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童
(四川大学 外国语学院,成都 610065)
《维莱特》是夏洛蒂·勃朗特于1853年出版的一部半自传体小说。乔治·艾略特盛赞这是一本比《简·爱》更精彩的书,弗吉尼亚·伍尔夫认为这是夏洛特·勃朗特最好的小说,而近代勃朗特研究家玛格丽特·莱恩也认为这是勃朗特唯一一部从头到尾都显示出其最佳时期写作高度的小说。故事以作者在布鲁塞尔的经历为基础,讲述了贫穷的年轻女孩露西·斯诺在比利时一个女子寄宿学校工作和生活的经历。书名原文Villette(小城)来自法语,英国人特用此词指代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
与《简·爱》的研究成果相比,勃朗特的其他几本小说可谓少人问津。国内有一千多篇关于《简·爱》的研究,而只有二十几篇论文关于《维莱特》。其中,大多中国学者仍从传统的女性主义视角入手,对于其他主题关注较少,只有王萍和吴雪云将此小说看作是苏英、英爱和英法的民族故事[1]。国外研究大多结合具体史实进行分析——在民族主义方面,安妮·朗缪尔(Anne Longmuir)主要研究比利时在塑造英国民族性方面的重要地位[2]。
在世界主义方面,弗拉斯塔夫·兰杰斯(Vlasta Vranjes) 联系维多利亚时期的离婚法案,分析天主教的欧陆与新教的英国在性别压迫方面的如出一辙[3]。令人遗憾的是,学者们大多没有将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看成一个整体,并从冲突(民族主义)-和解(世界主义)的发展性观点入手。民族主义强调本民族的独特性,世界主义则强调建立在差异、混杂、多元性基础上的整体性。而笔者认为,在《维莱特》中,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并不是两个非黑即白、割裂开来的主题。实际上,故事的设定地点以及故事的情节发展都暗含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的相互融合。从开头以冲突居多,再到冲突的逐步解决,勃朗特表达出的是一种不断成长、不停修正、并时常矛盾的态度。
实际上,这种矛盾和融合与时代背景息息相关。从创作背景来看,19世纪是一个民族主义思想不断攀升、世界主义思想开始付诸实践的时代。大英帝国在拿破仑战争中获胜后迅速扩张,英国人的民族自信心随着“日不落帝国”的辉煌也达到了顶点。另一方面,在后拿破仑时代,世界迎来了空前的全球化时期。例如,1851年的万国工业博览会是全世界第一场世界博览会,包括夏洛特·勃朗特在内的许多英国名人都前去参观。它不仅展示了英国工业至高无上的地位,同时也成为实现贸易自由化的一个实例。在《维莱特》中,故事的发生地比利时首先便向我们暗示着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的双重含义。
小说中虚构的拉巴色库尔王国以比利时为原型,维莱特则以布鲁塞尔为原型。除了来自勃朗特的亲身经历外,比利时作为故事发生地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1830年,布鲁塞尔爆发独立起义。1831年,利奥波德一世于被选为独立后第一任国王。19世纪的比利时是一个多文化融合的国家,正站在欧洲的十字路口上。最重要的是,比利时是英法两个大国间的关键中间地带,代表着英法价值观间的冲突以及和解的双重含义。
然而,尽管比利时与英国有种种相似之处,法国文化却早早渗入了这个新生国家。一位英国旅游作家表明,“现代法语可以说是比利时的主要语言……佛兰芒语和瓦隆语只能在特定的地区或最卑微的阶层中听到”[5]72。除了相同的语言,比利时人还处处模仿法国的建筑风格。在布鲁塞尔,处处可见巴黎风格的小歌剧院和仿照香榭丽舍大街的林荫大道——简直就是一个小型巴黎。
对于英国人来说,比利时一方面与英国国内具有诸多相似性,另一方面又营造了一种欧陆氛围,满足了他们对于一个熟悉又异域的旅游地的想象。这样,谨慎的英国旅行者为了安全起见,选择比利时而不是法国作为旅游目的地也就不足为奇了。通过将故事发生地转移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比利时,勃朗特可以充分发挥想象,思考宗教、语言、社会风俗等跨文化问题。
在《维莱特》中,民族主义主要体现在身在欧陆的英国人(以女主人公露西为代表)与深受法国文化影响的欧陆人(以贝克夫人、希拉斯神父为代表)的宗教冲突、生活方式冲突和语言冲突上。维多利亚时期是英帝国的巅峰时期,民族自豪感空前高涨。历史上的英法两国是一对积累数百年宿怨的冤家,到了夏洛蒂身处的时代,两国通过殖民地争夺而争夺帝国主义霸权的斗争更是愈演愈烈。在这场霸权的争夺战中,文化领域的民族主义对内通过宣传、教育等方式来建构同质性的民族文化,对外则强调本民族文化在与其他民族文化比较时的优越性。在《维莱特》中,英法冲突屡见不鲜,反映出英帝国的话语中心主义倾向。
