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与自由:狄尔泰历史研究的文本诉求及意义

2021-01-14 14:36夏兴才王雪柔
关键词:解释学实证主义经验

夏兴才,王雪柔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3)

当代历史学家查尔斯·R·邦巴赫曾在其著作Heidegger,Dilthey,andtheCrisisofHistoricism富有创造性地指出狄尔泰的历史研究因其碎片化的行文特征,招致了很多批评,又指出狄尔泰的作品有种浪漫且神秘的气质。这引发了笔者的思考以及对狄尔泰行文风格的关注,笔者想探求狄尔泰这种行文的风格,究竟是为了什么?进而也将眼光放在了狄尔泰的历史研究上。回顾目前国内对狄尔泰的研究,其实还是主要集中在他的解释学理论与生命哲学的阐释上,相关研究成果可以说不胜枚举。但对查尔斯·R·邦巴赫关于狄尔泰作品风格的评论,基本没有关注,相关研究也处于空白状态。众所周知,狄尔泰的历史研究,为其生命哲学以及解释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从这个角度来看,查尔斯·R·邦巴赫无疑是为研究狄尔泰及其相关理论提供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视角:从狄尔泰的历史研究文本及其风格出发,更易看出其行文风格背后的文本诉求对其生命哲学与解释学的意义。笔者通过研究后发现,狄尔泰的历史研究并不是一般意义上局限于学科的历史研究,而是在与孔德等人为代表的经典实证主义产生分歧后,以“人”为中心的历史研究,同时牵连着其哲学与解释学的根基,因此狄尔泰尤为看重具有想象力、创造力与自由意识的文学文本,并想借此唤醒人对自我存在与历史之共存共生关系的自觉意识,进而从人本身的理解出发,为建立普通解释学铺垫道路。

一、想象的“失宠”与“受宠”:实证主义与狄尔泰的分歧

狄尔泰所处的时代,正是自然科学奉行的经典实证主义向精神科学领域大肆渗透的时代,孔德在其《实证主义概论》中将“实证”定义为:现实的而非幻想的;有用的而非无用的;可靠的而非可疑的;确切的而非含糊的;肯定的而非否定的[1]23。持这种观念的实证主义者,显然不会自觉意识到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在本质上的不同,事实上,在狄尔泰所处的时代,因思想气候的局限性,少有人能自觉意识到这种不同,社会普遍痴迷于伽利略和开普勒开启的、对因果律主导的科学逻辑思维及其统一秩序的寻求,法律、经济、政治、历史、文学等领域莫不如此。

在经典实证主义的思想笼罩之下,狄尔泰尤为怀念14世纪中叶~17世纪中叶“伟大的想象艺术时期”,他在1910年的《近代欧洲文学的进程》一文中,满怀憧憬地表达了对“想象”艺术时期的留恋,言语之间也透露出对其时代实证主义研究策略与风气的不满[2]4。想象艺术的时期,基督教神学体系构造的价值观土崩瓦解,自然科学与哲学之间、现实与文学之间新的秩序还未真正建立,文学作品“事件的因果关系——这是以后的文学创作的坚固支柱——变得模糊以利于源自想象自由的更高的法则生效。在这样的整体中,人获得了新的地位”[2]6。此时的文学与艺术,力图从生活环境对人的情绪、感情、意识与思想的触动出发,即狄尔泰所说的“生活覆盖层”(笔者按:此概念并非机械反映论意义上的,是狄尔泰创制的核心概念之一。),表现人与现实的多维意义关联,根本是想依靠想象的自由活动,在经验世界中显示整体性的人。文艺复兴时期的诸多经典文学作品就可划归此列。此外,狄尔泰认为依靠想象的作用,人可以在现实世界之外,再建构起一个有别于现实经验的“第二世界”。狄尔泰特别看重“第二世界”,原因是启蒙之后,实证主义的历史观与哲学观,痴迷并鼓吹逻辑理性的无限运用,从而忽略了精神性的“第二世界”对人整体性理解的重要意义。而对“第二世界”或人的整体性理解,恰恰是要通过想象的作用,运用发生学的原理,还原人与世界的整体性意义关联,找到人与世界的交叉点。若要继续追溯“意义”,这背后则是狄尔泰的生命哲学。狄尔泰强调以“生命把握生命”,而非仅仅以逻辑把握生命,迁移到历史研究中,即强调从个体在历史时间和空间中所处的位置、从个体与文化系统的动态互动过程去理解生命,即狄尔泰反复强调的“历史学家必须把一个个体的全部生活,当作它本身在某个时间点和空间点上所表现的那样来理解”[3]19。

