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乃宏
(邯郸学院 赵文化研究中心,河北 邯郸 056005)
所谓“五帝时代”,即《史记·五帝本纪》所载的“黄帝、颛顼、帝喾、尧、舜”时期。关于“五帝时代”是否存在,学术界目前已经基本形成共识。譬如,苏秉琦先生在1991年为《中国远古时代》一书撰写的序言中已经指出:
五帝可能实有其人其事。……五帝时代究竟相当于考古学上的哪个时代,现在虽然还无法论定,但也不是毫无边际。……五帝时代的下限应是龙山时代。……按照古史传说,五帝的时代又可分为两大阶段,黄帝至尧以前是第一阶段,尧及其以后是第二阶段。[1]12-13
在《关于重建中国史前史的思考》一文中,苏秉琦先生又指出:
距今7000-5000年间,源于渭水流域或华山脚下的仰韶文化,经历了组合与重组的过程,……重组之后的仰韶文化,通过一条呈“S”形的西南-东北向通道,沿黄河、汾河上溯,在山西、河北北部桑干河上游至内蒙古河套一带,同源于大凌河流域燕山以北的红山文化汇合。红山文化鳞纹彩陶罐、“之”字纹筒形罐同仰韶文化玫瑰花形彩陶盆共生,尖底瓶与“原型斝”交错,产生许多新文化因素。一系列新文化因素在距今5000-4000年间,又沿汾河南下,在晋南同来自四方的其它文化再次组合,碰击出陶寺这支文明火花,遂以《禹贡》冀州为重心奠定了“华夏”的根基。……考古发现已日渐清晰地揭示出古史传说中“五帝”活动的背景,为复原传说时代的历史提供了条件。[2]9
1999年2月,李学勤先生在为《民族魂》一书所做序言中亦指出:“有人主张,中国的进入文明时代要比古埃及与美索不达米亚等晚,这个说法从考古学的新发展看,恐怕不足凭信。中国的文明应该确有五千年的历史,传说黄帝为人文初祖不可视为子虚。”[3]276
2019年9月19日,在河南郑州召开的“五帝时代与中华文明研讨会”上,著名考古学家郭大顺更是明确表示:“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史前考古的一项主要成果,就是证实了中国历史上确有一个五帝时代。”[4]
事实上,在司马迁看来,“五帝”的存在与否压根儿就不是问题。谓予不信,且看《史记》之记载:
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5]46
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云:自虞、夏时,贡赋备矣。[5]89
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誇矜埶能之荣。[5]3253
显而易见,司马迁认为,虞、夏以来的历史十分清楚,属于信史;黄帝以来的历史,虽然有些模糊,却也其来有自。中国考古学建立以来,耗费了大量资源,其主要目的不过是重建中国上古史。问题在于,中国上古史本来是清楚的,为何要重建呢?因为欧美人不承认,日本人要抹杀,再加上中国内部有个影响很大的“疑古派”,也说自家的上古史是“层累”出来的。何谓“层累”?说白了就是瞎编。常言道,欲灭其国,先灭其史。现在可好,不等别人来灭,“疑古派”自己就先把自己的祖宗灭掉了。据此可知,一个民族一旦丧失了文化自信,可以做出多么荒唐的事!为什么会这样?唐晓峰先生在《中国近代地理学的“身世”》一文中,似乎做出了回答:
