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三国演义》中的“桃园弟兄”

2021-01-15 03:15遗著整理
关键词:关羽桃园三国演义

遗著,刘 洁 整理

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具有笺注,这是由来已久的事了。因为成书在先秦年代的六经诸子,文字多半佶屈聱牙,不经过训诂考释,我们就无法懂得原作的含义。所以,自汉以来,便有马(融)郑(玄)之学。其后何(晏)杜(预)继之,亦各注一书。下达唐宋诸儒,此道益见广阔。而顾(亭林)、江(永)、戴(震)、段(玉裁)等人,遂得集其大成,号称清代朴学。但这只是经学小学发生、发展的状况,它们跟历代的史书一样,自从裴氏父子(松之和骃)开创集解之端以后,如韦昭注《国语》,司马贞、颜师古搞《史》《汉》之类,也就跟着大行其道。独于诗文小说,王逸的《楚辞注》,李善的《文选注》,虽然问世不晚,可是对比起来文集存在的数目,和经史注释者众多的事实,便相差太远了。特别是此中的小说,除了刘孝标的《世说新语注》是一种短篇逸事的补充以外,正式给章回小说作评注的,还是明清之际的李卓吾(1527—1602 年)、金人瑞与毛宗岗。值得注意的是这几位先生偏偏都对《三国演义》下过功夫,李卓吾批不易找见,不去谈它,金、毛两人对于此书的看法完全一致,他们的本子又是流行于过去的坊间的,所以必须研究一下。

金人瑞,是中国近代最著名的古典文学批评家。他把《庄子》《离骚》《史记》《杜甫律诗》《水浒》和《西游记》并列为《六才子书》。他说:“今而后知第一才子书之目,又果在《三国》也。”[1]2因为他认为三国乃是“古今争天下之一大奇局”[1]1,创作《三国演义》的也是“古今为小说之一大奇手”[1]1。无论文人学士、英雄豪杰还是“凡夫俗子”,读了它都会称“快”[1]1(具见《三国演义》卷首《原序》中),再具体地讲,就是他认为这部书独特的艺术成就在于①:

尊蜀汉为正统。金人瑞说,“以正统予魏”[1]1,这是陈寿《三国志》和司马光《资治通鉴》的错误。因为“刘氏未亡,魏未混一”[1]1,怎么应该推“魏”为正统?何况曹氏又是“篡国之贼”。同理,晋亦不得被尊为正统,司马氏也是“以臣篡君”嘛!(《三国演义序》)这种看法,当然是封建主义历史学家的“正统思想”,对于生长在三百年前封建社会里的小说家或小说批评家来讲,原本不足为怪。问题在于《三国演义》体现于这方面的东西,并不像金人瑞说的那么简单,蜀汉之为“正统”,除了姓刘以外,更主要的是“仁义之师”,爱民如子;“汉贼不两立”[7]87,跟曹魏斗争到底的这些符合人民愿望的善良的政治行为。

三国人才奇绝。他说,“古今人才之众”[1]3,没有能比过三国的。特别是“众才尤让一才之胜”[1]3的情况,就更令人称为“奇绝”了。譬如“名高万古”的诸葛亮,既是“隐士风流”,又有“雅人深致”,而且“达乎天时,近乎人事”[1]3,胸藏鬼神不测之机,“比管乐则过之,比伊吕则兼之”[1]3,所以是古今来第一贤相。再如“绝伦超群”的关云长,为人“英灵儒雅”世无其匹,“大节神威”[1]3,亘古一人,也是历史上最著称的名将。此类说法,自然也有其正确之处。不足的地方是没有把他们相互间的关系,为共同的政治目的而奋斗的人事情况结合起来看,终未免于不全面。

指出曹操是奸雄。“智足以揽人才而欺天下者,莫如曹操”[1]4,这是金圣叹对于阿瞒的定评。他说他“似忠、似顺、似宽、似义”[1]4。又说他“得士知人……击乌桓于塞外,讨董卓于生前,窃国家之柄,而姑存其号;……留改革之事,以俟其儿”[1]4,算得上是古今来第一奸雄。一看这些话,不禁使我们立刻感到他不是完全否定曹操的。起码在情调上不曾显露出来□②恶国贼的样子。否则关于曹操许多下流无耻、阴贼险狠,特别是残害人民的勾当,如何不提?要知道这毕竟是《三国演义》中的曹操而非史书上的孟德呀!何况就是《三国志》上的魏武帝也不见得找不出来他的“刽子手”一类的行为呢?作战经常屠城,亲信转眼诛杀,不是么?

严诛乱臣贼子。这一点应该是金人瑞批注《三国演义》的一个补充。因为行仁政、爱人民的思想既经确立,便不允许宽容乱臣贼子。他说,书中“严诛”他们,是在恪守“《春秋》之义”[1]23,所以才“多录讨贼之忠,纪弑君之恶”[1]23,虽然它是一部小说,从其褒贬的精神上看,简直可以“继《麟经》而无愧”[1]23。这就是说,金人瑞已经把《三国演义》跟《春秋》等量齐观了。即此一端,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便不是一件小可的事。尽管这种积极维护封建统治政权的态度,是我们今天必须予以批判的。因而像书中交待的曹操、华歆、司马昭、贾充之流,不只不应该单纯地认为这是他们和献帝刘协、高贵乡公曹髦之间的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反而可以看作评者特别是作者之所以否定他们,是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人民表示了憎恶的情感。

