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丹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有学者提出了兰州方言“把”字句相对于普通话的特殊用法[1],此后相关研究也多将普通话作为参照,集中于比较两者在“把”字的语法功能和“把”后介引成分上的差别,但研究多停留在描写与说明层面,对兰州方言“把”字句存在的特殊语法事实并未进行深入的理论探讨和历时角度的缘由追溯。此前的学者普遍将“把”字句描述为“把XV”格式,未能全面概括“把”字介引的宾语后出现的各类情况,考虑到兰州方言“把”字句中除了可以出现典型的动词性结构,还可以出现名词性和形容词性结构,故本文将兰州方言“把”字句的结构描写为“把N+B”式,其中N 为“把”字介引的宾语,B 包括动词性、名词性和形容词性三种结构,这种分类更全面且有助于体现兰州方言“把”字句的结构特征。本文搜集了兰州方言话剧、兰州方言配音版《猫和老鼠》等视频资料,张保和兰州方言快板、王海的兰州方言相声等语音资料,以及兰州方言小说《金城关》和工具书《兰州方言词典》等书面语料,加之笔者母语为兰州话,对日常生活中口头使用的未经筹划的自然语言有辨别的语感。在此基础上,逐一分析“把”字的语法功能,N 的语义类型以及B 的结构类型。横向上,从共时层面比较兰州方言“把”字句与普通话、其他方言、周边少数民族语言的区别;纵向上,从汉语史处置式的发展轨迹中追溯兰州方言“把”字句的功能来源和历时依据,探寻从处置义到非处置义的诱发机制和发展轨迹,以求在前人的基础上更清晰地认识其语义及语法特征,进一步分析兰州方言多功能“把”字的扩展和推衍过程,对“把”字句的研究做一补充。
兰州方言“把”字句超越了普通话处置式的所有使用条件,存在泛用情况,可用作其他功能标记,下面举例分析:
兰州方言“把”字可引导动作的方向或对象,相当于“对”或“对于”:
(1)我把那个人没撒印象。
(2)校长就是把重点班好。
以上例句的“把”均没有处置义,只用于引出话题对象,表示动作方向。这种用法在《红楼梦》已有:
(3)宝钗道:“妈妈是为着大哥哥娶了亲唬怕的了,所以把二哥哥的事犹豫起来……”(清·曹雪芹《红楼梦》第一零九回)
“把”字可以直接用作使让义动词,相当于“使、叫、让”:
(4)娃娃不听话,把老师费心了。
(5)一年不见,你把我想坏了。
以上例句“把”字介引的宾语均为施事,“把”用于致使义的处置句,强调动作发出者的承受状态。从汉语发展来看,使成式和处置式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由于使成式的普遍应用,近代汉语动词不再适宜和补语分开,后带补语的情况越来越普遍,处置式的应用也就跟着普遍起来。在现代汉语的大多数情况下,处置式是也和使成式结合着用。可见“把”具有“使成”的意思是处置式发展过程中的内在要求。
(6)把你歪着!
(7)把那得意的!
这种句式常用于形容别人的状态,故“把”后的人称代词多为第二或第三人称,谓语中心是形容词,且始终修饰施事主语。如果将例(6)“你”换为第一人称,变为“把我歪着”,那句子的意思就完全不同了,此时“把”相当于普通话的“对”,这里的“我”不是施事,而是受事,意思是某人对“我”很厉害,此时“把”字前还可以补出主语,如:那把我歪着!(他对我很厉害!)形容词“歪”不是在描述“我”的状态,而是在形容施事主语“他”。
(8)把你吓唬谁着呢唦?
(9)把那算个撒东西唦?
此类“把”字句没有处置性,“把”只相当于句首发语词,用于引出想要强调的对象,故可以省略。从语义上分析,说话者在用“把”字介引出话题对象的同时,有意识地将其置于瞧不起或微不足道的地位,故常用于贬低别人或自谦,且句末多带语气助词来增强感情色彩。
(10)我们把那叫的夯客。
(11)我把撒没见过?
