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注
(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 文化与法律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范进中举”是《儒林外史》不胜枚举的经典片段之一,范进的窘迫与富有、清醒与疯癫皆是科举操弄的结果。科举制的魔力在以《儒林外史》为代表的明清小说中时时得到显露,其之所以有如此魔力,可以从本身具有的商品属性来加以解析。
科举制是中国皇权专制体系最重要且成功的制度设计之一,它自诞生之日起就具备了多重属性,其中最为主要的是政治性,即它是维护皇权正统地位(政统)和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文教体系权威(道统)的工具。科举制政治性的发挥,建立在由皇权所主导、构建的分肥制度基础上:皇帝以考试形式将自己所继承的垄断资源作有条件开放,通过开科取士吸纳来自各个阶层的精英加入官僚集团,促成集团人员的新陈代谢,并借助招揽人才消解一部分由阶层固化产生的社会压力,达成天下英才“入吾彀中”(〔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一)与管控天下以巧不以力的“不劳兵之法”[1]18的双重目标。
相比而言,科举制的政治属性一目了然、易于理解,而它的商品属性则被隐藏了起来,不为人所察觉。作为科举形制完备的黄金时代,同时也是痼疾缠身的颓败时代,明清两朝涉及科举制的小说数量众多,它们对科举制的商品属性进行了最具在场感的描绘,为我们认识、了解这一属性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样本。接下来,我们以相关的文本为分析起点,对其加以说明。
科举制商品属性的整体概括是:这一制度是统治阶层与知识阶层缔结“买”—“卖”关系、达成权力—智力变现的交易机制。在这个交易机制中,统治阶层是当仁不让的“买方”,他们控制着官衔、名望、财富,决定“买”的对象、时机、方式,将他们认为有使用价值的人才收入囊中、为己所用,可谓一本万利。知识阶层是待价而沽的“卖方”,他们除了储备与科考有关的知识、掌握与科考相连的技能之外,默默无闻、身无长物,渴望在激烈的科场厮杀中闯出一条血路,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唐〕孟郊《登科后》)的腾达之梦。毫无疑问,“买”“卖”双方强弱分明,但“强”与“弱”毕竟是相对的,知识阶层一旦榜上有名,或者说“卖”得出去(为便于叙述,以下改称登科),则必定“获利”,成为“弱者”中的“强者”。换言之,科举制最初设定的、对知识阶层地位强弱的操控功能,是其驱使知识阶层(简称“读书人”)为之沉湎迷醉的原因,同时也是交易机制顺利上线、成功运转的秘诀。
在明清小说中,登科所带来的利好(读书人通过交易获取的“利润”)主要是:登科者为自己和家庭/家族找到了权力接口和金钱接口,从而将功名兑换为政治—社会地位和相应的配套福利,变现为现实的钱财及可购买的商品与服务。在《儒林外史》中,范进及其家属原本要沦为饿殍,而中举的捷报传到家乡之后,他和家人立刻跻身上流社会,成为钱、财、物的流向地。“范进中举”绝非孤例。在“三言”中,登科者的荣耀及其为家庭/家族创造的繁荣阜盛也得到了直观的反映。
