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义辨
——兼论宋钘思想的成分及其学派归属

2021-01-15 03:15揣松森
关键词:黄老班固墨家

揣松森

(南阳师范学院 文史学院,河南 南阳473061)

宋钘,又称宋荣子、宋牼、宋子①,是见诸《庄子》《孟子》《荀子》乃至《韩非子》的著名学者,其学说为战国中后期之显学②。他的学说有“别宥”“人之情欲寡”“语心之容”“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上功用,大俭约”“僈差等”“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等方面。他的著作至汉时尚存,著录于《汉书·艺文志》(简称《汉志》)诸子略小说家“《宋子》十八篇”。班固小注曰:“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按孙卿即荀卿,班固其意谓:宋子其人曾为荀子所称述过,他的十八篇作品有黄老道家思想特质。自来学者们都作此解,别无异词,如郭沫若、钱穆、金德建等莫不如此③。可是,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苗润田、白奚两位先生相继创发新说,认为班固注谓:孙卿以黄老的观点称说宋子学说。我们认为,这种解读否定了宋钘学说的黄老特质,不符合其思想的实际。这一问题,牵涉到对宋钘思想特质的确认及其学派归属的划分,在思想史上意义重大,故不能不对此观点进行辩驳。

一 “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义辨

(一)苗润田、白奚的新说及其依据

苗润田、白奚先后撰文提出新说,认为“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是说:荀卿以黄老观点评价宋钘思想。他们的要点分别如下:

苗先生认为:(1)“其言黄老意”的“其”承上指“孙卿”,而非指“宋子”;(2)荀子主“多欲”是黄老意,而宋钘主“情欲固寡”④非黄老意;(3)《汉志》入宋钘著作于小说家,而未置于道家。据此,他得出结论说:

从现有的史料看,宋钘有“情欲固寡”、“禁攻寝兵”、“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庄子·天下》)、“见侮不辱”(《荀子·正论》)、“大俭约而僈差”(《荀子·非十二子》)等几大主张。这些主张与战国时期黄老之学的“崇道”、“贵因”、尚礼法思想相去很远;即使是公认的《吕氏春秋》中宋钘遗文,也未有“黄老意”。[1]123-125

相对而言,白先生论证更详,主要包括:(1)以班固注例为据,证“其”字指荀子,非指宋钘;(2)“孙卿道宋子”非如金德建所言“是表示《荀子》中引述了宋子的学说”;(3)《宋子》入小说家,说明其非有“黄老意”;(4)宋钘“别宥”主张“具有哲学认识论的普遍意义”⑤,不具有“黄老意”;(5)荀子批评宋钘“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是他以“黄老意”衡论宋钘学说;(6)荀子以“欲多而不欲寡”的黄老派人性论批评宋钘“情欲固寡”说,而“情欲固寡”说固非有“黄老意”;(7)黄老派认为人性趋利恶害,荀子批评宋钘“见侮不辱”说正以此为基础。

大体而言,苗先生所论三点可分别与白先生(1)(6)(3)相归并,而白先生所论七点中,(1)(2)申明其主旨,(3)(4)论宋钘学说无“黄老意”,(5)(6)(7)证荀子以“黄老意”衡论宋钘观点。彼所论说,虽似详辨,然并不符合班注原意,亦未把握宋钘思想的黄老特质,兹逐条辨之。

(二)“其”指代“《宋子》十八篇”而非“荀子”

先看前两条。白先生说:“事实上,班固于此并没有将《宋子》书概括为‘黄老意’,否则‘孙卿道宋子’一语便不好解释了。”其实,班注包含两层意思,“孙卿道宋子”为句,标识宋子时代信息,“其言黄老意”注释其书内容,没什么不好解释。白先生又说:

那么,“孙卿道宋子”一语是否如金德建氏所言,是表示《荀子》中引述了宋子的学说呢?当然也不是。在《汉志》中,凡需注明某书作者被称引或论及时,班固均用“先××,××称之”的自注形式表达。[2]123-127