有人说,金人瑞虽有把小说提高到跟《庄》《骚》《史记》和《杜诗》具有同等价值的功绩,但他却是个反动的批评家。譬如,有“农民革命教科书”称号的《水浒传》,便被他批得极其不堪。他竟认为梁山英雄们不过是一伙强盗,说梁山人皆“豺狼虎豹之资、杀人夺货之辈,所谓敲扑劓刑之余”[3]18。就是他们的喽啰,也一样是“揭竿斩木”[3]18的贼寇(《序二》)。所以他反对招安他们,说“有王者作,比而诛之,则千人亦快,万人亦快”[3]18。让他们“免于宋朝之斧锧”[3]18是不应该的。并且一再强调“宋江虽降,必书曰盗,此《春秋》谨严之志”[3]24(《宋史纲》)。为此,他甚至于腰斩了百二十回本包括受招安、征四寇的《水浒全传》,而为前所未有的到“卢俊义梁山惊恶梦”打住的七十回本。同时又取消了“忠义”的字样。他说:“呜呼!忠义而在《水浒》乎哉”[3]17(《序二》),“于《水浒》上加‘忠义’字,却是使不得”[3]28。其他如采用“擒贼擒王”的笔法,到处指斥梁山领导人宋江是“权诈不定”[3]658“奸雄捣鬼”[3]772“弑晁盖”[3]1064“犬彘不食”[3]28等等,就更不必细说。不都足以说明他的反人民的立场非常的鲜明吗?怎么还可以考虑他对《三国演义》的看法?不错,是的。金人瑞因为生在明末清初天下纷乱的时代,主观地认为他遭受苦难是由于朱明统治王朝的覆灭,故而迁怒到起义军首领李自成、张献忠的流窜,认为是他们逼死朱由检,送掉大明的江山。于是充分地发挥他的封建主义的正统思想,借题说话、指桑骂槐地贬斥了梁山英雄们,原是极容易知道也必须坚持批判的地方。但可不能够因为这个便不加分析地连带他对《三国演义》的说法都予以否定。而且恰恰相反,具体到他对《三国演义》的某些看法,像我们征引在前面的那些材料,尽管它仍旧是封建主义的正统思想,如果把这和对立“扬州三日”“嘉定三屠”的女真入侵者,以及憎恶卖国求荣、诱引清人入关的大汉奸吴三桂和洪承畴等具有民族思想感情在内的情调结合起来看,也未尝没有值得另眼看待的东西。金人瑞不是特别推崇“汉”为正统的么?他说中国的朝代哪一个也不如“汉”,前半历史应该“以汉为主,而秦与魏晋不得与焉”[1]1不必说了。就是后一半历史,虽然可以唐宋为正,也照旧比不了“汉”。因为唐是以臣代君,蹈袭的乃“魏晋之余绪”;陈桥兵变,“取天下于孤儿寡妇之手”[1]2,赵匡胤也不光明正大。唯有像汉高帝除暴秦、汉光武灭王莽和昭烈帝讨曹操这等“兴汉”“复汉”“存汉”的行径,才能算是好样的。那么,他的弦外之音,岂不可以想见?何况他既以《三国演义》拟《春秋》,这尊王攘夷大一统,正是《春秋》的精神呢?

民族思想,结合着正统思想,也就是民族矛盾大于阶级矛盾的情况,往往发生在人民惨遭外来侵略者统治的时期。即如从北宋到明初的三百多年,正是中国人民连续遭受契丹(辽)、女真(金)特别是蒙古人(元)侵略和统治的时期。当时的中国人民在种族歧视、政治破害③和经济剥削的痛苦生活中,试图起而自救,有了“还我河山”复兴中朝的愿望,原是几千年来战斗的爱国主义优良传统的贯彻和发扬。例如赵宋南渡以后,爱国诗人陆游《得建业倅郑觉民书言虏乱,自淮以北民苦征调,皆望王师之至》一开头便有“邦命中兴汉,天心大讨曹”[4]207的调子,显然已经在用汉家比南宋,以曹操统一北方比蒙古征服中国。人民的戏剧作家们常常以三国故事作题材来体现“人心思汉”。最显著的例子,如关汉卿所作《关大王单刀会》杂剧里,关羽在鲁肃向他索还荆州时的唱词:“想着俺汉高皇图王霸业,汉光武秉正除邪,汉献帝将董卓诛,汉皇叔把温侯灭。俺哥哥合情承受汉家基业,则你这东吴国的孙权,和俺刘家却是甚枝叶?”[5]69这刚好与金人瑞高抬汉家三祖刘邦、刘秀、刘备的精神是一致的。而讲古比今、指东说西又是中国人民在长期封建主义压迫之下所陶铸成功的一种障眼伪装的艺术手法,所以,金人瑞带有复合性质的思想感情——正统观念结合着民族意识,是历史的产物,可以体会到的。问题在于它并非像金人瑞设想的那等简单,也照样交代在《三国演义》中。

至于书中的贯串着正统思想,这当然是不容许丝毫怀疑的事。不过我们应该知道,它是伴随着反对残暴统治,从关切人民生活的仁心善政出发的。譬如,因为作者体现它,首先是把人民的痛苦和国家的危难相提并论的:

扶持王室,拯救黎民。[1]51(第五回)

祸加至尊 虐流百姓。[1]53(同上)

劫迁天子,流徙百姓。[1]62(第六回)

帝星不明,贼臣乱国;万民涂炭,京城一空。[1]69(同上)

谁想汉天下却在汝手中耶!……汝可怜大汉天下生灵。[1]88(同上)④

上欺天子,下虐生灵;罪恶贯盈,人神共愤。[1]99(第九回)

这些都是作者通过地方起兵、朝臣忧国,企图诛除贼臣董卓的檄文口语所揭示出来的政治态度。自从二千三百多年前⑤,孟轲在战国时代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6]6037(《孟子·尽心下》)的口号,认为君臣上下的关系是相对的(具体见《孟子·梁惠王下》《孟子·离娄下》等篇)以来,肯把老百姓的地位抬得这样高的,还真不多见。尤其是生动具体地把它描写在像《三国演义》这等长篇的历史小说里,就更是空前的了。因为董卓之为汉末最凶恶的权臣,是在史书上就早已有了记载的。如范晔的《后汉书·卓本传》:

