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胜
(池州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池州 247000)
文化感知基于跨文化交流中人们以平等观念渐进式地看待自身文化与他者文化,并从积极方面理解文化之间的联系与差异,以达成文化共情与相互理解[1]。这种感知能够促成对他者文化的美好认知。译介,作为人类一种跨文化交流的实践活动,能够促使不同文化之间生发影响,具有独特的价值和意义,它主要侧重原文化文本在语言转换间信息的失落、变形、增添、扩伸、文化意象的传递等问题[2]。文化的译介是从他者文化立场出发,介绍阐发本土文化,本质上是与文化他者的对话与交流,从而促成文化间的和谐共生。从翻译视角来考察地方文化感知,指称目标明确,直指与地方文化有关的翻译,学者石春让曾就地方特色文化外译模式从译者视角做出研究,提倡多种途径推广地方文化[3]。
池州地处长三角腹地,为国家级优秀旅游城市、皖南国际文化旅游示范区核心区,地理环境优越,山水景色俱佳;襟江带湖,历史文化资源丰富。关于池州地方文化的对外译介,自1983 年至2019年底,知网中相关研究论文数量也只有10 余篇,且多以九华山佛文化研究为主,而九华山以外的池州文化译介研究相对数量较少。[4]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池州文化对外宣传的软实力相对较弱,在地方文化“走出去”方面大有可为。
地方文化的价值不仅在于“地方文化”这个符号本身,它是文化中诸多因子与地方主体在多元互动中产生的。翻译作为地方文化外宣的一种中介活动,旨在强调这种文化形象的差异性,在译入语中再现这种特征,突出地方文化的精神层面,从而将翻译中的文化感知以译入语的表达方式内化为跨文化背景下的存在。文化感知在翻译活动中生成跨文化意义的内核,与翻译活动互动生发,进而产生文化交流或形成认知偏差[5],使文化交流呈现出多元的色彩。翻译是地方文化译介与推广的前提,形象感知则是地方文化在译入语文化中的再生,也是地方文化在交流中的价值回归。
形象感知是地方文化以某种特定面貌呈现在世人眼前的一种主观反映。康德认为这种“主观认知是形象建构的必然要素”[6]。它建构在一定的意义基础之上,秉承一定的文化历史基因,以普遍认知的方式将地方文化的特色彰显出来。这种特色往往表征为符号化的表达范式,以实现意义的生成。
一提及杜牧《清明》诗歌,一般人就会联想到池州“杏花村”,于是杏花村就成了池州文化的一个表征符号。尤其自清代郎遂编纂《杏花村志》[7]起,池州杏花村便承载了池州文化的整体形象功能。地方政府和民营机构也为此各辟一所,以拟古创新的方式建立了两处杏花村景观,进一步将这种文化发扬光大,彰显了杏花烟雨的江南文化氛围。
这种形象感知不仅仅是符号的文本运作,在跨文化背景下,它更是新的文化书写。而文化书写是人类学的重要话题,亦称民族志书写,是一种以书面语篇为载体对文化知识进行阐释叙事的方式[8]。这里面涉及英语文化语境下中国文化的解读问题,也即“翻译也是一项跨文化活动”[9]。地方文化的译介,其实质就是将地方文化进行跨文化的重塑与表达,其目标是通过翻译实现地方文化在功能意义上与异质文化的同步表达,从而达到推介宣传的目的。
以地方文化中的诗歌为例。诗歌是人们认识或描述地方文化的重要手段,虽然描述方式各不相同,但对特定空间中的文化情感态度大多一致,或是留恋赞扬,或是褒贬抑扬,包含了某种情感态度与精神倾向。这种情感与精神受制于一定的民族文化传统,这也造成了对同一事物的表达在不同文化中具有不同的文化内涵。以美国著名作家赛珍珠为例,她在中国宿州生活过一段时间,与丈夫一道进行农业调查,熟悉那里的生活。这段生活影响了她的一生,并写下名著《大地》三部曲,因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种生活阅历无疑会对宿州的地方文化产生影响。作家对宿州文化的敏感性和易受性,也表明了她的文化身份中包含着众多中国文化因素的影响[10]。
