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彬
(重庆工程学院 通识学院,重庆 400056)
对于中国科幻文学而言,柳文扬始终是一位不可忽略的作家。未满37周岁便英年早逝的他,在一篇篇脍炙人口的作品里,留下了太多可供回忆、咀嚼与追问的幻想谜题。其人如其文,他为了爱情在京城与蓉城两地奔走旅居的传奇经历,他加盟《惊奇档案》所带来的突破性效益,以及7次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的非凡成绩,让人们看到了一个用自己的短暂生命,来践行其作品中真挚信念的理想人格。
尽管柳文扬在科幻界名声大噪,但由于科幻文学在中国文学中的尴尬地位,文学评论界对他关注很少,相关的严肃批评文章就更加凤毛麟角,更多的是科幻界名人对他的悼念文章(1)在知网上以“柳文扬”作为关键词检索,仅有一篇相关研究论文,黄灿.让生命之光闪耀——重读柳文扬《闪光的生命》,科普研究,2012,8(4);相关悼念文章见柳文扬.我知道你明天干了什么.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7。和科幻迷们对他的追思笔墨(2)在豆瓣、知乎等网站上有科幻迷自发整理的柳文扬创作年表、创作评价等信息。
“柳文扬创作题材广泛,在时间题材、网络智能生命、异星探险、异态生命接触等领域都有所建树。”[1]从他的作品中不难看出,外在的技法与形式,甚至是“命题作文”(《科幻杂志》的封面故事),都不能拘囿他的想象力和才情。在大量的文本中,可以看到他对渗透在时间、空间中的自我意识的主体性问题有着非同寻常的关注。
生活在别处。这句被米兰·昆德拉放大影响的兰波诗句,更像一句谶言,蛊惑着被缪斯之神青睐的人。同样,认为“远行人必有故事”[2]的本雅明,也心心念念着能够讲出故事的“无穷的远方”里“无数的人们”。在此,别处的、远方的、陌生的经验对他们来说不仅是新鲜的,而且也确证了人们对当下生活状态的不满足,是对更有价值生活的一种指认。由此形成对别处生活故事的迷恋,是对当下的某种反叛,同时也是自我意识的一种体现。
科幻故事,在某种程度上就承担着“别处”的意义,那些异域的空间、异类的文明、对人类来说全然陌生的处境,都作为“他者”存在着。它们在一定意义上,质询着、挑战着、动摇着,同时也矛盾地加固着人类对自我的定义。
也许,正是因为意识本身是流动的,人们才会不断地反叛当下,沉迷于想象和远方。在想象中寻找并建设自我,藉由“幻想”的介质赋予自我更多的可能性,并确证着自我意识的价值。显然,柳文扬的科幻创作,就不断地在幻想的时空里叩击着人类的自我意识,他似乎是在有意地为了人类主体性的谜题在创作。
可以说,反叛当下就必然包含着对时间和空间维度的想象。从时间上来看,反叛当下意味着回到过去或者抵达未来,甚至在更高的维度中弯曲时空,这在他的作品中屡见不鲜。从空间上来看,反叛当下意味着逃离当下生存的空间场域,这在人类移民、以及对异域文明的想象中,成为一种普遍的科幻叙事。
因此,别处的想象,即是对时空的想象。在对时空的幻想中,人类的自我意识问题,就被凸显出来,这是在更为广远的时空中类比出的问题意识。比如过去的记忆是否具有可靠性,未来对人类的智能化改造是否改变了人的本质。异域生命体是否具备自我意识,人类移民是否面临道德拷问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时空观与自我意识的某种缠绕。因此,要想理清柳文扬对自我意识问题的思考,首先要理清自我意识和时空的内在关系。从时间上看,必然要以他对待过去与未来的态度作为根基,看在流动的时间中,自我意识如何嬗变。
柳文扬对时间议题思考最多的是《外祖父悖论》和《T-mail》,在《外祖父悖论》中,执着于制造时间机器的老苏,最终并没让自己穿越到过去。小说借另一个主人公高远说出了其中所蕴含的主体性思考,“你在做时间旅行的时候,让整个世界返回了过去,可是你自己没有动,你是原有世界在反转之前的那次运行的产物。”[3]407这充分说明,人的存在是过去某种选择的结果,而逆反时间的运动并不能改变先前的结果,所以所谓的“外祖父悖论”(指的是假如你坐上时间机器,回到几十年前,破坏了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恋爱,后来就不会有你了,而你却存在着。因此,如果真能回到过去,就会形成某种时间悖论。)其实是一种思想的悖论,也就是说,“不论过去、现在、将来,都只有一个你”[3]408。主体的存在,必然是过去与未来之间,那个固定而唯一的存在。
