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进程中的平民英雄
——论《平凡的世界》中的英雄群像

2021-01-15 19:38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孙少平平凡的世界路遥

史 晓 林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深受人民大众的喜爱,有着广泛而持久的影响力[1]。不过,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以及文艺批评家这里,对《平凡的世界》的评价一直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种是高度认可路遥的创作及该书的经典性,认为应将其纳入到当代文学史的书写中;另一种则认为该书被文学史遮蔽有一定的合理之处,无可厚非(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书写中,《平凡的世界》遭到了漠视。影响大的如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王庆生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杨匡汉与孟繁华主编《共和国文学50年》都不曾提路遥;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以“民间”的概念开创了全新的文学史视角,其中虽专门讨论了路遥的《人生》,但提到《平凡的世界》仅有一句)。其实,路遥在文学史上遭冷遇和20世纪80年代热闹非凡的西方现代主义在中国文艺界的涌入有关。路遥能否进入当代文学史的书写,这背后是两种文学范式——朴实无华的现实主义与新颖独特、追求技巧的现代主义——的角逐与对抗。笔者认为,虽没有得到批评家的一致认可,但《平凡的世界》的光芒不可掩盖。广大人民的喜爱就是最好的奖章,正如列宁所说的:“艺术是属于人民的。它必须在广大劳动群众的底层有其最深厚的根基。它必须为这些群众所了解和爱好。它必须结合这些群众的感情、思想和意志,并提高他们。”[2]在展现现代化进程中普通人——尤其是处于苦难境地的农民群体——的人性之光的基础上,路遥挖掘了他们的崇高精神,塑造出了一批能打动人心的悲剧英雄,击中了改革开放初期中国民众对英雄的集体想象;由此激活了转型时期整个社会情感结构的感受和表达,让艺术的光辉照耀到最为普通的平民阶层。

一、平民英雄:“英雄”的现代叙事

不同于古希腊悲剧,现代悲剧自有一套刻画英雄的叙事机制。在《新科学》中,维柯将人类历史分为神的时代、英雄的时代、人的时代[3]。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指出,英雄时代对应着贵族政体,文艺创作中的悲剧英雄也由贵族充当,英雄实际上是贵族阶级自我的审美幻象。那么,进入人的时代,在民主体制下,悲剧的主人公、英雄的主体自然会随之改变,对英雄的叙事机制也会随之调整。如何调整呢?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所运用的饱含现实主义精神的“平凡叙事”算是一个应答。这种“平凡叙事”主要表现为如下几点。

第一,打破封建意识形态下的英雄幻象,选取普通人作为悲剧的主人公。在古希腊悲剧传统中,悲剧英雄一般为王公贵族这类特权阶级人物,如俄狄浦斯王、李尔王、安提戈涅等,而普通人只能做喜剧中的小丑。受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当社会被贵族统治时,悲剧中的英雄形象就只能是被美化了的特权阶级人物。那么,在社会主义国家、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悲剧英雄形象该如何呈现?路遥给出了答案。他指出:“社会是由普普通通的人民组成的,是他们平凡而又伟大的活动,构成了人类一幕幕色彩斑斓的画卷,也使得人类生生不息,向文明进化。作家写他们,他们又给作家荣誉。这种相互交融的鱼水关系,注定了生活在他们中间的作家只能为他们高歌吟唱。”[4]151基于这一价值判断,路遥认为,创作者永远不能丧失普通人、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因为“无论政治家还是艺术家,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才有可能把握社会生活历史进程的主流,才能使我们所从事的工作具有价值”[4]216-217。因此,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最终选取出身底层农民的孙少安、孙少平兄弟作为悲剧英雄。

第二,对悲剧英雄所处时空刻画上的平凡态度。在空间叙事上,由于悲剧英雄特殊的身份与地位,在古希腊悲剧理论的视角下,作为悲剧主角的英雄往往出现在带有“光晕”的特定空间场域,如宫殿、战场等,带有烟火味的世俗市井空间中上演的多是小丑的闹剧。然而,正如本雅明所点明的,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摆脱其幼年时代进入高速发展的阶段后,艺术作品会因机械复制技术的发达而失去彰显其本真性的光晕。同样,进入现代社会,面对现代化的高速发展,悲剧英雄在场的空间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平凡的世界》整部作品讲述的是“平凡世界”中普通英雄的奋斗史,英雄在场的空间一下子失却了光晕,从宫殿楼阁化为了乡村土窑。“平凡叙事”在作品所反映的时间上也有体现。如《平凡的世界》全书的开头是这样的:“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5]一,3然而,路遥选取的叙事时间——1975—1985年,对中国人来说则并非一段平凡普通的岁月,这是自新中国成立后又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路遥偏偏用“平平常常的日子”来形容这段时间,由此展开全书百万字篇幅的叙述,这种有意识的“平凡叙事”让人深思。

