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瑞 娟
(呼和浩特职业学院 人文与旅游系,呼和浩特 010000)
在北宋,诗歌酬唱成为一种文人间的群体活动,并喜选择乐府题目作为唱和的对象。这在整个北宋乐府诗坛显得十分突出,不仅颇具规模,而且成绩斐然,对于乐府诗本身的发展也有着重要的影响。
虽然在宋代以前已经出现了唱和乐府诗,但是数量很少,参与的诗人和留存的作品寥寥无几,并未形成一种风气。比如:南朝的谢朓、王融等人共同赋题唱和汉铙歌中的《芳树》《临高台》等曲名;萧绎和萧纲也曾唱和汉横吹曲。与前代相比,北宋文人则很热衷以乐府为题来唱和作诗,像王安石、梅尧臣、欧阳修这些在当时文坛颇有影响力的诗人也都参与进来,可谓参与的诗人众多、佳作琳琅满目。所唱和的乐府诗题既有汉魏古题,如王庭珪《和胡子敦实少年行》、贺铸《行路难·和鲜于大夫子骏》,也有宋人自拟的新题,如刘敞《和永叔鸣鸠诗》、陈舜俞《和刘道原骑牛歌》。北宋文人常唱和的诗题则有《王昭君》《湖阴行》《桃源行》《薄薄酒》等。
那么,北宋文人为何喜欢以《王昭君》等乐府题目来唱和呢?首先,这与当时诗坛唱和之风盛行有直接的联系,也受求新求变诗风的影响。北宋文人整体的文化修养较高,很多文人身在官场,生活优裕,故闲暇之余,饮酒赋诗,大量的唱和之作遂应运而生,其中就有不少次韵、依韵乐府诗。白居易《与元九书》中提及诗歌唱和的功能说:“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宋人在诗歌创作技术上有意争胜,缪钺有言:“唐诗技术,已甚精美,宋人则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盖唐人尚天人相半,在有意无意之间,宋人则纯出于有意,欲以人巧夺天工矣。”[1]这些唱和诗的创作可谓是诗友之间的一种文字比赛,大家互相竞技、钻研诗艺,从而促进了乐府诗的创作。松浦友久在谈到这种创作体验时说:“写乐府诗时……又因为每个诗题一般都已经存在于一系列以‘古辞’为源泉的作品之中,所以按照某个‘乐府题’写出的乐府诗,其好坏如何,很容易判断。因此,年轻的诗人若想要显示自己的才能,乐府诗是个最合适不过的诗歌形式了。例如中唐的李贺,呈现给诗坛的大家韩愈的诗,就是乐府诗《雁门太守行》。”[2]诗人们同台竞技的过程中,只有在那些旧题古义中翻陈出新,方才显出诗艺高超,而乐府古题为人熟知,非常适合共同唱和,因此当时出现大量的唱和乐府诗也就不足为奇,也成为北宋文人乐府诗一种重要的拟作方式。
其次,乐府诗题所指向的思想情感内容如果与创作者所要抒发的情怀相互契合,也容易引发诗人的创作欲望。以王安石等人共同唱和《明妃曲》为例,在数量繁多的乐府诗题中,因何偏偏选择《明妃曲》这一古题来创作?这就要挖掘诗题本身积淀的历史文化意蕴。《乐府诗集》共有两处收录与王昭君相关的曲题,相和歌辞录有《王明君》《王昭君》《明君词》《昭君叹》,并引《唐书·乐志》曰“《明君》,汉曲也”[3]卷二九,424;琴曲歌辞则收录有《昭君怨》《明妃怨》。这两类曲题所涉及的本事相同,都是围绕昭君出塞这一话题而展开。经过了历代拟作,《王明君》这一题目已经形成了特定的情感内容指向,而这些情感内容恰恰容易激发王安石这些身居高位者的共鸣。由于北宋重文抑武,对外用兵时便暴露出种种弊端,王安石、司马光、欧阳修这些北宋时期身居高位的重要诗人,对于国家的内忧外患感受深切,而《王明君》这一乐府古题所蕴含的思想情感与他们内心的情志恰好契合,故借古题以达胸臆。
此外,梅尧臣、司马光等人之所以主动唱和王安石之作,抛开私交,这与首倡者本人在诗坛、政坛的影响力也有一定关系。首倡者及周围的唱和者在诗坛具有影响力,他们的作品也就易为人所传诵,也容易激发他人唱和的兴致。
北宋唱和乐府诗的创作以仁宗至哲宗时期较为密集,乐府诗唱和者之间的关系也较为紧密;唱和的诗题多、数量多,所唱和的诗题既有古题,也有新题,并且有依韵、次韵等不同的唱和方式。这些和诗与原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的是围绕原作展开,有的是赋题,都非简单地重复模拟,而是和而不同。
