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冕咏梅诗研究

陈必应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王冕，字元章，元末明初人，号煮石山农、食中翁、梅花屋主等。性孤傲，书画治印兼擅，创用花乳石刻印章，篆法绝妙，以画梅著称，尤工墨梅,人称“画梅圣手”。王冕一生爱好梅花，种梅、咏梅，又攻画梅，其画作后世历来评价颇高。明陈链跋《墨梅》云：“元章不写他物，而独寄兴于梅，其趣远矣。元章之于梅，所谓超神入圣者。”[1]66清朱方霭《画梅题记》云：“宋人画梅，大都疏枝浅蕊，至元煮石山农始易以繁花。千丝万簇，倍觉风神绰约，珠胎隐现，为此花别开生面。”[1]59范成大《范村梅菊谱》载：“近世始画墨梅。江西有扬补之者尤有名。其徒仿之者实繁。盖吴仲圭、王元章皆用其法。”[2]清赵兰舟《竹波轩梅册》道：“扬补之、王元章为癯仙，尽洗铅华，别开生面，华光老人又为写影传神，画梅之能事毕矣。”[1]58-59其声名之盛如此。

然而或因王冕作画治印之声名太过耀眼，以致往往掩盖了其文学上之丹采。实则在丹青之外，王冕亦颇具文采，而其中尤以诗闻名，今有《竹斋集》传世。明刘基《竹斋集原序》评：“予在杭时，闻会稽王元章善为诗，士大夫之工诗者多称道之，恨不能识也。至正甲午，盗起瓯括间，予避地之会稽，始得尽观元章所为诗。盖直而不绞，质而不俚，豪而不诞，奇而不怪，博而不滥，有忠君爱民之情，去恶拔邪之志，恳恳悃悃，见于词意之表，非徒作也，因大敬焉。”[3]290郭毓《竹斋集序一》云：“吾乡杨铁崖、王山农二公，诗文甲于元代。”[3]297《钦定四库全书提要》言：“冕天才纵逸，其体多排奡遒劲之气，不可拘以常格。”[3]289其文采诗才之厚，由之可见一斑。而在王冕诗作之中，咏梅诗占比极高，通过对王冕咏梅诗的研究，对王冕其人其诗之认识当有所增益。

一、王冕诗中的咏梅情结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喜梅爱梅之传统，常以“四君子”谓梅兰竹菊，梅又与松、竹得“岁寒三友”之美誉。出于这样的文化传承，在诗歌创作中亦一贯有以梅入诗之传统，就咏梅诗的创作而言，王冕无疑是一个典型。王冕今存诗七百余首，其中咏梅诗作尤多，达百余数，咏梅诗为王冕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钟情于咏梅诗创作的独特现象不是凭空出现于王冕身上的，回顾王冕之生平经历，可以看到王冕与“梅”之间有着特殊的情结，是以王冕对于咏梅诗的创作有着特别的热爱，使其咏梅诗创作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中国，以梅入诗的传统自古有之，《诗》三百篇多见言梅之句，《召南·摽有梅》云：“摽有梅，其实七兮。”[4]14《秦风·终南》曰：“终南何有，有条有梅。”[4]86《陈风·墓门》言：“墓门有梅，有鸮萃止。”[4]92《小雅·四月》：“山有嘉卉，候栗候梅。”[4]160自汉代起，种梅赏梅之风大盛，《西京杂记》载：“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丽。”[5]其中就列有梅七种。扬雄《蜀都赋》云：“被以樱梅，树以木兰。”[6]190至隋唐，以梅为书写对象的文学作品愈多，唐宋璟《梅花赋》赞其：“相彼百花，孰敢争先！莺语方蛰，蜂房未喧，独步早春，自全其天。”[6]1311宋为古代艺梅的兴盛时期，除了出现了第一部艺梅专著范成大《梅谱》外，周叙《洛阳花木记》、张磁《梅品》、宋伯仁《榜花喜神谱》与梅相关的专著大量面世，艺梅之风蔚为大观。