尝遣军至阳城,时人会于社下,悉令就斩之,驾其车重,载其妇女,以头系车辕,歌呼而还。[7]2325

尽徙洛阳人数百万口于长安,步骑驱蹙,更相蹈藉,饥饿寇掠,积尸盈路。[7]2327

所得义兵士卒,皆以布缠裹,倒立于地,热膏灌杀之。[7]2328

施帐幔饮设,诱降北地反者数百人,于坐[座]中杀之,先断其舌,次斩手足,次凿其眼目,以镬煮之。[7]2330

其他见之于《三国志》和《后汉书》中的残暴行为如:“淫略妇女,剽 虏 资 物”[7]2325“虐刑滥 罚”[7]2325“淫乐纵欲”,尤其是杀人放火,挖坟掘墓,把一座二百多年的政治经济中心洛阳,弄得断瓦颓垣,蓬蒿丛生,几百里内都没了人烟,其灭绝人性、罄竹难书的强盗行为,经过作者重点的渲染,使他成为罪恶的典型以后,就是今天看来,也只能叫人骂一声“害民贼”,万死犹轻的。所以,当日王允等人设计杀掉了他,确实应该算是一件为民除害的正义行为。这从卓尸示众通衢以后,军士拿他的膏油点灯,百姓过者,没有不“手掷其头足践其尸”[1]102(《三国演义》第九回)的情况,已经可以看出来这个生前曾经大叫着说“吾为天下计,岂惜小民哉”[1]66(第六回)的豺狼,是如何被深恶痛绝了。后来卓将李榷、郭汜反入长安迁葬卓尸时,“天降大雷雨,平地水深数尺,霹雳震开其棺,尸首提出棺外,李榷候晴再葬,是夜又复如是,三次改葬,皆不能葬,零皮碎骨,悉为雷火消灭”[1]109(第十回)的一段描写,虽然是作者根据《三国志·卓本传》予以加工的,而其“天之怒卓,可谓甚矣”[1]109的结论,却是充分地表达了憎恶的情绪。

董卓虽然这般凶恶,但因为他被诛除得早,对于后来的影响不算太大,所以在前十回里就结束了他。唯有曹操,这个讨伐董卓起家,事实上却是比董卓厉害十倍、残虐万分的“奸雄”“国贼”,就更是作者塑造在《三国演义》中的主要反派人物了。关于他的欺诈成性、阴贼险狠的“奸雄”行为,前面已经约略地谈过,这里要揭示鞭挞的是他荼毒百姓、残虐生灵的情况和行为。此类的史实,就是以维护曹操著称的《三国志》作者陈承祚先生,也无法只字不提的。例如见《魏志》的屠城记录:

徐州之役:兴平元年夏,曹操再征陶谦,攻下了襄贲,“所过多所残戮”[8]11(《武帝纪》)。《陶谦传》则说:“谦兵败走,死者万数,泗水为之不流。”[8]249《荀彧传》裴注引《曹瞒传》就说得更详尽:“自京师遭董卓之乱,人民流移东出,多依彭城间,遇太祖至,坑杀男女数万口于泗水,水为不流。”[8]310又说:“引军从泗南攻取虑、睢陵、夏丘诸县,皆屠之,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8]310这是因报家仇迁怒百姓的暴行。

雍丘攻张貌:兴平二年,曹操的老朋友张邈叛归吕布,叫自己的兄弟张超带同家属护守雍丘,操怒,“攻围数月,屠之,斩超及其家”[8]222(《张邈传》)。这是排除异己罪及黎民的刽子手行径。

征布屠彭城:兴平三年九月,“公东征布,冬十月,屠彭城”[8]16(《武帝纪》)。也是凭借武力,贼人民的残酷手段。

屠戮西人居地:建安十九年,因逐韩遂,命夏侯渊与诸将“攻兴国,屠之”[8]42。冬十月,又“屠枹罕”[8]44,斩宋建(《武帝纪》)。这是借口边防虐杀异族的血腥罪行。

氐王城邑被屠:建安二十年,曹操出兵至河池,“氐王窦茂众万余人,恃险不服。五月,公攻屠之”[8]45。又是归荡异族的暴力行为。

洗劫南阳:建安二十四年,春正月,被判到南阳镇压人民起义的曹仁军“屠宛”[8]51,杀掉了领导人侯音。裴注引《曹瞒传》云:“是时,南阳间苦徭役,音于是执太守东里衮与吏民共反,与关羽连和。……会曹仁军至,共灭之。”[8]51

看到这些材料以后,我们更应该明白为什么罗贯中把曹操定做“国贼”了。翦除异己,企图以武力征服天下,不论是谁,只要抗拒大军的,必遭屠灭。那么,他这虐杀人民的情况,不是比董卓严重得多、辛辣得多了么?“国以民为本,有人兹有土”,自古以来,大思想家和为人民所信赖的政治工作者,没有不强调“仁心善政,以德服人”的重要性的:孔子讲求“爱人”,墨子鼓吹“兼爱”,孟子到处宣传“不嗜杀人”的人才可以“王天下”。他们这些说法虽然各有其历史条件、物质根源,但那人道主义的精神却是一贯着的。而能够关切人民生活的政治家们,又往往在管理国家的事务上得到成功或是有了好的表现。这些事例更是史不绝书的,也不必一一举例了。这里曹操却偏偏是一个残民以逞、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还怪作者要对立他到底么?因为作者继承的,也是这个优良的人道主义传统。

