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前孔
(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02)
东鄂氏,又称董鄂氏、栋鄂氏,是满洲著名姓氏,为满语音译,东鄂氏世居东鄂,故以地名为姓。东鄂氏首屈一指的是嵩山家族,其崛起与繁衍源远流长。其先世以武功起家,到嵩山祖父一代开始由武转文,至嵩山之父珠亮则奠定了其家族文学的基础,形成了三世六文人的格局,其中五人有诗集传世,其中还包括两位女性诗人,这在清初满族文学家族中并不多见。他们的诗集后由嵩山之子都统能泰收集汇编为《东鄂氏一家诗稿》,共十卷,现收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
东鄂氏嵩山家族先祖可追溯至何和礼。何初为东鄂部落首领,手下兵强马壮,清太祖努尔哈赤以礼招抚,并将长女妻之,何遂归顺。天命元年(1616),旗制更定,何和礼所部隶属正红旗,位居上三旗之列,后置五大臣,何和礼位列其中。此后他跟随太祖大败明军,攻克沈阳、辽阳,因能征善战,授三等总兵官。太宗朝,进爵为三等公。顺治十二年(1655),追谥温顺,勒石纪功。雍正九年(1731),加封号为“勇勤”。生六子,其四子和硕图即为嵩山高祖。当年太祖以大贝勒代善女妻之,号和硕额附。和硕图跟随太宗东奔西突,屡建战功,被擢为都统,去世时,皇帝亲临哀之,谥端恪,以立石旌表。子和公袭爵,年十三被擢为前锋都统,尚郡主,拜郡马。嵩山高叔祖杜公,太宗文皇帝擢为都统,尚郡主,拜郡马,以功封二等伯。由于缺乏子嗣,以和硕图之次孙齐什袭继世爵,齐什即嵩山祖父。康熙帝将其擢为都统议政大臣,率领清军剿灭三藩,又跟随康熙平定青海。之后退居林下,忘怀得失,潜心《周易》,以终天年。由以上可知,嵩山家族不仅是东鄂氏最为显赫的家族,而且世代授勋,袭承爵位,与皇族世代联姻,是爱新觉罗家族颇为倚重的家族之一,足见其家族的显要。也即从其祖父开始,东鄂氏嵩山家族实现了文化转型,由尚武转变为从文,开启了这个文学家族的新局面。
嵩山之父珠亮,生卒年不详,字韬明,性赋高简,筑冷月山堂于其府第西侧,自号淡翁,袭封一等男爵,飘然有出世之风,见者目为神仙中人,终年二十八岁。“性喜作诗……后人刻《静廉堂集》,甘运源作序以传,可谓盛矣。生平诗稿极富,晚年自为删汰,其精悍之作皆不存,所存皆空雾一气,有羚羊挂角之致者,殆别有会心欤。”[1]491有《冷月山堂诗》一卷,收诗90首。
养易斋主人,生卒年不详,清宗室嘎公女,珠亮室,被封为一品夫人。“夫人平居,好览经史,悦禅,通释典,不甚乐为诗。偶有所作,辄焚弃,罕有存者。殁后,其子嵩山、峒山搜得残笺零墨,梓之以传世云。”[1]258-259有《养易斋诗》一卷,收诗42首。
嵩山,生卒年不详,字伯仁,号养易斋居士,又号静翁,以子贵,封武功将军。受家庭影响,少喜读书,善骑射,精刀法,解音律,言不隐讳,行不猥琐。既长,乃折节下士,致力于格物穷理之学。天性高洁,不爱名誉,尝居西北山之别墅,而乐于山水吟咏之间,非有故身不傍乎城市。丙午年(1726),因其祖父齐老太公身后拖累事下狱,经审查幸免于死,以缧绁拘禁,时年二十有余。后释放出狱,年已三十余,且生性好静,寡交避名,所以世人目为疏寒怪隘。在家赋闲养性,读书课子,问水寻山,遨游于春夏,或臂鹰牵犬,田猎于秋冬。其自乐行藏,世俗罕有知者。嵩山高寿,八十五岁时还有诗。有《余廉堂诗》六卷,本有三千首,经过自删,尚存一千余首。