在诗歌翻译中,不论采用何种翻译策略,其目的必然是要正确传递出文化的信息,让西方人可以无误地理解中国地方文化。以“清明节”的译法为例,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究其原因,乃是英语文化语境下的理解差异使然。在《中华文化语汇翻译》一书中,编者将“清明”和“清明节”视为两个文化术语,将前者译为Pure Brightness(the name of the 5thof the 24 Chinese solar terms),将后者译为Tomb-sweeping Day、Tomb-sweeping Festival 和 the Qingming Festival 等三种表达[11],此外还有Chinese Memorial Day、Ancestor’s Day 等译法,尽管这些译法均将清明节的主要内容与功能译了出来,但若仔细分析英语译文,会发现“清明节”在英译中会出现或多或少的差异性,譬如少了踏青(spring outing)的文化内涵。从文化自信的角度看,“清明节”完全可以译为Qingming Day,因为该种译法直接包含了扫墓、纪念、踏青等内容。
因此,翻译需要将地方文化的精髓以恰当的方式加以重构,传达出地方文化的要义。一方面,它需要传达出诗歌中的地方文化背景知识,并能将诗歌中形象进行准确转换,结合特定时代文化、习俗礼仪和人们的主体情感,将地方文化在诗歌表达中的真正内涵译介出来。另一方面,翻译文本也会在不同文化间通过碰撞、沟通而逐渐融合,“产生新的文化视野”,进而“获得新的生命”[12]。很多中国地方文化的内蕴往往和当地的景点胜地、历史事件、名人诗文相伴而生,甚至出现“地方因诗文而名、诗文因地方而显”的独特地方文化现象。在某种意义上说,地方文化的具体表征常常与文化书写的文本呈现出“互文性”的关系(intertextuality),而且只有依据“这种关系”才能理解这种文本书写[13]。
在文化交流与输出过程中,地方文化的译介也变得日益重要,一方面它是地方社会发展的必然,另一方面也是地方在发展过程中进行形象展示的重要表征,甚至以之诠释回应西方文化的话语中心思想,让全球各地文化能够平等地交流。因此,在地方文化的译介中,回避外译现状的不足[14],要充分考虑到地方文化的表达范式、文化翻译文本的接受对象以及特定文化表达的理解与接受等因素。
特定的诗歌描写是人们认识和感知地方文化的一个重要领域,诗歌语言影响着人们对地方文化的认知。语言学家爱德华·萨丕尔就曾指出,“语言具有一种非本能性的、获得性的、文化的功能。”[15]从中可以看出,文化可能通过语言得以展现,诗歌作为语言的精华,无疑更会集中地展现这种文化认知功能。某种意义上说,诗歌就是人们对地方世界的主观感知,它不仅受本土文化的影响,也会对文化他者产生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因此研究具有地方文化特色的诗歌翻译及其影响,有助于理解异域文化对地方文化的不同感知,提高人们的跨文化交流意识,促进地方文化的对外译介与宣传。
诗歌英译可以很好地彰显地方文化的存在与影响,并由此看到两种语言与文化之间的差异,以及翻译对地方文化形象的重塑。翻译中诗歌的内容转换与呈现方式,本身就是译者语言选择与安排的结果。它体现出了诗歌翻译文化的主体意识,同时译者之笔不可避免地受到“文化观与意识形态的影响”[16]。
以杜牧的《金谷园》为例,诗歌写到诗人重访洛阳金谷园遗址,即景生情,遂以“金谷园”为题写下此诗。金谷园曾是西晋石崇别墅,昔日繁华与如今破败对比,抒发诗人吊古之情思。
金谷园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似坠楼人。
翻译家翟理斯翻译如下[17]:
The Old Palace
A wilderness alone remains, all garden glories gone;
The river runs unheeded by, weeds grow unheeded on.
Dusk comes, the east wind blows, and birds pipe forth a mournful sound;
Petals, like nymphs from balconies, come tumbling to the ground.