兰州方言“把”有时仅用于将宾语提前。如例(10)没有处置义,但仍习惯用“把”将宾语提前。
“把”强调宾语时,宾语都读重音。如例(11)虽为疑问句,但意在表达“我什么都见过!”有明显的强调语气,故我们将介词“把”看作强调宾语的标记,它不同于句首发语词“把”,因为要对“把”介引的对象着重强调,故不能省略“把”字,说话者在用“把”字强调宾语的同时,故意将引入对象置于“瞧不起”的地位。
(12)窑街炭把靖远炭比不上[3]。
(13)你把那们比不成。
以上两个例句中仍有比较句标记“比”,“把”的作用只是引入另外一个比较对象。但有时“把”字可以直接代替“比”:
(14)我把你大下十岁呢。
(15)那的成绩把你高下几十分呢。
以上两个例句直接用介词“把”作比较标记,用来介引两个比较对象,句意也重在强调“把”字前后两者的比较关系。
兰州方言“让”和“把”同时使用表示命令,“把”前的主语“我”同时是“让”的宾语,即“我”作兼语时可以省略,形成凝固的“让把”结构:
(16)老师让把作业写完再回家。
(17)那妈让把饭吃上再出门。
其他方言也有此类“把”和其他字组成的双音节功能标记[4]:
(18)把者扇门关合。(湖南涟源:“把者”和“把”同做处置标记)
(19)把的张三也喊上。(甘肃山丹:“把的”可做处置标记)
(20)我把乞他打了。(湖南郴州:“把乞”可做被动标记或处置标记)
(21)张三让把别个骂。(湖南邵阳:“让把”只做被动标记)
与湖南邵阳的“让把”只用做被动标记不同,兰州方言的“让把”只用来表示处置。
在普通话口语里,被动式多用“叫、让、给”等字表示,它们不能与“把”字句同时使用,但兰州方言却可以用“把”字句介引出被动的受事者,形成一种被动句和“把”字句杂糅而成的“把N 让/叫/给”特殊结构:
(22)把我叫老师骂臧了。
(23)昨个天把隔壁子让偷到了。
“把”在被动式里引进行为的主动者,相当于“被”的用法宋代就有:
(24)彩胜斗华灯,平把东风吹却。(宋·辛弃疾《好事近》)
(25)这明明是天赐我两个横财,不取了他的,倒把别人取了去。(元·无名氏《杀狗劝夫》第二摺)
(26)别人的儿女把你去骗酒吃。(清·李渔《蜃中楼·姻阻》)
许多方言中处置句与被动句标记同形同源的情况也比较常见,如湖南绥宁(伍云姬2009)和安徽绩溪(赵日新2000)的“把”可作被动标记:
(27)你莫把电打咧。(湖南绥宁)
(28)个家子把你搞得来个猪窠尔的。(安徽绩溪)
湖北鄂东的“把”兼表处置与被动(汪化云2004):
(29)处置:牛把谷吃了。
(30)被动:谷把牛吃了。
有些方言的处置和被动标记也可以连用,如山西临晋的“到”兼表处置与被动(杜克俭2000)两个“到”连用,前“到”表被动,后“到”表处置:
(31)苗苗到引弟到她抗倒啦。(苗苗被引弟把她挤倒啦。)
可见“把”在古代就可作为被动标记,这种功能也不止保存在兰州方言中。这类句子兼具了“把”字句的处置义和被动句的致使义,受普通话的制约,句子要用“叫、让、给”表达被动,但同时受方言强势语句固有成分的影响,要用“把”字引出受事者,强调介引对象的被动承受,由此形成了方言的特色语法结构。
介词“把”是从具有实在动作意义,即“握持、拿”的本义逐渐虚化而成的,上述兰州方言中多个语法功能标记的“把”都来源于本方言中的实义动词“把”以及后来的引申义,是“把”字句在特定区域内自身功能扩展的结果,其用法的语法化路径符合汉语史上“把”字的虚化过程,大致为:把持义虚化为处置义后引申出使让义、给予义再泛化到被动义。
在兰州方言“把N+B”结构中,“把”字介引的对象N可以为名词、人称代词和形容词,根据动词和宾语之间的语义关系,可将N分为三类:
“把”字句的宾语是动词的受事,这种表示处置的基本用法与普通话一致,但兰州话可以介引一些普通话中不用“把”字介引的对象:
(32)你到学校把名报上了[lɔ]没有?
(33)你赶紧趁热把饭吃上。
在强势语句“把”字句的作用下“报名”“吃饭”这种紧密结合的动宾结构词语被拆分开,用“把”字句将普通话中不能用“把”介引的宾语提前来增强语气和处置义。
普通话不能用“把”字介引形容词,兰州方言却能用“把”字介引形容词充当宾语:
(34)你把冷的试不来吗?