因此,人类无法通过更改过去以求更改自我,这源于人类是特定时空流动中的生长体,人类的可能性只向未来敞开。因而,人们也必须接受“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事实,“把非理性的具体的生存放在优先于一般理性本质的地位”[4]。人们也必须把对“我从哪里来”的追问,变成对“我该怎么活”的思考,这样才能体现出鲜明的自我意识,和事关个体选择的自由意志。简单来说,“我”无法选择“我”是否存在,但“我”可以选择如何生活。
相比《外祖父悖论》,《T-mail》则更具有戏剧性,如果存在四维网络,让过去之我和未来之我对话将会怎样?柳文扬设想了几组对话,来探讨过去与未来可以相互影响下的悖论。事实上,这种可能也只存在于科学幻想中,因为在不断地穿越和干涉中,并没有把“我”之存在当成过去那个世界所运行的产物。而是妄图通过对未来的预知,来改变当下,从而避免某种可能性的结果。所以,最后的结局反而类似于俄狄浦斯的命运悖论,在竭力避免之中成就了某种结果。
如果说当下具有唯一性,那么对过去和未来的想象还重要吗?答案不置可否。因为时间是流动的,过去曾经是当下,未来即将是当下。对过去与未来的珍视,就是对当下的珍视。换句话说,过去作为自我意识的运行结果,能够表征着“我”曾经的存在。未来作为自我意识的可能结果,能够预示着“我”未来的存在。因此,无论对过去与未来的想象,都有着给当下以警示的参照价值。因此,在柳文扬的小说中,过去的表现形式——记忆,就显得尤为重要,比如《假如记忆可以移植》中钛城萨保想要把人类头脑中的记忆进行移植,但发现一个小女孩头脑中的记忆是独特的,从而影响了她的决定。《我忘了什么》在意识移植的过程中,忘记了“我”是谁,从而也就丢失了“自我意识”。《我不认识我们的真面目》中父亲作为整容医生,在给人类“造假”的同时,保存了人类身份的原始档案。但我却做起了修改人类原始档案的生意,以至于人类完全丧失“我”的主体精神,沦入面目全非的虚假世界。同样的,《仰望深渊》中的记忆移植,《时间足够你玩》中依赖记忆复活的人阿西莫夫,《神奇蚂蚁》中与记忆储存器中人类意识的对话,都从记忆主观性的角度,确认了记忆(过去)的价值,也确证了人类自我意识的重要性(3)虽然这里探讨的是“记忆”(过去)的问题,实则在小说文本中,这也是一个关涉未来的问题。因为“记忆”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在未来世界中,人类有丧失自我意识的风险,才需要唤醒记忆。。
柳文扬在《全速上升》中,构建了几个时间纪元,人类从现在的公元纪元,经过太阳系纪元、新历纪元、冰期纪元,最终到达电子纪元。在时间流逝的想象中,人类最终抛弃了赖以生存的地球。在诸如类似的时空想象中,不难发现,时间和空间有时不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更多的时候,
时空会被糅合成一个复杂的存在场域,时间变化的同时,空间也经历着各种各样的变化。或者说没有时间的变化,这种空间的变化是不可能的。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的导论中,也曾揭示过“流俗的时间概念所意指的时间乃是空间”[5],尽管海德格尔不甚认同这种从亚里士多德直到柏格森对时间性的解读,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理解“正源于时间性”。因此,时空之间的扭结和纠缠,就会使得其中的主体更加具有一种存在的悖论和荒谬感。这种根植于时空概念所形成的某些悖论,类似于詹姆逊在《时间的种子》中所说的“后现代性的二律背反”[6],尽管詹姆逊所提出的二律背反指的是人在面对后现代社会诸种矛盾的生产方式时所感受到的无所适从。
所以,越是想象力丰富的科幻创作,对于时空的幻想也愈加复杂,主体在种种复杂的生存场域就越有一种奇特的体验感,从而就越能给人们一种终极性的困惑,困惑另类时空中主体存在的依据和价值。比如,对于意识移植(4)有关意识移植问题,既涉及时间,又涉及空间。比如把一个人过去的记忆提取,通过技术手段注入到某种人造物中。(用脑机接口技术来实现“人机合一”)的人类来说,“他们”的自我意识问题,就是特定时空背景下的复杂问题。
在《戴茜救我》中,祖父的意识被困于电脑。《一线天》中,我和G-56被囚禁在“天堂”。《患者2047-9号》中,市长因“笛子事件”被撵走,而选择在潜意识中诱骗孩子来进行报复。《一日囚》中,主人公沦为某一天的囚徒。《苏醒》中,由人机交互创作的小说人物,具备某种反抗意识。《仰望深渊》中,人类转录了总统的记忆等等,都是类似的想象。在时空的转换之中,思考自我意识所面临的危机。