根据题材、主旨、言辞的变化情况,可将这些唱和乐府诗分为三种模式。第一类是和诗与原作的题材相同,但能翻出新意。如苏轼和苏辙的《吴中田妇叹》: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霜风来时雨如泻,把头出菌镰生衣。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茆苫一月垄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秕。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苏轼《吴中田妇叹》)
久雨得晴唯恐迟,既晴求雨来何时。今年舟楫委平地,去年蓑笠为裳衣。不知天公谁怨怒,弃置下土尘与泥。丈夫强健四方走,妇女龌龊将安归。塌然四壁倚机杼,收拾遗粒吹糠粞。东邻十日营一炊,西邻谁使救汝饥。海边唯有盐不旱,卖盐连坐收婴儿。传闻四方同此苦,不关东海诛孝妇。(苏辙《次韵子瞻吴中田妇叹》)
《吴中田妇叹》(该诗题目下有注:和贾收韵)作于熙宁五年(1072),当时苏轼在杭州做官。诗中描写了当时赋税沉重、谷贱伤农的现状,反映出农人难以应付各种征敛,正遭受天灾与虐政的双重苦难。时值秋熟之际却偏逢大雨,诗中借一位江南农妇的口吻,倾诉了淫雨不断所造成的灾害:“眼枯泪尽雨不尽”,这句诗可与杜甫《新安吏》中“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相媲美;“忍见黄穗卧青泥”,真切地刻画出农人此时痛惜稻谷的心情。该诗前半部分对于天灾和农事辛劳的描写,是为了铺垫后文对“钱荒”问题的指责。王安石推行的新法造成了流通货币不足这一弊端,如青苗法以货币收支,免役法则征收免役钱、助役钱、免役宽剩钱,而西北招抚诸羌也需要用钱。诸多赋税需要以货币缴纳,正如诗中老妇所言“官今要钱不要米”。因此百姓只有卖粮食换钱,然而米价却贱如糠,逼迫农人“卖牛纳税拆屋炊”,将所有的生活资产变卖以换钱。今后的日子显然更加难熬,真是生不如死:“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这首诗写尽了新法的流弊,认为新法极大地伤害了民生。整首诗可以看作是一位农妇的语录,诗人未发表任何意见,但是他的态度、情感倾向已通过人物的言辞表露无遗。
苏辙依韵唱和苏轼的这首诗,则写农人常年遭受自然灾害,非旱即涝,田地颗粒无收(“东邻十日营一炊,西邻谁使救汝饥”),百姓不得不四处流徙(“丈夫强健四方走,妇女龌龊将安归”),而官家又不允许百姓寻求其他出路(“海边唯有盐不旱,卖盐连坐收婴儿”)。与苏轼稍有不同的是,苏辙的视野不是局限在一家一人身上,也不限于吴中百姓,而是写出了“传闻四方同此苦”的普遍现象。
苏轼作有《薄薄酒》,这也是当时唱和较多的乐府新题,李之仪、黄庭坚都有唱和,后来的王炎、敖陶孙、陈造、张侃、于石也有拟作。熙宁九年苏轼在密州时作《薄薄酒二首》,序中称:“胶西先生赵明叔,家贫好饮,不择酒而醉。常云:‘薄薄酒,胜茶汤;丑丑妇,胜空房。’其言虽俚,而近乎达,故推而广之,以补东州之乐府。”诗云:
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珠襦玉柙万人相送归北邙,不如悬鹑百结独坐负朝阳。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都两忘。(其一)
薄薄酒,饮两钟;粗粗布,著两重;美恶虽异醉暖同,丑妻恶妾寿乃公。隐居求志义之从,本不计较东华尘土北窗风。百年虽长要有终,富死未必输生穷。但恐珠玉留君容,千载不朽遭樊崇。文章自足欺盲聋,谁使一朝富贵面发红。达人自达酒何功,世间是非忧乐本来空。(其二)