(35)那把好赖都不知道。
此时当“把”字介引的形容词为单音节时,多在该形容词后加“的”字,一方面是为了使语言节奏对称,另一方面应该是受到了普通话“把”字句语法的影响,使“把”介引的形容词具有名词的性质,如例(34)中形容词“冷”多说成名词性短语“冷的”。
普通话中只有典型的受事及使动行为的受事可以采用“把”字处置式,但兰州方言“把”字句的宾语可以是后边动词的施事:
(36)把那渴着。
(37)把你能胖到哪里去?
当“把”引导施事主语时,“把”字可以省略,这与上文提到的相当于“看你厉害的!”那类句子的“把”字句不同,前者不能省略“把”字,因为“把”充当着“看”的语义,但这类“把”字句中的动词都为不及物动词,无受事可言,“把”的语法功能就发生了转变,只用来引出施事,借以强调施事的一种状态或变化,相当于一个加强语气的句首发语词,而不表示处置,故省略“把”字也不影响句意的表达,反而更接近普通话的说法,这应该是兰州话在吸收了普通话语句的基础上,又保留了“把”字句在方言口语中的固有成分“把”。
兰州方言“把”字句的宾语N可以是后边谓语中心的非施受事:
(38)我把嗓子都喊哑了。
(39)他把娃娃死了。
与事不同于施事,它没有施动能力,故句中的动词多有[性状][动作][自主]的语义特征[5];与事也不同于典型受事,它是动词所描写的对象,通常它和谓语的关系不如与“把”前主语的关系密切,如上述例子的与事N与“把”前面的主语都是隶属关系。
此外,普通话“把”字句的宾语必须是有定的、已知的人或事物,因此前面常有“这、那”一类的修饰限定语。如:把那一本书给我。如果是无定或未知的宾语,就不能用“把”字提前,而用“给”字句[6]。如:给我个碗。就“人”字本身而言,它是无定的,但是当“把”字句前面出现主语时,具体语境中的“人”就变成了有定的:
(40)那晕着过去了,赶紧把人送到医院。
(41)谁但把那惹下,那再把人饶不下。
例句中的“人”分别指前面的主语“那”和“谁”,后面用“人”来复指,对话双方都有一个默认的受事宾语,故“人”在此语境中就成了有定的。
当“把”字句前面没有出现主语时,“人”的所指本来不确定,但将其与一定的谓语搭配,所指也能变得确定:
(42)你不老门缝子里看人,把人都看扁老。
(43)流感把人破烦着,饭都吃不下去老。
这种“把”字句通常泛说一般道理,没有特指的受事宾语,语义上指所有人,但在对话中多暗指第一人称。如例句中的“人”就其本身而言所指不确定,一旦与难受、难过、破烦、高兴等表示感受义的谓语相搭配,那“人”就专指说话者本人。
1.B为光杆动词
普通话中并不是所有的动词都能用于“把”字句,句中的动词都要具有处置性,即谓语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要对“把”字引介的对象施加影响,使它产生某种结果,发生某种变化,或处于某种状态。故普通话“把”字句的谓语动词不能是能愿动词、不及物动词、趋向动词、判断动词等,且一般不能单独出现,尤其不能单独出现单音节动词(韵文除外)。兰州方言“把”字句却能出现上述动词:
(44)扫个地都把那不愿意!
(45)把你的走。
(46)把你的家回!再不要胡浪!
“愿意”是能愿动词,但用在兰州方言“把”字句中很常见,一般用于嘲讽别人。“走”是不及物动词,“回”是趋向动词。此类“把”字句多用于两者间的对话,故可以省略“把”字前默认的施事主语“你”,且句子表达的意义与句类有关,祈使句只是说话人对听话人动作的陈述,不带感情色彩,而感叹句则有命令或斥责的语气。
兰州方言“把”字句还能出现光杆动词甚至单音节动词:
(47)你把你上,再不要等了。
(48)你把你坐,我就走了。
(49)你把你的看!
(50)你把我的不要动!