十九世纪后半叶,一连串的败仗和不平等条约,终于把中国定位为一个世界弱国。正是在痛感国家贫弱的心态下,中国知识分子开始接受西方近代地理学理论。……(而)西方近代地理学思想理论是夹裹着西方的价值观念、规律意识、社会发展取向、全球体系定位一同(来到中国的)。……激进的中国人看到自己的经济这般落后,看了西方的经济那般强盛,又听了西方人的道理,便怪罪祖先无用,没有走好中国历史的道路。更激进的人士便责骂中国文化无用。[6]60-34
一言以蔽之,“疑古派”的应运而生,实缘于其时社会氛围之“气急败坏”也。其实,我们只要静下心来,从传世文献中找到“五帝时代”存在的证据本来并不困难。
《山海经·北次三经》:“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山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名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7]117
把上面这段话译成现代汉语,大致是这样的:“再往北二百里,就是发鸠山。发鸠山上柘树很多。山上还有一种体形与乌鸦相似的鸟,头上有斑纹,白嘴、红脚,名叫‘精卫’。‘精卫’这个名字得自于这种鸟的叫声,是个象声词。传说,精卫鸟是炎帝的小女儿变的。炎帝的小女儿名叫‘女娃’,在东海游玩时淹死了,于是就变化成精卫鸟,经常从西山上叨树枝和石块来填塞东海。漳水发源于这里,向东流入了黄河。”
漳水曾经注入黄河是史有明载的,最早的黄河在出山以后,是沿太行山东麓和燕山南麓的山前断裂带,亦即“原始黄河”,大致呈东北方向入海的。由于河水夹带泥沙,泥沙沉积堵塞河道,河水难免外溢。河道之外,西北方向为大山,故河道向东南方向的不断偏移遂不可避免。今河北平原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正是拜早期黄河之所赐。关于这一点,详细论述可参见拙文《碣石新考》。[8]
“发鸠山”位于今山西省长子县城西约25公里处,主峰方山峰海拔1644米,其东山脚下有清泉,即浊漳河的主要源头。正是因为“发鸠山”是漳河的发源地,所以学术界对《山海经》所载“发鸠山”的位置基本无异议。郭璞注:“(发鸠山)在今上党长子县西。”郝懿行笺疏:“发鸠山,《淮南子》谓之发包山,《坠形训》云:‘浊漳出发包。’高诱注云:‘发包山,一名鹿谷山,亦在上党长子县。’《水经注》云:鹿谷山‘与发鸠连麓而在南’也。”[7]117
关于“精卫鸟”,著有《中国古代动物学史》的郭郛先生,在所著《山海经注证》一书中提供了一种说法:“据地质学家研究,约在公元前5400年前,渤海岸在太行山东侧不远,此时可以看到海鸥类繁殖造巢时衔木、石行为。”[9]312换言之,郭郛先生认为“精卫”就是海鸥。笔者曾经相信过这个说法,但眼下却发生了疑虑。至于原因,则是在微信朋友圈中看了一个视频:《最好听的鸟叫声大全:50种鸟叫声,天籁之音,仿佛身临其境——好看视频》。这个视频中的第5种鸟名叫“乌灰鸫”,黄嘴红脚,叫声神似“jīng - wèi”。查《中国鸟类志》,乌灰鸫与乌鸦同属于“雀形目”,体长20-23厘米,虽较乌鸦体长的50厘米略小,但谓之与乌鸦形体相似似乎也说得过去。更为重要的是,乌灰鸫主要栖息于海拔2000米以下的山地森林中,繁殖于河南南部、湖北宜昌、安徽颍上等地,通常营巢于距地1-4.5米高的小树枝杈上,以苔藓、枯草茎、草根、树根、泥土等为原料。[10]329-330前知,发鸠山海拔1644米,在《山海经》时期,其环境适应乌灰鸫的生存应该不成问题。笔者以为,海鸥不可能是“精卫”,因为其叫声与形体均与《山海经》所载不符;以乌灰鸫为“精卫”似乎更恰当一些。唯一的遗憾是,在《中国鸟类志》中没有找到乌灰鸫嘴呈白色的信息。不过,《中国鸟类志》谓乌灰鸫“脚黄色或褐色,嘴春季黄色,秋季褐色”,视频中乌灰鸫的脚却呈淡红色。据之推测,“白嘴红脚”的乌灰鸫也可能只是尚未被发现而已。