兰轩主人,生卒年不详,觉罗氏,慎贝勒图公女孙,嵩山室,能泰之母,以子贵,封一品夫人。“夫人性闲雅,好读诗书。夫有事下狱,举斋惊恐,夫人从容作《烈妇诗》,寄狱中见志,且许以死。越日,夫免死遣戍,夫人事姑,孝闻于族党。夫遇赦归,欢聚如初。雅乐琴书,教导子女。诗本性真,落落有丈夫气,不可以巾帼目之。”[1]259有《兰轩主人诗》一卷,共46首。
峒山,生卒年不详,字仲仁,嵩山弟。一生无官衔,以平民终老,不得志,长期居住京外,其诗歌抒发其闲适之意,多山野林趣之作,《病中戏成示内》云:“中岁辞荣入僻乡,辛勤廿载效蜂忙。于今除却添霜发,仍是初来学稼郎。”有《柏翠山房诗》一卷。
这是一个笃于亲情爱情、以孝亲仁厚传家的文学家庭,除两位女性外,四位男性文人都淡泊名利、安贫乐道,虽享有爵位,但无官职。与其他大多数满族文学家族以科举起家、以仕宦为职守相比,该家族在当时并不显赫。上述五位家族成员之诗集,李灵年《清人别集总目》,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清代诗文集汇编》中均无收录。
尽管现存资料很少,我们仍可以透过时人的交代和他们诗歌中所传达的信息来窥探其家族文学传承的奥秘。
问鼎中原后,随着战事的渐趋平静,海内稳定,满族宗室贵族兴起了教育热潮,各类八旗公立学校纷纷兴办,私立教育也随之涌现。到康雍时期,各种教育机构已经非常完备。不仅如此,在家庭内部,满族家庭也十分注重家庭教育,有自觉的传承家风家训意识,以期广大家族精神,使家庭绵延流长。嵩山《见诸孙读书喜示之》其一:“公侯奕业承恩厚,八世安荣享百春。克志勤劳远游逸,好为酬国报亲人。”其二:“清文骑射先身艺,圣传诗书入道方。屏却贪淫务忠恕,祖功宗德自绵长。”从中可以看出,嵩山不仅对其八世公侯之祖业颇为自豪,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子孙戒除游闲与淫奢等恶习,恪守勤俭,诗书传家,使祖风家世绵远长久。
首先是注重对儿孙的人格教育和塑造,教导他们以传统人伦道德为准则,为人敦厚,弘毅坚韧。珠亮其人,天性善良,德行醇厚,表现在其诗中,“以竹风蕉雨、绮石纹琴,题咏汇集约百余篇,大抵以性天为良,道德为荣,与邵子《击壤》、周子《爱莲》,古今一致”[2]1,于此可窥见一二。但由于其去世早,现存诗中鲜有对子女教育之类的诗作。我们不妨以《养易斋诗》作为重点观照对象。满族人并没有浓厚的男尊女卑的观念,女人也可以当家,特别是中老年女人当家成为惯例。《养易斋诗》中有多首有关教育之类的诗。首先看养易斋主人的志趣诗,《适怀》云:“乾坤忠义士,致身诚报天。古今婱烈妇,其道固亦然。性理自不徙,生死重机权。敢辞存者苦,但图亡者全。择邻断杼行,上世称哲贤。”她认为世间最应看重的是忠义与诚信,这是人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就连寡妇烈妇也不应例外。人生固然痛苦,但竭尽孝道和职责,保全死后名誉才是最重要的,不见孟母为子三迁,竟成为后世哲贤。《偶占》云:“松持劲节贞同柏,竹抱虚心靖异麻。堪叹满园桃李盛,三春荣落一时花。”赞赏松、柏、竹的高节和品格的持久,而鄙视桃李的繁盛一时。