由上例可见,兰州方言“把”后的光杆动词可以是心理动词、存现动词、趋向动词、动作动词等,并不排斥动作性弱的动词。
常常出现“你把你(的)V”这样的构式,构式义即通过对比或排除其他情况来凸显动作或动作的对象,表达的是在与某种对象或动作进行对比的语境中,只需做提到的事而无须顾及别的,多表达说话者对听话者的要求、告诫或命令,暗含着说话人对对方的不满,常用于祈使句,故有学者称此为“语义自足的固定格式”。
这种格式中的N 有两种类型。当N 是单独的人称代词时,无论语境如何,由于其语义上的对比,句子焦点都集中在动词V 上。如例(47)和(48)都意在强调与另一个动作“等”和“走”形成对比的“上”和“坐”这两个动作,即使有时语境中有另一个主体,使得N与这个主体形成对比,如例(48)的“你”和“我”,但整个结构语用上建议、命令和祈使的意义,都使得动作成为强调对象,故当N 是人称代词时,动词成为焦点重心。当N 是“人称代词+的”时,强调对象变为“人称代词+的”,句子有一个并不强制出现的语境,其中总是暗含着另一个名词性成分与它形成对比。可见N是“人称代词+的”时,句子重心始终在N上。
就意义方面来说,上述例子都已超出了处置式的范畴,但类似用法在元明以后就已出现,它可以用来表示一种不幸或不愉快的事情,此时“把”字句中的动词可以为内动词或不表示处置的外动词:
(51)将那一舱活鱼都走了。(明·施耐庵《水浒传》第三十八回)
(52)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清·曹雪芹《红楼梦》第七十六回)
直到现代汉语里依然保留着这种处置式的用法:
(53)主人听了主妇的话,把一腔侠情冷了下来。(《一生》叶圣陶)
(54)谋到一个位置不容易,怕把它丢了。(《抗争》叶圣陶)
可见随着时代更迭,处置式的意义就已渐渐不再仅仅局限于表示处置了。
此外,表示处置义的兰州方言“把”字句中也能出现单音节动词,但这种用法仅限于韵文,不具有普遍性,要注意它与一般口语语法的区别:
(55)我二姨气得脸发白,把我姨夫的香烟夺。
(56)我姨夫是把头摸,吭吭哧哧地把话说。
这种用法可以追溯到中、晚唐以后,当时“把”字后面就可以只有一个单音节动词:
(57)悠然放吾兴,欲把青天摸。(唐·皮日休《初夏游楞伽精舍》)
(58)莫愁寒族无人荐,但愿春官把卷看。(唐·杜荀鹤《入关因别舍弟》)
这是诗歌语言的节奏、韵律以及字数等要求造成的,兰州方言“你把你V”这种格式和韵律性强的快板中,V 可以是单音节动词就是受到了古代诗歌唱词的影响,普通话说唱作品中同样保留了这种最初的用法,所以这种韵语的情况应另当别论。
2.B为动补结构
一方面由于语言节奏的原因,宾语提前使得单音节动词显得单薄;另一方面由于带了补语,动词与补语联系更紧且不适宜分开,更加适宜宾语提前,当这类动补结构作宾语时,用处置式更加合理,“把”字句的宾语就逐渐从单音节动词发展为动词加补语结构,所以近代汉语处置式后面动词加补语、状语、动态助词,至少也要用动词重叠式的情况越来越普遍,兰州方言“把”字句也同样如此:
(59)这么早把我叫起来干撒呢?
(60)我把我妈想得不成。
不同的是,普通话中的动词重叠式在兰州方言中常用动量补语“一下”代替,普通话中“动词+宾语+数量短语”的格式,如“喊他一声”在兰州方言中也都用“把”字将宾语提前,构成“把+N+V一下”的格式:
(61)我把我拾掇一下就出门!
(62)你把我饶给一下啥!
兰州方言“V 一下”这种动补结构在语义上,有时相当于动词的重叠形式,如例(61),这种用法表达一种数量少、持续时间短、程度轻的语义,起着补充动词的作用,此时动词多为双音节及物动词,表示正在进行的时态。[7]有时“V一下”又相当于普通话的“一次”等,如例(62),这种用法多表达请求、劝告之意,此时动词为单音节动词,且多在后面加上“给”字,以强调宾语“使其获得”的语义和“将来完成”的时态。
从句子所表达的情态上看,这种非典型形式用动词的重叠动词来表达一种尝试态,或者用动词前边的“一”表达一种即时态,即动作、变化的突然性和即时性。但无论哪种情况,都更突出对受事宾语产生某种影响或造成某种结果,故在语义上加强了“把”字句的处置性。
3.B为否定副词+动词
兰州方言“把”字句中常用的否定副词有:“没、没有、不、不要、不能”等,它们作状语的位置与普通话明显不同。普通话“把”字句中“把”字和动词之间一般不能加否定副词,它只能出现在“把”字前,只能说“我没有把衣服弄坏”“不把消息告诉他”等。但兰州方言中否定副词往往出现在“把”字后、谓语动词前:
(63)把你一年没见了!