从某一时间点和空间点上理解个体的全部生活,运用实证主义显然是无法实现的,因同一事件的表象不会在意识中重返,回忆的模糊性在实证主义那里不具有可信性。但狄尔泰认为回忆本身是一种再创造,狄尔泰称之为“再回忆同时也就是变形”[2]152,因此,最可行的方法即是借助主体的想象,返回个体在某一时空点上的历史经验,然而却并非盲目地想象,从狄尔泰对施莱尔马赫、歌德、莱辛与荷尔德林的传记研究来看,他首先遵循的原则即沿着发生学的“历时性”考察,力求站在研究对象的全部生活经验的基础上并借助移情作用,对其进行“传记”式的研究。第二个原则,即是对事件的典型规律及意义要有哲学的把握。对对象及其事件典型规律的把握,有助于看清其在时空中的所处的位置及其特殊意义。实证主义所忽略的正是借助想象的作用并结合历时性的研究与哲学研究,对意义所在的全部生活经验有一个整体上的把握。再追溯下去,狄尔泰曾说:“我的基本哲学观点是: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曾经将其哲学探讨建立在充分和全面的经验整体基础之上,并且因此而使其哲学建立在实在的全部完满性的基础之上……完整的人是不可能被限制在这样的经验之中的。”[1]106由狄尔泰的哲学观可以看出,他并非是一般意义上的经验主义者,因他超越性地看到了个体并不局限于具体经验和实证主义科学的普遍规律,而是以经验的整体性对待实在的特殊性。所以,狄尔泰看重想象的作用,是他意在凭借对经验的整体性把握,超越一般经验研究的传统,实现经验主义研究的实质性突破。

综上来看,狄尔泰看重想象的作用,有其时代思想气候以及理论建构上带来的必然性,要言之,狄尔泰不满于以孔德为代表的经典实证主义对人整体性经验生活的忽视,也不满于实证主义对个体存在之特殊性的剥夺,着力以想象的作用,揭示人的“第二世界”之于整体性理解的重要意义,这背后是他彻底性经验主义哲学观与生命观的构想,其在理路上把经验研究与历史研究相融合,为整体理解人的意义留下经验与历史的双重余地和自由空间。

二、想象的自由:狄尔泰历史研究的文本特征

考察狄尔泰的历史研究,应注意狄尔泰对历史认识论的看法,即历史理性批判的任务。历史的概念给定之后,历史理性批判的任务为何?据狄尔泰,就是“人们对这个受精神影响的世界的心理建构,究竟怎样才能使关于受精神影响的实在的知识成为可能呢”[3]2?狄尔泰的思路是,要回答这个问题,则要进一步追问,历史是由谁决定的,历史究竟怎样才是可能的,或者对受精神影响的世界之心理建构及其实在的知识,在哪里是可能的。狄尔泰认为,当以历史作为认识对象的时候,人的生活的概念已经被给定了,“生活”在狄尔泰那里是指由人的现实与精神世界体验构成的整体,生活以及人的经验在体验和理解中是既定的[5]112。因此,从概念的角度来说,历史的概念由生活的概念决定,历史上的生活是整个生活的一部分。从形式上来看,历史是以记忆的形式存在的,并表达整个生活的内容。故而,狄尔泰认为历史的功能有二:第一,具有认识的功能,且必须使人们认识到生活是什么;第二,历史必须自己把自己的内容从生活的内容之中推导出来,实现自己的发展。由是可见,狄尔泰历史研究的落脚点是整个人类生活,不是为了研究历史而研究历史。故而,理解人的生活便成了历史研究的关键环节。然而,理解的途径并非众所周知的狄尔泰解释学规定的方法,照狄尔泰的思路,理解应建立在对整体性生活经验的体验上。所以,狄尔泰的历史研究的根本落脚点,是对生活的体验,体验才是理解的基础。