小说里处处可见反天主教的言论,并以希拉斯神父与露西的冲突作为高潮。神父试图使露西皈依天主教,但露西却早就形成了对于天主教的一套看法。她认为天主教教义只是“一尊黄金和泥土混合的巨大偶像而已”[6]495,并得出“上帝并不与天主教同在”的结论[6]496。因此,来自天主教的诱惑并不足以使她改变信仰。在她看来,天主教徒普遍有监视和偷窥别人的习惯:希拉斯神父总是密切关注露西在三个新教教堂的活动,贝克夫人通过谍报活动来管理学校,就连男主人公保罗先生也喜欢监视学生和老师——他甚至偷走了露西的私人信件。从勃朗特笔下颇具讽刺的细节描写中,足以见到她对天主教监视教规的反感。然而,由于露西的顽固不化,自私的希拉斯神父和贝克夫人竭尽所能阻挠她和保罗见面,甚至共同策划了保罗的出海。对于神父而言,“他继续待在欧洲的话,就有叛教的危险,因为他已经变得跟一个异教徒纠缠不清了”[6]548。对于贝克夫人来说,“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她不愿意落到别人手里;她宁可把它毁掉也不愿意”[6]548。天主教徒们的自私自利以及对于严苛教条的崇拜,使得露西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也透露出以勃朗特为代表的英国人对于欧陆天主教的抵触态度。
勃朗特一生中从未到过法国,而其小说《维莱特》中不乏对于法国文化的大段描述,这可以说是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社会关于法国的集体想象物。露西初到拉巴色库尔王国时,经常以嘲笑欧陆人生活方式的态度来突出英国人生活方式的优越性。显然,勃朗特借露西之口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与“堕落放纵”的欧陆文化相比,她更偏爱简朴而更具道德感的英国生活方式。例如,她批评来自巴黎的女教师“外表温文尔雅——内心却道德败坏——没有虔诚,没有原则,没有爱心”[6]142、讽刺贝克夫人的学校“允许大量的感官上的放纵”[6]144、甚至采用当时颇为流行的“体液学说”来论证法国人生活放纵这一观点——“活泼的法国血液混杂着沼泽粘液”表现出一种“更为油滑的伶牙俐齿”[6]90。在露西眼中,欧陆人道德水平堪忧,生活中处处充满谎言。当土生土长的拉巴色库尔人在需要说谎的时候,“她们就用完全没有受到良心谴责的轻松自若的气派说出来”[6]90。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勃朗特笔下的英国人与众不同——他们简朴诚实、自律节制,甚至连贝克夫人也承认英国人的性格中有一些非常了不起的东西:“英国人对友谊、爱情,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有他们自己的看法。可是他们不需要人家的监督”[6]334。在英法生活方式的种种比较中,勃朗特不断向读者暗示着英国人生活方式的优越性,表现出她对于法国人道德水平的嘲讽和蔑视。
在勃朗特的作品中,英语和法语这两种语言实际上代表着两种不同的道德体系。法语常与腐败和轻浮为伍,而英语则与诚实、纪律、自制相关。例如,樊箫小姐在“准备说些特别没有心肝的乖张的话的时候,常常求助于法语”[6]100,而与轻浮的法语相比,格雷厄姆的英国口音极具绅士气派,“这声音表明一种性格,不但是对年轻貌美的人,而且对贫穷软弱的人也有骑士风度”[6]69。在这里,勃朗特将英语与骑士风度、绅士气派联系了起来,体现出道德上的居高临下。值得注意的是,勃朗特却在《维莱特》中广泛使用法语。一方面,法语的使用营造了异国情调——露西独自在异国他乡闯荡,潜移默化中势必受到法国文化的熏陶;另一方面,法语而非英语在拉巴色库尔王国的广泛使用代表着法国价值观在比利时的流行,法语和英语的并置可被视为英法价值观冲突的一种体现,体现出露西面对法国文化的矛盾心理。
虽然“世界主义”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的犬儒主义思想,但随着海外拓殖和海外贸易的发展,“19世纪以来才是世界主义真正被付诸实践和逐步成为现实的时代”[7]99。《维莱特》作为勃朗特最国际化的一本小说,主要通过三对跨文化的婚姻来体现不同文化间冲突的和解。