自先秦到宋，随着有关“梅”审美理论及赏咏风气的逐步形成，在诗歌创作中亦形成了喜以梅入诗的传统。《乐府诗集·子午四时歌》曰：“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7]晋陆凯《赠范晔》诗：“折花奉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8]15唐李世民《于太原召侍臣赐宴守岁》句：“送寒馀雪尽，迎岁早梅新。”[10]更有宋末方回《瀛奎律髓》别出“梅花”一类。北宋林逋植梅放鹤，号称“梅妻鹤子”，“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10]为咏梅传神佳句。一众咏梅画梅名家的青睐，使咏梅诗词在宋代蓬勃发展，据统计《全宋诗》中，梅花题材的文学作品有四千多首，《全宋词》中咏梅词一千多首，文学创作中咏梅体裁的兴盛，由此可见一斑。

正因为在宋代对于梅体裁的各类创作已成系统，又加之赏梅艺梅之风盛行，所以在蒙元宋之后，这种风气继续酝酿发展，达到了较之前更盛的地步。王冕的一生与梅结缘极深，王冕为元末明初大画家，《雪湖梅谱》称其：“王家元章传墨法，雪月风烟种种奇。”[1]64其作画喜以梅为题材，得“画梅圣手”之誉，其传世画作如《南枝春早图》《墨梅图》《三君子图》等，后世评价极高。或许正因其作为画家的敏感与独特审美，潜移默化下使其诗文创作亦更加青睐于“梅”这一题材。据姜绍书《无声诗史》载：

君又善写梅花竹石，士大夫皆争走馆下，缣素山积,君援笔立挥，千花万蕊，成于俄倾，每画竟，则自题其上，皆假图以见意，为歌诗雄浑跌宕，以古豪杰自居。久之复游金陵，诸新贵皆加敬待。[11]

可见王冕之诗、画当世并具声名，以至“诸御史虽新贵，皆加敬待”。明张岱《陶庵梦忆》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12]古之士人往往爱某物成癖，是以右军爱鹅、陶潜爱菊、浩然爱杨、茂叔爱莲，皆深情真率之人也。王冕爱梅较之亦有增无减，其《题月下梅花》诗云：“平生爱梅颇成癖。”[3]275又有宋濂《竹斋集传》云：

冕既归越，复大言天下将乱。时海内无事，或斥冕为妄。冕曰：“妄人非我，谁当为妄哉？”乃携妻孥隐于九里山。种豆三亩，粟倍之。树梅花千，桃杏居其半。芋一区，薤、韭各百本。引水为池，种鱼千余头。结茅庐三间，自题为梅花屋。[3]292-293

王冕隐居会稽九里山，种梅千枝，筑庐三间，题为“梅花屋”，自号梅花屋主。制小舟名曰“浮萍轩”，又广栽梅竹，弹琴赋诗，饮酒长啸，以卖画维生，其爱梅之深如此。诚如其言，真可谓“平生爱梅颇成癖”，王冕爱梅可比之后世唐寅爱桃，皆为深情士人之雅癖。正是这种与“梅”相伴一生的情结，使得咏梅诗在王冕诗歌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因为王冕对于梅的特殊情结，使得“梅”这一书写对象在王冕诗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形成了其别具特色的咏梅诗创作。王冕今存诗七百余首，今粗略统计，其中以“梅”为题的咏梅诗就达20题117首，更别提其余诗中涉“梅”之句，王冕自云“平生爱梅颇成癖”，其咏梅之癖由此可见。且王冕生前诗作多有散佚，若非如此，恐其咏梅诗作占比更重。据魏骥《书竹斋先生诗集后》云：

知之者谓使天假之以年，其树功烈当不在元勲之下，是知其诗为先生余事耳。况其大篇短章，豪雄俊伟，汪洋浩瀚，酷似其为人。故诚意伯刘公尝序其集曰：“其言有忠君爱民之情，去恶拔邪之志，恳恳悃悃，见於词意之表。”诚得先生之心者也。其集甚富，惜厄兵燹不全，其今大年所集，仅能收拾於煨烬残缺之余，盖千百而什一也。是则先生之手泽尚存，亦可谓之不死矣。[3]295-296

