,主要体现在书中记载的西王母神话、 嫦娥奔月神话、河伯神话、王乔赤松神话等材料中。 汉代神仙方术思想的直接影响和神话记录者的间接推动,应该是神话仙话化这种倾向产生的原因所在。 “所谓神话历史化,就是把神话看成是历史传说,通常的做法是把天神下降为人的祖神,并把神话故事作为史实看待,构成了一些虚幻的始祖以及它的发展谱系”。[10](P52)神话历史化是《淮南子》神话演变的最主要模式,其主要表现是黄帝、神农、伏羲、炎帝和尧舜禹神话到了《淮南子》神话里面,开始由神话英雄向始祖神和人间圣王转变,尧舜禹完全成为了圣君。 神话中的神大都变形为人, 甚至还带上了强烈的宗法色彩。而《淮南子》神话的哲理化,主要体现在《原道训》《椒真训》《道应训》等篇章。 刘安偏好道家文化,其书也深受《老子》一书思想的影响,其中《淮南子》神话中的阴阳二神,就符合哲学的辩证思想。 值得我们重视的是,神话在《淮南子》一书中出现了历史化、仙话化和哲理化倾向,在历史文化的长河中渐进演变,时显时隐、此消彼长,对后世的神话创作影响极大。
神话学是个悠久传统的学科,百年来人们对神话学研究方法的探讨乐此不疲。王国维先生“地下发现之新材料”与“纸上之材料”二者相结合的“二重证据法”观点,对神话学研究产生过重要影响[11](P2-3)。徐中舒先生在进行民俗调查的研究探索中,在王国维先生二重证据的基础上提出增加“边地后进民族的历史与现况”的“三重证据法”[12]。 叶舒宪也于近几年提出了神话学研究的“四重证据法”,一重证据是指传世文献,二重证据是指出土文献,三重证据指人类学的口传与非物质文化遗产 (包括民俗学、民族学的大量参照材料), 四重证据是古实物和图片[13](P48)。 用这四重证据结合起来开展神话学研究,可以消除很多误解,获得豁然开朗的效果。 20 世纪以来,中国神话学研究分为人类学的神话学、历史学的神话学、民族学的神话学以及文艺学的神话学等四个主要流派,他们无论是用历时性研究与共时性研究方法, 还是用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方法,都给后世神话研究者以极大的启发。叶舒宪先生提出的“四重证据法”是今后一段时期神话研究的一个重要方法[14](P262)。杨利慧先生提出的神话研究“综合研究法”,主张“四个结合”,即,把注重历史研究的长处与表演理论注重“情境性语境”和具体表演时刻的视角结合起来, 把宏观的、 大范围内的历史——地理比较研究与特定社区的民族志研究结合起来,把静态的文本阐释与动态的交流、表演过程的研究结合起来,把对集体传承的研究与对个人创造力的研究结合起来[15],都对《淮南子》神话研究带来一定的启示[16]。
作为百科全书著作式的《淮南子》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为保存和传承中国古代神话宝贵遗产作出了巨大贡献,历来注疏《淮南子》的著作汗牛充栋,但真正从神话研究角度出发对《淮南子》进行全面解读的力作并不多见。 应该说,《淮南子》神话这座富矿仍期待人们的发现与开发,《淮南子》神话的跨学科融合创新研究将成为常态。 站在新时代的门槛上进行眺望,《淮南子》 神话的传统研究视角和方法依然会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淮南子》神话在当下社会文化语境中的呈现形态以及《淮南子》 神话资源的转化与利用问题, 将会引起人们的极大兴趣与重视。《淮南子》的神话研究,即将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