赵明叔的话很俚俗,却不乏至理,旨在表达安分守己、知足常乐的思想。苏轼在此基础上,由薄酒茶汤之比,引发出功名富贵与闲居清贫之比;从更宽广的视野去审视世界,从中挖掘出更深的意蕴,将简单的生活感悟提升到了人生哲理的层次。诗人以旷达的心态看待是非忧乐,表达了唯义是从的心志。因为诗人将要表达的哲理与具体的物象和比喻联系起来,并用优美的诗歌语言传达出这种诗歌意境,所以这些哲理并不显得生硬、刻板,而是鲜活生动的。两首诗前几句的文字大体相同,在反复抒写中,反映出诗人旷达的情怀。
黄庭坚于元丰元年(1078)唱和苏轼该作:
薄酒可与忘忧,丑妇可与白头。徐行不必驷马,称身不必狐裘。无祸不必受福,甘餐不必食肉。富贵于我如浮云,小者谴诃大戮辱。一身畏首复畏尾,门多宾客饱僮仆。美物必甚恶,厚味生五兵。匹夫怀璧死,百鬼瞰高明。丑妇千秋万岁同室,万金良药不如无疾。薄酒一谈一笑胜茶,万里封侯不如还家。(其一)
薄酒终胜饮茶,丑妇不是无家。醇醪养牛等刀锯,深山大泽生龙蛇。秦时东陵千户食,何如青门五色瓜。传呼鼓吹拥部曲,何如春雨池蛙。性刚太傅促和药,何如羊裘钓烟沙。绮席象床雕玉枕,重门夜鼓不停挝。何如一身无四壁,满船明月卧芦花。吾闻食人之肉,可随以鞭朴之戮;乘人之车,可加以鈇钺之诛。不如薄酒醉眠牛背上,丑妇自能搔背痒。(其二)
黄庭坚唱和苏诗之余,又有意区别于苏诗,黄诗更多谈的是一种生活态度。该诗序中称:“苏密州为赵明叔作《薄薄酒》二章,愤世嫉俗,其言甚高。以予观赵君之言,近乎知足不辱,有马少游之余风。故代作二章,以终其意。”[4]第一首铺叙各种事例,讲美物厚味的害处、丑妇薄酒的好处,是想表明知足不辱的人生态度,所谓“薄酒一谈一笑胜茶,万里封侯不如还家”;第二首中诗人将拥有声色、权力、富贵的人生与淡泊、率性、贫乏的生活相比较,表明后者胜过前者,赞赏志向淡泊、无意功名、知足求安的人生。
李之仪《苏子瞻因胶西赵明叔赋〈薄薄酒〉,杜孝锡、晁尧民、黄鲁直从而有作,孝锡复以属。予意则同也,聊以广之》,在诗题中便说明了唱和的缘由及成员。诗中说俊美、强硬之物都不长久(“直木先伐甘井竭”);又说“高堂笙歌午夜饮,明日哭声喧正寝”,高堂笙歌难保长久,富贵功名最终都会化为虚无,不如饮薄酒:“莫厌薄酒薄,到头一醉亦足乐。”
第二类是原创与和诗只是题目相同,而题材的择取、主旨立意都不同。代表性作品有苏轼、苏辙唱和的《荔支叹》《竹枝歌》。先来看《荔支叹》:
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支龙眼来。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永元荔支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苏轼《荔支叹》)
蜀中荔支止嘉州,余波及眉半有不。稻糠宿火却霜霰,结子仅与黄金侔。近闻闽尹传种法,移种成都出巴峡。名园竞撷绛纱苞,蜜渍琼肤甘且滑。北游京洛堕红尘,箬笼白晒称最珍。思归不复为莼菜,欲及炎风朝露匀。平居着鞭苦不早,东坡南窜岭南道。海边百物非平生,独数山前荔支好。荔支色味巧留人,不管年来白发新。得归便拟寻乡路,枣栗园林不须顾。青枝丹实须十株,丁宁附书老农圃。(苏辙《奉同子瞻荔支叹》)
《荔支叹》作于绍圣二年(1095),是苏轼晚年在惠州时所作,诗中关注的焦点对准各地贡物,认为地方向朝廷进贡的行为有伤民生。该诗前半部分讲述历史上进贡荔枝、龙眼等事件,是为了指斥当今朝廷上下风行的贡茶、贡花。“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支龙眼来”,描写了尘土飞扬、人马颠仆枕藉的场面,而这并非是由于国事紧急,只为“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这不禁让人想到杜牧的诗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过华清宫绝句三首》之一)不过,杜牧的诗作尚系委婉的讽刺,苏轼该诗则表现出强烈的愤慨情绪,直接谴责统治者:“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邪!”