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秀荔
我下车的地方叫作西荡,是一個村庄。
据说很久以前这里有个巨大的芦苇荡,迷宫一样,打仗的时候能藏千军万马。平时人或船进去了经常找不到路,一整天都出不来。到晚上村里人要么高高挂起马灯,要么敲着响锣将人指引出来,否则一困好几天也是有的。不过,我从没见过传说中浩瀚无边的芦苇荡,因为在我出生前,它就被开发、分割成一个个鱼塘了,只留下星星点点的几丛芦苇,像瘌痢头似的散在野地里。另一个证明这片芦苇荡曾经存在过的是两个村庄的名字,它们一个叫东荡,一个叫西荡,听上去非常不正经,简直流里流气。不过这都没关系,反正我又不是这两个村的人。
我已经很久没回过老家了,如果不是即将入职的单位需要一份证明材料,我才不高兴回来呢。舅舅一早在电话里叮嘱,金家庄进村公路被鱼贩子的大卡车压坏了,最近正在翻修,公交车改道了,让我从西荡村下车,到老坝头上找阿根,他会用船带我回去。我在村口的水泥狮子前下了车,跑到秋水河的坝堤上,找到了阿根的放鸭船,却并没有见到他人。
坝头那边有一群人在喊号子,看样子是在开闸。梅雨季结束了,外河水位降到警戒线以下,水泥闸必须打开,不然内河就成死水了,那样养鱼的人家会集体疯掉。我站在坝堤上,看到两股河水正剧烈交汇,形成无数的漩涡,像涌过来许多久别重逢的男女,激动地转着圈跳舞,简直和某些村的名字一样浪荡。
开闸的人认出我来,问:“金家庄的小伙,你是不是找金阿根?”
我点点头,眼光扫了好几圈,还是没看到阿根。
“他去棚子里换衣服,马上就到。”
那人话音没落,阿根就跑出来了,手上提着一团湿衣服。领工的干部给了他两包烟和一些钱,旁边捡螺蛳的女人们怪里怪气地笑道:“快拿回家给小蛮子买花裤衩吧!”阿根不理她们,接过钱和烟,招呼我上船。
我跳上船,坐到中间的凉棚里,这儿最惬意,能吹到风,却晒不到太阳。阿根在船尾划桨,戴着草帽,身上新换的汗衫,一会儿就湿了。
我看不出阿根的年纪,反正一开始他就这样又黑又丑,龅牙,还有点罗圈腿。虽说按照辈分我该叫他表舅,可他是个光棍,光棍在我们乡下是永远长不大的,人人都可以和他开玩笑,就像逗小孩一样。
“你刚才为啥换衣服?掉河里了吗?”
“哪儿呀,我钻到水底给他们挂钩子,他们给了两包香烟和50块钱呢。”
“小蛮子是谁呀?”
“哦,你不知道,我弟弟阿宏找了个贵州的婆娘,都大半年啦。”
我想起来了,很早以前,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村里就开始有人从云南、贵州那一带“买蛮子”,因为本地姑娘的彩礼钱一年比一年高,仿佛通货膨胀似的。娶不起的人家只好另辟蹊径,到外省找女人来绵延香火。本地人听不懂她们的口音,就管这些女人叫“蛮子”。蛮子们总是吃许多红辣椒,还串起来挂在门口晾晒,像挂着一匹匹红色的珠帘。我曾疑心她们吃那么多辣椒会喷出火来,但她们并未像喷火龙那样喷火,而是生下了小蛮子。小蛮子浑身通红,哭的声音格外响亮,隔着河都能将人的耳膜震得发疼。我越发怀疑这是他妈妈吃多了辣椒的缘故。蛮子们有了孩子,就像下了锚的船,心也就定了,彻彻底底扎下根来。她们还介绍了更多的“蛮子”来相亲,看对眼的话,男方给女方一笔彩礼钱,有的当天就住到一块儿了,搞得现在村里“蛮子”越来越泛滥,金家庄都快成她们的殖民地了。
“你自己怎么不买个蛮子呢?”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河面飘过的槐叶萍,随口问道。
“哪有钱?”