太守之女陈小姐与阮三郎前世冤孽、今生报偿,阮三横死,陈小姐先是珠胎暗结,后是“放下情怀,一心看觑孩儿”,最终遗腹子“连科及第,中了头甲状元”,陈小姐未婚生子之丑事“翻作”守寡教子的佳话(《喻世明言》第四卷“闲云庵阮三偿冤债”)。单飞英迎娶仗义的妓女李英,妻妾和睦、家庭美满,“春娘无子,李英生一子,春娘抱之,爱如己出。后读书登第,遂为临安名族”(《喻世明言》第十七卷“单符郎全州佳偶”)。此外,但凡是大团圆结局,作为主要人物所具有的美德(如坚贞、忠诚、善良、孝顺等)美行的褒奖方式,主人公自己、丈夫或儿孙登科显贵几乎成为固定的结尾模式。譬如,“刘璞、孙润同榜登科,俱任京职,仕途有名……一门亲眷,富贵非常”(《醒世恒言》第八卷“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秀娥过门之后,孝敬公姑,夫妻和顺,颇有贤名……生得二子,亦登科甲”(《醒世恒言》第二十八卷“吴衙内邻舟赴约”)。“后来喜凡与陈员外之女做亲,子孙繁衍,多有出仕贵显者”(《警世通言》第五卷“吕大郎还金完骨肉”)。“裴夫人生子,后来也出仕贵显……子孙蕃衍不绝”(《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李克让竟达空函,刘元普双生贵子”)。“幼谦上春官,一举登第,仕至别驾,夫妻偕老而终”(《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九“通闺闼坚心灯火,闹囹圄捷报旗铃”)。“后来顾主事三子,皆读书登第。主事寿登九十五岁,无病而终。此乃上天厚报善人也”(《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五“韩侍郎婢作夫人,顾提控椽居郎署”)。“朱天锡袭了恩荫,官位大显,张福娘亦受封章。这是他守贞教子之报”(《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二“张福娘一心贞守,朱天锡万里符名”)。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显然,登科是受益丰厚的同义词,但既然是交易,就存在至关重要的前提:“卖”是有门槛的,不是谁都能自然成为“卖”方。
首先,读书人必须具有参与交易的主观意愿,这种意愿诚如杨志所表述的,就是“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水浒传》第十二回“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主观意愿其实不是障碍,对于读书人和期许自己配偶、子孙光耀门楣的人们来说,读书→参试→做官是理所当然的人生选择,此外没有任何出路。在明清小说文本世界里,对科举生涯的主动皈投和被动驱使同时存在。前者如范进,“三言”“二拍”故事主角的后人们,后者则可以以贾宝玉为例,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阶段”,他“顽劣异常,极恶读书”(“程乙本”《红楼梦》第3回“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而在经历了沧桑变幻、生离死别之后,他幡然改途,为挽救家族而重新回到科举正轨并成为家族中兴的功臣(“程乙本”《红楼梦》第119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二是,读书人要达到交易最低“额度”。这个“额度”涵盖身份、财力、寿命三个方面。身份上,至少要成为举人。仅仅成为秀才(生员),还不足以登堂入室、进入“交易”大厅,这是因为,明清时期,“不论是科考还是府州县学的考试,以至于乡试、会试,其考试内容和考试方法都相同,从而形成了以科举为中心的教育的举国体制”[1]19。科举筛除应试者的比例极高,应试者面对的进阶难度随考试等级提升呈几何级数增长,拥有秀才身份,虽说“国家便复其身,免其差徭。地方官员们都要以礼相待,如非黜革,有免受刑责的特权。如果是廪膳生员,还可以享受政府的生活补贴”。但这只是科举漫漫路上成功的第一步,距离“富”“贵”二字还有很长的路要跋涉,[2]秀才拔擢为举人的比例极低。正缘于此,秀才达不到精英标准,举人才够格,但这一步绝非坦途。财力上,读书基本意味着不但不创造经济效益,还要增添家庭的经济负担,这种情况下,若无好心人(有时是妖)的额外襄助,读书进仕难免半途终止、无法扭转贫困现状(参阅《聊斋志异》卷二“红玉”、卷五“荷花三娘子”)。寿命上,天不假年,则读书人只能徒呼奈何,范进五十多岁中举,算是赛过了死神的召唤、得偿所愿。综合而言,身份不够、兜里没钱、年老体衰的应试者,除极少数能“益自刻厉”、绝地反击(《明史·杨继盛传》)之外,绝大多数只能勉强维生,教馆谋食,最不堪者,则沦为孔乙己一样的社会零余者,贫不能葬,身无完衣。