为了实现对整体生活的深度体验,必然要选择相应的文本,需要对被采用的研究文本规定一个标准。站在历史研究的角度,狄尔泰提出了“头等文献”的概念:“综观整个历史,活生生的、主动的、具有创造性和回应能力的灵魂,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存在的。任何一种头等重要的文献都表达了这样一种灵魂。”[3]1由此可见,狄尔泰倾向于选择能引起深度体验且体现创造力的文本,这即是狄尔泰的历史研究在文本选择上的诉求,这种诉求是由狄尔泰对历史与生活关系的判定以及他历史研究的目的决定的。狄尔泰将目光锁定在了文学和艺术作品上,在《体验与诗》中,狄尔泰将传记式的历史研究与哲学研究相结合,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文学文本观:“诗艺是生活的表现和表达。诗艺表达生活经历,表现生活的外部现实。我试图唤起读者读者记忆中的生活的特征。”[2]149从这几句话中,明显可以看出狄尔泰将生活与诗相联系,然而需要进一步探究的是,诗为什么能担此重任。首先,狄尔泰考察了歌德的文学创作,惊叹于歌德根植生活经验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并认为歌德做到了生活经验与文学创作的高度一致性,这一考察过程,带给狄尔泰的是对生活覆盖层的再体验与再理解,并认为生活中包含着催动想象的各种作用力,这一点,恰好满足了狄尔泰想要唤起读者记忆中生活特征的目的。其次,根据狄尔泰对人“第二世界”的看重,精神性的“第二世界”必须利用想象的作用搭建起来,作为人整体性生活经验的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再往深处论之,狄尔泰精神性的“第二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处在理解过程之中的、解构与建构的过程。解构的是实证主义思想笼罩之下导致的理解受限,建构的是以想象为基元、以个体全部生活经验为基础的自由理解,以期让“第二世界”留下个体与“人”的双重印记。最后,狄尔泰同样是在歌德的文学创作中,发现了文学语言的想象性之于表达生活经验的重要意义:“歌德的语言想象,从表达生活经历的内心冲动和才能中发展起来”[2]158,并认为这种源自生活的语言想象能对意义的理解产生巨大的效果,因为当对生活的表达用语言想象呈现出来时,不仅具有想象的直观,而且与人的整体性生活经验一样,具有普遍可传达性[5]114。故而,文学文本能满足狄尔泰试图唤起人的全部生活经验的目的。

综上来看,狄尔泰历史理性批判任务的实现,取决于对全部生活经验的体验和理解。为实现这个目的,狄尔泰选择了富有想象性、能表现完整生活体验并能实现自由建构与理解的文学文本,进行以整体性理解“人”为目的的历史研究。同时也表现了狄尔泰基于历史研究的文本观,即他所说的“试图唤起读者记忆中的生活的特征”,当然,这背后是狄尔泰特殊的对历史、人与生活三者关系的理解。

三、狄尔泰历史研究的文本诉求之意义

(一)对狄尔泰认识论建构的意义

狄尔泰将自己历史研究中的文本诉求的特征,仅仅用“详细”来说明,这显然是自谦的说法[6]7。但“详细”二字,也道出了狄尔泰历史研究的背后更高的目的,即通过对整个人类历史的反思,为精神科学建立认识论基础。彼时,一方面,无论是孔德的实证主义,还是J.S.密尔和经验主义,都为了向自然科学的概念、方法和秩序靠拢,对历史实在进行删节;另一方面,历史学派自身认为精神生活完全是历史性的,应从历史的角度出发对过去进行研究,以期寻求可施行于当代的规则和解释,但历史学派仅仅停留在对各种历史现象而非对历史本质的研究,面临着导向历史怀疑论的趋势[7]30,并未达到狄尔泰理想中的对各种意识事实的分析,故而历史学派在根本上缺乏认识论基础。