第三,作品语言风格和叙事技巧上的不饰浮华、朴实自然、通俗易懂。曾经给路遥退稿的《当代》编辑周昌义回忆说,拿到《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手稿后,他“趴在床上,兴致勃勃地拜读。读着读着,兴致没了。没错,就是《平凡的世界》,第一部。30多万字。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读不下去了。不奇怪,我感觉就是慢,就是啰嗦,那故事一点悬念也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全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实在很难往下看”[6]。1987年《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出版后,在北京开办了关于此书的座谈会[7],因其叙事笔法,参加会议的评论家对其普遍评价不高。白烨回忆说:“当1986年读到《平凡的世界》第一卷时,我不禁大为失望,为叙事的平淡无奇、平铺直叙失望,为没有在《人生》的基点上攀升失望。”[8]然而这其实是路遥有意为之。他说:“这么大规模的作品,哪个高手在开头就大做文章?瞧瞧大师们,他们一开始的叙述是多么平静。只有平庸之辈才在开头就堆满华丽”[4]43;“真正有功力的长篇小说不依赖情节取胜。精心动魄的情节未必能写成惊心动魄的小说。作家最大的才智是能够在日常细碎的生活中演绎出让人心灵震颤的巨大内容。”[4]30

第四,《平凡的世界》一书的命名。路遥抱有很大的创作雄心,想要创作出一部全景式反映1975年后近十年中国城乡变迁的史诗性长篇小说,要作“历史的书记官”。所以作品最初的名称很响亮,气势逼人。最早,路遥想要把名称定为《黄土·黄金·大城市》;后来,又借用了陕西当代作家海波拟写作品的名称《走向大世界》;但第一部定稿后,路遥却把名称定为《普通人的道路》。但小说的名称最后又是如何变成《平凡的世界》的呢?西安市文联文学月刊《长安》主编子页曾透露:路遥在写完小说的第一部后,为小说的命名而苦恼,总觉得现有名称都不理想。于是打电话与他商量,他根据路遥小说的创作特点,脱口而出:“叫《平凡的世界》怎么样?”路遥眼睛发光,也脱口说:“好!”于是,小说的名称便确定为《平凡的世界》[8][9]。海波也说:“过了一段时间,路遥又给我说,他的长篇不叫《走向大世界》了,改叫《平凡的世界》,说,‘走向大世界’几个字太张扬,不如‘平凡的世界’平稳、大气。”[10]小说名称由《黄土·黄金·大城市》、《走向大世界》转变为《普通人的道路》,最终定为《平凡的世界》,基调落在了“平凡”两字上,这也构成了路遥“平凡叙事”的一部分。

二、“现代人的痛苦”

威廉斯在《现代悲剧》中指出:“重要的悲剧似乎既不产生于信仰稳定的时代,也不出现于包含公开和决定性冲突的年代。最常见的悲剧历史背景是某个重要文化全面崩溃和转型之前的那个时期。它的条件是新旧事物之间的真实冲突,即体现在制度和人们对事物的反应之中的传统信仰与人们最近所生动体验的矛盾和可能性之间的张力。”[11]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就是一个充满“悲剧性”的过程。中国全力追逐现代化高速发展的改革开放时期,社会在矛盾与冲突中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固定的古老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12]

在社会转型的矛盾冲突中,中国现代城乡二元结构也在形成。路遥说:“城市和农村本身的变化发展,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意识,现代生活方式和古朴生活方式的冲突,文明与落后,资产阶级意识与传统美德的冲突,等等,构成了现代生活的重要内容。”[4]118同时,路遥进一步点明这一过程的悲剧性:“但是,不要忘记,在这一巨大的历史进程中,我们也将付出巨大的代价,其中就包含着我们将不得不抛弃许多我们曾珍视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永恒的痛苦所在。”[4]78这一认识最终化为《平凡的世界》中所要展现的“现代人的痛苦”。在书中,路遥借女诗人杜丽丽和丈夫武惠良、情人古风铃的情感纠葛,呈现了“现代人的痛苦”这一境况。