此诗可见她的操守和人格追求。这是她的为人哲学,也是她的教育思想。《感示子嵩山峒山》表达了她的志向:“溟水之澄兮光接碧苍,岳石之安兮幽而清凉。阴为至德兮坤合敦藏,抱志以终兮茕独何伤,以苦易甘兮味谙荼霜,勉继断杼之徽兮唯逝者之莫能忘。”而《和元人节烈辞五首》更表达了其贞节观念,如其五云:“愤怀断臂完乃烈,知机嚼舌保其洁。性体原因天赋成,重生方视死为轻。崖险楼高各一坠,荣名丧器同无愧,千古珍怜珠玉碎。”满人入关前实行“妻母报嫂”习俗,皇太极继位后,禁止同族嫁娶,取消了这一风俗。入关后,学习汉族文化,开始表彰寡妇守节,不再鼓励寡妇再婚。由于自幼深受《性理》等影响,养易斋主人秉持节烈观念,为保持清白身世,不惜牺牲自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因而,她教导儿媳兰轩夫人:“尽性以厚人伦兮,依道而何咎。守洁白若珠玉兮,坚志唯不苟。茹蓼薏之苦辣兮,知人生之固有。轻寄影于风烛兮,重贻德之悠久。”(《闲语示媳兰轩夫人》)要敦厚人伦,守节如玉。对于诸子,她重点教育他们莫染不良社会习气,追求勤俭的生活方式,以善良清廉为做人准绳。如《示子侄》云:“莫使六尘伤五蕴,常忧十恶落三途。能脱四生逃七难,修成两足八功余。”“六尘”“五蕴”“十恶”“三途”、“四生”“七难”“两足”“八功”皆佛教教义,意皆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念,不可贪恋不良嗜好,以求得福禄长寿、功德圆满。养易斋主人好禅宗,精通佛典,乃有如此精湛娴熟的释教之语。
嵩山诗中也有诸多这样的教导诗语。诸如《偶成短乐府四章示子能泰孙德成》《示子能泰》《闲语示子能泰》《闲语示孙德成》《与孙德成夜坐闲语》等,都是对子孙忠贞报国、勤俭持家、洁身自好、务为良善之类的谆谆教诲。又如《偶成短乐府四章示子能泰孙德成》其一云:“是奇男,守真廉。真英杰,摒饕餮。”其三云:“保家园,事勤俭。绵荣贵,务良善。”《示子能泰》云:“忠孝本于一,古来多尔师……幸承公伯业,好报圣明时。”教导儿孙上以报国,下以侍亲,以礼仪廉耻、勤俭廉正等为人持家之道。兰轩也有教导子孙诸诗语。嵩山家境贫寒,因而侧重阐述吃的苦中苦,方能成大器的道理。
其次,嵩山家族有浓厚的夫妻、兄弟人伦之情。夫妻关系密切,既是满族家庭人伦关系的一大特点,也是夯实美好家庭教育的必有之义。在满人家庭内部关系中,夫妻关系居于首要地位,夫妻关系的好坏,对儿女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嵩山家族一向重视孝悌之义,彼此间情谊笃厚。珠亮夫妇由于现存资料有限,且珠亮去世较早,彼此间感情如何尚难以界定,但从养易斋主人受到珠亮影响从事诗歌创作这一点来看,其夫妻感情应当非常融洽。嵩山夫妻感情深厚、情投意合,由于两人有共同的爱好,因而日常生活和谐完美。《余廉堂诗》中有诸多记录夫妻感情生活的诗作,如《与兰轩夜坐》《与兰轩雅赏》《与兰轩对月作》《与兰轩赏春》等,用《诗经·关雎》中“琴瑟友之”来形容两人的爱情毫不为过。在春朝秋月之时,两人总是携手促膝,共赏人生之美好。《与兰轩赏春》写两人共赏春天大好韶光,《与兰轩对月作》写两人促膝赏月,感叹人生之仓促。而《与兰轩夜坐》一诗写两人在一个天净雨晴、云淡风清的夜晚,“酒几依花稳,琴床就月移。