反之,作者对于“爱民如子”的人,则是一意表扬的。如徐州刺史陶谦在曹操包围城池要报杀父之仇时说:“曹兵势力大难敌,吾当自缚往曹营,任其剖割,以救徐州百姓之命。”(《三国演义》十回)[1]117初定江东的孙策也“不许一人掳掠,鸡犬不惊,人民皆悦。赉牛酒到寨劳军,策以金帛答之,欢声遍野”[1]181(第十五回)。特别是刘玄德,可以说是“仁声素着”,到处得到人民拥护。如兵败徐州,“寻小路投奔许都,途次绝粮,尝往村中求食,但到处,闻刘豫州,皆争进饮食”[9]41(第十九回)。随曹操攻斩吕布的归途,“路过徐州,百姓焚香遮道,请留刘使君为牧”[9]57。曹操说:“使君功大,且待面君封爵,回来未迟。”[9]57百姓叩谢(第二十回)。最突出的描写,恐怕要算“携民渡江”的一回了。在曹操破荆州下江南,刘备败当阳走夏口之前。诸葛亮认为时机已迫,请刘备“速弃樊城,取襄阳暂歇”[9]135时,刘备说:“奈百姓相随许久,安忍弃之?”[9]135等到征求老百姓的意见是否愿意同行,“两县之民齐声大呼曰:‘我等虽死,亦愿随使君!’”[9]135结果是即日号泣而行,“扶老携幼,将男带女,滚滚渡河,两岸哭声不绝”[9]135,惹得刘备也大为悲恸说:“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欲投江而死,左右急救止。[9]135路过刘表墓,刘备又哭告说:“辱弟备,无德无才,负兄寄托之重,罪在备一身,与百姓无干,望兄英灵,垂救荆襄之民。”言甚悲切,军民无不下泪![9]136—137忽探马报称,曹操大兵即至,众将劝告暂弃百姓,急趋江陵拒守时,刘备落着眼泪说:“举大事者,必以人为本;今人归我。奈何弃之?”[9]137百姓闻刘备此言,莫不伤感(第四十一回)。结果到底因百姓累赘,使刘备一行不能够争取时间照计划办事,而几至家败人亡,全军覆没。

前面董卓说:“吾为天下计,岂惜小民哉?”[1]66曹操也说:“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第四回)[1]48于是一个叫他尸骨化为灰烬,一个自知“获罪于天,无所祷也”[10]33,坐待数终(七十八回)。而刘备呢,不只叫他及身得为帝王,还要把天下的正统归之于他。试问作者爱憎的态度是如何的鲜明?要不是他认清楚了中国人民多少年来人心向背的所在,也就是热爱仁贤痛恶残暴的战斗的优良传统的实质,怎么能够体现出来这等堂皇伟大的思想呢?刘备说得好:

今与吾水火相敌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若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吾不忍也。[10]191(第六十回)

这些正是曹刘优劣之处,同时也是这部书大书是非善恶的标准和主要矛盾,双方对立斗争的中心思想。如曹操教徐母给徐庶写信,徐母称刘备是“恭己待人,仁声素着”[12]71,却指斥曹操“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12]180(第三十六回⑥)。曹操要发人马下荆州击刘备时,孔融称其“无义之师”,谏止不从,仰天叹曰:“以至不仁伐至仁,安得不败乎!”(第四十回)[12]122都非常明确地表现着这一主题。

但是,作者根据这一主题所给予我们的最为脍炙人口,至今仍被民间称道的“德行”,还是以刘备为首的蜀汉政治集团所体现出来的“忠贞义勇互助友爱”。对于这些优美的品质,如果简单地呼之为封建道德,那便不止违背了历史的观点,而且也无法认识此书精义的所在了。就是说,刘备之所以能够贯彻他的仁民爱物的政治行为,如果离开蜀汉集团里其他人物的协力同心积极合作,是不会成功的。而属于这个集团的重要成员也不只是为了个人的利益或者少数人的功名富贵才结合到一起的。因为,这样的人们绝不会搞好相互间的关系,真正为了共同的目的团结奋斗到底。所以,我们非常欣赏作者安排在《三国演义》中的这一正义的、团结的、战斗的、胜利的、为人民所拥护的政治集团。同时,对于作者赋予他们以“桃园弟兄”的这一称号,尤其觉得亲切,富于教育意义。

要问桃园弟兄都是谁,熟悉三国故事的人马上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刘备、关羽、张飞,《三国演义》第一回不就交待明白了么:《宴桃园豪杰三结义》。但是,我们不同意这样划小圈子来看问题的态度,因为详观作者叙述在《三国演义》里的故事情节,可以肯定地说:强大的桃园力量,没有诸葛亮和赵云是表现不出来的。这正如多少年来扮演在舞台上和说唱在讲台上的整出三国戏剧,大段子的三国曲艺一样,如果少了军师(孔明)、四将军(赵云),是很少能够表演成功的。虽然在桃园冲北磕头这一拜的仪式中,只是刘、关、张三弟兄。

为什么说桃园弟兄是为人民所拥护的、正义的、团结的、战斗的、胜利的政治集团呢?这首先从“桃园”的队伍也是它的核心人物刘、关、张结义的誓言里就可以看得出来:

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1]7(第一回)

试问:“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1]7,这还不是桃园弟兄的政治纲领么?再从这个纲领的本质上看,有谁能说它不是正义的,为人民所拥护的呢?但这个政治目的的实现却是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1]7的异姓弟兄作为基础的。所以,我们又不能不说它是团结的战斗的了。就其精神实质来说,唯有《水浒传》上七十一回所载以宋江为首的百八人齐集梁山以后的誓词:“聚弟兄于梁山,结英雄于水泊,共一百八人,上符天数,下合人心”,“自今以后,……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着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13]933仿佛似之。值得注意的是:两书的主题都是仁爱忠义保国利民,这便不是偶然的事。

这三位弟兄自从结拜以后,在生活上是“食则同桌,寝则同床”[1]18,如刘备“在稠人广坐,关张侍立,终日不倦”[1]18(并见第二回)。最难得的是他们果然为了共同的政治目的,协力同心奋斗到底,经得起生死患难的考验。先看刘备:在张飞失了徐州羞见兄长想要拔剑自刎时,刘备慌忙抱住张飞说:“吾三人桃园结义,不求同生,但愿同死,今虽失了城池家小,安忍叫弟兄中道而亡?”(第十五回)[1]171看他开口就是“桃园结义”,又特别强调事业未就不可“中道而亡”的道理,都说明着是时刻地在贯彻誓言精神的。再如刘备在被曹操击败暂投袁绍时,旦夕烦恼。袁绍问他:“为什么这样地愁闷?”备说:“二弟不知音耗,妻小陷于曹贼,上不能报国,下不能保家,安得不忧?”(二十五回)[9]127这里又是:先提二弟,后提家小;先谈报国,后谈保家?那态度还是照旧不变的。尤其是刘备听说关羽为孙权所害,只恸得“一日哭绝三五次,三日水浆不进,只是痛哭,泪湿衣襟,斑斑成血”[10]27:“孤与关张二弟桃园结义时,誓同生死,今云长已亡,孤岂能独享富贵乎?”(第七十八回)[10]27这种情谊,可以说是比亲生的弟兄还要笃厚。因为,关羽之死,虽缘于个人英雄刚愎自用,但就舍身为国和业已降贼的孙权作最后的决战上说,却是光荣的取义行为。所以,刘备之恸,以及后此的复仇之战,便不应该解释作于了私情了。没瞧见张飞也死于范疆、张达的暗杀以后,刘备决心兴兵伐吴说“二弟俱亡,朕安忍独生。”[10]67(第八十一回)的至死方休的做法么?这些都是他履约践誓的具体表现,也告诉我们“桃园弟兄”真是同生共死。