首先,被储存的意识究竟是不是具有自我意识的存在?其次,人机合成的大脑究竟算不算人的大脑?前者是通过技术手段把意识提取后,存储到某种人造空间之中。对这一问题,柳文扬在前述所举的小说中,都有所涉及。显然,他是把“意识移植”技术作为一种先在条件,让人类的主体意识进入不同的空间,从而摆脱躯体的限制。本质上,“存储意识”被当做了人类自我意识的延伸。后者指的是人工智能是否能像人类一样具备情感、独立思考。对于这个问题,柳文扬在科学随笔《人与非人》中明确给出过答案,他对人之为人的某些本质性生物特征抱以绝对的信心,对人工智能对人类的威胁并不担心,因此在他看来所谓有独立意识的智能机器只是科幻小说的素材而已。但是这样简单的从现实的角度去驳斥科幻的想象,似乎是最懒惰而且最无益的思考,不妨换一种思路去理解。因为这种问题之所以存在,不是因为在现实层面上真切存在,而是在虚拟的环境下,能够拷问出人类本身的存在意识和生存伦理。无论人们对其肯定或否定的回答,其实都是对人类伦理和道德水平的某种检验。
一切类人生命,无论他们的感受是否只是机器程序,都可能给人类带来影响。因为意识到他们的感受,是由于人类的共情,是由于人类的情感进入了“他们”的命运,进而思索着、体会着人类自身的真切情感。所以,归根结底,这些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他们”的喜怒哀乐是否接近人类,或者具有本质化特点。而在于这些类人生命在多大程度上,能引起人类自身情感的触动和变化。人类的自我意识的体现在于,人类怎样认识并看待这样的存在。
由此可以看出,科幻想象的重要价值之一,就在于具备的某种伦理尺度,它拷问人的道德水平和良知水准。如果真的有一天人工智能和人难以区分,那么一定不是人工智能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总而言之,这类问题可以回到人类自身,去思考、探索和定义,从而避免人类在其中可能遭受到的某些风险。比如被柳文扬多次强调的“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5)“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定律”是美国科幻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和著名编辑坎贝尔的心血结晶。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能眼看人类受伤害而袖手旁观;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除非这命令违反第一定律;第三定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除非违反第一、第二定律。,但在柳文扬的科幻著作中,存在非人类操控的机器(长篇小说《魔道》中的钢铁昆虫由维斯塔星球上的人类创造)和对人类充满恶意的科学家(《机器蚂蚁》中创造了新型机器人的林格),创造了违反机器人三定律的人工智能机器。其实就是这个问题上设定的带有底线性质的人类戒律。柳文扬在《人与非人》这篇科学随笔中,专门对此进行了介绍,并且在短篇《时间足够你玩》,长篇《机器蚂蚁》《魔道》中,都有对该定律的直接展现。
因此,很多人造空间内的纷争,其中所涉及到的自我意识问题就变得简单明朗了。如果仔细思考会发现,这些纷争,并非是由于发生冲突的机器双方具备自我意识而导致的,更多的是在背后控制机器的人类之争,人工智能充当了现实世界的发泄工具。比如《废楼十三层》中的莫里亚蒂教授即自杀的沈蓉,是为了和现实中的郭宣进行智力的某种周旋。《断章:漫游杀手》在游戏中互相攻讦的人,竟然是上下楼层因为下水道漏水而产生的生活矛盾。《偶遇》中“偶遇”,《毒蛇》中的太空情杀,《仰望深渊》中的异地统治,《暗狱》中的囚禁,都是在彼时彼刻,延续着此时此刻的爱恨情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类的自我意识一直在背后主导着科技的设定。