确实如此,不过班注的这种表述实际上只为标识作者时代,而非意在说明某某对作者学说的态度和评价。考察《汉志》共214 条⑥班注的内容,至少有两点十分明显:一是班固重在注释作者名字、地望、时代等信息,注释文本内容的较少;二是凡注释内容之语皆出班固本人之评价,未见有引前人评价作为内容的条目。比如,诸子略杂家“《大禹》三十七篇”注云:“传言禹所作,其文似后世语。”“传言禹所作”说明作者情况,“其文似后世语”为班固对内容之判断。又“《子晚子》三十五篇”注曰:“齐人,好议兵。与《司马法》相似。”其中,“齐人,好议兵”注其作者,“与《司马法》相似”乃说明内容情况。小说家“《师旷》六篇”注云:“见《春秋》。其言浅薄,本与此同,似因托之。”“见《春秋》”注师旷其人,“其言浅薄,本与此同,似因托之”是对内容的判断。又“《天乙》三篇”注云:“天乙谓汤。其言非殷时,皆依托也。”“天乙谓汤”注其人,“其言非殷时,皆依托也”注内容。白先生也说“班固《汉志》中,凡需概括某书的内容时,均直接以一语点出”,班固实无必要引荀子的说法评价《宋子》,而且在其《汉志》所有注中也未见此种义例。那么,我们可以断言,“其言黄老意”中的“其”是指代“《宋子》十八篇”,而非承上指“荀卿”。

白先生接着问:“那么班固为什么要在《宋子》条下提到孙卿呢?难道仅仅是因为《荀子》中引述了宋子吗?”[2]诚然,除了《荀子》外,在先秦古籍中尚有《庄子》《孟子》《韩非子》提到宋钘。不过我们注意到,在这些书中称宋钘为“宋子”者只出现在《荀子》中。极有可能,到班固时已对宋钘其人了解甚少⑦,所以只引称名与《宋子》相同的荀子书来标识其时代。不过,白先生所作句读并没有充足的依据。

(三)《宋子》列入小说家是因其形式而非其内容

再看第三条。白先生指出,班固把“《宋子》十八篇”放入小说家而非道家,说明他认为该书没有“黄老意”。这种看法只是一种猜测,实无确证。关于宋钘之书被列入小说家的原因,学者们多有讨论,有的表示难以理解⑧,但大多数则认为乃缘其书多用譬喻或寓言、故事等通俗文体形式。如顾颉刚《宋钘书入小说家》一文说:

以其突梯滑稽,类于市井之谈,遂使刘向、歆校书时视为不雅训而抑之……原宋钘之所以如是,原非淳于髡、东方朔之流之好为滑稽,乃含有通俗文学之意,取其为群众之生活常情,适其听闻,便于借以宣传己所见到之真理。《天下篇》云:“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知其不独游说君主,亦向人民大众说教,假事于邻父、邻子则最易得人了解。[3]294

顾先生参以《庄子·天下》《吕氏春秋·去尤》《去宥》相关内容论述,颇能让人直观地体味宋钘的精神风貌及其言说方式,而这种方式与小说家者流“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正相类似,那么宋钘著作被列入小说家就不足为怪。故梁启超论之曰:“小说之异于前九家者,不在其涵[含]义之内容,而在其所用文体之形式……故小说中《宋子》十八篇,其所述盖即宋钘一家之学,优足与尹文、慎到诸书抗衡,特亦文体不同而类归斯异。”[4]268可谓精鉴卓识!

此外,《汉志》对各书的归类并非全无可商。如同样被划在小说家的《周考》《青史子》,章学诚就指出对它们的归类不合理:“小说家之《周考》七十六篇,《青史子》五十七篇,其书虽不可知,然班固注《周考》云:‘考周事也。’注《青史子》云:‘古史官记事也。’则其书非尚书所部,即春秋所次矣。观《大戴礼·保傅篇》引《青史氏之记》,则其书亦不侪于小说也。”[5]114由此言之,白先生据《宋子》十八篇被列于小说家,而论断其思想内容中必无黄老成分,则不免失于武断。而且,《庄子·天下》把宋钘、尹文合论,且刘歆明确说尹文“其学本于黄老”⑨,而宋钘书被列入诸子略小说家,尹文书则被列入名家。此皆白先生推论不能成立之反证,故该论据不足以否定《宋子》书中有“黄老意”。

