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媛
历史上有太多太多错位的平民将相,李后主算一个,万历帝当然也包括,甚至是被俘受辱而终的赵佶,他们并非百无一用的碌碌昏庸之辈。一出生即被命运置于尴尬境地,全不由自己。后主的词,万历的骑射,赵佶的瘦金字,错位的人生里他们皆有各自专长的领域。若是身份由得人抉择,他们都会有光鲜而快乐的一生。
惠施在梁国出任宰相时,庄子隔空传音之要去找他玩。左右门人劝诫惠子:老匹夫专程过来,可能会抢夺你的相位哟。惠子大惊,举国搜寻庄子。庄子却在这时主动现身,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叫宛雏,侬知道伐?它从南海飞去北海,不是梧桐不停下来休息,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吃,不是仙境的山泉它不喝。有个猫头鹰看见了只死耗子,正准备享用大餐,抬头看见宛雏飞过,以为要抢食,惊恐万分,大声呵斥:“你走,你走。”
惠施也是个奇人,被挪揄一通,从此成为庄子最好的朋友。他依然是当他的相,庄子依然在玩庄子的泥巴。他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不亦乐乎。
但若是倒过来,让庄子出相,令惠施贫困,各自都有被缚为茧的困顿吧。
此心却作茧中蚕的是宋徽宗赵佶,他原本有个安详闲逸的富贵人生,只是生命中的两次重大变故,使得他再也不能破蛹成蝶,只能日夜高咏:归去来兮,归去来兮。如何归去来兮,乐琴书以消忧?
那两次变故,一次是元符三年23岁的皇兄哲宗无子而逝,被太后群臣推拥为帝;一次是靖康元年,金人大军长驱直入汴京,将已退位的他与儿子钦宗双双废黜囚禁。
徽宗,徽宗,徽便是美,便是善迹。开始与结束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他以徽美贯穿了终始,走出了自己的痕迹。
他日夜想要破茧归去,诵咏着崔涂的《春夕》:
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
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
故园书动经年绝,华发春唯满镜生。
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净有谁争。
崇宁三年,也是他继位的第五个年头。皇帝亲自主持画苑,诏画师艺人入宫。题材自拟总显得空乏,有人进一步问,他便脱口而出这首《春夕》。被命运愚弄的人似乎都很喜欢玩泥巴的庄子,叹息亡国空啼的子规帝,向往有个纯净的世外桃源。应试众人均一头雾水,出仕应试的人猜不透归隐的心,一如当年惠施看不透庄周。或是勉强有几份悟觉,这题材太过空灵虚渺,怎么落笔都多余。有个牛人叫王道亨,立马猜中了皇帝心事。在宣纸上勾勒出牧羊的苏武,背对西风而立,双蝶振翅其上,又画月上中天,木影在地,似啼非啼子规隐云间。徽宗大喜,王道亨一举夺魁。缘由说简单也简单,说不易也不易,他就这么成了皇帝的知己。
但其实作为一个帝王,徽宗不可能再有自己的知己好友。他只能将目光更多的投向诗书礼乐,更多的追忆前人隐士,投向自然,投向宗教。这幅画,只是他在位26年试图建立一个艺术文雅的国度的一点印迹。管中窥豹,略见一斑。
赵佶原本是最不可能担任帝王的一个,他是神宗的第十一子,除却早夭的几个,论长他不及赵佖,论出身他不及赵伸,论贤忠他不及赵俣。神宗在给各子取名是除了太子趙煦外,全是单人旁——他想的很清楚,赵煦仁厚骁勇可担重任、如日悬空,其他孩子位及人臣、止于敬则可,爱做什么尽可去做。父亲无意于用皇家身份束缚他们什么,他前十八年的人生也确实做到了:他闲逸儒雅、痴于书画、热爱山川自然,他从未设想在兄长辞世后继承这江山——这是明成祖朱棣的算盘。
所以,读史的时候我总在想,为何总是如此戏弄人,有人费劲千军万马想要要不来;有人黄袍加身想辞辞不掉。