阿根的语气又愤怒又鄙夷,简直不愿搭理我这个“何不食肉糜”的无知青年。他停下船,腾出手抄起长柄网兜,捞起一只顺水而下的塑料瓶,扔到船舱里。阿根是村里的保洁员,负责清理河道里的垃圾和泛滥的水生植物。
我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事实上我本来就不高兴跟他多说什么,只不过坐了他的船,不聊几句好像显得不礼貌。现在既然没话可说了,倒也正好。我坐在船中发呆,阿根像愚公那样用桨把河面挖开,但河面很快愈合,阿根再挖,河面再愈合……驶过的河面没有任何变化,但阿根的船逆着水向前了。
阿根把我送到村口的大桥下,我跳上岸,他划着船走了。我吐了口气,刚准备走,却听见桥上有人瓮瓮地喊:“宝宝,宝宝!”
我头皮一下子发了炸,如同有上万只蚂蚁在头顶上四处狂奔。这样说话的金家村不会有第二个人,只有我的傻子堂哥李长青。他比我大六岁,大伯母生他的时候难产,疼了一天一夜才送卫生院,生下来全身都紫了。医生说缺氧时间太久,恐怕会留下后遗症。我大伯看着浓眉大眼、模样周正的儿子,说什么也不信,还把医生骂了一顿。谁知道那个医生的乌鸦嘴还真灵,李长青从小体弱多病不说,生长发育还特别迟缓,五岁才会走路,说话舌头怎么也捋不直,动不动就流下一尺长的口水。而且会走路之后,脑子就停止发育了,成了永远长大不的孩子。大伯家后来又生了个女儿,很聪明,成绩也特别好。他们三个人住在城里,李长青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
我随便应了一声,背起双肩包打算快点离开。村口的大桥下有个停车场,逢年过节的时候停满各地牌照的车子。平时大部分日子里空空荡荡,可以充当打谷场、集市、会议中心、文化舞台等诸多功能区。留在村里的人,不是老就是小的,他们没什么事情可做,一有空就聚到这来,扯闲话,开玩笑,还学城里人跳广场舞。当然,最有趣且老少咸宜的是欣赏“四大天王”的表演。“四大天王”不是庙里的天王,也不是娱乐圈的天王,而是金家庄土生土长的村民。成员有一个“疯子”,一个“傻子”,一个“呆子”,还有一个“痴哑巴”,他们像四种化学元素,单独出现时,各有各的特性,随机一组合,就能反应出一大堆的笑料,能让大伙儿乐呵好半天。
我的堂哥李长青就是“四大天王”中的“傻子”。他明知道父母轻易不会回来。却还固执得像一只鱼鹰,悄无声息地栖息在水边,有时看着河面,有时看着远方,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当然,也没有谁管一个傻子心里在想什么。
“宝宝,宝宝!”李长青踉踉跄跄地从桥上冲过来,我赶紧扶了一把,防止他被惯性带到河里去。他咧开嘴笑了,长期不清理的口腔像个沼气池,散发出的气味差点掀掉我的天灵盖。他的牙齿更像是用久了的旧痰盂,结着厚厚的黄垢,看上去恶心极了。但这个笑容又分明是干净的,可以看出是发自内心的欢喜,这简直让我有点感动。
我跟着李长青走到巷口,人们又在逗他:“长青,小凯回来你奶奶有没有买鱼买肉呀?”
“买了,还有龙虾!”李长青骄傲地回答着,拉了我的手从村口往家走。他的腿伸不直,裤子老往下掉,整个人像数字“5”一样挪动,看上去很滑稽。
我很想和别人一样肆无忌惮地笑他,但我不能笑他。他的五官长得和我很像,那就说明他的基因和我也很相似,如果当初脐带绕颈的是我,那么在街头供人取笑的“天王”有可能就是我了。这让我惴惴不安,仿佛他是代我受过似的。于是赶紧趁着整理包带挣脱了他的手,大步往前走。他吃力地跟着,一边走一边邀功:“宝宝,你家门口的草我都拔干净了,爷爷买的西瓜我不吃省给你吃……”