(四)宋钘学说中的黄老特质

再看第四条。白先生认为“宋钘是墨学流裔”,其学说如“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见侮不辱”“人之情,欲寡不欲多”及“寝兵”“非斗”“尚俭”“均平”“欲寡”“自苦”“功利”等皆为“墨家路数”,并特别指出“‘别宥’的理论,从形式上看,是宋钘所独创,但从内容上看,却具有一般的方法论意义,各家均有所涉及运用,很难蘧然划归某一家”[2]。暂且不论其对“人之情欲寡”“见侮不辱”“别宥”的判断存在不准确之处,白先生的论述还遗漏了宋钘思想中最具黄老特质的部分——“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

“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是宋钘学说的重要部分,也是其中最具黄老特质的内容。按《庄子·天下》论述宋钘、尹文学术特别提到:“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情欲置之以为主。”成疏曰:“发语吐辞,每令心容万物,即名此容受而为心行。”“容”即宽恕能容之义,称道宽恕能容,将其定义为心之天性,(本此心性)以宽厚合欢他人,调和海内之争,将此作为其主张的核心。对于这种解释,我们的依据如下:

首先,《天下》评宋钘“不苛于人,不忮于众”,亦表示他的宽容态度。这种态度与道家正相一致,如《天下》称关尹、老聃“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老子》十六章云“知常容,容乃公”,皆为显证。

其次,《韩非子·显学》称述宋钘学说道:

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今宽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礼之。[6]1085

这里明确提到“宽”“恕”,亦“语心之容”为宽容之一证。

第三,《说苑·君道》所引尹文的话,实亦发明此意。其言云:

齐宣王谓尹文曰:“人君之事何如?”尹文对曰:“人君之事,无为而能容下。”夫事寡易从,法省易因,故民不以政获罪也。大道容众,大德容下,圣人寡为而天下理矣。《书》曰:“睿作圣。”诗人曰:“岐有夷之行,子孙其保之。”宣王曰:“善。”[7]2

尹文论君道主“无为”“能容”,且以“从”“因”论无为,从“大道容众,大德容下”申君道能容,不但与“语心之容”相印证,而且明确透漏出这一思想的黄老特质。可见,庄子以“语心之容”作为宋、尹学术的共同要点,必有所据。然而,白奚先生对此却有意无意地加以忽略⑩,认为宋钘观点全属“墨家路数”,让人难以理解。

综上所论,殆有两点可知:其一,“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是班固而非荀子所说——即这句话是班固对宋钘著作的评语;其二,宋钘学说中确有黄老道家的成分。因此,白先生第四点难以成立,而且末三条系论荀卿对宋钘的评述有“黄老意”,亦不攻自破,毋庸一一理会。况且,他由黄老之学为战国中后期显学,进而推断作为儒家的荀子即用黄老标准评价宋子著作,其思路令人费解,论证亦难称严密,未惬人意。

二 宋钘思想的成分及其学派归属

苗、白两先生之说不能成立已如前论,然欲确认宋钘思想的成分,评价其在先秦思想史上的地位,则不能不对其学说做一番综合考察。宋钘的学说包括:“别宥”“人之情欲寡”“见侮不辱”“语心之容”“救民之斗,禁攻寝兵”“上功用,大俭约”“僈差等”“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等。概而言之,“别宥”“人之情欲寡”“见侮不辱”“语心之容”是其学说之体,以道家、黄老之学为根柢;“救民之斗,禁攻寝兵”“上功用,大俭约”“僈差等”“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乃其学说之用,以墨家“非攻”“节用”“兼爱”为归宿。兹分别论述如下:

(一)宋钘学说中的道家特质

“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具有黄老特质,上文已有论述,此不赘言。今考宋钘具有道家特质的学说,还包括“别宥”“人之情欲寡”“见侮不辱”三个方面,特详加解证于此。