这是西方译者的译本,通过译文发现,诗中的中国典故消失了,甚至中国文化因素也荡然无存。从题名看,“金谷园”译为The Old Palace,则“金谷园”历史文化背景消失不见。同样诗中的一些美好形象也在翻译中缺失,譬如“香尘”本指沉香之末,译文并未出现。甚至“流水”“草”“春”的英语译文并未传达出中文的真谛。至于“落花”“坠楼人”更是语带双关,隐含典故。“落花”被译为petals。“坠楼人”本是石崇爱妾“绿珠”,译者将其译为希腊神话中的nymphs,成了居于山林水泽的美丽仙女,显然与原义差别甚大。这直接导致译文产生了新的文化内涵,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诗歌原意。相较之下,国内译者翁显良与许渊冲的译文就比较忠实[18]。
地方文化的译介需要系统地建构起文化表述机制,以此为契机,推进地方文化的宣传。学者李奭学曾就中国“龙”与英语中的dragon差异之辨作出专门研究,认为这种译法乃是明清传教士的文化立场与宗教信仰使然。[19]因此,地方文化译介必须要做到其来有自,以重塑地方文化在译入语中的文化形象,彰显地方文化走出去的价值与作用。
以杜牧池州所写诗歌为例,杜牧池州为官时写下不少关于池州本土的诗文,现今留下诗歌30 余首,文章10 余篇,其中以《清明》《九日齐山登高》最为著名。这两首诗都推介了池州地方文化,前者开启了池州杏花村文化,后者则宣扬了齐山人文山水风景。在杜诗英译方面,《清明》是其诗歌中英译版本最多的;而《九日齐山登高》则为中国唐诗第一首英译诗歌,开启了唐诗英译的先河。整体上考察杜牧诗歌英译研究与池州地方文化之间的关系,对当下池州文化的对外推介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以翻译来推介地方文化,将文化翻译融入到对外交流中,即拓展了地方文化推广的渠道,又丰富了翻译内容本身。首先,翻译会导致文化在新的语境中的重组、革新与重塑,尤其是地方文化的翻译,涉及到语言习惯、人文环境和社会习俗等因素。诚如学者所言,语际转换必须考虑到语言符号的文化信息承载与传递功能,否则意义的语际转换不完全[20]。譬如《九日齐山登高》中的重阳节“登高”(Climbing)习俗便是如此。这个词最早由传教士马礼逊根据当时粤语音译为Tang-Kaou[21]。
九日齐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
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
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
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
牛山何必独沾衣。
Tang-Kaou
When the autumnal rivers receive the shadow of the first flying swallow;
Let us, companions, take the bottle and ascend the lofty mountain.
In this impure world, ’tis difficult to meet with a mouth open laughing;
Let us (today) with the Keii flower, decorate our heads and return.
We’ll get merrily drunk, and keep up this happy season;
’Tis in vain to ascend the hill, and sigh about the sun setting.
Old times have passed away, the present come, and still it is thus;
What’s the use of (like the man of Cowhill) staining our garments with tears.
诗中登高习俗乃是登高望远,愉悦身心;头戴茱萸或菊花以除灾去邪,与友相伴醉饮,以畅秋志。故事发生地点为池州齐山,此山历来名闻天下,当地亦有古今文人撰写的《齐山岩洞志》《齐山志》等,记载其山历史沿革、风景名胜、文物古迹、诗文选辑、古今人物等。以山为志,实属少见。亦有学者曾考证齐山宦游,指证齐山文化底蕴与文人诗人之间的相互影响[22]。马礼逊如此翻译,客观上推介了池州齐山文化。
马礼逊以词语对译的方式来翻译诗歌,也曾出现一些误解误释。例如将“雁”(wild goose)译为swallow,大概是因为汉语中“雁”“燕”音相同,马礼逊混淆了两种动物;“翠微”的翻译也存在误解,原诗当指齐山,齐山有翠微亭,故以“翠微”指代齐山,马礼逊译为lofty mountain,曲解翠微本意;“菊花”直译为Keii flower,在音译上也有误解;“不用”(do not have to)译成in vain 或no use;将“古往今来”(since ancient time或of all ages)分开翻译,译成了Old times have passed away, the present come;在典故齐景公“牛山之悲”(an allusion warns against unreasonable desires or overcare)的翻译上也是简单处理,仅译为What’s the use of(like the man of Cow-hill),无法使人想到人生命运的悲戚感。整体上,马礼逊的这个译本只能大致地译出杜牧原意,在细节方面缺少对地方文化背景的认知。尽管如此,马礼逊还是通过翻译介绍了登高的地方文化习俗和文人官员登高的具体做法,无形当中也让英语读者了解了池州地方文化的一些特色。这恰好迎合了马礼逊在Translations from the Original Chinese with Notes(《中文原著翻译及附注》)这本书首页引用到的一句中国古语:“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23],即翻译必须要翻译文化,这样才能把握他者文化的真谛。马礼逊翻译此诗也正是出于此种考虑,说明他深刻地意识到了翻译与文化的内在关系,认识到翻译之于文化差异性认知的问题。