(64)你再不懂事,我就把你不喜欢了。
这是因为兰州话的否定副词是直接加在谓语中心上的,如:“他没有好好上班。”“不光是他这么说,大伙儿都这么说。”兰州话说成:“他好好地没有上班着。”“光不是那这么价说着呢,大家都说着呢。”这就造成了兰州话“把”字句的否定词也是直接修饰动词,出现于“把”字介宾短语之后。
这种区别于普通话的语序很有可能是最初处置式的遗留。大约产生于七世纪到八世纪之间的处置式有两种:“将”字式和“把”字式,但“将”和“把”在唐代以前都是纯粹的动词,后来才逐渐虚化成了介词,且就处置式来说,在较早时期,“将”字用得较多:
(65)见酒须相忆,将诗莫浪传。(唐·杜甫《泛江送魏十八》)
(66)念我常能数字至,将诗不必万人传。(唐·杜甫《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
到了中、晚唐以后,“把”字用于处置式的情况才更加普遍起来,但“将”和“把”似乎没有明确的分工,可以混用:
(67)心将潭底测,手把波文袅。(唐·皮日休《奉和鲁望渔具十五咏·钓车》)
(68)将洞任回环,把云恣披拂。(唐·皮日休《太湖诗·桃花坞》)
可见往往在同一对句中,处置式“将”和“把”的用法相同,且从例(65)和(66)可以看出,在最早用“将”字的处置式中,否定词“莫”“不”是置于“将”字之后、动词之前的,而“将”和“把”的语法功能又相同,且文献中也有否定词出现在“把”之后的例子:
(69)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清·曹雪芹《红楼梦》)
所以我们推测兰州方言“把”字句中,否定词置于“把”字后的用法是最初“将”字处置式语序的遗留,虚词有一个自发规范的过程,随着时代发展“将”字逐渐被“把”字替代,不再用于处置标记了,但原来的语序却被兰州方言保留了下来。
兰州方言“把”字句不同于普通话,它可以不出现动词,由名词充当谓语中心,且名词前经常出现指示代词“这个”,构成“把你这个+名词”结构:
(70)我把你这个尕仔仔子!
(71)我把你这个半蔫汉!
这类结构通常用于斥责性的祈使句中来加强语气。“把”字之前的施事主语都是第一人称,“把”字后的代词宾语“你”和名词是同位关系,“这个”用来限定后面的名词,使得所指在语义上成为有定的,这是兰州方言受到强势语言普通话的影响,在句法和虚词用法上向普通话靠拢的表现。这种结构本身可构成自足,无需补出后续句。山西方言也用这种“把”字句表示斥责辱骂等,不同的是兰州方言也用于表达喜爱的情感:
(72)把你这个尕心疼!
其实“把+名词”在元杂剧中就有:
(73)(高山上,云)把那贼弟子孩儿,他说道还有个大醋务巷,那里不走过来!(元·关汉卿《张平叔智勘魔合罗》)
明代小说中更是常见:
(74)如来骂道:“我把你这个尿精猴子!”(明·吴承恩《西游记》)
(75)宗师笑了一笑,说道:“我把你这个光棍奴才!”(明·西周生《醒世姻缘传》)
可见兰州方言“把你这个+名词”结构是保留了古代汉语的说法。
除了指示代词“这个”加名词,B 还可以是数量词加名词组成的名词性短语:
(76)我把你两脚。
(77)我把你一砖头。
有时B还可以省略名词只有数量词:
(78)我把你一顿。
(79)我把你一下。
以上例句在普通话中一般用“给”字:“我给你一巴掌”“我给你两脚”。马庆株认为可以将这类“把”等同为动词“给”,此句式为双宾语结构,远宾语一般是可用于实施打击的工具,如:巴掌、脚、肘子、拳头、铲子、棍子、石头、笤帚、斧头等,并用“把”字体现句子的打击义。[8]那么这类句子就失去了处置义,而具有给与义。
宋代及以后的文献中就有“把”表示“给”义的用例:
(80)轿夫只许你两个……却要把四个人的夫钱。(《京本通俗小说·拗相公》)
(81)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把人吃;穿不成的,也要把人穿。(清·吴敬梓《儒林外史》)
在一些文献和方言里也有“把”跟在动词后表示交与、付出,相当于“给”的用法:
(82)快去外面寻个有姿色的,不论是妇人女子,抢了回来,送把于他。(清《施公案》)
(83)侬东西呢?送把啥人了?(《中国地方戏曲集成》)
由例(80)(81)可见,最初“把”还保留着一些“给”的动词实义,“把”的虚化还不彻底,后来“把”所具有的“给”这一动作的实义逐渐减弱,而跟在动词后进一步表示动作的方向,“把”的虚化程度就更加深入,逐渐具有了“给予”义,兰州方言保留了这一语法化的结果。
普通话“把”字句的谓语中心一般是动词,但兰州方言却存在许多典型形容词充当谓语中心构成的“把+N+形容词”结构,且多加语气助词加强语气:
(84)爹妈死了,把这个娃娃可怜着!