王冕之咏梅诗创作，不是仅以“梅”作为诗中意象之点缀，而是把“梅”作为专门歌咏之对象、诗歌创作的主体。王冕咏梅诗创作有《寄题梅》《孤梅咏》《墨梅》这样的单篇诗作，亦有《梅花三首》《梅花四首》《墨梅四首》这样的组诗，但其咏梅诗中最为酣畅淋漓、最能体现个性的是诸如《素梅五十八首》《红梅十九首》《梅花十五首》这样磅礴大气的梅花系列组诗。以如此精力、才思、气魄专事咏梅诗之创作，王冕当为唯一之人。

最难能可贵的是，虽然王冕钟爱咏梅诗之创作，但其创作大都出于自然，毫无匠气，不落俗套。宋濂《竹斋集传》云：“当风日佳时，操觚赋诗，千百言不休，皆鹏骞海怒，读者毛发为耸。……善画梅，不减杨补之，求者肩背相望，以僧幅短长为得米之差。人讥之，冕曰：‘吾藉是以养口体，岂好为人家作画师哉？’”[3]293王冕画梅诗梅皆是出于性情及“藉是以养口体”，故而其诗其画亦非其余“诗家”“画师”所能比拟的。

二、“梅”意涵的多元性

刘勰《文心雕龙·情采》云：“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13]538凡为文为诗，无不出于抒发情感的目的，王冕大量创作咏梅诗，亦是因于“梅”在其诗中具有特殊的意涵。通观王冕咏梅诗之创作，其诗中之“梅”意涵深厚多样，而其中又以三类意涵为主：一是作为文人，咏梅诗所能起到的言诗者之情的表达作用；二是作为隐士，“梅”所能体现的隐逸趣味；三是作为“狂士”，“梅”能折射出其性格的孤傲与人格的高洁。

（一）以梅言诗者之情

《诗序》言：“诗者，志之所至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14]诗人凡见景事物色，每每心有所感，乃发而为诗，以言其至、抒其情、骋其怀。故刘勰《文心雕龙》云：“诗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3]65“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13]693唐白居易《与元九书》论：“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深乎意。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15]清袁枚《答蕺园论诗书》说:“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16]以上所论皆言“诗”“情”之关系，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故而作诗首先所要表达的往往是所见所闻所感，是为诗者情怀。同样，在王冕咏梅诗的创作中，以诗言其“诗者之情”亦是居于首要的，如其《寄题梅》诗：

山中昨夜雪三尺，窗前梅花参差开。卧看枝上月初满，梦到江南春已回。

可笑阿娇伫金屋，却怜姑射下瑶台。故人知我有清兴，携取双鱼斗酒来。[3]46

一夜雪落之后，梅花倚窗而开，月上枝头盈盈，梦到江南春回，更有故人携双鱼斗酒而来，两相对酌，清兴所至，非咏歌无以骋其怀。诗中所流露的除了对于冬梅初绽的喜爱外，更有一种故人来约的喜出望外，颇有一番唐白居易《问刘十九》中“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17]1358的雅兴。王冕生性孤傲，非志同道合之士不受其青睐，而对故人旧交却能以心相交，除本诗外，从《赠灵峰上人墨梅图》中亦可得见：“粲粲疏花照水开，不知春意几时回。嫩云清绕孤山路，记得短筇寻句来。”[3]265君子之交淡如水，身无贵物，以墨梅图相送亦可表其心意了。再如其《竹梅幽禽》诗：

梅花出修竹，照影清溪深。微风散寒香，上有幽栖禽。扁舟载我来，春色不用寻。驱童贳村酒，老瓦随意斟。兴酣岸乌巾，大啸唤老林。明月在青天，霜气袭衣襟。归来草堂静，独坐弹鸣琴。[3]146

此诗意境极其幽雅，梅花、修竹、清溪、扁舟、牧童、村酒、乌巾、霜气，营造出一种朴素而雅致、随意而适然的氛围，而诗人“归来草堂静，独坐弹鸣琴”，使环境和人达到一种和谐。相对于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描写，少了几许郁郁不平之气，而多了几分诗者闲逸之情，此种诗者情怀以梅抒发，真是最好写照。