除了人造空间之外,还有对异域生命的想象。比如《膜》中的行星克里斯陶上的人类、《雾中》在蒂姆行星上的沙兵、《是谁长眠在此》中的沙形生命、《冰盖》中的液态生命、《兵车行》中的维京人、《醒来》中的木卫三人、《解咒人》中的白昼人、黑夜人和黎明人、《天城·海城》里的天城人和海城人、《魔道》中的恐人、《凯旋》中的费勒斯人、《天梯》中的虫族,《只需一个字》中的沃冈人等等,都是对异态生命的想象。但这些想象不外乎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完全按照人类的样子去想象,与其说这是外星生命,不如说是为人类自身所设定的某种参照物。另外一种就是和人类迥然不同的异态生命,这种生命的存在,超出了生物性规则,所以讨论它们,其实是讨论人类的自我意识问题。在《只需一个字》中,沃冈人具有“悍勇善战的威名、团结如一人的荣耀、无往不胜的神话”,但却“被地球女英雄林明梅用一个字便完全摧毁了”[7],因为沃冈人的语言中只有“我们”的群体概念,而没有“我”的个体概念,所以当他们学会了一个“我”字,整个民族便瓦解了。由此可以看出,柳文扬在这样的书写中,一方面确证着自我意识为人类所独有,另一方面又对自我意识进行着戏谑式的嘲弄。
“科幻小说使用了更为传统或现实主义的小说方式来表现人们不太熟悉的或不可能存在的世界。现代主义的实验集中于观察和表现真实的方式;科幻小说以现实主义的方式对实在的种种形式自身进行实验。”[8]这句话,切中了科幻小说作为特殊文类的形式意义。也许,科幻小说最重要的特点,在于表现的是“人们并不熟悉”的世界,但背后的主题依旧离不开较为现实主义的人类生活。
对于时空的想象,除了展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别处”之外,也让人们确信当下的价值,或者说确证人类存在的意义。无论是特定时空下的人类,抑或是人工造就的智能,还是外太空的生命存在,都在某种程度上,提醒着人类的生存危机,挑战着人类的主体意识。正因为人类对自我意识的价值依赖,才有了种种对自我意识的威胁设定,比如小说中对意识躯体的囚禁,现实和虚拟空间对人的思维混淆等,在某种程度上,都意味着人类自我意识面临的可能危险。这在人类固有的生存荒诞性上,又加重了生存意义的困惑。
既然生命是偶然的、荒诞的,被囚禁的。那么,生命的意义何在?主体的价值何在?或者说,在时空的流动中偶然存在的生命仅仅是一种生物性存在,而没有更高的生命价值吗?正如韩松在《悼念柳文扬》中所说:“因为它(《一日囚》)近乎完美地勾画出了科幻这种文学所具备的那种没有答案的神秘和空灵,那种对不可知的敬畏与无奈,以及存在的荒谬感。就像故事中的囚犯一样,我们一直在充满了悖论的世界中穿行,在一个迷宫中苦思,在一个不可能的时空里接受无可更改的事实。”[9]205韩松的分析非常准确,他道出了柳文扬小说中所蕴含的哲学思考和文学价值,但柳文扬似乎要更加乐观。在柳文扬看来,人类的存在除了作为生物体的存在之外,生命还存在着某种美学意义上的价值,这不仅可以用来反叛生命的荒谬和无聊,而且佐证着自我意识的存在。这在《闪光的生命》中,体现得最为明显,毕业生刘洋偶然创造出来的复制人(复制自己)只有半小时生命,但他却利用全部的“一生”,去爱刘洋——在现实中不敢表白的一个女生。“这个故事说明,当真的珍惜生命时,有时候半小时的时间比一生的时间还要长。”[9]序1这便是对“人”存在意义的确认,或者说从反向的意义上来说明,生命在于体验,人在体验中才有生命的意义。纵使刘洋的生命很长,但他并不能在爱恨的人生体验上勇于尝试,那么,他与复制人的生命体验相比,就会大打折扣。从美学体验的角度,复制人的半小时生命达到了某种艺术上的永恒。在王一川的《意义的瞬间生成》中,生命的永恒“意味着一种弥漫于或回荡在宇宙万物间的生命力……它渴望着生命、感性最大限度地充满丰盈”[10],这种瞬时的激荡体验是一种美学层面的意义,它不仅能够突破荒诞生命的限制,更能够确认当下的自我存在,这就好比西西弗在徒劳地推石头中领悟到的真理,“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儿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惟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11]在突破“囚徒”之路的努力中,西西弗反而佐证了主体意识的存在,获得了美学上的价值体验。
诸如在小说《苏醒》中,主人公所创作的人物意识苏醒,反抗被安排的命运,正是在那反抗的冲动中,证明着自身的价值。《暗狱》中被囚禁在地下室837个暗夜的“兰斯”,在无聊中所构建的面人世界,难道不给人以反叛荒诞的某种震惊吗?《一日囚》最给人以绝望,但主人公“我很遗憾在将要死去的时候才发现了思考的乐趣,我相信那些孤守在灯塔下的人不会发疯,因为他们是思考着”[12]。这句话的意义不是有四两拨千斤的意味吗?