先看“别宥”。涉及宋钘“别宥”说的材料,主要有三条:一是《庄子·天下》“接万物以别宥为始”。二是《尸子·广泽》“宋子贵别宥”。三是《吕氏春秋》的《去尤》《去宥》两篇,申论“凡人必别宥然后知,别宥则能全其天矣”之意,一般认为是宋钘的遗著。至于“别宥”之义,盖有数说:一曰分别,故郭注云“不欲令相犯错”,成疏作“区别万有”,而伪《尹文子》衍此义谓“接万物使分,别海内使不杂”。二曰宽宥,首见《经典释文》所引“崔云:以别善恶,宥不及也”,而《刘子·九流》承此说称“则宽宥之说,以示区别”。三曰去除蔽囿。奚侗论之曰:“《说文》:‘别,分解也。’宥当作囿,《说文》:‘囿,苑有垣也。’垣为限界,故心有所限者亦曰囿。别囿,谓分解其心之所囿,犹言破除之也。”[8]1322综观《尸子》《吕氏春秋》等材料,当以第三说“去除蔽囿”为正解。近人谭戒甫解释曰:“按《庚桑楚篇》曰:知者接也。此接当训知。盖《吕氏》谓别宥然后知,正与此所谓知万物以别宥为始,其义一也。”[9]13可以说,“别宥”即去除人心的蔽囿,是宋钘独特的学说。

白奚先生说:“‘别宥’的理论,从形式上看,是宋钘所独创,但从内容上看,却具有一般的方法论意义,各家均有所涉及运用,很难蘧然划归某一家。”[2]说“别宥”理论为宋钘所独创,具有一般方法论的意义,不无见地;但据此消解这一学说所蕴含的思想特质,则失之武断。按《去尤》篇末曰:“解在乎齐人之欲得金也,及秦墨者之相妒也,皆有所乎尤也。老聃则得之矣。若植木而立乎独,必不合于俗,则何可扩矣。”[10]689这里提及三件事:一是“齐人之欲得金”,二是“秦墨者之相妒”,三是老聃“若植木而立乎独”。前二者皆有所蔽,老聃则无所囿,此系用正反例证讲去尤(即别宥)之理。考前二事皆见《去宥》,而老聃事见于《庄子·田子方》,其文曰: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11]708

据此,老聃所以能“若植木而立乎独”(即无所蔽囿的状态),在于他“游心于物之初”,而所谓“物之初”即是“道”。可以看出,“别宥”的成立乃是以“道”作为最终参照,其理论根基源自道家思想。

然而,以“道”作为最终参照,只是“别宥”成立的一个方面,它的焦点还集中在对“心”的探讨上。换句话说,宋钘所谓“别宥”,实具体化为“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人之情欲寡”“见侮不辱”三种观点,而这些都指向“心”的问题,或者说“心”与“物”的问题。按《庄子·逍遥游》曰:

故夫知効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11]19

庄子以“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概括宋钘精神,可谓直抵肯綮。然相对来讲,“辨乎荣辱之境”已是结果层面,其根由则在“定乎内外之分”。所谓“定乎内外之分”,即在“道”的观照下,认识到物与人、人与我、身与心的分际,从而肯定“人”、重视“我”、突出“心”的价值,这就使人们对于人性、荣辱、名利、外物等形成新的理解,导出诸如“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以身假物”“情欲寡浅”“见侮不辱”的生活态度,英国汉学家葛瑞汉称之为“主体性的发现”[12]115。在庄子看来,宋钘“犹有未树也”,缘其所主不脱有“我”,尚未达乎“无己”之境。不过,此处却暗示出由“有我”到“无己”的思想演进线索,对于发见宋钘思想与杨朱的关系颇具启发性。杨朱的学说,一言以蔽之曰“贵己”,而“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尤其理论节目。宋钘“不累于俗,不饰于物”正承此而来,所以顾颉刚认为“他的学说,很分明地以杨朱之说治身而以墨子之说救世”[13]328,而郭沫若直认之为“杨朱嫡系”[14]150。也就是说,“定乎内外之分”是宋钘与杨朱的相同点,也是他继承道家思想的部分;而“禁攻寝兵,救世之战”是继承墨家思想的部分,亦即他与杨朱的相异之处。