（二）以梅状隐逸之趣

王冕自幼嗜学，少时窃听诸生读书而忘其牛，后又师从会稽学者韩性，终成一代通儒。《明史》云：“会稽韩性闻而异之，录为弟子，遂为通儒。性卒，门人事先生如事性。”[3]301王冕本有入仕济世之志，但屡次应试不第，遂将举业文章付之一炬，再无致仕之心。宋濂《竹斋集传》有载：“冕屡应进士举，不中。叹曰：‘此童子羞为者，吾可溺是哉？’竟弃去。”[3]292自此，王冕一介布衣隐居山间，以隐士生活度其一生，据宋濂《竹斋集传》及顾嗣立《元诗选》载：

冕既归越，复言天下将乱，时海内无事，或斥为妄。冕曰：“妄人非我，谁当为妄哉！”乃携妻孥隐于九里山。种豆三亩，粟倍之，树梅花千，桃杏居其半，芋一区，薤韭各百本，引水为池，种鱼千余头。结草庐三间，自题为“梅花屋”。[3]292-293

隐会籍之九里山，自号“煮石山农”。命其居曰“竹斋”，题其舟曰“浮萍轩”，自放鉴湖之曲。赋诗辄千百首，鹏鶱海怒，读者毛发为耸。[3]300

故借梅以状其隐逸之趣，亦是王冕咏梅诗的重要表现内容。《题画梅》诗：“枕流亭下过龙寿，小溪一路行莓苔。冯师说与赤松子，只有青山知我来。”[3]287小溪沿路一派幽景，但世人忙碌无暇来观，唯有青山相对引为知音了。再如《题月下梅花》中：“平生爱梅颇成癖，踏雪行穿一双屐。六花散漫飞满空，千里万里同一色。……老夫见此喜欲颠，载酒大酌梅花仙。仙人怪我来何晚，一别已是三千年”[3]275隐居山林之间，左右梅花相伴，甚至连时间都过得慢了，达到了一种悠然自得、惬意心安的境界。在《题画梅》诗中，这种隐逸之趣表现得更为明显：

祝君放笔一大笑，不须揽镜亦自肖。相携且买数斗酒，坐对青山姿倾倒。明朝酒醒呼鹤归，白云满地芝草肥。玉萧吹来雨霏霏，琪花乱点春风衣。祝君许我老更奇，我老自觉头垂丝。时与不时何以为？赠君白雪梅花枝。[3]287

正因王冕隐居山林的经历，使得他对于一切自然景物有着独到的审美体验和体察，“梅”是其隐逸生活中的陪伴，故而在其诗歌创作中亦往往是其自身的写照。诚如其《梅花四首》其四中所言：“江南梅花自有主，休问当年何水部。山僧对我默无语，柏子无风堕青雨。”[3]271江南梅花自有主，这是在说梅花，亦是王冕本身久居山林，挣脱樊笼反得自由的写照，正如其《题墨梅图》诗云：“凡桃俗李争芬芳，只有老梅心自常。贞姿灿灿眩冰玉，正色凛凛欺风霜。”[3]274

（三）以梅表孤傲之志

《钦定四库全书提要》称王冕：“行多诡激，颇近于狂。”[3]289清代吴仲伦《竹波轩梅册》云：“王元章喜写野梅，不画官梅。”[8]112野梅生山野清绝处，梅干劲直尽现自然之本性，或称村梅。官梅由人工造作，干多盘曲而失却天真，又称官梅。明孙长真《画梅辨难》言：“梅花取直不取曲，此理世人多未推。诗人独得梅清性，不画官梅画野梅。”[8]112梅之疏旷平远或金碧庄严，实则隐喻着不同境遇中的不同人格。王冕画作上的“喜写野梅”与诗作上的“以梅表孤傲之志”是一致的，都与王冕孤傲而狂狷的性格息息相关。据宋濂《竹斋集传》载：

时冕父已卒，即迎母入越城就养。久之，思母还故里，冕买白牛，驾母车，自被古冠服随车后。乡里小儿竞庶道讪笑，冕亦笑。[3]292

著作郎李孝光欲荐之为府史，冕骂曰：“吾有田可耕，有书可读，肯朝夕抱案立高庭下，备奴使哉？”每居小楼上，客至，僮入报，命之登，乃登。部使者行郡，坐马上求见，拒之去。去不百武，冕倚楼长啸，使者闻之惭。冕屡应进士举，不中。叹曰：“此童子羞为者，吾可溺是哉？”竟弃去。买舟下东吴，渡大江，入淮、楚，历览名山川。或遇奇才侠客，谈古豪杰事，即呼酒共饮，慷慨悲吟，人斥为狂奴。北游燕都，馆秘书卿泰不花家。泰不花荐以馆职，冕曰：“公诚愚人哉！不满十年，此中狐兔游矣，何以禄仕为？”[3]292