综言之,科举制的商品属性决定了“买方”设定规则、主导全场,“卖方”殚精竭力、极力投合的格局,刺激着读书人为成功应举而终生效命、罔顾困苦,从而催生出一幕幕科场内外的悲喜剧。“范进中举”巨细靡遗地演绎出了“卖方”的辛酸苦辣,展现出了围绕“交易”始终的世俗生态,堪称探究科举制商品属性的宝贵样本。
作为经典段落,“范进中举”以翔实的细节和戏剧化冲突淋漓尽致地描绘出“中举”对读书人及其周围的人们所能起到的巨大影响力,穷形极相地演绎出科举制的商品属性。
商品属性的生成建立在“卖”方达到入门条件的基础上。
从这一层面来看,范进最明显的短板是老和穷,“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儒林外史》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户行凶闹捷报”)。相较而言,秀才(童生)身份还算是一抹亮色,保证科举的门向他打开而不是紧闭。范进最大的“资本”是对应考的执著,“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
可以说,以范进的条件,中举不啻黄粱美梦,但正因为是“交易”,不可测、不可知的因素必然会发生神奇的作用。对于范进,他的幸运在于遇到了学道周进。作为曾经的屡战屡败者,周进在好心人的资助下,买了贡监头衔,方才踏上仕途。饱尝科举艰辛的周学道带着由衷的同情心和同理心对待范进,不厌其烦地将范进的卷子先后看过三遍,从第一遍“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的不喜,到“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的斟酌,直到第三遍的“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胡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的赞叹,范进的命运曲线在他的态度变换中终于顺势止跌、强势上扬,为后续的进学中举奠定基础。实际上,周进扮演的是交易场中“采购者”的角色,他代表“买方”的权威,遴选合乎规定的待选对象,尽管遴选相对严格公正,但他个人的喜恶偏好和偶发念头都会直接导致“卖方”的境遇出现天壤之别。范进成为周进怜悯心慈悲心的最大受惠者,并以此为契机改变了人生际遇。
钱是应试的第二个必备条件,同时也是难以克服的现实障碍。人活着,就要有支出,有支出,就必须有收入,这个道理人所共知、不辩自明。但范进几十年如一日、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应举事业中,其代价就是自己和妻子、老母长期的极度困顿。范进中举的喜报传来当天,他的老娘已经濒临饿死——“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连家里唯一的“不动产”、一只下蛋的母鸡都要变卖。可见其家庭穷困潦倒到了极点。范进拿自己、家人全部身家、性命,拼死相“搏”(或者说“赌”)的,就是一个“中”字。他终于“搏”到了自己想要的,成为“卖方”中的赢家,逆转了家道。
商品属性的作用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卖方”身份的极度提升与相应待遇的优化;其二是“卖方”身价的隐形增殖。前者是外在可见、一目了然的,后者则是内在潜藏、需要推导的。
就前者而言,范进的社会地位的极速上升集中体现在他和岳父郑屠户之间“尊—卑”序位的对调上。以中举为分割线,此前范进是秀才,郑屠户是杀猪卖肉之辈。但郑屠户就是有资格“欺辱”范进。郑屠户的底气并非来自他和范进之间的翁婿关系,而是来自他自己的经济实力。这里不妨展开一些加以说明。