然而,我并不愿意和他一起走,我很怕他走急了会有屎尿从裤管里掉出来,这会让人极其难堪。事实上这种情况并不是没有过,作为一个脑瘫患者,大小便失禁是常有的事情。他如果长时间坐着不动,或者把四根肥大的手指咬到嘴里,表情又惊恐又悲壮,像是等着屠宰的黄牛似的,街上的人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打发小孩去叫李奶奶来处理。
李奶奶也是我的奶奶。她生了三个儿子,儿子又生了三个孙子和一个孙女,按照老话说她算最有福气的。但事实很讽刺,这么大岁数了,她和爷爷还得起早贪黑地在田里干活,割稻、种麦、插秧、养蚕……仿佛永远没有停下的时候。因为他们养着李长青,另两家便觉得吃亏,总是争着回来拿各种瓜豆杂粮、米面蔬菜……有时候我妈提着一只黄灿灿的油壶回来,我都觉得里头装的不是菜油,而是爷爷奶奶的膏脂。虽然心里有说不出的惭愧,但却觉得那油还是十分好吃的。
我奶奶只要一听到李长青拉裤子了,就会从家里拿出一个绿色塑料盆和一双橡胶手套,匆匆赶到事发地点。她以前是当众扒下李长青的裤子,给他擦洗干净换上新的。但自从李长青发育之后,就尽量领着他回家去换。有时候我在巷子里遇到了,别人就会让我把他领回去,交给我奶奶处理。这是我最不愿意干的事情。我既不愿看到李长青一边走一边从裤管里滑出屎尿,更不愿看见奶奶给他擦洗。为此,我特地给她买了双橡胶手套,她夸我孝顺,其实我是不想她的手碰过李长青的秽物,回头再给我做饭吃。
不过事实上,我很少在奶奶家吃饭。自从我在城里读高中以来,就很少回老家。即便回来,因为父母在省城打工,我吃住也都在舅舅家。舅舅是村主任,他们家的房子是新建的两层小别墅,房间里有空调有电脑有卫生间还有无线网,关起门来和城里并无两样。这次回来,我当然还是住到舅舅家。
“你回去吧,我去舅舅家了。”
“我不,奶奶让我等你回家吃饭。”
“你先回去,我去把东西放下来”。
“那我先去告诉奶奶,宝宝到家了。”
李长青弓着腿,欢快地,像个“5”一样跑走了。我转身拐进舅舅家的巷子,他家的房子和别人家不一样,灰白色石材的墙面,暗红色琉璃瓦的房顶,墙上爬着凌霄花和欧洲月季,在其他清一色刷成土黄的房子当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我推开院门,看到大金毛卡莉在兴奋地绕着荷花缸转圈,院子里空无一人。我扯着嗓子叫“舅舅,舅妈……”
喊了半天也没人答应我。我自顾把包放到沙发上,拿起杯子倒水喝,走了半天,喉咙快冒烟了。
我刚端起杯子,舅妈抱着一捆毛豆回来了。她说:“小凯到家啦,快帮我拿个篮子剥豆。”
我叫了一声舅妈,问:“舅舅去哪了?”
舅妈说:“你知道呆子陈好好吗?他前几天跑到公路上,被车子撞死了,你舅舅这些天都在外面处理这个事情。”
我当然知道陈好好是“四大天王”中的呆子,就住在舅舅家前面的巷子口。他大概五十几岁,并不是一开始就呆,否則也不会有老婆和两个女儿。但我丝毫不记得他正常时候的样子,印象中,这个人似乎呆掉很多年了。每次看到他,不是在小广场被人捉弄,就是捧着一个大碗坐在门口吃饭。手脚不灵活,勺子里的米吃一半漏一半,总有一群鸡围着他捡漏,胆子大的,还会跳起来到他碗里去抢。有时碗打掉了,他就呆呆地看着群鸡乱舞,争抢满地的饭菜。如果别人看不下去的话,就重新拿个碗盛上饭,递到他手上,否则,他会一直饿到老婆从脱水厂下班回家。
“他怎么跑到公路上去了?”
“被你疯舅爷打了,打得没处躲,就往田里跑,不知道怎么就跑到公路上去了,被人家车子一撞,头正好碰在路边的水泥柱子上,脑浆都漏出来了,像豆腐花似的,刮了一盆子,阿弥陀佛,死得可真惨……”
我眼前立刻浮现脑浆迸裂、鲜血四溅的场面,忍不住问:“疯舅爷为什么打他呢?”