这种白眼豪门权贵、轻视功名利禄、追求人格独立与精神自由的“孤傲”之志，在王冕诗歌中同样通过“梅”所表达出来。纵观王冕咏梅诗，此类诗句颇多，无论是《题墨梅图》诗：“凡桃俗李争芬芳，只有老梅心自常。贞姿灿灿眩冰玉，正色凛凛欺风霜。”[3]274还是《梅花四首》其三：“我与梅花颇同调，相见相忘时索笑。冰霜岁晚愈精神，不比繁华易凋耗。”[3]272所体现的无不是一个孤傲高洁、不改其乐的高士形象。

再如《梅花三首》其三：“不同杨柳争妍，冷笑托根泉石。岁寒寄语高人，可问调羹消息？”[3]270《红梅十九首》其三：“老梅标致何潇洒，不与寻常草木同。可笑燕山人事别，春风只看杏花红。”[3]261无论是“不同杨柳争妍”，还是“不与寻常草木同”，实则皆是借咏梅以表志，以写梅而写心。就如其诗《墨梅四首》其三所言“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3]259，“梅”在王冕咏梅诗中不仅仅是一个歌咏意象，更是寄寓着王冕“孤傲”的精神人格。

三、咏梅诗的高度成就

虽然王冕诗文之丹采常被其画印之盛名掩盖，但后世学者对其诗歌依然多有嘉评。《钦定四库全书提要》云：“冕天才纵逸，其体多排宕遒劲之气，不可拘以常格。然高视阔步，落落独行，无杨维桢等诡俊纤仄之习，在元明之间，要为作者。集中无绝句，惟画梅乃以绝句题之。续集所收，皆自题画梅诗也。”[3]289刘基《竹斋集原序》言：“盖直而不绞，质而不俚，豪而不诞，奇而不怪，博而不滥，有忠君爱民之情，去恶拔邪之志，恳恳悃悃见于词意之表，非徒作也。”[3]290魏骥《书竹斋先生诗集后》曰：“其诗为先生余事耳。况其大篇短章，豪雄俊伟，汪洋浩瀚，酷似其为人。”[3]295-296而咏梅诗作为王冕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留有其诗歌所具的普遍价值之外，又具有更多独属于咏梅诗的特点。

（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宋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18]中国古代绘画理论中以诗、书、画、印称“四绝”，其中诗与画的结合尤为重要，以诗题画称之“题画诗”。钱钟书《中国诗与中国画》认为：

自宋以后，评论家就仿佛强调诗和画异体而同貌。例如孔武仲《宗伯集》卷一《东坡居士画怪石赋》：“文者无形之画，画者有形之文，二者异迹而同趣”；冯应梧《苏文忠公诗合注》卷五《韩干马》：“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干丹青不语诗”；张舜民《画漫集》卷一《玻百之诗画》：“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19]

画为不语诗，诗是能言画；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诗画结合之传统由来久矣，《钦定四库全书提要》称：“（王冕）集中无绝句，惟画梅乃以绝句题之。续集所收，皆自题画梅诗也。”[3]289故王冕之咏梅诗一部分为题画之作，又因于王冕画家与诗人的身份，故而即使非为题画之作的咏梅诗也往往具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特点。如王冕《梅花四首》其二：