再看“人之情欲寡”。这一学说,散见《庄子·天下》及《荀子》的《天论》《正论》《解蔽》,而以《正论》所述最为详明: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欲。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15]344

按:“人之情欲寡”,当读作“人之情,欲寡”。杨倞注曰:“宋子以凡人之情,所欲在少,不在多也。”宋钘认为,人虽有基本欲求,但从本性上讲,人的欲求原本寡少;而现实中人们感到欲望很多,实在是对本性的误解。此说当是宋钘“别宥”的结果,其用意乃通过使人们认识到人本质上并无过多欲求,从而实现节俭的现实需求,并在根本上消弭现实中因欲望过度而导致的争斗。

白奚先生说:“先秦诸子多主张节欲,把情欲控制在一个适当的范围内,宋钘却提出独特的‘情欲固寡’说,认为人的本性乃是欲寡而不欲多,无须节制,这是对墨子‘禁攻’‘非斗’‘节用’主张的补充和发展。”[2]这里存在两点误解:首先,主“人之情欲寡”,并不意味着宋钘认为它“无须节制”,此属过度推论;其次,宋钘主“禁攻”“非斗”“节用”,是其归宿与墨子相同,而其立论基础则迥异——墨子之基础在乎“天志”,宋钘则从人心理上寻其根据,实不容混为一谈。刘咸炘有见于此,故论之曰:

此与老子为腹不为目、色令人盲、声令人聋诸说相近,盖欲以欲本寡之说教人反樸,犹之以见侮不辱之说教人止斗也。其说殊迂而其意则欲治本,合观见侮不辱、情欲寡之说,皆颇近于道家,《七略》谓其“言黄、老意”,于此可见其非诬。[16]94

按:《老子》曰“见素抱朴,少私寡欲”[17]40,即主张减少欲望。而宋钘则更进一步,认为人性的欲求原本不多,他是要改变人们的观念。盖“人之情欲寡”,近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11]27的意味。宋钘想用此减少争斗,甚至战争,并达到“上功用,大俭约”的现实需要。不过,这种理论与现实存在巨大的反差,难以为一般人所接受,而且似也忽视了人之“欲求”在社会组织中的作用,所以荀子批评他说“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15]319-320,“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15]392,也不奇怪。

至于“见侮不辱”之学,《庄子·天下》《荀子·正论》《荀子·正名》《韩非子·显学》都有涉及,其内涵宋钘解说得非常显白:

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见侮为辱,故斗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斗矣。”[15]340

白奚先生说:“宋钘的‘见侮不辱’说试图从内心深处消除人与人争斗的根源,是对墨子‘君子无斗’主张的补充和发展,为‘君子无斗’找到了心理学上的根据。”[2]此言不差。然据此认为它是“墨家路数”,则并不确切。实际上,“见侮不辱”与“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人之情欲寡”一样,都是“别宥”的结果,或者说“别宥”的具体化。作为宋钘思想的根柢,三者建立的基础都得自道家思想,唯其发用同乎墨家之义,故难以视为“墨家路数”。庄子“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一语,囊括其小大精粗、内外体用,评价宋钘学术最为精到。因此,我们不能执一偏而遗其余,既要肯定其中的道家特质,也不能忽视它所含有的墨家成分。

(二)宋钘学说中的墨家成分

宋钘学说中具有墨家成分的内容,包括“救民之斗,禁攻寝兵”“上功用,大俭约”“僈差等”“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这些是他作为救世之用的主张,大抵以墨家“非攻”“节用”“兼爱”为归宿。

宋钘“非攻”,《庄子·天下》记述最详,曰:“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11]1076他所谓“非攻”,既劝止民间私斗,又说罢国家战争。为此,周行天下,奔走不已,告人以“见侮不辱”之义而止斗心,说君则“言其不利”之弊用息战祸。观《孟子·告子下》载宋钘为解秦楚构兵之事,较墨子起齐至郢十日十夜以救宋者不稍逊色,颇有墨家遗风。