最能反映勃朗特世界主义思想的是露西和保罗这对情侣,他们的结合与传统的英国婚姻模式背道而驰。保罗既是西班牙后裔,又是欧洲大陆的天主教徒,可谓是英国人眼中的“异邦人”。然而,随着相互了解的深入,露西和保罗彼此吸引、互相尊重,共同克服了文化间的差异。保罗向露西表明心迹时说道:“可是我们很相像——在我们之间有一种姻亲关系”[6]431。随着小说接近结尾,保罗和露西的宗教分歧逐渐消失,一种具有世界主义性质的宗教观念在逐步形成。世界主义精神体现在对民族、宗教间平等交往的向往,以及对于他人的尊重和伦理关怀。当露西意识到保罗为一位逝去已久的女孩所做出的近乎圣人般的自我牺牲后,他便成为露西心目中的“基督徒英雄”[6]468。露西一改对于天主教徒的偏见,沉思着“不管天主教怎么样,总是有着好的天主教徒;伊曼纽埃尔这个人看来就属于最好的之中的一个”[6]465。她进而感到,宗教信仰应当是世界的而非教派或者民族的:“我自己最终向之吁请的、我所仰望的引路人,以及我所承认的导师,必须永远是《圣经》本身,而不是任何名称的或者任何国家的教派”[6]494。从勃朗特的经历和个性来看,这可以追溯到勃朗特本人的普遍主义倾向。在她写给伊丽莎白·盖斯凯尔的一封信中,勃朗特表示,普遍主义者F.D.莫里斯的辞职是个可怕的消息。在另一封信中,勃朗特谈到了自己的宗教态度:“但我不会成为顽固主义者——我的心将永远向着每个教派和每个阶级的利益”[8]252。另一方面,保罗也在意识到露西信仰的坚定性后,放弃了转变露西信仰的尝试。在笃信自己的宗教的同时,他选择不干涉露西的信仰——“继续当一个新教徒吧。我的英国的小新教徒,我爱你身上的新教教义”[6]588。露西和保罗的理解与让步表明,通过相互理解和尊重,人们可以超越狭义的偏见,进而达到世界主义的和解。
第二对跨文化的情侣是樊箫小姐和阿麦尔伯爵。这位纯正的撒克逊小姐在露西眼里“完全是英国人的样子,这在欧洲大陆的女性的魅力项目中可找不到”[6]97。然而,她却完全放弃了她的撒克逊身份,变得比法国人更法国化,最后甚至和一个法国人私奔。这位离经叛道的樊箫小姐却并未像大多读者所想的那样以不幸婚姻而告终,相反,她的生活幸福无忧。从只字未提樊箫小姐婚姻中的矛盾和不和来看,勃朗特对于跨文化婚姻持的是一种较为中立的态度。《维莱特》的主角是露西和保罗,但勃朗特却运用大量篇幅来描写波琳娜和约翰的情感经历。尽管这对夫妇通常被视为传统的英国婚姻模板,他们的婚姻实际上可看作是凯尔特文化和苏格兰文化之间的一种和解。由于历史原因,凯尔特人在其他英国人看来,常与不忠诚和背叛为伍。在小说中,格雷厄姆那种“不老实的相貌”在露西看来正是“凯尔特人的特点”[6]15,而霍姆先生也正因为他的血统才不愿将女儿嫁给他。然而,约翰最终还是以其柔情和担当征服了波琳娜,他们历经艰辛的结合带有英国内部冲突达成和解的寓言意味。这种和解与合并“模糊了宗教和种族间差异”,代表了英国的“‘世界主义’愿景”[3]327。
可以看出,勃朗特将文化差异作为焦点,通过跨文化的婚姻来表现出其世界主义思想。虽然露西最初对于异域文化多持厌恶和鄙视态度,但在深入了解后,她逐渐克服了一些偏见,修正了一些刻板印象,承认拉巴色库尔文化也有其特殊和可敬的一面。作为一名来自约克郡乡村的新教徒,勃朗特在到达欧洲天主教中心布鲁塞尔后经历了多种文化冲突,并在一系列冲突后逐渐达到了和解。通过三对跨文化婚姻,狭隘的民族—国家疆界被打破,不同的文化意识、价值观念彼此融合,体现出对于普遍伦理价值追求的世界主义思想。然而,受时代所限,勃朗特在小说中表达的世界主义思想是有其局限性的。第一,小说结尾并不明晰——保罗返程路上生死未卜,露西与保罗的未来悬而未决——可见勃朗特对于跨种族、跨文化交流持一种矛盾与怀疑的态度。第二,勃朗特在《幻境》一章中的描写折射出1851年万国工业博览会的盛况,在保罗的出海行动中暗含欧洲的海外贸易活动,但她却没有意识到,这一切都建立在英国及欧洲在海外进行的罪恶殖民活动之上。显然,尽管勃朗特的目光已经投向世界,但她眼中的多种文化彼此尊重还并未考虑到殖民地的文化,她对于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的普遍性追求也并没有将殖民地人民纳入考虑之中。
《维莱特》是勃朗特最成熟的作品,从英法文化冲突到以跨文化婚姻所代表的文化和解,体现出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在《维莱特》中的融合,反映出勃朗特对于时代脉搏的准确把握,以及她对于民族性和世界性的前瞻思考。然而,受时代所限,生活在维多利亚盛期的勃朗特在小说中更多体现出民族主义思想,其世界主义思想是局限、矛盾又不成熟的。世界主义期待的多元并存的社会,必须建立在高度开放包容的基础之上,随着全球化时代文化交流和文化对话的深入,才能逐渐建立并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