“你这个舅爷现在疯得越来越厉害,整天不是骂街骂娘,就是到处惹事。还记得去年腊月他差点把家里房子烧掉了吗?那回是放火,这次等于是杀人了。”
我点点头,怎么会不记得呢?那天姨妈家儿子结婚,家里摆了二十多桌流水席,菜色丰盛得不像话,鱼肉海鲜,牛羊山珍,把桌上堆成山,仿佛大碗里盛的不是菜,而是主人的家底和脸面。吃着喝着,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救火”,门口的几个人赶紧冲出去,但很快又回来了,说疯子在家放了一把火,把窗帘烧着了,还好发现得早,不然房子就完了。舅舅招呼客人:“没事,没事,这是红红火火的兆头,大家继续喝酒。”众人都夸村主任说话有水平,又端起酒杯热闹起来,谁也没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那天的饭吃了三个小时还没有结束的意思,我心里挂念着游戏,就提前回去了。我从光亮的大路上,拐进了幽暗的巷子里,因为路熟,也没打开电筒,却没想到路中间竟然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死是活。倘若在城里,我会立刻拔腿就跑,躲到远处去报警。但这里是金家庄,就不必那么惊慌了。我打开手机的灯,对着地上的人照去,又被吓了一跳。这人满脸糊着血和泥,额头和脸庞上的血迹已经干了,鼻子和耳朵里还在流,在腊月的寒风中,冒着幽微的热气。听到他哼哼的声音,我认出来了,是疯子吴忠勇。不知道他是被人扔在这儿的,还是自己跑出来的,总之如果不是我发现,并且喊人把他抬回去,也许当天就已经冻死了。
吴忠勇是我的表舅爷,听说他的经历也蛮悲惨的。老婆死得早,留下两个儿子,他挖土方、扛沙包,忙到十指滴血才帮儿子们成了家。本来家人对他还算不错,可是他偏偏得了疯病,满世界地乱跑乱窜,常常跑丢了,十天半个月才回来,归家时衣衫褴褛,甚至干脆一丝不挂。刚开始大家还到处找他,后来闹多了,也就随他去了。这两年他疯得却越来越厉害,不仅是乱跑,还乱说,把知道的所有秘密到处抖搂,搞得村里人很没面子。甚至连自己的儿媳也不放过,大儿媳气得脸色发青,捡了个猕猴桃般的猪粪球,塞他嘴里去堵住疯言疯语。再后来,他不仅说疯话,动不动还干疯事,用锤子把自己家的锅碗瓢盆全都敲了,把邻居家晒的衣服扔到泥坑里,将人家养的鱼解开网兜全部放掉……简直坏事做尽,人恨鬼愁。
舅妈说:“这个疯老头子疯癫起来连人都不认得,对钱却鬼精得很。有点钱从来不放家里,总是想方设法藏在外头。前天被陈好好在茅厕的墙缝里翻到了,全撕成了碎片,他就拼命追着陈好好打。唉,作孽啊,陈好好又不认得钱,就这样稀里糊涂送了命。”
毛豆剥完了,舅妈擦擦脸说:“今天你莉莉姐也回来,你到奶奶家割一把韭菜来炒黄鳝,你小外甥最爱吃这个。”
我接过篮子,往奶奶家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哑巴和李长青的声音,一个呜哇呜哇,一个瓮声瓮气,像一只青蛙和一只牛蛙在吵架。哑巴是我们的叔奶奶,住在隔壁,两家院子只隔着一道矮篱笆。李长青从小谁都不敢招惹,但就敢欺负哑巴,常常打开篱笆门,去摘哑巴奶奶的香瓜和桃子,有时候没什么可摘的,就把她刚浇过水的茄子苗拔出来,扔到地上晒死。哑巴的独生女远嫁北方,平时就她一个人在家,靠种点蔬菜,编编篮子过活儿。今天李长青又摘了两根黄瓜,她正比画着,呜哇呜哇向我奶奶告状。
哑巴看见我,情绪显得更加激动,手舞足蹈加上呜哇呜哇,简直像个神婆在作法。我从她的动作里猜出了几分意思,自然是在谴责李长青的各种行为。奶奶在旁边调停,从衣兜里掏了5块钱给她,哑巴接过去便不作声了。我跟奶奶说要割点韭菜,她又转过头跟哑巴比画着商量,能不能割一把?这次哑巴倒没有小气,接过我的篮子,割了一大把放进来。
我跟奶奶说了不在家吃饭,她点点头,把厨房篓子里的龙虾和新割的韭菜让我一起拿走。回到舅舅家,莉莉姐已经到了,正拿着毛巾擦脸,紧张兮兮地说:“你们知道我刚才看见什么了吗?天啦,这个世界简直疯掉了……”
“你看到什么了?”
“疯舅爷被人用这么粗的铁链子拴在没有门的破屋子里,身上一丝不挂,伤痕累累,有些地方都生蛆子了,真是作孽啊……”
舅妈一边刨丝瓜皮,一边说:“你知道什么呀,这老头子天天都发疯,村里有没人,不锁着谁知道他会闯出多大的祸呢?”