并且指名道姓地批评当时的名臣丁谓、蔡襄、钱惟演,竟然也扮演李林甫的角色,进贡名茶、名花以买宠(诗人在自注中专门提到了贡茶、贡花的始作俑者:“大小龙茶始于丁晋公,而成于蔡君谟”;“今年闽中监司乞进斗茶,许之”;“洛阳贡花,自钱惟演始”)。“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诗人怜惜百姓,并警示执政者“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这首诗体现出苏轼一贯的敢怒敢骂的作风,在历经宦海波折的晚年,诗人仍敢于指斥朝政、抨击社会陋习,对于权势者无所畏惧。这首诗构思谋篇不落俗套而有奇趣,前半部分近似咏史诗,讽刺汉唐时期进贡荔枝之事,所欲表达的内容似乎至此已经完结,但中间笔锋一转,牵出本朝各地进贡各种稀奇物品的做法;该诗本为荔枝所发,忽然转到茶叶、牡丹,显现出诗人胸中欲发之言不可抑制。这首诗继承了杜甫新题乐府的批评精神:“貌不袭杜,而神似之。出没开合,纯乎杜法。”[5]卷三九,2126杜甫《病橘》:“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枝。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与苏轼这首诗开篇四句的隐射之意非常相似。此诗不是就题论题,批古论今,同时兼具,较白居易等人的新题乐府有所创变。
苏辙《奉同子瞻荔支叹》,前半部分写荔枝味美却难种,后“移种成都出巴峡”;念及兄长身居蛮荒的岭南之地,唯有美味的荔枝可以慰藉,盼他日若得归旧乡,定植荔枝十数株。二苏后期的唱和诗在思想上的差异越来越大,和诗已经磨掉了原作的锋芒棱角,不再关注现实问题,已经没有了《次韵子瞻吴中田妇叹》中干预社会的积极热情。
近代曲辞有《竹枝》,“《竹枝》本出于巴渝”[3]卷八一,1140,唐人拟作歌辞有写相思、乡愁及巴蜀风俗等内容的。苏轼《竹枝歌》序说:“《竹枝歌》本楚声,幽怨恻怛,若有所深悲者。……夫伤二妃而哀屈原,思怀王而怜项羽,此亦楚人之意相传而然者。且其山川风俗鄙野勤苦之态,固已见于前人之作与今子由之诗。故特缘楚人畴昔之意,为一篇九章,以补其所未道者。”[6]苏诗一方面围绕竹枝歌本身积淀的传统内容,“伤二妃而哀屈原,思怀王而怜项羽”,情绪哀怨惆怅;另一方面,想到楚地古往今来有多少悲情人物,世事变幻、沧海桑田,都化作尘土,慨叹功名富贵都是虚妄:“富贵荣华岂足多,至今惟有冢嵯峨。”诗中多用蝉联句式,有回环往复之感,强化了凄迷哀怨的情思。而苏辙《竹枝歌》则写楚人生活艰辛悲苦,特别是楚地女子不嫁人,“双鬟垂顶发已白,负水采薪长苦艰”。可谓歌声哀怨,闻之伤楚人。
以上两类唱和乐府诗,体现出诗人求新求变的意识,开拓了诗题表现的内容,丰富了乐府诗的艺术风貌。
第三类,和诗与原作在主题上一致。苏轼、苏辙兄弟之间唱和诗作很多,唱和乐府诗也有多首,通常都是兄唱弟和,从中可以看出兄弟两人不同的个性、志向与才情,以及深厚的兄弟情谊。
苏轼嘉祐二年(1057)进士及第,嘉祐四年十月父子三人再度赴京,走水路,途中苏轼写下了《襄阳古乐府三首》——《野鹰来》《上堵吟》《襄阳乐》。关于曲题《野鹰来》的来历,《水经注》中记载刘表曾筑台于襄阳,表喜鹰,尝登台歌《野鹰来曲》[5]72。苏轼该诗前半篇写野鹰饥苦力弱,后半篇写公子刘表登台东望,基本上是依刘表古事展开叙写。《宋书·刘道产传》载其事迹云:“善于临民,在雍部政绩尤著,蛮夷前后叛戾不受化者,并皆顺服,悉出缘沔为居。百姓乐业,民户丰赡,由此有《襄阳乐歌》,自道产始也。”[7]苏轼依据史传中有关刘道产的故事写了《襄阳乐》,描写了襄阳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将刘太守比作羊祜、杜预。苏辙唱和了其中的《野鹰来》《襄阳乐》,与苏轼原作在内容上是桴鼓相应、如出一辙的。而李之仪《四时词。拟徐陵,用今体,次东坡旧韵》,以春夏秋冬为背景写女子四季生活,内容也与苏轼同题诗接近。