再看“节用”。这一主张,荀子概括为“上功用,大俭约”[15]92。“上功用”即以功用为尚,从宋钘以利不利劝罢秦楚之战中就可看出,故当时受到孟子的批评。他更明确说:“‘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11]1079在他看来,凡是无益于天下的事皆当休止。宋钘“大俭约”,则体现为“人之情欲寡”的学说。《天下》评其言行,最足见他“俭约”的态度:

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11]1078-1079

他自己说:每天姑且有五升之饭就已足够,先生您担心我吃不饱,弟子(谦称)虽然饿肚子,但不能忘救天下之乱。按《秦律十八种·仓律》所载,宋钘每日所求食量仅与服役的成年女子相当,已俭约至刻薄自苦的地步。此与庄子所评墨家“以自苦为极”的状态,简直形肖神似,别无二致。宋钘所以如此,盖因见当时社会中君主奢靡无度而人民穷极无聊,故创立“人之情欲寡”的学说,宣扬人性之欲原本寡少,以根除豪奢浪费的谬见,并且以身作则而强力行之。

与“兼爱”相关者,涉及“僈差等”和“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两个方面。荀子批评墨子、宋钘“僈差等”,其“僈”(正字为“曼”)训“无”,即“无差等”之义。《天下》称宋钘“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郭注曰“华山上下均平”,《释文》云“华山之冠,华山上下均平,作冠象之,表己心均平也”[11]1076-1077,也就是己心均平、一视同仁的意思。庄子赞其为志行高远的救世者,而宋钘救世的理想乃是“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为活民命,希望天下安宁,故主以宽恕能容,而倡“救民之斗,禁攻寝兵”之说;为足生养,愿人俭约寡欲,故去无益天下之事,而立“人之情欲寡”之论。可以说,宋钘学说的落脚点,与其孜孜不倦的现实追求,均以这个心愿为归宿。此与墨子“必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乱者得治”[18]279的追求一致,盖都格外关心大众最基本生存的保障。

与墨者一样,宋钘公而无私、人格高尚,且富于自我牺牲精神,其学说时至今日犹令人感佩动容。然而,他和墨子的观点却受到荀子的尖锐批评,故《荀子·非十二子》论之曰:

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15]92

这个批评直指“上功用,大俭约”“僈差等”二说,因为前者或至于“薄葬”“非乐”,后者则有违“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甚者必至君臣道息,皆非儒家之徒所能容忍者,此属学派不同所致的歧异。更进一步,这里还暗含着学理上的批评,认为二人学说未触及社会包括国家组织的关键,即所谓“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一方面,主张俭约、无差等,刻苦强行以“手援天下”,而忽视等级、礼乐以及组织性功能的价值,所以对社会非但无益、反而有害。另一方面,关涉“人之情欲寡”“见侮不辱”之弊。荀子指出,赏罚所以有效在乎“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若如宋钘之说,则是大乱之道[15]344-345;凡是以“去欲”或“寡欲”为条件来探讨治理天下者,不是困于人之有欲而不懂疏导,就是困于现实之多欲而无法节制,都是不通治体的谬见[15]426。至于“见侮不辱”,为乱名伤分之说,因为荣辱之分乃“圣王以为法,士大夫以为道,官人以为守,百姓以为成俗,万世不能易也”[15]343,今欲一朝而改变之,实自不量力,必罹颠踬之败。从学术上讲,荀子论证严密,确实切中墨子和宋钘学说的要害。不过,墨、宋所主殆一时救世之论,也都有为而发,其心所系特在大众最低生存的保障,初不以系统理论创建为目的,故学说的漏洞不足掩其志行之伟。