江南十月天雨霜，人间草木不敢芳。独有溪头老梅树，面皮如夷生光芒。

朔风吹寒珠蕾裂，千花万花开白雪。仿佛瑶台群玉妃，夜深下踏罗浮月。

银铛泠然动清韵，海烟不隔罗浮信。相逢漫说岁寒盟，笑我飘流霜满髩。

君家白露秋满缸，放怀饮我千百觞。气酣脱颖恣盘礴，拍手大叫梅花王。

五更窗前博山冷，么凤飞鸣酒初醒。起来笑揖石丈人，门外白云三万顷。[3]272

此诗为王冕题于其所作《墨梅图》上，此墨梅图卷为王冕经意之作，不同于一般疏枝浅蕊、构图空旷的构图，而呈现以繁花密枝的新形式，以写意笔法画枝干，发枝善用中锋，挺拔坚韧。图中梅花画繁枝密、蓬勃烂漫，一副欣欣向荣之气象。清朱方蔼《画梅题记·题画》云：“宋人画梅，大都疏枝浅蕊。至元煑石山农始易以繁花，千丛万簇，倍觉风神绰约，珠胎隐现，为此花别开生面。”[1]59结合图卷上所题此诗，可谓相得益彰，见诗如画、见画如诗。再如其《题画梅》一诗：

枕流亭下过龙寿，小溪一路行莓苔。冯师说与赤松子，只有青山知我来。[3]287

此诗同样题于自作《墨梅图》上，与前幅《墨梅图》繁花似锦的描绘有所不同，此《墨梅图》卷呈现的梅花清癯而幽雅，一枝寒梅横卧图卷之间，氛围清幽而静谧。在看此《题画梅》诗，小溪、莓苔、亭子、青山，其诗所营造出来的意象意境与《墨梅图》是一致的，体现出一种冷清而闲适、孤高而自得的情怀。

（二）才学入诗，性情入诗

诗歌创作紧密关乎才学、性情，古来对此论述颇多。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云：“近代诸公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20]黄宗羲《马雪航诗序》谓：“诗以道性情，夫人而能言之。然自古以来，诗之美者多矣，而知性者何其少也。盖有一时之性情，有万古之性情。”[21]袁枚《随园诗话》称：“诗以道性情。性情有厚薄，诗境有浅深。性情厚者，词浅而意深；性情薄者，词深而意浅。”[22]才学、性情入诗之传统，久已有之。而观王冕一生虽以画、印之名闻于后世，然其才学亦堪称一时之杰，据宋濂《竹斋集传》载：

王冕者，诸暨人。七八岁时，父命牧牛陇上，窃入学舍，听诸生诵书；听已，辄默记。暮归，忘其牛。父怒挞之。已而复如初。母曰：“儿痴如此，曷不听其所为？”冕因去，依僧寺以居。夜潜出，坐佛膝上，执策映长明灯读之，琅琅达旦。佛像多土偶，狞恶可怖；冕小儿，恬若不见。会稽韩性闻而异之，录为弟子，遂为通儒。性卒，门人事冕如事性。[3]292

又有魏骥《书竹斋先生诗集后》云：“值元季，视时政不纲，则出言无所顾忌，率多讥刺其任事之人，致人目之为狂。岂真狂者哉？”[3]295可见王冕不仅才学渊厚，且性情率真，甚至被时人视为狂人。才学与性情在王冕咏梅诗总是随处可见的，如其《题画梅》诗云：“君不见汉家功臣上麒麟，气貌岂是寻常人？又不见唐家诸将图凌烟，长剑大羽联貂蝉。龙章终匪尘状，虎头乃是封侯相。我生山野无能为，学剑学书空放荡。”[3]275以汉唐麒麟、凌烟旧事比自己“学剑学书空放荡”、无为孤老于山野之间的处境，雄中郁塞不平之气、磊落跌宕之情溢乎诗间。

王冕的真性情不仅仅体现在其咏梅诗作中，在其余反映现实之诗中亦一贯秉承。如反映乱世暴政之下人间惨象的诗作，《喜雨歌赠姚炼师》：“天下苍生半游鬼。南山北山云不生，白田如纸无人耕。吾生正坐沟壑叹，况有狼虎白日行。”[3]232再如《冀州道上》：“纵有好儿孙，无异犬与猪，至今成老翁，不识一字书。”[3]172把批判乱世下民不聊生、教化不兴的矛头直指蒙元统治阶级，这种批判的勇气与民众立场无疑是极其可贵的。