老妻乘雅兴,求和露兰诗。”《与兰轩雅赏》写“小屋隔尘嚣,赓吟对一瓢”的诗酒酬唱的情景,共叙人生情谊的无限美好。只是这样的日子并不永久,兰轩在其四十八岁时撒手人寰,给嵩山留下了无限的悲伤和对往昔甜蜜生活的永久追忆。嵩山《庚午哭兰轩》云:“患难相同三十年,从今恩义两抛捐。看儿号恸肠经剑,慰女恓惺泪竭泉。生在有谁扶痼疾,死前无伴度迍邅。贤魂好觅先茔去,待我归期续宿缘。”《忆亡内兰轩》云:“半世恩缘成喑叹,十年悲感落吟呻……大抵多情难泯灭,痴魂常作梦中身。”嵩山《兰轩诗》序云:“亡内子兰轩主人与余结发为偶,同患难,颠沛三十余年,未尝安逸,遂志其事亲、教子之道兼能克尽。奈何人生修短不一,于中岁病卒。”[2]4为兰轩的仙逝悲伤不已。而兰轩诗中记载同丈夫嵩山一起登高游览的诗很多。《兰轩诗》共有诗题29首,其中以“静夫子”为题的诗作多达18首,于此可见兰轩多丈夫的深情。“公才落落我铮铮,五载游鱼乐水清。”(《与静夫子闲语》)“敢言才貌两相优,志合情同乐好逑。”(《与静夫子闲语》其二)是其两人才貌相配、志同道合的真实诠释。《同静夫子闲吟》中云:“一灯同雅趣,闲笔笑赓酬。”欢快时,“花逢诗句声容备,诗得花香意趣充。莫道催诗花放好,防花催老作诗翁。”(《同静夫子赏花戏成》)当丈夫入狱时,她“两地愁思无梦寻,雄杯逢节对谁斟。侍亲敢不如常过,强把灵符带笑簪。”(《午日寄上静夫子圄囹》)“空庭久立不思眠,万里无云雪霁天。此夜有人悲断梦,梅花香里月窗前。”(《雪霁忆静夫子》)更感人的是,兰轩将逝所作《将终留别静夫子》一诗:“恩义三十年,赚化一丘土。遗公长相思,夙夜悲踽踽。子女依贤父,妾心无咻噢。归茔事慈亲,公在情安抚。”诗语情感令人悲催,不忍卒读。
嵩山、峒山兄弟之情也非常笃厚。峒山中年后长期漂泊在外,回京次数很少,我们在《余廉堂诗》中发现数首与峒山有关的诗,如卷五有《得弟信》《雪夜忆弟》等,抒发兄弟深厚之情。又如《寄弟》云:“离家自是客,况非当客时。分手倏如昨,草木几见衰。落魄居天涯,会面未可期。亲恩昊天高,教养百计孜。心力两俱瘁,望继宗族基。勿为运不利,遂使气操毁。浮生寄一世,勉学贵青丝。慎独恒守分,磐石固莫移。鬼梦不识路,叮咛托此诗。”既有思念之情,又有叮嘱之意,情感之拳拳跃然如在目前。峒山也有《赴京省兄晓行偶成》《寓兄静夫子园雨后作》等诗作,其中后者流露了少有的来京兄弟相聚的幸福之情,“一秋无乏笔,拟贮满诗囊”。
再次是诗歌方面的传承。在这种和睦的家庭里,夫子、夫妻、兄弟间亲密无隙,情感笃深,也为诗歌的传承奠定了基础。事实也是如此。法式善《八旗诗话》云:“(珠亮)性喜作诗,家人妇子,经其熏染,皆能作韵语。”[2]491可谓举纲之言。养易斋主人本来不擅习诗,“先妣在日好览经书,尤喜参释典,不甚乐为诗词,偶有所作,辄多焚毁。是以身后鲜存。今仅得昔日口读心印者敬录数十章,难以成集。”[2]21可见其作诗的动力还是与丈夫珠亮的陶染有关。“先妣在日,不存一言,自泯声色”,似有嫌弃作诗之意,毕竟喜禅与“声色”格格不入,存在宵壤之别。不过,从其现存四十多首诗来看,多有可取之处,不得不说家庭的影响力在其作用。