莉莉姐听了更加义愤填膺,匆匆喝完水,打开化妆包,补了防晒霜,又打了把太阳伞出去了。她的儿子牛牛缠着我玩“王者荣耀”,我只好在家陪他。过了好一会儿,表姐又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个塑料袋,喊我一起去疯舅爷家。外面太阳那么大,我很不情愿出门,但又不好意思拒绝她,只好跟着走。我们到了吴忠勇的小房子前,发现门窗依然不知所踪,屋里也没有任何家具,吴忠勇坐在砖头垒成的床上,用手赶着成群的蚊子和苍蝇。我看到他脚上缠着锁船的粗铁索,另一端挂在房梁上,被一把大锁锁住,动一动就哗啦作响,看着像个被囚禁了几百年的妖怪。
他的眼睛里有白内障,看不清我们,听到动静就问:“哪个啊?”
“舅爷,我是莉莉,国强家的姑娘。”莉莉姐看到这一幕,声音都有点哽咽了。她把手里的塑料袋给我,里面是她刚刚去村口买的衣服和鞋子,让我去给吴忠勇换上。
这活儿看上去轻松,其实可不容易了。我勉强接过她递来的塑料袋,对吴忠勇说:“舅爷,穿衣裳吧。”
“不要不要,熱死了,我不穿。”吴忠勇连连摆手,大声地拒绝。
从门口经过的张奶奶听到动静,停下来说:“这个老东西,真是自己作死,你们看,他把门窗和桌椅板凳全砸坏了,把自己的衣服、被子也都烧掉了,活该没衣服穿。”
“也不能这样光着身子呀,外人看了影响多不好。小凯,你帮他穿上。”
我对吴忠勇身上黑乎乎的污垢和散发着鱼腥味的伤口很抵触,更怕他会突然发起疯来打我。正在犹犹豫豫的时候,张奶奶放下手里的篮子进来帮忙了。她说:“老东西,人家小孩好心好意给你买了新衣裳,还不赶紧换上,当心派出所把你抓起来。”
“已经抓过了,关了老子一夜。我又不曾弄死陈好好,他自己跑到公路上撞死的,他们只好把我放了。”吴忠勇咕咕噜噜地说着,脑子像是突然变清爽了一样,居然认出了我们姐弟,也肯穿衣服了。但是脚上锁着,不方便穿裤子,只好用长汗衫把下身遮住。我们看见他脚踝上的伤口,被铁索磨来磨去,真的化脓了,苍蝇在上面产了卵,生出了幼嫩的小蛆子,天真地探头探脑,令人感到脊背上的鬃毛都立起来了。
张奶奶摇摇头,接过莉莉姐递过去的棉签和双氧水,帮吴忠勇清理了伤口,叹着气说:“唉,作孽啊,活得连畜生都不如,却总也死不掉,真是可怜又可恨。”
我们没有钥匙,打不开吴忠勇的铁索,也帮不了他什么忙,帮他衣服换好之后,只好默默地离开了。却又忍不住回头看看,这间低矮的红砖房与旁边的两层小洋楼比起来,简直像只蹲在角落里的癞蛤蟆,又肮脏又丑陋。莉莉姐感到很不平,皱着眉头说:“儿子住这么好,却让老父亲住得连猪圈都不如,真是……”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一不满意就骂人。她是村干部的女儿,长得好看,成绩又好,还特别会做人,所以被大家宠上了天。很多时候她说的话简直就是道理本身,随便怎样都是对的。即使暗地里欺负了哪个小孩,人家也不敢回家告状,因为没有大人肯相信。现在的莉莉姐在市里当大学老师,回老家来,言谈举止优雅得体,就更加显得无比正确了。
回到家后,她没再说这件事,只是默默吃饭。吃完了,小外甥不肯睡午觉,拿着个小网闹着要去水码头捉鱼,而莉莉姐很困,便让我带他去河边。
正午的村庄真是安静,除了扁豆花、丝瓜花上偶尔有一两只“嗡嗡”的蜜蜂和葡萄架下母鸡在刨土的声音外,简直万籁俱寂。村里的人本来就少,这两天又都替陈好好讨公道去了,所以就更显得寂寥。但是让我比较意外的是这会儿水码头上居然还有人在洗东西,我们走近一看,原来是哑巴在刷她的旧草席。看见我们来了,她自觉地往边上让了让,但牛牛玩水还是不小心溅到她身上了。
哑巴的衣服湿了,也呜哇呜哇叫了几声,但听得出来并没有生气,她的怒火通常只针对李长青,对小牛牛这样的孩子是不太计较的。更何况,莉莉姐时不时地给点好处,哑巴心里还是有数的。我跟她打了招呼,她摇摇手,抱着洗好的席子回家去了。
我们玩够了水,捉了三条小鱼回家。走到巷子口遇见了从家里出来的表姐,她拿了两块香皂和几件花花绿绿的衣服,说是要给哑巴奶奶。我们也没管她,赶紧捧着小鱼放到院里荷花缸中,再到冰箱里拿了饮料来喝,天气真是热死了。
太阳落山前,舅舅打电话说已经回来了,牛牛赶紧拉着我去村口迎他。我看着去谈判的人们像鱼群一样从中巴车和小轿车上游出来,一个个脸上并无悲戚之色,反而带着胜利的微笑。很明显,一定是谈妥了。
舅舅顾不上和牛牛多亲昵,他把草帽脱下来,拿在手上一边扇风一边对凑上来的村民们说:“那个东荡的小子是酒驾,公了是要判刑的,但是判刑对陈家有什么好处呢?他们一分钱也拿不到,还不如私了算了,两个庄子沾亲带故的。不过呢,那家人有点不上路子,晓得陈好好是呆子,家里又没儿子,刚开始只想赔十万块了事。多亏了我们村里人心齐,大家都去帮忙,在气势上就把他们压住了。到最后,赔了三十万现钱!”