从“问禁”“问俗”的引用来看,文化的认知不仅在于语言转换的同一性(identical),更在于文化之间的差别(difference),这一过程也恰恰是地方文化区分与界定的过程(identification),本身就包含了地方文化在跨语言背景下的身份建构问题(the construction of identity)。而且翻译在特定语言与时空产生的变异,应当在文化层面得到显现与解释[24]。
地方文化的翻译最见于是否能够将语言背后的文化因素相应地译释出来,有学者认为,翻译中的隐喻当要创造相似性,而非寻找表达的相似性[25]。其目的是唤醒人们对文化的感知,以翻译建立起多元的文化空间,从而更好进行文化间的交流。
以杜牧《清明》的翻译为例,历来翻译版本众多,译家翻译策略不同,翻译结果也就有差异,有译家采用同一性的策略,有译家偏重差异性的策略,因此呈现出不同的翻译。以《清明》六种译文中的“牧童”“杏花村”翻译为例,选取吴译(吴钧陶译[26])、蔡译(蔡廷干译[27])、孙译(孙大雨译[28])、杨译(杨宪益、戴乃迭译[29])、万译(万昌盛、王僴中译[30)和许译(许渊冲译[31])等六个译本为对象,对其中的文化习俗翻译进行分析。
“牧童”在六种译文中分别为:吴译cowboy、蔡译 herdboy、孙译 shepherd boy、杨译 shepherd boy、万译cowboy、许译cowherd。其中,吴译与万译一致,孙译与杨译一样,蔡译与许译大同小异,甚至译为美国文化中的“牛仔”形象,使得译例与原文有些差距。西方田园牧歌中,牧羊人多以牧羊女的形式出现,尽管也有牧童的形式存在,但在文化功能方面的意义却不一样。西方文学中,牧羊女(人)形象常与表达爱情、追求自由、信仰基督等特征联系在一起,表达的是一种田园情怀。中国文化中的牧童形象则多指一种自然的写意,表达江湖独立与庙堂排挤、隐逸安乐与世俗功名等之间的对立,隐喻一种与现实环境相对的美好自然。因此,只能采取大致接近与对应的译法shepherd boy似乎要确切些。
而“杏花村”的翻译则更见文化差异,吴译apricot bloom village、蔡译 almond town、孙译 apricot Bloom vill、杨译 a hamlet nestling amidst apricot blossoms、万译 village of the apricot flower、许译 a cot’mid apricot flowers。这里指涉“杏花”与“村”的翻译。西方文化中,杏花为早春之花,象征幸福、魔力和精致。而在中国文化中,杏花内涵丰富,既象征轻愁淡喜、美人迟暮,又指心灵放松与娱乐休憩等特点。所谓的“村”与英语中的town 内涵完全不一样。而且自杜牧《清明》诗始,池州形成了独特的杏花村文化,出现了《四库全书》中收录的唯一村志《杏花村志》。因此,“杏花村”译作xinghua village似乎更符合当下文化实际。在地方文化走出去的背景下,《清明》众多译本虽有差异,但在跨文化背景下再现了池州文化的价值,为建构具有文化交流功能的地方文化提供参照与思考。
地方文化在译介中需要重视两个方面:一是基本文化信息的正确传递,譬如在《九日齐山登高》中,马礼逊将“雁”译成swallow,就是信息要素没有正确传递,这可能是西方译者在同音字的理解上出现了困惑。二是必须要考虑文化交流中的语言思维差异,上述杜诗译文即是如此,甚至语言背后折射出不同的文化价值观。中国传统诗歌中,诗人往往隐身于语言文字之后,但是西方译者常在翻译中将诗中的“我”或“我们”放在语言之中,突出“人”或“自我”的重要位置和价值观,如马礼逊的译文中总是出现we 和our 的字眼,因此中诗英译中要做到文化形象的逻辑化与具象化。
在地方文化翻译中,必须要充分注意中英语言的差异。汉语在音、形、义、语法、音韵的处理上与英语截然不同。当下翻译常常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不少译者常以韵的方式对译中英诗歌,出现英译多元韵式与中译一元韵式的差别,其原因在于英语为多音节语言,相对中文一字一音差别巨大。外加汉字的方块型结构,无法直接与拼音符号化的印欧语言对应。甚至有学者据此认为,汉字“自然性”特征强于英语言的“人文性”[32],这直接导致翻译的差异。因此在地方文化的译介中,务必要重视翻译视角问题。此外在文本处理上,需要采取灵活的翻译策略。在涉及方言、习俗、文化、信仰、生活方式等特定地方词汇的理解与翻译方面,翻译策略显得很重要,可以用多元互鉴的方式促成地方文化的翻译,这样既能准确地将地方文化的信息要素翻译出来,又能为译入语文化所接受。
总体而言,地方文化的译介能够促进本土文化的对外交流,并能产生一定的社会影响。这种译介话语必将丰富中国的地方文化翻译,既可以弘扬民族文化的自信,又能促进异质文化间的良性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