杜丽丽和丈夫武惠良的小日子本来过得很美满,且常引得田润叶的羡慕。但杜丽丽天生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作为女诗人的她渴望在诗歌的艺术世界找到灵魂伴侣,以满足更高的精神需要。正是在这层心理动机的驱使下,她和青年诗人古风铃走到了一起,深陷在对他的迷恋中不可自拔。然而与此同时,她并不想和丈夫分开。武惠良忍受不了妻子的不忠诚,并用“鬼混”一语来指责妻子和古风铃的关系。杜丽丽则回应说:“怎能用这样粗鲁的话来评论我们的关系?你现在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的年代。你现在很痛苦。我理解你的痛苦。我也痛苦,我的痛苦你未必理解。这既是我们个人的痛苦,也是现代中国的痛苦。我相信有一天你会理解并谅解我,因为你自己也许能找到一个你满心热爱的女人……”[5]三,1023-1024作为女诗人的她用“这既是我们个人的痛苦,也是现代中国的痛苦”来说明她和丈夫的处境,将个人痛苦上升到整个“现代中国的痛苦”,这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主观上的夸大与逃避责任。然而另一方面,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确存在在泥沙俱下的现代意识下迷失、遭遇悲剧的众多普通家庭。对于杜丽丽的痛苦,路遥并没有像道德家那样直接做出谴责,而是表现了一定的同情与理解,并借田润叶的心理活动将之描述为“现代人的痛苦”:“润叶无法理解丽丽的这种‘矛盾’。不过,她相信她的痛苦是真实的——这是属于一个现代人的痛苦,也许更具有外人难以理会的深刻性。”[5]三,1038

路遥的创作将悲剧主体设定为“现代人”,以是否处于现代情境的冲突中作为其是否为悲剧主体的判断依据,改变了古希腊传统中将悲剧主体限定为特定的权贵阶层的悲剧范式。关于“现代人”的这种悲剧体验,美国社会学家马歇尔·伯曼曾有如下理论上的阐释:“有一种至关重要的体验——时间和空间的体验、自我和他者的体验、生活可能性和危难的体验——世界各地的男男女女都有这样的体验。成为现代人就是发现自己处于这样的境况之中,它允许我们冒险、强大、欢乐、成长,改变我们自己和世界——同时,它也威胁着摧毁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我们所是的一切。现代境况和现代体验越过了地理的和种族的边界、阶级的和民族性的边界、宗教的和意识形态的边界:在这个意义上,现代性可以说是统一了全人类。但是它也是一种矛盾的统一、一种分裂的统一:它把我们卷入一个永远四分五裂和不断更新的巨大漩涡之中,卷入斗争和矛盾的巨大漩涡之中,卷入暧昧与痛苦的巨大漩涡之中。成为现代人就是成为这一世界的一部分,在这个世界中,诚如马克思所言:‘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13]

《平凡的世界》中的杜丽丽正是处于伯曼所说的“现代人”的境况中:与古风铃发生恋情无疑是杜丽丽试图改变自我,实现自身从旧诗人到新诗人的转变的冒险。在这一过程中,她收获着,也失去着。这种大胆的冒险摧毁了杜丽丽原先所拥有的安稳且惬意的家庭生活。最终,由于仍受传统道德的羁绊,杜丽丽精神上走向了分裂,陷入充满暧昧与痛苦的巨大漩涡中。

遭受着“现代人的痛苦”的还有海民和银花夫妇。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直接点明萌发了“现代意识”的是双水村的普通民妇银花。银花和丈夫田海民依靠勤劳修起了鱼塘,做起了卖鱼的生意;发家致富后,也引起了村民的羡慕。但对村民,甚至自己的父母,他们却不愿施以援手。然而,虽然“海民和银花也知道村里人对他们有看法,银花根本不管这些外人的指责。她生性就是如此。在她看来,谁有本事,吃香的喝辣的和外人屁不相干!谁没本事,谁受穷受栖惶,也和他们屁不相干!连她的公公也不例外!她甚至对村民们的攻击很不理解:我们有钱,是我们自己用劳动和本事赚的,又不是偷的抢的,外人有什么权力说三道四?为什么有些人自己不为自己想办法,光想沾别人的光呢?”[5]三,1140-1141面对银花这种想法,路遥则指出:“她这思想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甚至可以说,这是农村新萌发的‘现代意识’。”[5]三,1141然而,这种彻底斩断个人与宗族、乡亲之间的情感联系,将个人完全与他人隔绝起来的现代观念,发展到极致,也便见出了人性的自私。村民们不能接受的是他们对自己的父母也不愿帮助:这完全违反了传统孝道。由此,银花、海民夫妇和村民们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的关系中。这对不在乎村民看法、思想完全“现代化”的银花没有什么干扰,但对海民来说,两种不同的观念则一直在撕扯着他,身心处于痛苦之中。