接着让我们再从关(羽)张(飞)的行为上看看:关羽屯土山向张辽所提出的投降三条件是:

一者,吾与皇叔设誓,共扶汉室,吾今只降汉帝,不降曹操;二者,二嫂处请给皇叔俸禄养瞻,一应上下人等,皆不许到门;三者,但知刘皇叔去向,不管千里万里,便当辞去;三者缺一,断不肯降。[9]122(第二十五回)

关羽处危难之中,行权宜之计时,还是这般归汉不降曹的大义凛然,就是说把誓言的主要要求摆在头里,其余两件也是为了照顾嫂嫂忠于兄长,没有一点为自己打算的地方。这岂只是关羽个人行为的出色,仍旧是桃园的精神在充分地发扬着的缘故。然而,这种曲线式的政治手法,究竟不大容易被人了解的,以刘备的英明仁厚,在关羽斩了颜良、文丑以后,都不能不写了这样的信:

备与足下,自桃园缔盟,誓以同死,今何中道相违,割恩断义?君必欲取功名、图富贵,愿献备首级以成全功。书不尽言,死待来命![9]139(第二十六回)

其实也怪刘备不得,弟兄两人偏偏分寄在交战的袁、曹双方,关羽斩杀袁绍将,自然会使刘备处境危殆,问题在于关羽并不知情啊。所以关羽看了刘备的来信,痛哭着说:“某非不欲寻兄,奈不知所在也。安肯图富贵而背旧盟乎?”[9]139-140(同上)遂复书云:

窃闻义不负心,忠不顾死。羽自幼读书,粗知礼义。观羊角哀、左伯桃之事,未尝不三叹而流涕也。前守下邳,内无积粟,外无援兵,欲即效死,奈有二嫂之重,未敢断首捐躯,致负所托,故而暂且羁身,冀图后会。近至汝南,方知兄信,即当面辞曹公,奉二嫂归。羽倘怀异心,神人共戮。披肝沥胆,笔楮难穷。瞻拜有期,伏维照鉴。[9]139(同上)

接着,关羽真就挂印封金、过关斩将,赶向河北来会刘备,成就了忠义无双的英雄佳话。不过,关羽之于刘备,可不只是温情主义的无原则的服从,就是说,他处处都是按照着桃园的大义办事。譬如他对国土的态度,当诸葛瑾拿着刘备的书信来收取荆州三郡的时候,关羽说:

吾与吾兄桃园结义,誓共匡扶汉室,荆州本大汉疆土,岂得妄以尺寸与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吾兄有书来,我却只不还。[14]73(第六十七回⑦)

这种着眼大者、私不废公的保卫汉家山河的态度,是多么的光明严正呢?直到孙权降曹两面夹攻荆州,使着关羽败走麦城以后,他那不妥协、不屈辱的精神也没有半点儿的变更。如诸葛瑾奉命来劝他归顺东吴时,他说:“吾乃解良一武夫,蒙吾主以手足相待,安肯背义投敌国乎?城若破,有死而已。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10]11(第七十六回)

有人说,关羽昔日尚可以投曹操,为什么今天就不能够降孙权?殊不知彼时弟兄失散,刘备下落不明,二嫂归他保护,张辽的话又说得入情入理,就以践盟桃园匡扶汉室的话来打动他,所以他便权宜办理。此时刘备业已立国西川,自己又守土有责,这事如何做得?为了贯彻桃园的誓言,自然是“玉碎”方显本色的。

张飞虽是一个“粗人”,但对于信守桃园大义更是干脆彻底、直截了当。例如他听说关公来到古城,立刻披挂持矛上马,带着队伍出了城门迎上前去,见了关羽,吼声如雷、挥矛便搠的一段对话:

关公大惊,连忙闪过,便叫:“贤弟何故如此?岂忘了桃园结义耶!”飞喝曰:“你既无义,有何面目来与我相见?”关公曰:“我如何无义?”飞曰:“你背了兄长,降了曹操,封侯赐爵,今又来赚我,我今与你拼个死活!”关公曰:“你原来不知,我也难说,现放着两位嫂嫂在此,贤弟请自问。”[9]164(第二十八回)

从这段文字看张飞是个直性汉子,不知道什么弯弯曲曲的政治手法。虽然他有时也会“粗中有细”地用些智谋:如长坂坡设疑兵、耒阳查庞统、西川释严颜等,都收到了良好的效果。何况关羽投曹操连刘备都曾误解过呢。更重要的是,张飞也只认得桃园的大义,并没有因为关羽是他的二哥,便不怀疑背信弃义了。所以一直等到关羽斩了蔡阳,退了敌兵,按照张飞的要求表明心迹,这才涕泗不已,俯伏请罪,给人一个“真是好弟兄”的教育和启发意义的印象。特别是在关羽被东吴所害以后,张飞急谒刘备,请求火速报仇的那种心情:

飞至演武厅,拜伏于地,抱先主足而哭,先主也哭。飞曰:“陛下今日为君,早忘了桃园之誓。二兄之仇,如何不报?”先主曰:“多官谏阻,未敢轻举。”飞曰:“他人岂知昔日之盟?若陛下不去,臣舍此躯为二兄报仇!若不能报时,臣宁死不见陛下也。”