狄尔泰对其时代坚守的认识论立场也持反对态度,一般的认识论认为,所有科学皆从经验出发,但狄尔泰认为所有经验同时又要与产生经验的意识及其条件、脉络相联系,以推导出总体性的普遍有效性。只有如此,精神科学的独立性才有可能实现。因此,狄尔泰认为:“只有就通过内在经验给定的各种意识事实而言,我们才能切实把握实在。精神科学的核心任务就是对这些事实进行分析。”[6]5故而,狄尔泰才将眼光投入人类的整体性经验,并立足于产生这些经验的意识事实进行深度剖析,从而对历史研究中的文本提出想象的诉求。因为对人类整体性经验及其背后的意识事实的考察,仅着眼于现象的探讨是不彻底的,现象背后意识的各个环节,诸如意愿、感受、思维,才是诸意识事实建立整体性联系的主导力量,或者说对人类本性的整体性的把握,必须将精神科学看成一个有机的系统,通过经验研究、语言研究、历史研究彼此关联起来。由此,可以说狄尔泰历史研究表现出的文本诉求——想象的自由,在认识论的意义上,其实是一种中介性质的纽带,通过文本给予的想象的自由,人的整体性经验可以借助想象、语言、经验以及思维等,被再度唤醒并彼此勾连,成为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在这种状态中,人类本性的整体性才能得到说明,认识才不会仅仅落在现象之上或者求助于自然科学建立的规则。

(二)对其解释学的意义

众所周知,当解释学的先驱者施莱尔马赫在1834年去世之后,一场建立普通解释学的运动拉开了帷幕。早在1819年,鉴于解释学还未在广大领域被普遍应用,施莱尔马赫在一次讲座中就宣称要建立普通解释学,而且将解释学规定为“理解的艺术”[5]84。但彼时各具体科学彼此互不联系的发展状况,并未给予他足够的现实条件去实现这个目标。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奠定了其后解释学的诸多原则,并对狄尔泰也产生了影响。与施莱尔马赫不同的是,狄尔泰紧扣“理解”从何处开始,将问题定位在:如何让人意识到人存在于自己的整体生活中,且人与历史处于一种共生共存的状态[7]31,唯有如此,理解才能从人本身出发,而非依附于从自然科学抽象出的纯粹理性,否则人自身的意义就会被取消。并且,只有当人意识到自己的整体性存在之后,才能在现实与想象的“第二世界”中尽情体验,并进而树立起对自我生命及意义的自觉意识。更重要的是,这种自觉意识,首先要求人自身要有自觉的自由意识,这也与文艺复兴对“人”的张扬相呼应,只有这样,人才会不像实证主义那样只向外看,或者说只求助于人自身之外的种种规则,以“他律”确认自身的存在。另外,只有人从自己的整体性理解出发,诸具体科学之间,才能在解释的方面,是由内而外地建立起不可分割的联系,这一点是解释学在施莱尔马赫时期并未实现的任务,意识到这关键的一环,正是狄尔泰对解释学的发展之一。

厘清了狄尔泰是将解释学的起点定位在人自身的整体经验上,再来看狄尔泰历史研究的文本诉求,就一目了然。一方面,狄尔泰运用富有想象力与创造力的文本,在解释学的方面,是为了唤起人对于自我整体性存在的理解,他对诸多诗人与作家的传记研究,目的也是用具体作家的整体性生活经验对作家创作成就的突出贡献,彰显人的存在是一种整体性的、根植于全部生活经验的存在,且全部生活经验又会加深人对自身及其意义的理解。另一方面,只有紧扣人的整体性经验,诸具体科学之间才能建立不可分割的联系,才能在解释上落到人的身上,从而解释学才能真正有机会成为一种普遍有效的科学。

结 语

狄尔泰的历史研究并不是纯粹的历史研究,而是落实在对人的研究上。他与实证主义的分歧,实则是旨在为人的理解及存在,在人自身那里寻找并确立意义,使人免于将自己的理解与意义拱手交给外在于人的自然科学的规则,反应在狄尔泰历史研究中的文本诉求上,就体现出狄尔泰对富有想象力与创造力文本的看重,并且意在唤起人对自我整体性世界的认识与人本身自由意识的自觉。狄尔泰对历史研究中的文本诉求,从他致力于建设普通解释学及其对历史理性批判任务的规定来看,文本所富有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与深层的自由意识,有助于引起人对自我存在与历史之共生共存关系的自觉意识,从而将精神科学解释的落脚点以及理解的出发点,放在人自身的存在上,这也对狄尔泰致力于构建普通解释学,并以之为纽带,建立起各具体科学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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