从上述人物介绍可知,嵩山少自幼喜爱读书,有大志,此恰是家庭环境影响的结果,这为今后的诗歌创作奠定了良好基础。加之经历不幸,性格孤僻,也成为他诗歌创作的重要缘由。《余廉堂诗》自序云:“平生蠢愚寡学,且世为武夫,本亦无暇致力乎文字,惟五十余年身经残废,于闲佚之中,每逢烟水云山、花朝月夕,则不无兴感,有所兴感,则不能无诗,实非有意为诗,亦不欲人知我之有诗也。”[2]11他能创作出六卷千余首诗,绝不是偶然的。在他的教导下,原本不曾作诗的兰轩夫人也能红袖添香,与他琴瑟唱和。因而,何福跋《兰轩主人》云:“我公夫人性志闲雅,好读诗书,年十七归适我公,从公学诗习乐,不数年皆得乎我公旨趣之精微。”[2]11这是对家庭影响作用的真实诠释。至于峒山,也是如此。法式善《八旗诗话》云:“(峒山)秉父兄家训,以诗书为事业,生平谦约,不敢以文章名。每于灯灺月上,吮墨敲韵,藏诸箧笥,密不示人,亦苦心士也。”[1]498
除诗歌创作外,诗风也具有传承性。这又是家庭作用的一个显例。珠亮诗“风怀澄澹,得韦、柳之遗音。故泰衢序称其‘心贯古今而发之于声,随所遇而寄其心。’钺序亦称其‘霏霏元解,无声色臭味之可寻’云。”嵩山也具有同样的诗风,其卷五《自知吟》云:“所乐罕人愿,此生多自知。琴书怡意切,鸡黍养闲宜。含哺歌丰稔,舒筇步坦夷。逍遥七十载,无人不游嬉。”在这样优游不迫的生活场景中和恬静的心境下,所作之诗不可能不闲雅淡泊,境界清远。其诗题大率属喜春感秋、山居野趣、饮酒夜话、生活起居,难怪法式善举其《宿山家》诗,认为他的诗也希风柳州[1]157。觉罗成桂序《余廉堂诗》云:“有诗四集,俾余读之,其以恬淡自处,知其格不卑也;忠孝率教,知其志不薄也;困于圄囹,知其无怨尤也;安于退废,知其无旷放也;守道传家,知其阀阅而不骄也,抒兴适怀,知其田猎而不狂也。盖胸有经济,故冲和雅淡,多合陶邵二公之意趣。”[1]7正如五世仆何福跋所云:(嵩山)“家虽贫,并不介乎富贵名利,顺乎安闲,乐天知足,衣食随缘。”[2]40其好友巴肄农序《余廉堂诗》作诗评曰:“千中无一士,垂老独能闲。午夜云边月,高秋雨后山。琴书娱白发,泉石惬朱颜。六十年今昔,何人最往还。”[2]4峒山一生坎坷,其《感成》云:“我生赋捐劣,三十称逸叟。无能就贾宦,偁偁(偁,将单人旁改为竖心旁)困诗酒。利莫易其初,势难撼所守。四大付空化,三生由是否。回惊过来春,虚荣寡恒有。”难得的是,面对困境,他没有消沉,更没有愤世嫉俗,心志耿耿,而是坦然接受现实,像父兄一样,坚守内心的恬淡和纯真,“利莫易其初,势难撼所守”。因而其诗歌多写山野林趣,抒发闲适之意,甘运源也认为峒山“诗品澹穆”[2]12,这恐怕与其家世有莫大关系。
罗时进云:“对于文学家而言,家族是其被直接孕育并与之血脉通连的母体。”[3]而在清代家族文学传承与家族女性有很大关系,即使不是直接影响,间接的教诲也是可能的。她们往往“在遇到丈夫长期游宦在外抑或不幸早逝时,亦严亦慈,亦教育和培养子女”[3]46母教除了道德方面的教育和示范外,也包括文化知识方面的传授甚至文学方面的熏陶。在这个家庭中,女性看似没有太大的文学传承贡献,实则不然。从上述材料中我们可以看出,女性实则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两位女性性皆不凡,意志坚强、忠贞不二,以孝道闻于乡党,她们以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支撑着家庭。养易斋主人在丈夫英年早逝之后,担负起教导儿媳的责任,这其中也自然少不了诗歌方面的陶染。