(85)喝上酒就把你舒坦了?
当形容词充当谓语中心时,可用程度副词来加强语气,但与普通话不同,兰州方言的程度副词“很”不能作状语,只能作补语:
(86)把你贼得很!
除了语气词和程度副词,形容词后还可以用其他补语来增强语气:
(87)把我急了一身汗蛮!
(88)那的个子把你高下一截子呢!
可以用于此结构的形容词多为性质形容词,如:热、高、苦、疼、忙、滑、渴、痒、羞、吵、气、高兴、臭美、紧张、啬皮等,这些形容词都用于表达感受义,故兰州方言在对某人某事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及情感时常用以上格式,它整体的语义特征多为贬义色彩,或表达嘲讽不屑,或表达无奈抱怨等。由于该结构中的形容词都是表达感受义的性质形容词,加上整句话的语义特征具有强烈的主观性,使得“把”字的结构意义发生转变,处置义消失,或相当于句首发语词,或相当于“对”“使”“比”等词,只用于描述一种已然的状态,整个句子的语义是通过形容词的含义来体现的。
关于“把”字句在兰州方言中存在很大程度泛化的原因,之前不少学者都提出与周边属于阿尔泰语系的少数民族语言接触有关。如王景荣提出维吾尔语有单独的宾格形态标志in,二语教学过程中,老师讲解“把”字句的主要方法是用“把”字把宾格提前,少数民族学生在语码转换的过程中,凡是遇到维语的宾格就会用“把”字句,在其语言机制中会总结出这种规律,以致出现“把”字句的误用和泛用。这种干扰反过来波及到当地以汉语为母语的民族中,影响当地的汉语方言,随时间推移而固定化、合法化[9]。而且维吾尔语通过在动词后加否定词尾的方式表达否定式,新疆方言的“把”字句也受这种语序的影响,否定副词紧靠动词出现在“把”字后。于燕和曹新茹同意王景荣的观点,也认为兰州方言给予句和“把”字句中的语序是阿尔泰语系语言影响的痕迹[10]。还有一些研究甘肃和青海、陕西等周边方言的学者也提出了各自方言受少数民族语言影响的依据,并论述了原因。
兰州因其独特的历史背景、地理位置和多民族聚居的社会环境,其语言系统势必会受到其他民族语言的影响。比如兰州方言“把”字否定式的语序是周边少数民族语言语序的结构类推,还是古代汉语的遗留,都有待进一步研究,但至少可以推测周边少数民族使用汉语时受母语干扰和影响,在习得“把”字句的过程中无意间造成了“把”字的泛化,反过来又影响了兰州方言,随着交流日益密切,兰州方言吸收并固定其中的一些用法。
本文将兰州方言“把”字句的结构描写为“把+N+B”,通过逐一分析各成分的特点,共时比较其与普通话“把”字句的异同,总结出兰州方言“把”字句的特殊用法,具体表现在“把”字的语法功能泛化,介引对象N 的非典型受事性,B 除了典型的动补结构,还有名词性和形容词性成分,可见“把”字句作为兰州方言的一种强势语句,处置性并不是其强制性用法,并从汉语史发展的历时和对比其他方言的共时两个角度,援引例证说明兰州方言“把”字句的处置性基本特征和非处置性特殊用法是汉语自身演变过程中,在“把”的焦点标记功能的基础上内部扩展和推衍出来的,而周边少数民族语言的接触影响也参与了其发展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