明清时期是中国古代商品经济大发展时期,在养殖业畜牧业进步的背景下,肉食在民间得到了大范围的普及。即便是一般平民,赶上风调雨顺的年景,也能做到“夏秋一日荤,两日素……春冬一日荤,三日素”[3]。至于有权有钱的人家,肉食消费则稀疏平常、用量惊人,明朝学者谢肇淛曾出席一位监司官的饮宴,不过是三桌宴席,竟然就用了72只鸡和150斤肉。当时作为“珍品”的鹅,有钱人家办一次宴会,动辄就要杀30多只。达官显贵们的宴会,那更要云集“熊掌”“猩唇”等奇珍肉类,普通猪肉也“动及千数”[4]。传教士利玛窦参加的明朝“官僚圈”宴会,每顿都堆满大量肉食,甚至“桌子压得吱嘎做响”类似的宴会,每次都“举行一个通宵”[5]。范进中举后跑来攀交情的张乡绅家里,“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肉类的供需两旺,使屠户跻身基层社会中的富裕人群,“金陵黃某鼓刀而屠,设肉肆于聚宝门内,生涯鼎盛,家道小康”(《屠夫殉豕》,《点石斋画报》1885年第5期)所言是实。郑屠户自陈,“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到钱把银子”。简单估算一下,他的年收入达到36两银子,粗略等于明代中后期乡村七口之家年收入的2.3倍。[6]在他眼中,穷酸的范进是无能无财之辈,自然可以加以侮辱。而中举的范进陡然富贵,“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更是“后半世”的靠山,所以不但不能再侮辱,反而要尤其尊重。受此观念驱使,范进、郑屠户之间的关系一日之内对调了过来。
对后者进行阐述分析,需要我们从“投资”的角度来加以观察。为了在“交易”中占据一席之地,读书人耗尽心力在“赌”,而读书人身边的人何尝不也在“赌”?他们“赌”的是,能不能找出“潜力股”、能不能在合适的档口“买入”,使自己的受益最大化。《喻世明言》第二十七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杭州乞丐头头(“团头”)金老大就是如此,他将穷书生莫稽招赘在家,供应吃用科考之资,期许上门女婿“改换门风”“挣个出头”。《初刻拍案惊奇》卷之十(“韩秀才乘乱聘娇妻,吴太守怜才主姻簿”)中,老丈人金朝奉鄙视嫌弃落魄书生韩子文,没想到韩子文“春秋两闱,联登甲第”,使老金“思想前情,惭悔无及”。这一类的故事大体可以被归并到“投资者”“看走眼”一类,要么所识非人,要么竹篮打水。而在“范进中举”中,“投资者”们都是认准了才上门的。
在他们当中,小门小户,乃是众邻居,他们“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这是低层次的示好,又叫拍马屁,“投资”意图明显,但力度近无。而高门大户的“投资”则是意图强、手腕硬,直接套近乎拉关系,送钱送物送宅子。值得一提是的,这样的描写有其实在依据:
明之中叶,某钜公于此建筑别墅,夹巷通衢悉成禁地。明代官绅权势炙手可热,《儒林外史》记范进进举,一孝廉馈宅赠婢顿成望族,确系当时社会真相。某钜公以名进士致身,通显官至都宪,致仕还乡,经营泉石春风梅笛秋雨苹烟,就景品题分为七十有二,瀛洲荷月亦系当时胜景之一。[7]
说得直白点,科举考试是一场大家共同参与的“风投”赌局——士子本人对于科名苦苦追求,为达此目的,不惜一切;而父兄之对于子弟,督责之,企待之,为达此目的,不惜全家含辛茹苦。戴钧衡在道咸年间描述时下风气时说:“自科举之法行,人期速效,十五而不应试,父兄以为不才;二十而不与于庠序,乡里得而贱之”(戴钧衡《桐乡书院四议》,《课经学》条;盛编《经世文续编》卷56《礼政五·学校下》)。局中人所共通的是,大家都是逐利者。区别在于,“投资者”们有的会中途退出、按需止损,比如一贯鄙视女婿的郑屠户,对借盘缠的范进“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一文不给;有的会乘势追投、增加收益,比如之前提到的诸位邻居、张乡绅。