而兰轩夫人派出天潢,性慧学富,自六经以至于内典,无不拆中一贯,婿多福序:“先伯岳母觉罗太君系我太祖高皇帝之胞弟庄亲王三世女孙也,天赋贞孝……精六体而善鼓七弦,工女红而神谙骑射。”[2]3仆何福跋:“我公夫人性志闲雅,好读诗书,年十七归适我公,从公学诗习乐,不数年皆得乎我公旨趣之精微……其后十数余春,伴公雅乐琴书,善导子女,其精明用舍之意非世俗所能知能及者也。”[2]11尤其是在丈夫患难时,一人挑起教导子女的重任。这也是一门风雅与祖亲父子单传不同之处。只可惜,到子能泰、孙德成二辈,风雅之习没能再流传下去,尽管嵩山、兰轩对他们给予厚望。为此,兰轩也深感痛惜,其《病笃绝笔示子能泰》云:“一生苦遇琴三叠,千古奇怀诗百篇。绝笔书成无限恨,可怜俗子莫能传。”流露出惋惜之情。
由于嵩山、峒山兄弟二人遭遇不幸,家境贫寒,嵩山生性好静,寡交避名,所以世人目为疏寒怪隘。自言“余自弱冠时,孱羸疾废,性赋拙愚,虽至戚良友,概乏往还。”而且往往隐瞒诗作。峒山也如其兄,他尝作《自笑》云:“孤介寡知音,蠢然缺见闻。”话虽谦逊,亦略可知其为人。他俩很少有诗歌活动,唱和之作很少,翻检《余廉堂诗》六卷,仅有《赠用拙先生》《再和用拙赠鸣皋居士》《诸友集分韵作》《闻雨村遨游结诗酒社咏雁二首奉寄》《和咏灯》等寥寥几首,峒山集中更是基本阙如。这与清季满族诗人彼此诗酒结社、酬唱赠答形成鲜明对比。家庭中的两位女性也是如此,与清代汉族女诗人和旗籍女诗人多因父兄与外界交往而结识社会文人不同,囿于醇厚谦和的家风,养易斋主人和兰轩夫人极少与外界交往,他们的诗歌活动主要局限于家庭成员之间,彼此唱和,相互激发兴味。
首先是养易斋主人与儿子之间的诗歌唱和。主要有《游翠微山和子嵩山韵》《龙泉庵清夜听泉与诸子分韵以志雅赏》等。她与儿媳兰轩关系也很和睦,经常以诗教导之,她有《与媳兰轩春园闲坐感成》,中云:“空霭幻云嗟聚散,条风化日懒追陪。性天珠玉偕谁赏,心地梅兰约尔培。”诗里行间透露出一般婆媳之间少有的相伴相赏之谐音。惜乎她们的诗作有所散佚,不然相互唱和之作可能会被发现。
嵩山与兰轩夫妻是才貌相配、两情依依的好伴侣。兰轩《与静夫子闲语》云:“公才落落我铮铮,五载游鱼乐水清。”“敢言才貌两相优,志合情同乐好逑。”兰轩诗中有《同静夫子闲吟》云:“一灯同雅趣,闲笔笑赓酬。”可见两人琴瑟赓和的时光和诗作定为不少,兰轩外甥叶河灶序《兰轩诗》中也说:“(她)与静夫子为内助鸡鸣之咏,相警相规,亦美矣哉!”[2]2但现存诗中所见不多,仅有《和静夫子咏古》八首等。嵩山也仅有《和兰轩四咏》等。
由于他们的诗作有相当部分散佚,因而遗留诗作中彼此唱和酬答诗并不多,但也能窥见到彼此以诗为工具交流思想,加强感情,间有激发兴味、切磋诗艺的作用,并且能够体现出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和谐雅致的家庭关系。
他们的诗歌均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受到当时诗界关注,屡屡被诗学家收入作品中,如清代满人铁保编辑《熙朝雅颂集》,收入珠亮诗十五首,嵩山诗二十八首,峒山诗十二首,养易斋主人诗十三首,兰轩夫人诗十首,均数量不菲。法式善著《梧门诗话》,对嵩山诗有所评定,另在《八旗诗话》中,对珠亮、嵩山、峒山、养易斋主人、兰轩夫人均有诗评。就诗歌创作而言,他们并不盲目追随当时诗坛之风,更不行拟议之迹,一如大多数满族诗人,将诗歌作为抒发性情的工具。