与墨子同者已明,然同中之异,亦不可不知。墨子的学说,以“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等为主体,其中不乏宋钘所无者,是二人学说范围有异。更重要的,即使相同的主张,其立论根据却全然不同。比如:同主“非攻”,墨子的根据在“天志”,宋钘则提出“语心之容”“见侮不辱”,欲通过改变人的观念达此目的;同主“节用”,墨子的根据是功利性考量,宋钘则提出“人之情欲寡”,亦欲靠改变人的认识获此结果。要之,墨子学说的根据在功利性与天志,而宋钘则全将之建在人的内在心理之中,即由外在依据而转向人之自身,不能不说是极大的进步。这种转向固然受到时代思潮影响,但主要是宋钘“别宥”的直接结果,而这具有鲜明的道家、黄老特质。所以,对宋钘学说同于墨家者,刘咸炘指出:“其同者其形迹也,不同者所持之故与其说之柢也。”[16]93

(三)宋钘学派归属的划分

对宋钘思想的学派划分,历来没有统一看法。《天下》将之与尹文合论,《非十二子》则与墨子并称,《汉志》列其书入小说家,各不相同,遂使后人歧异纷生。总而言之,主要有道家说(或黄老派)、墨家说、融合说三种。

持道家说(或黄老派)者,以刘咸炘、钱穆、郭沫若为代表。刘咸炘认为,“见侮不辱”“人之情欲寡”作为宋钘学说的根柢,近于道家思想,其与墨家所同者特其行迹,所以称宋钘“为墨之别者,其误明矣”[16]94。所论是也,但未及“语心之容,名之曰心之行”,不免遗憾。钱穆以为,黄老起于晚周之齐,道家原于墨,而宋钘宗墨氏之风,设教稷下,故推其为黄老道德之开先[19]391。他还指出,“人之情欲寡”即《老子》“少私寡欲”“少则得,多则惑”“为道日损”之旨。郭沫若撰《宋钘尹文遗著考》,认定《管子》的《心术上》《心术下》《内业》《白心》四篇为宋、尹遗著,据此判其属于道家[20]。其后,《稷下黄老学的批判》一文犹沿袭此说,但还指出他调和儒、墨,由此肯定其“在学术史上的连锁作用”[14]152。按《管子》四篇为宋钘遗著的观点,最早见刘节《〈管子〉中所见之宋钘一派学说》,他认为“宋钘一派确是兼有孔学墨学之长,也可以说真正调和孔墨两家学说的”[21]239。此后,《管子》四篇受到研究者们重视,但对其归属仍众说纷纭,所以直接将它作为宋钘思想的材料,尚有失稳妥。

将宋钘与墨家相联系,前有《非十二子》合论墨、宋,后有伪《群辅录》列为“三墨”之一,而今人持宋钘为墨家说者也不乏其人,如蔡德贵《宋钘、尹文为墨家一派》《“钘”字辨考及宋钘其人》、白奚《“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正解》皆是也。他们的理由包括:(1)《荀子》等将其与墨子并提;(2)“禁攻寝兵”同于墨家“非攻”;(3)“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与墨家“兼爱”一致;(4)与墨家一样倡节俭;(5)与墨家都带有强烈的社会实践性。冯友兰最初认为“尹文、宋钘实合杨、墨为一,而又各与之以心理学的依据也”[22]89-90,后在《中国哲学史新编》中修正前说,径称之为“墨家的支与流裔”。他的论据除了以上诸条外,还指出宋钘企图通过“见侮不辱”“语心之容,名之曰心之行”“情欲寡”等学说阻止兼并战争、消除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并辨析《管子》四篇与宋钘学说的不同,不赞同据此来判其思想属于道家。这里指出“见侮不辱”“语心之容,名之曰心之行”“情欲寡”的用意在禁攻寝兵,固然有理,但对三者内在学理中的道家特质则未之见及,未免遗憾。