从诗歌艺术来看,唱和乐府诗的创作有利于深度开掘作品主题的内涵,提高创作技巧。从乐府诗题的角度看,很多乐府古题是在时人和后人的反复拟作中,才被文人确立为真正的乐府诗题,有了相对固定的内涵;同样,唐宋文人的乐府新题只有通过不断地唱和、拟作,才有可能进入“乐府诗题库”,成为传统题目。所以,文人唱和乐府诗有利于确立、丰富乐府诗题。唱和乐府诗中出现了依韵、次韵等唱和方式,突破了前代只和意而不刻意和韵的做法,进一步强化了北宋乐府诗的文人色彩。
诗人在进行同题唱和时,要有别于他人之作,就会在思想情感、艺术构思、语言技巧等方面下功夫,这无疑会提高乐府诗的创作水平。比如仁宗时期,王安石、梅尧臣、欧阳修、韩维、曾巩和司马光以昭君出塞为题材的唱和之作: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王安石《明妃曲》其一)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王安石《明妃曲》其二)
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欧阳修《再和明妃曲》)
王安石敢于指出君恩浅薄,欧阳修则由一女子的命运联想到国家的命运,批判的笔锋直指最高统治者。王安石等人唱和乐府诗,并非刻意创作乐府诗,也不同于元白之间唱和新乐府。《王昭君》这个乐府古题只是他们日常唱和中的一个题目,王安石是有所感发而写,其他唱和者有的是出于朋友的邀约,有的或是折服于王作的精彩而技痒。这些诗人具有深厚的文学修养,所以即便是多人唱和拟作,仍能翻新出奇,绝不雷同。
“即事名篇”的乐府新题,如果“后继无人”,只是作者本人有作品留存,它的影响力就必然有限,该新题也无法成为传统的乐府题目;而诗人们相互唱和同一乐府新题,就会不断丰富它的内涵、扩大其影响力,从而使这些新题成为传统的乐府诗题,进而丰富乐府诗题。如苏轼首创的《薄薄酒》是北宋时期唱和较多的乐府新题之一,李之仪、黄庭坚都有唱和之作,后来的王炎、敖陶孙、陈造、张侃、于石也有拟作。这些和诗与原作虽然题材相同,但在主旨方面都能翻出新意,从而抒发出个性情怀,语言风格亦是多姿多样。《薄薄酒》这一乐府新题经过苏轼及其周围诗人的唱和之后,到了南宋仍有多人拟作,可见这一新题在宋代诗人笔下已经成为固定的乐府题目了。再如苏轼、黄庭坚、秦观同作《虚飘飘》,后来周紫芝、曹勋、王阮也有继作。周紫芝在《虚飘飘》诗序中提及:“元祐间,山谷作《虚飘飘》,盖乐府之余,当时诸公皆有和篇。”既谈及元祐年间苏轼等人同题唱和之事,又表明后人接受了该乐府新题。它遂在诗人的不断唱和、拟作中,逐渐成为一个传统乐府题目。
宋代以前的唱和乐府诗只是在题材内容上表现出唱和之意,而北宋文人的唱和乐府诗除了在题意上一致或相似外,有些还刻意地和韵,出现了依韵、次韵等唱和方式,这是北宋乐府诗创作中出现的新现象,也使得这类乐府诗的文人气息更为浓厚。在文人拟乐府的发展进程中,除了对乐府诗题、义、辞的考量外,又增加了对文字韵律的关注,这是北宋文人的一个贡献。
北宋时期,文人群体意识觉醒,常有雅集等活动,而乐府诗则非常适合群体唱和。在集会中,诗人们相互唱和,有时是有感而发,因文而生情,有时则是受人之邀,如邹浩、张耒的《有所叹》,黄庭坚《和谢定公征南谣》,吕南公和宋敏求的《和次道村田歌》等。诗人们在唱和时,多少会带有逞才竞技的心理,为了求新求变,不断地打磨诗歌语言,采用四言、五言、杂言等,甚至会借用楚辞句式。北宋文人唱和乐府诗不同于唐代元白的新乐府创作,他们只是以某个乐府诗题为牵引力来创作,因此没有出现像中唐新乐府创作那样着眼于乐府现实功用的创作风潮,更多关注的是诗歌的艺术水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