村民们啧啧称赞,三十万啊,这在乡下怎么说也算是巨款了。像陈好好这样的废人,不管是全须全尾还是拆整为零,都不可能值三十万。可见,他死得还是很划算的。众人边议论,边穿上孝服,七手八脚把陈好好的冰棺从灵车上搬下来,又七手八脚把他运回家去安置。堂屋里早就布置好了灵堂,虽然陈家人这两天都在东荡村哭丧,但灵堂依旧搞得很像样,因为现在有人提供红白喜事一条龙服务,只要给钱,保证活儿干得又快又好。帮忙的人拍着玻璃盖子开玩笑说:“幸好现在有冰棺材,不然陈好好早就像死鱼一样臭掉了。”
陈家人显然对这个结果是很满意的。陈家大女婿为了答谢帮忙的村民,让厨房加了菜又添了酒,规格简直快赶上喜宴了。陈好好的老婆伏在冰棺前号啕大哭,边哭边拖着长长的、抑扬顿挫的调子诉说,把陈好好一生的悲辛全都演绎了一遍,像一场感人肺腑的独幕歌剧,听得她两个女儿忍不住哭了,连其他无关的人眼圈也红了。正当我担心这里将出现别人泪流成河,而我却哭不出来的尴尬场面时,我舅舅又发话了:“巧兰你不要再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陈好好呆掉这么多年,你服侍他到现在,算是对得起他了。他死了,给你留足了棺材本,也算是对得起你。两不相欠,以后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
我舅舅这番言简意赅的讲话一下子就控制住了局面,不然我都怀疑这顿带有庆功宴性质的晚饭没法吃了。果然,这样一来大家的注意力立刻被引到了“棺材本”上,甚至有人越俎代庖地替陈家计算这三十万该如何分配。有人说两个女儿和王巧兰一人十万;有人说应该给陈好好侄子几万,让他给王巧兰养老,毕竟女儿是泼出门的水;还有人说应该出一点钱给土地庙的神像塑个金身……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但谁说了都不作数,说了也白说。我舅舅拧灭烟屁股,招招手,叫我们回家去了。
莉莉姐喝着茶在家里等。她从小就不爱凑热闹,既不去看死人,也从不跟在新娘子身后抢糖,永远对各种热闹保持距离、冷眼旁观。她见我们回来了,顾不上数落我和牛牛,而是赶紧叫过舅舅,让他立刻去解决吴忠勇的事情。
吴忠勇的儿子也在陈家帮忙搭凉棚,原本把吴忠勇锁起来只是权宜之计,一方面防止他趁着村里人少再干坏事,另一方面也是做给陈家人看的。虽然陈好好是自己跑到公路上去被人家撞死的,但舅爷也脱不了干系,在情理上多少亏欠陈家的。现在既然支书父女俩上门求情,陈家人又答应不追究,他便顺水推舟把老父亲脚上的铁索打开了。命令吴忠勇穿上裤衩,呵斥道:“你别再闯祸啊,不然我还把你锁起来。”
吴忠勇像一只被打怕了的狗一样,弓着腰,畏畏缩缩地答应着。莉莉姐给他拿了食物来,他也不用筷子,拿手抓着肉就啃起来,简直像个野兽。吴忠勇的儿子感觉有点尴尬,解释道:“你别看他这样子可怜,做起坏事来讨人恨呢!”