由此看来,那些闪光的生命记忆都是有价值的,它永远指证着过去的存在,而过去的体验便是意义所在。文明的存在和个体的自由都依赖这样的时间生成。生命的存在是生物的,而体验的生成是美学的。当生物体具备意识体验时,人才自由地活着。所以在生命遭遇危机时,拯救世界的依然是“第五元素”——人间的爱,《戴茜救我》,正是对爱的体验,让黛西奋不顾身。《患者2047-9号》的结尾,形成了一个巧妙的闭环,由此证明每个人都有心结和软肋,而这个医生的心结在于对梅的爱,爱再次充当了拯救人物精神的可贵元素,人类因爱的体验瞬时地摆脱平庸和无聊,在一种温存和想象中活出美学的价值。《去告诉她们》中,在一个个谎言的讲述中,反证着爱的存在和意义。《神奇蚂蚁》中,最后之所以能制止林格的邪恶行为,同样源于“类人生命”的爱的觉醒与体验。
至于像《醒来》中梦与现实的游离,其实是在客观上设定一种极端环境,来去证实主体的价值。越是极端的环境,人就越是容易发问,便也就越能够凸显出主体意识的重要。正如《醒来》结尾军官对主人公说的,“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呢”?如果主人公能够更加确信自己的体验,他就会突破现实的迷障。
另外,这种极端环境经常能够见出潜意识的效用。由于种种原因,人们需要自我隐藏,内心的真实往往藉由潜意识来得到实现。事实上,柳文扬在很多小说中都运用潜意识来探讨体验的价值。《故事床》中“故事床”的存在,“本质上就是一种要超脱现实的欲望”[13]138,因此要在潜意识中“实现最隐秘、最晦涩难言的梦想”[13]138。《苏醒》中,写手通过书中人物的意识,来进行现实的反抗。《暗狱》中的囚禁,其实是一种洗脑式的对“潜意识”的囚禁,因为被囚禁者并不在太空牢房,但他却不敢推开那扇通向自由的门。
由此可以看出,“潜意识”作为“自我意识”的某种延伸,成为了人物自我价值的体验场。但是,“潜意识”作为一种“技术手段”,也有着某种风险,它既可以实现,也可以囚禁人类的主体精神。
无论如何,这都意味主体精神和人类价值在现实面前的脆弱。“美学领域本质上是‘非现实的’,它为保持不受现实原则支配而付出的代价是在现实中无能为力。”[14]因此,可以看到沉浸在自我中的主人公,尽管他们纵情体验,克服荒谬,但面对的却是种种无能为力的人生逆境,看到了他们不受现实支配的孱弱。这样说未免悲情,反过来说因为生命在先,困境在先,这是人类无法逃离的人生布景,是无法回避的时空宿命。人生本就是荒诞地向死而生,意义在于人类具有自我意识。因自我意识不仅是生物学上的头脑反映,更加在于在诸种人生选择中,所体验到的爱的冲击、思维的触动、责任的履行、生命的震荡、价值的感知等等,无疑,在这些瞬间的体验中生成着意义,主体的价值因而才被放大到无限,成就着虽说短暂但却永恒的生命。
所以,在《闪光的生命》的结尾,柳文扬才会自信地说,“一百年真的很长吗”。这一句,不就是柳文扬37岁短暂而闪光的生命的真实写照?不就是在阅读科幻文学时所领悟到的美妙体验吗?
柳文扬在作品中对另类时空的想象,以及在特定时空下对于人类自我意识问题的思考,是科幻作者对人类主体性作出的重要探究。从某种意义上,这也再度证实了科学与人文需要结合。人类在对另类时空的不断探索中,只有运用自我意识,深入生命体验,人类才能够体会到高于生物性存在的价值,那是人类可以跃升到的更高层面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即对美的永恒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