鉴于宋钘思想的复杂性,不少学者支持融合说。虽同主融合说,但内容却有差别。有融合杨墨说,顾颉刚提出,认为与杨朱相同点在“不以物累形”[13]328。有融合孔墨说,刘节以为宋钘“兼有孔学墨学之长”,欲调和两家学说;他于孔子之“仁”学,开始从“心”的层面作更普遍而深刻的探究。又有主融合道、墨者,如胡敷哲、祝瑞开、金德建、胡家聪等,他们对宋钘学说的道家、墨家内容分别作探讨,相对全面地把握了其思想主体。还有融合道墨名说,如王齐洲称“其旨多合于黄老道家,又兼采名、墨二家之说”[23]1-6。此外,林志鹏认为“宋钘在战国时代为融通道、儒、墨的思想大家”,“为连接老、庄学说的连环,也是道、法转关的枢纽”[24]1,除《管子》《吕氏春秋》部分篇章外,他认为楚竹书《彭祖》也是宋钘一派著作。不过,他的论证并不充分,仅聊备一说。

今欲判定宋钘学派归属,既不可以偏概全,也不能捕风捉影。研究材料用可靠的传世文献为准,至如《管子》四篇、伪《尹文子》、楚竹书《彭祖》等,则未敢遽然为据。宋钘思想的成分,如前文所论受到杨朱的影响,以道家、黄老与墨家为主体。其中,具有墨家成分者,包括“救民之斗,禁攻寝兵”“上功用,大俭约”“僈差等”“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为其救世之用的学说;而道家、黄老特质,则体现于“别宥”“人之情欲寡”“见侮不辱”“语心之容”,是其学术根柢之所在。尤其“别宥”理论,更是“宋钘开创的道家观点,具有哲学认识论的普遍意义”[25]203。在他以前,孔、老、子思等偶亦谈及心蔽问题,但直到宋钘才明确提出“别宥”理论,开始对“心”作全面而深刻的研究,从此讨论“心”“物”“道”之关系问题成为一股学术思潮,庄子、孟子、尹文、荀子等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他的影响。这样一位在战国思想史上起“枢纽”作用的人,思想颇为复杂,难以严格按后世所分家派作归类划分。如果非要这样做的话,我们可以说:宋钘是一位受到杨朱影响,颇具思想创见,且兼有道家、黄老与墨家思想特质的学者和救世者!

注释:

①分别见《庄子·逍遥游》《韩非子·显学》《孟子·告子下》及《荀子》的《天论》《正论》《解蔽》。

②据钱穆《先秦诸子系年》所附《诸子生卒年世约数》考定,宋钘生于公元前360 年,卒于公元前290 年。庄周、孟子对宋钘均表示推尚,并在书中论及他的学说,荀子更对宋钘学说屡有辩难,至《韩非子·显学》仍尚称述他的学说,可见其影响至于战国晚期仍然较大。

③三人之说详见《十批判书》(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144 页),《先秦诸子系年》(《钱穆先生全集(新校本)》,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年,第389-392 页),《先秦诸子杂考》(中州书画出版社,1982 年第132 页)。

④严格来讲,宋钘所主为“人之情欲寡”,此作“情欲固寡”颇易惹人误解,但其所表之意应与“人之情欲寡”无异,故此点凡引文则一仍其旧,笔者表述则统一作“人之情欲寡”。特此说明。

⑤白奚引胡家聪《宋钘思想及其道、墨融合的特色》(陈鼓应《道家文化研究:第八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03 页)文中语,但反其意而用之。

⑥按《汉书·艺文志》正文班固注共214 条,另有10 条标注“省并出入”者,此处未计。

⑦按《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名家“《尹文子》一篇”条下,颜师古注引刘向云“与宋钘俱游稷下”,《容斋随笔》卷十四“《尹文子》”条引刘歆云“其学本于黄老,居稷下,与宋钘、彭蒙、田骈等同学于公孙龙”,而“《尹文子》一篇”班固自注仅云“说齐宣王,先公孙龙”,可见刘向、刘歆尚明了宋钘、尹文关系,而班固似已不知,故只能以“先公孙龙”作为尹文所处时代的标尺。

⑧如章太炎《诸子学略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24 页),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年,第341-342 页)。

⑨洪迈《容斋续笔》卷十四“《尹文子》”条引“刘歆云”。

⑩按白奚《稷下学研究——中国古代的思想自由与百家争鸣》中“‘宋尹学派’与稷下学”一章的论述,可见彼非不知“语心之容”即宋钘“宽容”说,但在本文尚未提及,抑后来修正前说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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