综而言之,范进的成功迎举,逆转了自己的社会身份和经济地位,证明了自己具备成为下一轮“风投”热门标的的资格,他的个人成就及其连带的大众反应共同显示和阐释了科举制的商品属性。
皇权专制体系的兴盛、衰落有其自在的逻辑,科举制作为必不可少的精神—结构要素伴随这一体系由弱变强、由盛转衰直至枯竭消亡。科举制的商品属性(为了便于叙述,在此改称科举制商品化)衍生的两个天然的死结,决定了它在中华帝国晚期必然会成为政权与自身的催命符。
第一个死结是,科举制商品化注定形成知识精英退化→政权管理能力滑坡→推动朝代灭亡的恶性循环链。这是因为,科举一旦成为被“交易”的特殊商品,则意味着它一方面被统治阶层消费,另一方面则与应试者(“读书人”/追求功名者)达成消费—被消费的互动关系。在这组互动关系当中,“科举制消费应试者”所指的是,科举所考察的范畴、领域、内容直接规定应试者的思维方式、行文方式,规范应试者的知识积累、文明视野。科举所考的绝非普遍知识而是专门知识,即以程朱理学为主要内容,服务的是皇帝政治统治思想和选官思想[8]。就在《儒林外史》第三回中,童生魏好古以自己“诗词歌赋都会”跪求周进出题面试,被周进斥之以“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而在第七回中,范进不认得苏轼,这些案例展示的就是科举制在考查内容上的排他性。考察空间的逼仄兼以巨大的竞争压力迫使“读书人”主动隔绝与科举无关的日常生活,甚至放弃人的思想—行为主体地位,甘愿成为科举的物化对象,退化到全无心肝、混浊恶俗的可悲地步:
秀才装名士。旁观谄态。信口谎言不倦。揖坐苦让上下。歪诗文强人观听。财奴哭穷。醉人歪缠。……市井恶谑。任憨几登筵抓肴果。假人徐威装模样。歪科甲谈诗文。语次频称贵戚。
(《聊斋志异》卷七“沂水秀才”)
“应试者消费科举”指的是,一旦应试者榜上有名,他会立刻抛弃对科举的工具理性态度,不仅在丁忧时期抛开儒生恪守“孝”的本分,不过换了一双“白颜色竹子”便大快朵颐、不忌荤腥;更厉害的是,他自动转换角色,在科举之外寻求更为丰厚的利益,特别是投身宦海奋力拼杀,使自己的科举成果真正变现和固化下来。在此阶段,曾经的“读书人”如今奉行的是权力游戏法则,运用的是官场逻辑,成为人治这部巨型机器上的一个不可或缺或无足轻重的零部件,人格矮化甚至奴化,惯于、长于以合纵连横为生存手段的人际博弈。范进在成为举人、有资本进入乡绅、官员的人际圈之后,往来应酬,有样学样,游刃有余,此后他在仕途上梅开数度,在第18回已晋升为“范通政”“通政公”,成长为帝国文教系统高级官僚,便是明证。
但问题在于,科举制是封闭的权力—政治运行系统的产物,它培养的是忠顺于政权的大小官僚,不要求甚至反对官僚拥有健全的人格、开拓的视野和变通的能力,“学子于贴括外,一物不知;其上者考据词章,破碎相尚,语以瀛海,瞠目不信;又得官甚难,治生无术,习于无耻,懵不知怪”(梁启超《变法通议》)。一旦国家机器或者封闭环境遭受外部世界的冲击、异质要素的侵袭,官僚们不敢、不会也不能自发、有效地组织起来,形成应对危机的合力,而更可能选择困坐愁城、闭目塞听、抱残守缺、朝秦暮楚,但无论他们怎么选择,危机都会以它自有的方式打击、摧折、吞没政权,如此这般,科举制遴选出的考场精英正是政权化险为夷、实现革新的巨大障碍。
第二个死结是,科举制缓解阶层固化的设计初衷必然与加剧阶层固化的实际效果南辕北辙,致使科举制成为扼杀人才成长、阻挠社会结构改善的恶政,实质上剥脱自身的合理性。
科举制商品化是原型制度融入世俗社会后的版本改良。经过现实功利逻辑的二次编码,科举制成为社会建构的重要动力,这一能力的发挥源自科举制预设的内在冲突:功名即正义,但功名有时限,“成功”的接续性极其脆弱。
在阶层流动性相对阻滞、上升管道极其狭窄的社会环境中,科举制构筑精英—淘汰框架,构建高风险—高受益模式,对于渴望身份改变(能够参与资源分配乃至占据丰沛资源)、保持既有地位(继续把持资源利己化占有格局)的人们都具有不可抵挡的诱惑力。已迈过门槛、未入门槛的功名追求者永远都处于不安状态,消除不安必须运用对策:投资潜力股、强强联手、亲缘联盟,最终形成和强化“官官相护”“官绅一体”的结构,随着行政体系的僵化加剧阶层固化与阶级对立。更具体地,我们可以从下面三个层面来进行理解和阐释。