再如《应教题梅》一诗：“刺刺北风吹倒人，乾坤无处不沙尘。胡儿冻死长城下，谁信江南别有春？”[3]265“乾坤无处不沙尘”可谓讽喻元末时局，胡儿冻死长城之下，而温润江南春色正悄然而来，两相对比令人动容。才学性情入诗可谓多见，而在王冕诗歌中，即使看似“咏梅”一般文人雅吟之事，依旧不落窠臼而别有出彩之处。后世对王冕诗文赞许有加，当于此才不得施之境遇，率真磊落之性情多有关联。

（三）诗品人品，相得益彰

刘熙载《艺概》云：“诗品出于人品。”[23]有关诗品、人品的论述由来已久，宋朱熹《答杨宋卿》云：“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然则诗者岂复有工拙哉，亦视其志之所向者高下如何耳。”[24]清沈德潜《说诗晬语》曰：“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25]诗品是人品的一种外在表达，人品有高有低，进而影响诗品，可见诗人的道德修养与情感操守，对诗歌之创作影响极深。

王冕虽然树梅千株，隐居山麓，画梅成癖，醉痴陶然，诗歌所表达亦主要是隐逸生活的感受，而咏梅往往是其歌咏对象，但在这些咏梅诗中，其人格的高洁是可以窥见的。如《墨梅四首》其一云：“老仙醉吸墨数斗，吐出梅花个个真。相见莫嫌颜色异，山林别是一般春”。[3]259“相见莫嫌颜色异”，此处既是写梅，亦是其自身孤傲性格而世人多不解的写照。再如其《素梅五十八首》中“十分清致无人解，犹在旧家池馆中。”[3]258“独有高人爱高洁，肯冲冰雪到山家。”[3]249“惟有老梅标致别，岁寒时节自春风。”[3]255“不比寻常桃树李，只将颜色媚时人。”[3]253无不是既在写梅，亦为言志，可见其钦崎磊落、孤傲正直的胸襟，王冕“人品”与咏梅诗之“诗品”无疑是统一的。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王冕隐逸一生，对“生前不系黄金带，身后空余白玉簪”的人事早已看透。但王冕与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的世外之人不同，在其诗歌中依然保持着作为传统士人的家国担当与忧乐情怀，其诗歌中有相当大的占比是反映现实的。如《江南民》《悲苦行》表现生民疾苦：“江南民，诚可怜，疫疠更兼烽火然。军旅屯驻数百万，米粟斗值三十千。去年奔走不种田，今年选丁差戍边。老羸饥饿转沟壑，贫穷徭役穷熬煎。”[3]192“前年鬻大女，去年卖小儿。皆因官税迫，非以饥所为。”[3]199《喜雨歌赠姚炼师》揭露暴政下的乱世气象：“今年大旱值丙子，赤土不止一万里。米珠薪桂水如汞，天下苍生半游鬼。南山北山云不生，白田如纸无人耕。吾生正坐沟壑叹，况有狼虎白日行。”[3]232再看其《自感》一诗：

长大怀刚肠，明学循良图。石画决自必，不以迂腐拘。愿秉忠义心，致君尚唐虞。

欲使天下民，还淳洗嚣虚。声诗勒金石，以显父母誉。此志竟萧条，衣冠混泥涂。

蹭蹬三十秋，靡靡如蠹鱼。归耕无寸田，归牧无尺刍。羁逆泛萍梗，望云空叹吁。[3]165

可见王冕心中本有“愿秉忠义心，致君尚唐虞”之抱负，但屡试不第的遭遇及游历各地的见闻，使王冕对黑暗无望的社会慢慢失去了希望，故而决意隐逸山林。但王冕身虽隐逸，而心未尝不念世事，据宋濂《竹斋集传》载：“（王冕）尝仿《周礼》著书一卷，坐卧自随，秘不使人观。更深入寂辄挑灯朗讽，既而抚卷曰：‘吾未即死，持此以遇明主，伊、吕事业不难致也。’”[3]293可见其家国情怀与担当精神并未曾消退，不然也写不出《南城怀古》这样慷慨气磊的诗了：“日上高楼望大荒，西山东海气茫茫。契丹踪迹埋荒草，女直烟花隔短墙。礼乐可知新制度，山河谁问旧封疆？书生慷慨何多恨，恨杀当年石敬瑭。”[3]41而王冕身上人品与诗品的完美结合，无疑亦是其画其诗深受后世喜爱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