[10]62-63(第八十一回)

于是这位张三爷果然以死殉桃园了。这种“异性骨肉”的情谊,为共同的政治目的奋斗到底的精神,也就是公私两尽、忠义薄天的道德行为,在刘备败死白帝之日,便获得了最为完美的体现。

但是,为什么又说广义的桃园弟兄包括赵云和诸葛亮呢?从智谋武功上看,没有“长胜将军”赵云和“神机军师”诸葛亮,桃园集团就不可能打出江山立基业。何况刘、关、张相继谢世以后(也就是书中八十六回以后),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物屹立在蜀廷之中,根本就无法体现出来“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2]87的正义的战斗行为。即如赵云这位勇冠三军、深明大义的英雄,可以看作胜利形象之一,他的汗马功劳是数不过来的,只对刘备父子便曾三番两次地完成了保护的任务:刘备败徐州(第四十一回)、逃白帝(第八十四回),刘禅在当阳(第四十一回)、在长江上(第六十一回),都是赵云舍生忘死奋战到底才把他们“抢救”出来的。而最难得的是他不只是个一勇之人,而且极知大体,如奉命取桂阳,不肯和城守赵范的寡嫂结婚,胜利后,诸葛亮又加以撮合时,他说:

赵范既与某结为兄弟,今若娶其嫂,惹人唾骂,一也;其妇再嫁,便失大节,二也;赵范初降,其心难测,三也。主公新定江汉,枕席未安,云安敢以一妇人而废主公之大事?[11]85(第五十二回)

这实在是尊重对方人格,又表现了公而忘私的伟大行为,不能只庸俗地看作是信守封建道德。因为就是这一席话,便涵蕴着严正精细,尤其是忠信的大义的。再如刘备初定益州,即欲将成都有名田宅分赐诸将,赵云曰:

益州人民,屡遭兵火,田宅皆空。今当归还百姓,令安居复业,民心方定,不宜夺之为私赏也。[14]68(第六十五回)

军事胜利以后,首先看到的是人民的疾苦,这哪里是一般武将的见识。其次,从这些地方,也可以认识到桃园集团中的重要成员,很少不是怀有着“下安黎庶”的政治修养者了。再次,刘备决意兴兵伐吴为关羽复仇时,也是赵云敢于正面谏阻:

却说先主起兵东征。赵云谏曰:“国贼乃曹操,非孙权也。今曹丕篡汉,神人共怒。陛下可早图汉中,屯兵渭河上流,以讨凶逆,则关东义士,必裹粮策马以迎王师。若舍魏以伐吴,兵势一交,岂能骤解?请陛下察之。”[10]61(第八十一回)

孙权虽已与魏联合,但主要的敌人自然是篡汉的曹丕。何况从军事外交的形势上看,也是和吴拒曹会比两面作战有利得多呢。关羽不就是丧败在这一点上的么?刘备于此不察,却一味地拒谏孤行,无论是赵云的“汉贼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为重”[10]61,同诸葛亮的“迁汉鼎者,罪由曹操;移刘祚者,过非孙权;窃谓魏汉若除,则吴自宾服”[10]63(并同上),一概不加采纳,并且把他两人,一个搁在后方(诸葛亮留守四川),一个命催粮草(赵云作为后应),这样违背集体主义精神的战役,安得不败!而赵云不管到什么分际,都是这般地头脑冷静、眼光远大,就不能不令人感生敬爱啦。

赵云应该作为桃园集团的核心人物,从刘备关羽的口中也可以找出证据来。刘备说:“子龙是吾故交。”(第四十一回)[12]141关羽说:“子龙久随吾兄,即吾弟也”[14]168(第七十三回),等语即是。另外,当时的人亦多此类说法,如拿他和关、张并称:“关、张、赵云,皆万人敌。”(第三十五回司马徽之言)[12]59“有关、张、赵云之将。”(第五十五回周瑜的话)[11]115“关、张极勇,今领兵来的赵子龙,在当阳长阪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第五十二回赵范的话)[11]82就是作者从各方面都把赵云与关、张等量齐观,合情合理地摆进桃园核心组织里的明证。

诸葛亮隐居南阳,自比管乐,因受刘备三顾茅庐的邀请,于隆中定三分形势,出山使桃园集团据荆州、取西川、入汉中、立基业,从无到有,从孤穷到奄有一方地建立讨贼根据地。刘备死了,他又身负托孤之重,七擒孟获,六出祁山,鞠躬尽瘁地为讨汉贼付出毕生的精力。总之,诸葛亮这一典型的军师形象,作者不但叫他参加桃园集团的核心组织,而且也出色地塑造成为一位极罕见的爱国战士。现在先让我们看看诸葛亮在桃园集团中的地位:

玄德待孔明如师,食则同桌,寝则同榻,终日共论天下之事。[12]99(第三十八回)

却说玄德自得孔明,以师礼待之。关张二人不悦,曰:“孔明年幼,有甚学才?兄长待之太过,又未见他真实效验!”玄德曰:“吾得孔明,犹鱼之得水也,两弟勿复多言。”关张见说,不言而退。[12]114(第三十九回)

诸葛亮一参加桃园集团,便是参谋长,只是关张二人有些不服,直到“博望坡军师初用兵”[12]105,关张按照他的计策取得胜利以后,方才有了“孔明真英杰也”[12]118(同上)的赞语。从此,他们便协力同心分工合作地去完成对敌斗争的任务。