三、尘世的崇高

周来祥指出:“近代悲剧以崇高为基础,没有近代崇高也就不可能有近代的悲剧。”[14]悲剧以崇高为基本的审美体验,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也有意识地营造着“崇高”的现代情感。然而,由于中国审美现代性与西方审美现代性的本质区别以及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不同阶段的独特性,《平凡的世界》中所孕育的崇高感与西方悲剧审美的崇高感截然不同。它不再是康德意义上的超脱于日常生活、对世俗进行反抗的强者的“崇高”,如脱离于日常琐碎生活的俄狄浦斯王与普罗米修斯所展现的那样,而是普通人必须面对的“尘世的崇高”,它表达的“不仅是主体意志的伟大,更是作为感性生命的卑微的展现”[15]。在《平凡的世界》中,这种尘世的崇高具体表现为“苦难使人崇高”的情境设置,是悲剧主体遭遇现代性后的悲剧体验。

不同于给人带来消极一面的“现代人的痛苦”,“苦难使人崇高”更多展现的是现代性对主体的正面塑造,如《平凡的世界》对孙少平的塑造。孙少平是颇具现代精神的悲剧英雄,而这种现代精神经过苦难的激发则显得熠熠生辉。在追求自我价值、树立自尊自信的读书时期,面对贫穷带来的饥饿与自卑,孙少平并没有萎靡不振,而是通过在城市中“游荡”和阅读来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没事时,他就到城里各种地方闲逛,如饥似渴地吮吸城市现代文明的气息:“透过城市生活的镜面,他似乎更清楚地看见了他已经生活过十几年的村庄——在那个他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里,原来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平淡无奇了。而那些许多本来重要的事物过去他却并没有留心,现在倒突然如此鲜活地来到了他的心间。”[5]一,10对于从乡村中走出、接触到现代社会城市文明的孙少平来说,“平淡无奇”的是传统乡土社会长期恪守的旧道德,那些他本没有留心的、现在悄然在他心间变得鲜活的重要事物则是“现代精神”。就这样,他享受着“游荡”中的惊奇。同样是城市的“游荡者”,孙少平和本雅明笔下的“游荡者”有着本质区别。本雅明借“游荡者”表现了前工业文明时代审美化的主体对高速发展的资本主义都市文明对个人所造成的分裂与异化的抵抗[16],路遥笔下的“游荡者”孙少平则是为社会主义国家现代化进程中迅速发展起来的都市文明的现代气息所吸引。除了“游荡”外,孙少平为积极地融入现代城市,他选择了阅读。他所读的这些书籍有不少便是讲述面对苦难学会成长的,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创业史》《苦难的历程》等。由于阅读的广泛、视野的开阔,孙少平慢慢敢于表达自己了,凭借着深刻的发言而被同学们所接纳,由此他也逐渐地自信起来。依托现代文明追求进步的理念,孙少平抵抗着上学期间贫穷给他带来的苦难。

“谁让你读了那么多书?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得太多了,因此才有了这些不能为周围人理解的苦恼。”[5]二,500现代精神助孙少平战胜了苦难,也给他带来了新的痛苦。不过,所有的苦难最终都转变为了他前进中的垫脚石。那么,路遥为何不让有学识的孙少平如《人生》中的高加林那样,凭借习得的知识文化,在城市里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而非要安排他去当城市里最底层的、靠出卖力气生活的揽工汉,之后又去铜城当不见天日、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的煤炭工人?笔者认为,这既是作者的安排,又是人物自我的选择。卖力气的揽工汉与地下挖煤的煤炭工人,这两者都是要付出艰辛的劳动的。从作者的创作心理出发,劳动,特别是普通人的劳动(或普通劳动者),在路遥的价值体系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路遥反复提到的创作理念便是:“作家创作永远不能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他这种强烈的劳动意识也自然就贯注到了他创作的人物身上。从社会现实出发,“劳动光荣”“劳动创造了美”等,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一直是现实生活中流传的口号。时代精神也自然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作者、影响了作品。同时,在20世纪80年代,没有城市户籍、进城务工的农民是很难有机会获得像样的工作的,当揽工汉对于孙少平来说也是现实的。从人物主体自身出发,选择劳动也符合孙少平的思想逻辑。受现代精神洗礼,孙少平有着独立的人生观、价值观;他急切地想要自立,所以劳动与苦难也就是必然的选择。