公元1100年宋哲宗驾崩无子,在向太后的坚持下,赵佶被推送为这个国家的新一任君主。在他前面有7个赵家人,干得还都不错。继续辉煌,还是转向另一个方向,命运在这一年交给了他道选择题。
他的答案,关系着存亡。
只是最初,他并没有意识到。按着自己的性子去治理一个理想中的国家,空中楼阁虽美,却终究轻飘易逝。
他也并非全无政治功勋,他在位第二年即收复青塘地区鄯、湟等大片土地,重用士子文人,亲自撰写《大观茶论》,社会斗茶品香蔚然成风。那时期男有田女有归,武大郎区区烧饼郎竟能筑阁楼娶娇妻。
但他确实不是个好皇帝,他任用书法同样出挑的蔡京,两人多次一起抚琴吟诗、对月畅怀,却不分辨在政治上他有多少的隐瞒,是否尽忠;他狎妓饮酒,若是普通文人自然也不是大过,但作为帝王,沉溺于玩乐,自然会被他人揣摩了去,轻则阿谀,重则利用;他修建了第一个皇家园林——艮岳。美则美矣,劳民伤国太过。
《春夕》是他诗词里的理想之境,《苏武牧羊图》是他画里的理想之境,而艮岳,他将理想中的世界凭空的搬了出来。
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的艮岳,冈连阜属,东西相望,前后相续,左山而右水,后溪而旁垄,连绵而弥满,吞山而怀谷。园内植奇花美木,养珍禽异兽,构飞楼杰观,极尽华美。
此心归于何处?归于诗词,一出手便是“桃源归路,烂柯应笑凡客”的俊逸;归于画印,一伏笔便有《瑞鹤图》的旖旎于壮阔,尽被《宣和画谱》收藏;归于书法,撇捺交叠便是臻美的瘦金体;归于经书,更是亲自撰写了《道德经》、《南华经》的注疏;归于山水,寄情四海心怀天下的梦被堆砌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家园林。
难怪脱脱述《宋史》时,几次搁笔长叹: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他有何尝想当这个君王?他在《眼儿媚》中说: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遶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此时已是沉舟侧畔千帆过,困于韩州,辱封为昏德公。岳鹏举连连嗟叹: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岳家军声名赫赫,却救不回被囚禁的徽钦二帝。而金兵的铁骑不过是囚禁他身,他的心早已囚于黄袍之中。
那些诗书画乐,后世仰慕却不可及,于他却不过是一次次地挣脱未果,开出的昙花。
宋初有人作《太平广记》搜罗各式志怪小说于其中,其中有阮、刘二人入山采药,山远路险,不觉踏向丛林深处,找到溪泉蔬果已是十三日后。他们饱餐一顿后忽见两个妙龄女子轻唤“怎么来晚了,快归家吧。”温柔乡与帝王梦一样引人入迷,他们短暂逗留半年,于人间已是十世光阴。
我不知道这个宋时流行颇广的故事,徽宗有没有听说过。但是他何尝不是用命运来演一处《阮郎归》。入梦不知归去,应有尽有;梦醒难觅仙踪,两手空空。他一生都在寻找那个自是不归归便得的五湖烟净处,陷在幻景里时左右妖童媛女,文臣侍婢,王道亨画了一幅画,他以为自己得到了,去往了那至圣之地。梦醒后月闭蝶飞,只有苏武孤独的在北海放羊。
甚至连苏武也不如,苏武心内坦然,虽被囚于夷地安于当下。赵佶也是被囚禁在蛮夷之地,只是念昔梦中繁华,感叹千秋骂名,一时不忍;一面又是寄希望于故国来人赎他,仍做安安稳稳的太上皇。
他至死尤在梦中,沉醉不知归去。
民间有传宋神宗观李后主画像时,后妃陈氏生赵佶。他们一生有多少相像处且不论,后主有首词倒是极符合徽宗暮年心境: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
1135年暮春赵佶病死于五国城,七年后迁回故土葬入永佑陵,庙号徽宗。多少身前身后事,归于尘烟。只有那些书画诗作依然流传千古,记录下了那样一个伟大的朝代与特别的一位帝王。
编辑/徐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