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同根生

汤飞

向阳的山坡上，有片油茶林，它们刚从一场春雨中出浴，边缘有细锯齿的椭圆形叶片碧绿如新。明媚的阳光倾泻而下，包裹着农家人的希望，从叶缝间“滴落”至地面，变成星星。轻风迈开脚步穿过林间时，小不点们欢快地闪烁、跳跃。

过了几天，枝头开出漂亮的花朵，花瓣白色、花药黄色。远远望去，宛如煮熟的鸡蛋盛放成花，又似一颗颗被白云围绕的小太阳。这是属于它们的“美丽时刻”，凋谢之后，将结出果实。成熟的油茶果外皮有青有红，发着光亮，并微微破裂。种子含油量高，可食用可制作蜡烛、肥皂，还能代替机油，用处多多。其树木材质优良，是备受青睐的高级木料，连油茶树的灰烬，都能用于洗发。总之，浑身上下全是宝。

然而，某棵油茶树的一朵小花高兴不起来，难受得很，因为它生病了：一种名为“细丽外担菌”的真菌入侵花芽，被人们称为油茶茶苞病或茶饼病。

日子一天天溜走，生病的小花同样结出一颗果子，模样比兄弟们难看得多。兄弟们个头光滑、长势喜人，农民伯伯前来查看，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像是注视着自己的孩子。幸亏病果躲在茂密的叶丛中，免遭清除。有好几次，与伯伯目光交错之际，它万分恐惧，反复默念：“看不见我，放过我吧……”

伯伯似乎听到并答应了它的请求，并未伸出有力的大手。

病果卑微地生长着，努力分解体内的纤维素。身子渐渐长大，周围的叶片便遮掩不住了，它暴露在兄弟们的视线内。头顶的圆胖果子高声道：“丑陋的家伙，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惊奇中带着轻蔑。

“我……我也是油茶果。”病果吞吞吐吐，底氣不足。

“你可别瞎说。”圆胖子说，“单凭长相，即可断定你绝非同类，还敢狡辩。”

旁边的几颗油茶果异口同声地指责它存心冒充，想以次充好，破坏大家的名声。

病果的声音比蚊鸣更低：“我的确是油茶树的孩子，只因生病导致身形变异，故而与你们有所不同。”它简述自身患病经历，等同于将结痂的伤口再度撕裂，心底涌动着难言的痛苦。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拿伤心事哄你们开心，以求取信任呢？

病果费尽唇舌，仍有果子固执己见：“别以为讲个可怜故事，我们便会拿你当兄弟。即使你真是油茶果，能否为农民伯伯作贡献，犹未可知。”

病果无言以对。它尽力晃动身体，以证明自己与这棵树的“血肉”联系。置身于另一丛叶子里的果实感叹道：“现在的骗子真卖力。”

“它没说谎。”

圆胖果子闻言叫道：“谁在说话，胆敢为怪物撑腰？”

“我是油茶树。大家本是同根生，那颗小果子确实受到病菌侵害，由此容貌大变。不过，大家的质疑也有道理，病果难以正常发育，会影响整棵树的产量。”

沉默许久，病果沮丧道：“莫非我不该存活……”

病果不愿再承受嘲讽，消耗树身的养分。当春风发怒时，病果迎风而立，意欲挣脱枝条，油茶树赶忙支起叶子为它挡风。农民伯伯站在树下仰望时，那些健壮的果子争相告状，恳请主人亲手除掉它。病果不再躲躲闪闪，坦然等待命运的判决。不知是有意或无意，伯伯并没有摘下病果。

树枝继续为病果输送给养，阳光雨露也不吝啬，它慢慢成长，相貌跟山下的桃子有两分相似，之所以另有八分不似，是由于它仿佛被某只发怒的手捏了一把，改变了形状。外表有一层浅红色的皮膜，尽管滑得留不住一滴露，肚儿却是中空的，并无伯伯翘首以盼的油茶种子。

病果明白自己没啥用处，哥哥们在风雨中尽情地唱歌跳舞，在阳光里大口呼吸，畅谈未来，而它只能做个毫不起眼的旁观者、旁听者。病果的病未能痊愈，心中充满自卑。同一片蓝天下，同一棵油茶树上，生活硬生生地分成悲喜两面。“生命的快乐是它们的，我什么都没有。”病果绝望地自怜。

那层皮膜在暖和的天气中裂开、褪掉，病果的身子白白胖胖，在绿色的衬托下尤为突出。这一次，农民伯伯不会再视而不见，高抬贵手了吧。念着生命所剩无几，病果居然壮起胆子，放开嗓子哼唱歌谣。

圆胖果子荡着秋千：“怪物唱怪歌！可惜唱得再好还是怪物。”引来一阵笑声。

病果平静道：“我品相不佳，几无用处，可依然有独特的光彩。就算被伯伯扔在地上，踩成烂泥，我还可以化作滋润树根的营养。明年，油茶树说不定能多开一朵花，多结一颗果。那也算我做出的贡献。”

饱满的油茶果何曾想过这些道理，一时竟哑口无言。对方的姿态低至尘埃，着实找不到可供挖苦的地方。

病果没等来摘它、踩它的主人，倒迎来一群活泼的孩子。那个身穿红衣、留着小平头的男孩身手敏捷地爬上树，东瞧瞧、西看看。他想干什么？树叶并非糖片，果子更无法生吃。搜寻一圈，他的目光落在病果身上，顿时一亮。成为焦点的病果心想：小朋友，你真有眼光。谢谢！

男孩攀爬靠近，抬手摘落，在衣服上揩两下，然后……咬了一大口！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病果缺了一角，汁液顺着男孩嘴角流下，他用胳膊一擦，边嚼边赞：“茶泡真甜，比桃子好吃！”

不仅是油茶果兄弟，连病果自个儿也料不到会有人夸奖它的滋味胜过桃子。它不知道的是，先前分解的纤维素变为糖分，如今正是食用的最佳时节。

病果欣喜地叫道：“我是孩子们喜爱的‘水果’，原来我叫‘茶泡’。”

表面无用的东西，或许只是放错位置，尚未遇到善于使用它的知音。

男孩吃完整颗茶泡，意犹未尽，又爬到相邻的树上寻觅。其余的孩子各自散开，找到被命运选中、注定与众不同的茶泡，美美地享用。其实，遭黑粉菌侵染的菰、玉米长出的茭白、“乌米”与之相似，均是大自然的选择和馈赠。

即将奔赴一场丰收盛会的油茶果被热情的孩子们冷落了，面面相觑。它们鄙视的病果，被孩子们捧在手心，吃进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