孙少平有着一套自己对于苦难的价值观,他在给妹妹兰香的信中说:“首先要自强自立,勇敢地面对我们不熟悉的世界。不要怕苦难!如果能够深刻地理解苦难,苦难就会给人带来崇高感。亲爱的妹妹,我多么希望你的一生充满欢乐。可是,如果生活需要你忍受痛苦,你一定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有位了不起的人说过:痛苦难道是白忍受的吗?它应该使我们伟大!”[5]二,738从孙少平对妹妹的叮嘱可以看出,他对苦难有着深刻的认识与理解,能够积极地看出苦难对人主体性的塑造。在他成为煤炭工人后,他所经历的“苦难”与“劳动”转化成了一种更具普遍性价值的尊严感与自豪感:“幸福,或者说生存的价值,并不在于我们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在无数艰难困苦之中,又何尝不包含人生的幸福?他为妹妹们的生活高兴,也为自己的生活而感到骄傲。说实话,要是他现在抛开煤矿马上到一种舒适的环境来生活,他也许反倒会受不了……”[17]

这便是孙少平的苦难精神,他坚信苦难能够带给人崇高。苦难塑造着人的主体性,是造就平凡的孙少平成为悲剧英雄的孙少平的核心要素。关于苦难在塑造人的主体性上的作用,在许多悲剧中都有体现。如让俄狄浦斯王成为悲剧英雄的,不是他显赫的功绩,而是在经历苦难后他还能坚守的作为人的高贵:他的挖目谢罪不是一种屈服,而是源于自我心中仍存的崇高。同样,如若不是因为面对着仇恨的苦难,心存痛苦,哈姆雷特也不会成为那位时时纠结“生存,还是死亡”这一问题的忧郁王子。在现代精神的激励下,苦难对于孙少平并不是可恶的拦路虎,而是其成长为崇高的悲剧英雄的催化剂。

“苦难使人崇高”的悲剧体验,也是路遥人生观、价值观的体现。路遥在创作中遇到困难时,就常积极地去应对困难,激励自己:“我既然要拼命完成此生的一桩宿愿,起先就应该投身于艰苦之中。实行如此繁难的使命,不能对自己有丝毫的怜悯之心。要排斥舒适,要斩断温柔;只有在暴风雨中才可能有豪迈的飞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有可能弹拨出绝响。”[4]39这种崇高的精神也自然投射到了作品中,《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物大都经历过苦难的洗礼。研究者们也意识到了路遥作品中的“苦难意识”,提出了路遥的“苦难哲学”这一概念。然而,路遥并不是为了表现苦难而呈现苦难,苦难的深重性与沉痛性并不是作品要展现的第一要素,不然苦难只会化为读者猎奇性的观赏。路遥真正擅长的是通过现代化进程中人物遭遇的苦难来塑造人物形象,从而表现人物在悲剧氛围中所激发出的主体性。

英雄因人类的需要而存在。hero(英雄)一词本源于古希腊语,意为“保护和服务”。人类只要存在恐惧、渴求保护,社会中便会有英雄的存在;这也正是原始社会时期神话故事繁多的原因所在。历史的每个阶段都有彰显其时代精神的英雄,英雄崇拜作为人类文化心理的一种症候性反映,也会因时代精神的不同,体现出不同的文化诉求。在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中国现代化建设正大刀阔斧地进行,在翻天覆地的经济改革中,人们的思想得到了极大的解放,发现了人之为人的更多可能,自我意识普遍高涨。此刻,人们最乐于看到的不是帝王将相的故事,而是现代社会中普通人民自己缔造的神话。《平凡的世界》里的“平民英雄”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现代化过程中、全民拼搏奋进的时代氛围中所需要的英雄典范:和千千万万的读者一样,出身普通但靠自身的辛勤劳动获得了成功。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人类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人对作为强大他者“英雄”的崇拜也可转移到对自我的肯定上来。正如维柯对人类社会发展分期的描述,人类经历了神的时代、英雄的时代才发展到人的时代,其中暗含的深意正是神与英雄的时代都是人成为文明社会中的人所必经的阶段。随着社会的进步,特别是进入人全面发展的现代社会,人类就具备了“神的超越”“英雄的崇高”和“人的本真”。在这个过程中,人类更趋于成为现代文明社会的人,人对神和英雄的崇拜,也便逐渐转化为对自身的肯定。因此,贵族统治的英雄时代的结束并不意味着英雄的陨落,而是意味着作为普通人的英雄的新生。威廉斯和伊格尔顿在回应现代社会“悲剧之死”这一观点时,也提到了普通人成为英雄的可能。他们认为,悲剧并非完全是贵族文化的产物,在现代社会,它可以表现为一种普通人的崇高——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以非凡的勇气和毅力,面对不可能战胜的对象时所显示的令人尊敬的真诚、正义和无畏。在以平民为主体的社会,在社会主义的现代中国,普通人作为时代的主人也能成为英雄,《平凡的世界》讲述的正是平民英雄的人性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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