在今人看来,“女娃”死后化身“精卫鸟”当然属于神话,不过,在这一故事传播的初期,人们未必不“信以为真”。因为“发鸠山”是真的,“漳水”是真的,“精卫鸟”也是真的。更为关键的是:“西山”与“东海”也是真的。笔者以为,这里的“西山”就是太行山,这里的“东海”就是尚未成陆的“华北平原”。有资料表明,太行山的隆升与华北盆地的沉陷发生于地质史上的第四纪时期,距今约200多万年。据范晓《太行山之路》揭示:
正是由于太行山的强烈抬升,才有了太行山以东盆地的不断沉陷,太行山东缘大断裂造成的这种地形上的一正一负,才使得西边不断地削山移土,东边不断地填海成陆。对古海岸遗迹的科学研究,已表明距今7400年时,华北海岸线还位于保定——石家庄——邯郸——安阳一线的太行山麓。此时的古人如果登上太行山向东俯瞰,应当是凭海临风、汪洋无边的景象。而大约与此同时或稍后的仰韶文化遗址,还在黄河刚刚东出三门峡的南太行与伏牛山之间。而随着太行山山前平原的向东推进,文明的繁衍也向东扩展,在太行山东麓的安阳,才出现了距今3000多年的殷墟遗址。[11]30-31
对此,著名考古学家殷玮璋先生亦提供了佐证。2019年9月8日,在呼和浩特市宾悦大酒店召开的“草原文化与燕赵文化学术研讨会”上,殷玮璋先生就“琉璃河遗址的发掘和研究”发表演讲,笔者有幸在场。以下是殷先生的原话:
“琉璃河发掘,发现了城址,发现了墓葬区,已经挖了两百多座墓葬,发现了很重要的一个材料,就是周王分封匽侯、始封的一个册牒,这就确定了琉璃河这个遗址,作为西周时期燕国的始封地,已经没有争论了。至于始封的是谁,是太保(就是召公)还是他的儿子?铭文说得很清楚,就是召公。……它的年代我们也测定了,确确实实是西周早期的年代,这个也已经没有争议了。……文章的后面,我从水文地质的角度,从花粉的分析,从考古调查来证明,之所以选择在琉璃河这个地方,是因为当时的“北京城”里并没有形成平原,而是一个沼泽地。所以今天我们的京广线可以看到,它一直是沿着太行山的东侧这个位置在往南走。”
再与此说可以形成印证的,还有位于太行山东麓的“磁山文化遗址”,该遗址位于今河北省武安市磁山村东约1公里处的南洺河北岸台地上,东距邯郸市区约16公里。磁山文化的3个碳十四断代数据约为公元前5400—5100年,距今恰好7400年左右。[12]4据此当不难推知,磁山文化之所以止步于太行山东麓,不再继续向东发展,或即因为已经到了“东海”岸边,向东没有陆地了。
既然神话传说中的“西山”与“东海”都是真的,接下来的问题自然是:神话所载“炎帝之少女女娃”是不是真的呢?笔者以为,应该也是真的。因为在发鸠山附近,不仅关于炎帝的传说十分丰富,而且还有“炎帝陵”和“炎帝庙”,而且其存在历史都相当久远,绝非今人所能伪造。
宋·罗泌《路史·炎帝纪(下)》:
炎帝参卢,是曰榆罔,居空桑。政束(疏)急务,乘人而斗其捷,于是诸侯携贰。乃分正二卿,命蚩尤宇于小颢(少皞)以临西方、司百工。德不能御,蚩尤产乱,逐帝而居于涿鹿,顿戟一怒,并吞亡亲。黄帝时为有熊氏,实懋圣德,诸侯利宾之。参卢大惧,谡檀(速禅)于熊,黄帝乃暨(继)。(使)力牧、神皇、风后、邓伯温之徒,及蚩尤氏转战,执蚩尤而殊(诛)之。于是四方之侯争办者宾祭于熊,爰代炎辉,是为黄帝。乃封参卢于路(潞),而崇炎帝之祀于陈(陈仓)。路,露也。潞是后繁于河之北、东,商周别为赤、白之狄。[13]