莉莉姐不答他的话,看着吴忠勇吃完了,又给他一条毛巾,说:“舅爷,你到河边把身上洗洗吧!”
我不知道吴忠勇到底有没有到河边去洗澡,因为陈家人拽着我们去吃晚饭了。莉莉姐推说中暑,坚持不肯去。舅妈和牛牛在家陪她,我和舅舅只好过去了。酒席放在院子里,刚搭的凉棚下,五六个大电扇在吹着,依然消不去闷热的暑气。再加上焚化的纸钱和饭菜混合的气味,仿佛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一种黏稠的汁液中。我的耳朵里也涌进了无数嘈杂的声音,像是误入了蜂群一般,被震得脑壳都疼。我只好往挂着黑纱的堂屋里看去,陈好好安安静静地躺在冰棺材里,戴着帽子,一点儿也看不出脑袋开过花。他旁边香油盏一灯如豆,昏黄的火光不时跳跃,仿佛在取笑什么。
這是史上最难熬的一顿饭,我像段木头一样坐着,什么也吃不下,心里老浮现陈好好的脑浆和李长青的排泄物。还想到今天有人跟我讲的笑话,说李长青前段日子经常莫名其妙晕倒,去医院查了有脑积水,于是人家骗他说是因为下雨天淋了雨,脑子里进水了。他从此下雨天就再也不敢出去了,还在床下装了无数个空的塑料瓶子,希望脑子里的水在睡觉的时候流出来。我觉得这个笑话让人很难过,大家都知道这个病需要开颅治疗,而且开了都未必能治好,我那欠了一屁股房贷的伯父伯母,是断然不会花几十万在李长青身上冒险的。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叹气。旁边人听见了,说:“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啊,来,吃菜,吃菜!”
一大块不知道什么肉落在碗里,把我吓了一跳。我回过神来看大家高高兴兴地吃饭喝酒,仿佛没有人知道堂屋里躺着个陈好好似的。当然,这本就没什么奇怪的,我们这儿从来都是这样弄的,人死了要在家里停三天,活人得给死人忙一场体面的葬礼。人嘛,肚子忙饿了当然要吃饭,吃饭只能在家里吃,白事又不好借人家地方办,只好将就将就。我坐在闷热的空气里看着他们谈笑风生,还有人对作风泼辣的小蛮子们动手动脚,便觉得浑身更加难受,于是找了个借口,赶紧溜回家去了。
舅舅回来的时候喝得烂醉,舅妈一边数落他,一边又无奈地伺候他洗澡睡觉。我帮她将舅舅安顿好,自己再冲完澡躺到床上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乡村的夜晚很静,偶尔有一两声夏虫的鸣叫和狗吠的声音,反而衬托出别样的安宁。我以为终于可以安稳地睡觉了,可是刚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到有人在拍门,一边拍还一边叫:“主任,快开门,出大事了!”
我爬起来,打算去开门,没想到刚才醉得站都站不稳的舅舅,居然一激灵从床上爬起来,在我前面跑到院里把门打开了。来人说:“金主任,你快到西头看看,阿根把哑巴强奸了!”