嵩山尝论诗云:“诗之道,不可拘泥一规,当熔化古今,自立一家,方免于画虎刻鹄,不宜争奇尚巧,须自平淡中发其性灵,庶可大哉。”[2]40在诗风上则反对轻佻尖巧,讲求新奇警异。其《与肄农谈诗》云:“与君谈诗君心欢,樽酒不空兴不阑。既云作者之不易,当思知者尤为难。乾坤忧乐共此意,古今景事同此地。谁能情外咏新奇,谁能理外赏警异。莫随爱恶定龙蛇,惟凭理气分驽骥。呜呼,后人追慕先人名,所遗章句皆老成。慧性常明水渊洌,高怀无坠山峥嵘。巨笔纵横少尖巧,雅翰出没咸坦平。君不见浮浅书生务轻窕,动成蝇集迷本要。雕虫剪绮逞优才,凤彩麟音妄讥诮。已经见意谓庸熟,未曾闻语称新妙。确确乎小雀低飞疑大鹏,鹏怜雀不知高。”因而,尽管由于经历活动之限,他们的诗歌内容和题材比较狭窄,大凡烟水云山、花朝月夕,但诗作颇工,山水景物诗大都清新俊逸,生活感悟诗充满理气。如养易斋主人《山亭野眺》云:“危亭闲眺坐,野旷寂微风。千木瘦寒宇,一鸿悲远空。霜澄滩水白,日晡岭云红。秋景既无乏,泬寥谁与同。”嵩山《春日闲吟》云:“林泉雅胜慰孱慵,梨雪桃霞晒日浓。隐树一莺歌蕴藉,入帘双燕语从容。吟髭未许搜诗白,笑颊须堪借酒红。百岁浮云流水事,亡羊失马任遭逢。”峒山《新秋园中作》云:“幽园扶杖兴悠哉,极目云天暮景开。月白绿波抛暑上,雁从紫塞别秋来。霜粘菊蕊皆成粉,雨积松身半是苔。自合人间兼境雅,管城松使费吟裁。”《闲兴》云:“溪行无伴侣,藜杖日扶余。一二里芳径,两三湾碧渠。拈花招舞蝶,投叶赚游鱼。醉向峰峦坐,闲云对卷舒。”皆逸兴俊发,清新爽朗,意新语工。至于生活感悟诗,如养易斋主人《感怀》:“从死诚无就义难,受恩容易答恩艰。松梅久厌三冬苦,那是东风料峭寒。”兰轩《示子》云:“水蒸粮作饭,火煆石为灰。物受无穷苦,方成有用材。”充满人生哲理和教育意义。
需要指出的是,家庭中的两位女性诗人由于其倔强的性格,她们的诗歌也具有强烈的个性,迥乎一般女性诗。养易斋主人诗多言志之作,较少风花秋月、吟风弄月之习,诗风劲炼,充满见识,是其坚毅性情的表达。如其《适怀》云:“乾坤忠义士,致身诚报天。古今婱烈妇,其道固亦然。性理自不徙,生死重机权。敢辞存者苦,但图亡者全。择邻断杼行,上世称哲贤。”《杂诗》云:“莲实能自苦,松根信结深。故生芳洁性,得有岁寒心。泥垢莫可污,霜雪不妨侵。是以群夭乔,清真难效寻。”皆铿锵顿挫、性情不凡。兰轩诗虽诗风有所不同,但品格相类。当丈夫入狱时,她作《午日寄上静夫子圄囹》云:“两地愁思无梦寻,雄杯逢节对谁斟。侍亲敢不如常过,强把灵符带笑簪。”《雪霁忆静夫子》云:“空庭久立不思眠,万里无云雪霁天。此夜有人悲断梦,梅花香里月窗前。”因而,安肄农序《兰轩诗》云:“沉郁委婉,犹孤臣孽子之操心,敢毅雄超,自义士勇夫之用意,闺壶气概、脂粉习俗,涣然瀚尽千古。”[2]1洵为知己之言。
东鄂氏嵩山文学家庭由武力强宗到文学世家,其转变过程虽然只经历了短暂的三世,但由于家庭内部保持了良好的教育和文学创作风气,不仅人格得以重塑、家风得以赓续,也使得父子、夫妻、兄弟间相因相携,文脉传承,出现了家庭成员俱能风雅吟咏的可喜面貌。尽管其家庭成员的创作成就拆分开来看也许并不显著,但它透露出清代初中叶满族在汉族文化影响下开始注重家族文化的建设,文学风尚也呈现出由个人创作到一门风雅的时代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