对此,晋·皇甫谧《帝王世纪》所载略同:
神农氏衰,黄帝修德化民,诸侯归之。黄帝于是乃扰驯猛兽,与神农氏战于阪泉之野,三战而克之。又征诸侯,使力牧、神皇直讨蚩尤氏,擒之于涿鹿之野,使应龙杀之于凶黎之丘。凡五十二战而天下大服。或传以为仙,或言寿三百岁。葬于上郡阳周之桥山。[14]6
黄帝封末代炎帝参卢于“路”,这个“路”就是今天的山西省潞城一带。潞城在长子县东北(两地相距56.2公里),高平在长子县东南(两地相距42.1公里),而位于高平县城东北17公里许的羊头山,即历代相传的“神农城”所在。《太平寰宇记》卷44:“高平县,本汉泫氏县,属上党郡。……羊头山,在县北三十五里。《山海经》:‘神农尝五谷之所,山形象羊头。’……炎帝庙,在县北三十五里羊头山上。”[15]918-919
又,“炎帝陵”位于今山西省高平市庄里村。据明《山西通志》载:炎帝神农庙在县北三十五里故关村羊头山上,元初徙建山下坟侧。[16]24
在为《炎帝古庙》一书所作序言中,李学勤先生亦认为:
高平地处晋东南上党地区,历史文化底蕴深厚,尤以有关炎帝的传说遗迹最为繁富,如羊头山上的神农城、神农泉、五谷畦、神农庙,以及庄里的炎帝陵、五谷庙,故关的炎帝行宫等,引人瞩目。了解炎帝历史传说,自然不可忽略高平。[16]1
综上,笔者以为,对《路史》“乃封参卢于路,而崇炎帝之祀于陈”这一记载,不可轻易否定,因为,高平的“炎帝陵”很可能即末代炎帝参卢之墓;而“陈仓”亦即今陕西宝鸡,很可能乃第一代炎帝的肇兴之地。如此以来,高平与宝鸡的“炎帝文化”也就各有所据,没有必要再为争抢“炎帝”而“打架”了。而且,倘此说成立,则“炎帝之少女女娃”,很可能即末代炎帝参卢之女矣。走笔至此,忽然想到一个蛮有意思的问题:“精卫填海”成功了吗?当然成功啦,因为“精卫”想填的“东海”,最晚在4000年前就已经变成今天的华北平原了。
如果“精卫填海”这一神话确与末代炎帝有关,也就意味着“磁山文化”所处的时代很可能在末代炎帝在位前后。《尚书·禹贡》有“恒卫既从,大陆既作”之语,大意即恒水、卫水已经被导入黄河,不再注入大陆泽,因此大陆泽一带成为陆地,可以耕作了。《禹贡》讲的是“大禹治水”,故其年代当在虞、夏之际。关于夏代纪年,《夏史与夏代文明》一书有如下说法:
1996年国家科技部组织专家启动“夏商周断代工程”,关于夏代年代的预期目标,要求提出基本的年代框架。“夏代年代学研究主要遵循两条途径,一是文献中对于夏年的记载,二是对夏文化探讨的主要对象河南龙山文化晚期以及二里头文化进行碳十四测年,同时参照文献中有关天象记录的推算。”“断代工程”专家组的工作步骤,首先确定武王克商年,即周始年为前1046年。然后参考和综合诸家有关商积年的几种说法,从已知周始年向前推算,再参考碳十四测年数据,暂估定商始年为前1600年,也即夏亡之年。参考文献(《太平御览》卷八二引《竹书纪年》)所见夏积年,向前推471年,则夏始年为前2071年,基本落在河南龙山文化晚期第二段(碳十四测定的前2132-前2030年)范围内,现暂以前2070年作为夏的始年。[17]11
据之推断,大陆泽开始耕作的时间当在距今4000年前后。而“磁山文化”距今约7400年,其时,“大陆泽”一带当仍为“沧海”。因此,如果“磁山文化”果真处在炎帝末年,则黄帝时代的开端亦当在距今7400年以后的一段时间。换句话说就是,整个“五帝时代”很可能长达3000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