这真是个炸雷一样的消息。阿根和哑巴完全是两辈人,相差至少二十岁,怎么会呢?我惊讶死了,很想跟着舅舅到现场去看看,但他坚决不允许。吼了我一顿,就拿着手电跟人出去了。
莉莉姐从楼上下来,睡眼惺忪地问刚才什么动静?我把事情讲给她听,原以为她会和我一样惊讶,可没想到她只是撇撇嘴,皱着眉头说:“唉,这个社会光棍多了,总是会出问题的。”
她这句话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但是放到熟悉的人身上,还是感觉匪夷所思。我躺回床上去,竖着耳朵想听舅舅回来的动静,可是竖了很久都没听到,后来犯了困,终于忍不住睡着了。
可是,我才进入梦乡没多久,又听见巷子外面吵了起来,仔细听,居然是有人在喊救火。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房门的时候,莉莉姐也出来了,穿着睡衣,满脸愠怒地站在门口,看见我,质问道:“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哪这么多事情的,到底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摊开手,耸耸肩,表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很愿意到外面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拿着水桶出去了。还没走几步,刚到巷子口的时候,就看到了几个人架着吴忠勇往他家拖去。我舅舅跟在后面,嘴里骂着:“你这个老东西,你真是个吃屎的白眼狼,我姑娘想法子把你放下来,还给你买衣裳、买吃的,你居然跑过去烧她车子……”
我在黑暗里停了下来,听到铁链哗啦啦声音和吴忠勇杀猪般的哭喊声,就不想过去了。我转身想回去睡觉的,却鬼使神差地往奶奶家去跑。在院墙外,我爬上对面人家的后门台阶,看到奶奶家关着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隔壁哑巴家也是安安静静的。除了蚊子在嘤嘤嗡嗡外,夏夜的一切都沉默不语。我简直怀疑,今天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整个村子就已经陷入了另一种亢奋情绪中。我听见莉莉表姐完全放弃了她的风度,用乡下妇人般尖嚣的嗓音咒骂吴忠勇恩将仇报。一边又打电话给4S店,让他们赶紧派师傅来修车。本来人家客气地让她等个一两天,但她恼怒地将什么支队长抬了出来,4S店竟然答应马上就能派工来。
我小心翼翼地起床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到表姐一大早来不及化妆,蓬着头发,脸色蜡黄地与人理论的样子,竟然感觉非常亲切,仿佛看到了当年她辅导我写作业的情景。而此刻,她完全不去控制情绪地大骂吴忠勇,催促表叔们再次将他鎖起来,甚至积极帮他打听精神病院时,忽然又觉她变得陌生了。
哑巴被强奸的事情像长了腿一样,迅速跑遍整个村子。
“哑巴真是可怜,这么大年纪了,还遇到这种事情。”
“穿花裙子,一把年纪穿花裙子,这不是活该吗?”
“都是跟小蛮子们学的,那些女的一个个打扮得像妖精,把庄风都带坏了。”
“有没有报警呢?”
“报警?报警有什么用啊?把阿根抓起来吗?他去坐牢的话,河里的垃圾谁清理啊?”
“是啊,他坐牢对哑巴也没什么好处,还不如赔上一笔钱给哑巴养老。”
“反正一个光棍、一个寡妇,不如一起过。”
“瞎说哦,哑巴是阿根的长辈呢!”
“长辈,又不是嫡亲的,这年头谁管啊……”
这些乱七八糟的对话,让人实在听不下去。我回到院子里,舅舅还在跟哑巴的女儿打电话。那头说厂里忙得要死,请假的话奖金就泡汤了,实在是没空回来,让村里做主处理。
莉莉姐换好了衣服,也化好了妆,她严肃地对舅舅说:“我认为还是要报警,要用法律的武器来解决实际问题,你们不能这样随心所欲。”
“你懂什么!”一向对女儿言听计从的舅舅忽然变得很暴躁,莫名其妙地吼起来。
莉莉姐吓了一跳,但毫不示弱地争辩:“你们的法治意识就是淡泊,没有依法办事就是要出问题……”
“你以为读了几天法律就不得了了?村里工作是那么好干的吗?要是拿个法律本子就能解决问题,还要我这个村主任做什么?”
“只要法律执行到位,谁当干部都一样!”他们父女俩各不相让,一句顶一句地吼,仿佛随时会在中间炸出一朵蘑菇云来。我本不敢插话,可是舅妈让我去叫他们吃早饭,才一开口,莉莉姐就把我卷进去了。她说:“小凯你当了记者要好好写写,有些人是怎么干工作的。”
“别听她瞎说,该写的写,不该写的一句也不能乱写。”
我唯唯诺诺地两头答应着,谁也不敢得罪,这时候说什么都容易引火烧身。好在舅妈怕面条烂了,亲自来叫大家吃饭,这尴尬的气氛才匆忙结束。
吃了饭,舅舅要忙着帮陈好好办丧事,赶紧帮我把证明开好,反复叮嘱我,到了单位上不要出风头,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要说,村里的事情也不要随便写。
我当然只有点头的份儿。作为一个从小就很“听话”的小孩,我自然还是得乖乖听话。因为我下午要赶回城里到新单位报到,来不及等莉莉姐的车修好。阿根在村部被人看守着,也不可能划船送我,所以只好叫了一辆摩的,送我去国道边乘班车。
我坐在摩托后面,司机“轰”的一声将车子发动了,在巷子里熟门熟路地拐着。惊鸿一瞥间,我看见吴忠勇又被锁起来了;水码头边,陈好好葬礼上要用的东西正被族人们搬上岸,各种纸房子、纸别墅、纸做的家电、轿车,甚至还有劣质的塑料美女。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就连李长青都在人群里跟着笑。没有人注意我走了,就像他们从不在意谁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