诸葛亮的奇计迭出,算无遗策,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之处,我们只看作者常常提到他的通天文、识地理、知阴阳、晓奇门、看阵图、明兵法,连英俊机智的周瑜,老奸巨猾的曹操,深沉稳健的司马懿,都不是对手,便可概见。我们想要特别提出来的是他的善于“将将”及“忠贞报国”。按桃园集团中最难调度的人物是义勇绝伦然而心高气傲的关羽。当关羽要入川找马超比拼武艺高下时,诸葛亮写信说:“孟起虽雄烈过人,亦乃黥布、彭越之徒耳!当与翼德并驱争先,犹未及美髯公之绝伦超群也。”[12]69后戒之以镇守荆州任务重大,不可轻动(第六十五回)。我们一看就知道,这是诸葛亮顺着关羽的心气说他比马超英雄,而主要的用意却在劝告他守土有责乱动不得,结果竟使关羽看罢书信绰髯微笑说:“孔明真知我心也。”[12]69(同上)遂无入川之意。即此一事已见手法。

至于诸葛亮的忠贞,更是触处可见。如哥哥诸葛瑾奉周瑜命试图以伯夷、叔齐同行之义劝他转事东吴时,他说:

兄所言者,情也;弟所守者,义也。弟与兄皆汉人,今刘皇叔乃汉室之胄,兄若能去东吴,而与弟同事刘皇叔,则上不愧为汉臣,而骨肉又得相聚,此情义两全之策也,不识兄意以为如何?[12]184(第四十四回)

这真是妙用,哥哥来劝弟弟不成,反被弟弟劝说了哥哥,而且是大义昭然情理俱尽,于是哥哥只好无言作别了。这已是作者在极力写诸葛亮的忠义了。然而最具有代表性的,还是刘备白帝城托孤的那一幕。刘备临死以前,拉着诸葛亮的手落着眼泪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10]117孔明听毕,泣拜于地说:“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乎!”(第八十五回)[10]117前人看到这里,往往认为这是刘备恐怕诸葛亮靠不住,所以要诸葛亮的“口供”,我们就不要小人之心。因为,刘备是以不得灭曹贼、扶汉室为恨的,而诸葛亮之才十倍曹丕,刘禅的不成器,又都是事实,于是老老实实地交待一下,便很有必要。不然的话,从古以来,封建王朝的顾命大臣,在死者骨肉未寒的时候,就违背遗命为非作歹的多了,为什么单单诸葛亮能够“鞠躬尽瘁”呢?他在《出师表》里说:“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第九十七回)[2]87诸葛亮就是根据这一大义,前后六出祁山,不顾成败利钝,与敌斗争到底的。因此,我们必须说,这才是刘备托孤、诸葛亮接受顾命的至意的所在,也就是桃园集团为了人民,为了汉室,继续团结战斗的伟大的行谊。如诸葛亮病危时,强支病体,叫左右扶上小车,出寨巡视各营,觉着秋风吹面,彻骨生寒,便悲叹地说:“再不能临阵讨贼了,天哪,天哪!”(第一百四回)[2]185像他这种“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情调,叫谁看了能不为之痛哭流涕长太息呢?此外,如他的公忠体国、洁身自好,“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余财”[2]185,并且恳劝刘禅要“约己爱民,达孝道于先皇,布仁恩于宇下”[2]185(同上),以及他的学生姜维又接着九伐中原,他的儿子诸葛瞻和诸葛尚也都战死绵竹,成为一门忠烈等,都不能不说是他的遗教光被,垂育后昆的结果。

诸葛亮遗爱在人的情况,作者也是极力描写的。刘禅在成都闻亮死信,大哭说:“天丧我也!”[2]194哭倒在龙床之上,连日不能设朝(第一百五回)。我们都知道,刘禅是一个没什么心肝的人,对于诸葛亮之死都要哀恸到这个地步,那么,能说不是由于他一生忠贞的感召吗?而且连吴主孙权听说他死了都要“亦自流涕,令群臣尽皆挂孝”[2]203(同上)的。我们查遍《三国演义》,还不曾发现这样受到邻国哀思的人。军队和老百姓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哀声震地,……皆撞跌而哭,至有哭死者”[2]191-192(第一百四回),“百姓人人涕泣”[2]194(第一百五回),并有逢年到节私下里在野地设祭之事(裴注引《襄阳记》)。这就无怪作者甚至托为“显圣”,道他死后照旧爱怜人民,告诫入川的钟会:“万勿妄杀生灵”[15]122(第一百十六回)了。

桃园这个为人民所拥护的、正义的、战斗的、团结的、胜利的、有组织、有纪律的政治集团,便是这样通过刘备的仁德、关羽的义烈、张飞的雄武、赵云的忠勇,尤其是诸葛亮的奇谋与贞信,最完美地被形成了。但还要强调一句的是,他们发挥力量的主要条件是集体主义的精神。不然的话,为什么刘备在未得诸葛亮以前,只能够孤穷四方、寄人篱下?诸葛亮不碰到刘备,也不过是高卧隆中,自比管乐。次而至于关羽败走麦城,是因为不听诸葛亮“北拒曹操,东和孙权”[14]36(第六十三回)的指示;张飞被人暗杀,是他不注意刘备“鞭挞健儿而复令在左右”[10]63(八十一回)的告诫;就是赵云,跟了公孙瓒那样久,并未干出来赫赫之功。所以桃园弟兄的战无不胜的局面,只有当他们协力同心、团结一道的时候才会实现,用诸葛亮隆中决策的话说就是他们占有了“人和”(第三十八回),而作者给我们创造的史无前例成功的集体主义典型,也就在这里。

接着,让我们做个小统计:

这部书虽然叫作《三国演义》,但作者的重点很明显的是摆在“桃园”(西蜀)一方面的,因为:

(1)一百二十回中,倒有九十回是写“桃园弟兄”的,有的占了全回(这是多数),有的占了多半回。而在其余的三十回中,提到“桃园弟兄”的地方也不少。

(2)书里的主要人物,几乎全在“桃园”之中(如刘、关、张、赵、诸葛亮和姜维)。其余的角色:除曹操是特定的国贼,孙权是敌友之间,写的分量不算太少以外,如袁绍、刘表、吕布、公孙瓒等,都可以说是为了陪衬“桃园”才被描述的。

(3)故事是从“宴桃园豪杰三结义”开始的,发展到了“赤壁之战”,还是出色地在写“桃园”。直到占荆州、入西川、定汉中、猇亭之役、七擒孟获、六出祁山、九伐中原,都是以“桃园”为主要的一方而夹述其他。姜维死后,只有一回“降孙皓三分归一统”,全书便告结束。