第一,功名即利好,它激发各个阶层的忠诚感。吸引读书人及各个阶层的人士全力投入到科举活动中来(这一点前文已说过,在此不赘述)。“中举之后,一路上去中进士、点翰林,好处多着哩……点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钱赚;还要坐堂打人;出起门来,开锣喝道。……这些好处,不念书,不中举,那里来呢?”(《官场现形记》第一回“望成名学究训顽儿,讲制艺乡绅勖后进”)。
第二,功名即威慑,它维持统治架构的秩序性。中举之后,有钱者向有权者低头,身无长物的被统治者向当下的新统治者俯首,大家以科举为中心,形成上下之间等级分明、不可僭越的同心圆,向科举成功者贡献、分享本属于自己的资源,实际且间接地向皇权专制制度表示体认与忠顺。
第三,功名有时效,它维系权力集团的凝聚力。铁打的官位,流水的官员,是官场生态,科举保证具体的某个人在一定的时段拥有权力,这样的操作在设想层面无疑是正确的:它给在位者以自警的鞭策,给后来者以进取的希望,通过人员新旧更替,保持治理体系汰冗精炼,保持权力体系高效有力。
但在实践层面,在位者多的是官位不稳的不安全感,当人本能地“花开永不败”的梦想遭遇“花无百日红”的现实,人会自动作出趋利避害的选择:旧有功名者通过馈赠财物等方式向新获功名者输诚“报效”,汤知县是若干年前的举人,当范进这个后进站在面前时,他当然加以庇护、拉拢,结成(当下)旧官、(未来)新官的利益联盟,为权力不落到利益联盟之外的人的手上提前做好准备。值得一提的是,范进也不是被动加盟,中举三年后,他进京会试,首先来拜见当初录取他的周进(周此时已是国子监司业),范进对周进感激涕零,表态“门生终身皆顶戴老师高厚栽培”,随后在周进的一力扶持下,范进“果然中了进士。授职部属,考选御史。数年之后,钦点山东学道”并按照座师的吩咐照拂周进早年教过的学生荀玫(第七回“范学道视学报师恩,王员外立朝敦友谊”)。此时的范进对周进,所怀的是感恩的心情还是攀附的心思,无从得知,多半两者兼有、轻重难辨而已。但从结果来看,通过切实可行的高低端搭配,范进和地方(乡绅、地方主政者)和中央(京官)达成了良好的互信联盟关系,为自己的官场坦途铺平了道路。在小说中,范进没有作恶的记录,但官与官、官与绅联手,必将造成阶层、阶级壁垒,也就是,权力圈子里的人愿进不愿出、圈子外的人想进难以进。日积月累,科举设计本意之一的、容许和鼓励一定程度的社会流动性,会因为中举者集团(既得利益者集群)的一致对外而明显被降低、受阻滞,而渴求上升、流动者的冲动、欲望无处排遣,国家多事、社会不稳则易于酝酿、发生。于是,科举成为社会稳定潜在的破坏因素而非一开始所设想的维安制度。
以上便是科举制商品化衍生出的两个天然死结,它们共时、并存,且无从解决:科举必须将“读书人”变成“官场人”,才能向体制运转供给适用的燃料兼润滑剂,人才、政权都被戕害,但不奴化人才,体制只会崩溃得更迅速,此无解一;官员权衡利害,一定会紧紧抱团,强行拆散官僚集团,严禁科举幸运儿联手,绝无可能,此无解二。所以,科举制度商品化必然加剧阶层固化,加速其自身的衰落和封建统治的危机,科举所服务的制度及其自身必定走向起始命定、毫无悬念的覆亡。
“范进中举”是吴敬梓用以批判科举制度的“小切口”,而埋藏在小切口里面的,则是需要后世读者加以思索探究的“大纵深”。“范进中举”不是孤立事件,而是与之联动的事件集合,涉及人际关系的调整、社会地位的升降、财富分配的重置,等等。这些变动所指向的,可以用“科举制的商品属性”来作相对精炼的概括。进一步来说,它是指向,也可以是视角,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读懂《儒林外史》、读透科举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