因此种种,我们大家可以说“桃园”的思想,就是《三国演义》的主题;“桃园”的人物,就是小说的正面人物;而“桃园”的故事,也就是书里的中心故事了。

说到这里,我们还有几个需要补充的问题,那便是,作者把刘备说得这般得人心,“桃园弟兄”如此地亲爱互助,不但都有一定的历史根据,也是具有现实意义的。即如刘备,陈寿就说他“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8]872(《三国志·蜀志·先主传》),裴注引《魏书》也说他在平原时与下士“同席而坐,同簋而食,无所简择,众多归焉”[8]873。又引《献帝春秋》说他在徐州时得到下邳人陈登等拥护,谓可“永使百姓,知所依归”[8]874。到荆州后,豪杰来归者日益多,走当阳时,已有众十万,盖其“弘毅宽厚,知人待士”[8]892(《蜀志》本传)有以致之。至于关、张跟他的关系,则《关羽传》谈得最详细:

先主于乡里合徒众,而羽与飞为之御侮。先主为平原相,以羽、飞为别部司马,分统部曲。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坐,侍立终日,随先主周旋,不避艰险。[8]939(《蜀志》卷六)

《张飞传》也说:“少与关羽俱事先主,羽年长数岁,飞兄事之。”(同上)[8]943他如羽飞忠勇之处,则《羽传》具有“吾受刘将军厚恩,誓以共死”[8]940,《张飞传》也有“羽、飞万人之敌,羽善待士卒伍而骄于士大夫,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8]944的记载。这些情况,都非常清楚地证明着《三国志》和裴松之注,乃是作者敷衍桃园结义的原始根据。关于赵云的也是一样,《蜀志·云传》裴注引《赵云别传》说:刘备依托公孙瓒时,就认识了赵云,云亦“深自结托”[8]949,于暂别之日保证“终不背德”[8]949。其后两人又重在袁绍处相遇,备与云“同床眠卧,密遣云合募得数百人”[8]949,遂即相与始终,共成大业。诸葛亮就更不要说,三顾草庐、鱼水之说、奉命联吴、永安记孤、率众南征、祁山伐魏,均见于《蜀志亮本传》和裴注引《襄阳记》《魏略》《蜀记》《诸葛亮集》《汉晋春秋》《魏氏春秋》等书中一系列的忠贞行谊,有谁能不承认它们是罗贯中据以肯定君臣相待贯彻始终的素材呢?陈寿没有说过刘备么?“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8]892(《备本传》),又称刘禅说诸葛亮是:“体资文武,明睿笃诚。受遗托孤,匡辅朕躬。继绝兴微,志存靖乱。爰整六师,无岁不征。神武赫然,威震八荒。”(《亮本传》)[8]927因此,我们非常同意赵翼带有总结性的看法,他说:

刘豫州为众士所慕仰,若水之归海。此当时实事也,乃其所以得人心之故,史策不见。第观其三顾诸葛,咨以大计,独有傅岩爰立之风。关、张、赵云,自少结契,终身奉以周旋。即羁旅奔逃,寄人篱下,无寸土可以立业,而数人者患难相随,别无贰志。此固数人者之忠义,而备亦必有深结其隐微而不可解者矣。

[16]142(《廿二史札记》卷七《三国之主用人各不同》)

关于桃园忠义爱人的传说故事,戏曲、平话,特别是《三国演义》的鸿篇巨制,其渊源就在于此,虽然赵翼只是从这一政治集团的领导人物刘备的身上出发来看问题的。但为什么又说它也具有历史现实的意义呢?这是因为,封建社会的集权制度是所谓“天王圣明,臣罪当诛”[17]107的,在中国历史上想要多找寻一些像刘备等人手足相待全始全终的君臣范例,实不易见,而体现于《三国演义》中的“桃园弟兄”,自然更是凤毛麟角的独特“典型”了。何况自元末到明初,民族矛盾益趋尖锐,这个时代,蒙古王朝又兄弟相残,史不绝书(从武宗海山到顺帝托欢铁穆耳,仅仅二十六个年头就换了八个皇帝),我们纵令没有材料证明作者创造“桃园典型”就是对立斗争这一暴乱的政治现象的,也应该注意它的社会影响。

更重要的是这个政治集团乃系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代表着绝大多数人民利益的典型集团。作者通过它,不但体现了中国人民忠贞友爱、坚持斗争、向往幸福、乐观胜利的优秀品质,同时也继承与发扬了中国文学现实主义、爱国主义的优良传统,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人民的生活、充实了人民的知识(例如军旅之事、外交手法,以及其他有关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历史活动等)。因此,具体到这一点上,我们认为它跟《水浒传》的“一百零八将”一样,虽然是在分别描写刻画少数的英雄人物,可是他在实质上却包蕴着千百万人民的物质基础和精神状态。问题不过是作者落笔的角度不同,有的是在□⑧歌“好人政府”的统治集团方面的,有的是在赞美“农民起义”的革命组织方面的,着眼不同,各有千秋。这种发展的结果,必须予以珍视。

1984 年1 月24 日河北大学中文系

注释:

①以下“尊蜀汉为正统”“三国人才奇绝”“指出曹操是奸雄”“严诛了乱臣贼子”四个观点及其所举例子均出自《读三国志法》,学界普遍流行的看法认为这篇文章的作者是毛宗岗,魏际昌先生则认为是金圣叹的观点,此处兹仍其旧。

②此处□疑为“嫉”。

③此处“破害”疑作“迫害”。

④原稿作“同上”,即第六回,今引用的版本中为第八回,兹仍其旧。

⑤原稿作“两千六百多年前”,疑有误,按现在学界的普遍认识,孟子距今应为两千三百多年。

⑥按今引用的版本,应为第四十四回,兹从其旧。

⑦按今引用的版本,应为第六十六回,兹从其旧。

⑧此处□疑为“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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