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科幻小说中的末世想象

2021-01-12 10:15
华中学术 2021年2期
关键词:末世非人类爱伦

程 斌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大多数论者论及爱伦·坡对科幻小说的贡献,都会认同是爱伦·坡把科学推演和实验经验引入科幻小说的创作之中,并进一步演化成为现代科幻小说的重要特征。在科幻小说概念形成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评价爱伦·坡如今被视为科幻题材的作品:“坡只是假设了一种非自然事件的外在可能性,不过他总是从逻辑上证明这种可能性,而且时常以惊人的技巧做到这一点;而这个前提一旦实现,他在其余所有的地方都会相当现实地推进。”[1]这种观点在之后针对爱伦·坡的科幻小说的论述中得到延续,克拉克·奥尔尼认为爱伦·坡的科幻小说首创性地“把他的故事建立在合理性的推演上,而避免超自然解释”[2];约翰·特莱齐认为“坡作为这一类型小说的先驱,我们至少可以说,在创造逻辑一致的逼真性上,他对细节的严谨关注……为后世的推测小说铺平了道路”[3]。这种科学推演的方式,也是爱伦·坡对儒勒·凡尔纳和H.G.威尔斯的奇异旅行和时间旅行等题材作品产生的首要影响。例如,《气球骗局》和《汉斯·普法尔登月记》中关于登月技术的想象对凡尔纳登月题材小说构想科学方式的影响;在《山鲁佐德的第一千零二个故事》和《未来之事》中错置时间的未来描写,也给了威尔斯在《时间机器》中进一步构想技术手段展开时间旅行的欲望。雨果·根斯巴克在给科幻小说定义时,曾强调科幻小说是“儒勒·凡尔纳,H.G.威尔斯和埃德加·爱伦·坡那一类的故事”[4],也正是出于对科学推演作为基础的重视。

通过这一类论述,爱伦·坡在科幻小说创作地位上的合法性得到确立,但是却也因此忽视或者说弱化了他在科幻小说创作上偏“软”科幻的特征及影响。自1976年始至2015年有五部编选爱伦·坡科幻小说的选集,其中11个篇目是共有的[5],而《埃洛斯与沙米翁的对话》(1839)、《莫诺斯与尤拉的对话》(1841)以及《言语的力量》(1845)这三个篇目均在其列。但是这三篇作为自成一脉并在后世科幻中也有回响的末世科幻小说,却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亚当·罗伯茨在《科幻小说史》一书中提到过其中的前两篇,但是他却认为其中的宗教色彩使得它们无法成为优秀的科幻小说[6]。

这三篇科幻小说所展开的末日想象无疑是开创先河的,不仅是因为它们带有一定的科学推演色彩,也包括其中所渗透的非人类视角;并且这三篇科幻小说的对话体形式之独特,也应在爱伦·坡的科幻小说(甚至于全部虚构作品)中占有显著地位;同时,这三篇小说突显出来的早期科幻小说的哲理小说倾向,也应被放进科幻文学史的描述之中。这种哲理小说的特点在科幻小说文类自觉之前,延续到20世纪早期也依旧是科幻文学的重要特点,例如孟加拉国的女作家梦琪雅·谢卡瓦克·侯赛因的《苏丹娜之梦》(1905)就是典型的代表。

本文认为在这三篇末世科幻小说中对末世的想象,能够体现爱伦·坡深切的科学怀疑精神与他写作中的科学推演手段之间的张力,同时也反映出了爱伦·坡独特的宇宙论,而其所使用的诗性表达方式,也向我们启示了科幻小说的寓言式发展方向。

一、离心视角与向心回归

在爱伦·坡的大多数科幻小说中都存在着一个不可靠叙述者,借此引入不可靠叙述,能够产生一种离心视角,从而给予读者一个进行怀疑的可能。例如在《瓶中手稿》和《未来之事》中,叙述者都声称故事来自瓶中的手稿;在《瓦尔德马先生病例之真相》中,提到一位被隐去姓名的L—l先生作为记录者,“而我现在不得不公之于众的事实正是根据他的记录,其中大部分要么是简述,要么是逐字照抄”[7];而在《山鲁佐德的第一千零二个故事》中又假托了一本《喻吾是与否》的书作为所讲述的故事的出处[8]。爱伦·坡通过安排这些不可靠叙述者,使得读者能辨认出一个受述者的位置,而读者则是意外地处于这个位置,从而获得一种离心视角,得以从一个外在的视角去阅读给出的叙述。处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便可以自然地把转述的内容中言之凿凿的真实性放在可疑的位置,从而在看似严密的科学推演和离心视角之间形成了一种张力。在《言语的力量》中,奥伊洛斯所说的“幸福不在知识之中,而在对知识的获取之中”[9],正是爱伦·坡制造这种张力的原因,他的科幻小说并不在于让读者去相信所述之事,而在于使读者去怀疑,他自己也在叙述中检验着科学推演是否具有真实性。在科学知识的求索中,“追求知识意味着从视角的扭曲能力中解放出来”[10],爱伦·坡在他的科幻小说中,通过不可靠叙述者制造出来的读者离心视角,也就意味着对日常视角的拯救。

而在这三篇末世科幻小说中以灵体形式存在的不可靠叙述者,通过把叙述声音放在地球之外,把观察人类世界的视角放在了非人类的位置上,则形成了人类整体的离心视角。这三篇小说完全由类似柏拉图式的对话形式来完成,读者没有任何关于记录这些对话的叙事者的知识。爱伦·坡在这一系列小说中,塑造了一种类似神学探讨的神秘氛围,并用科学推演的叙述,描述了末世之后的世界:在《埃洛斯与沙米翁的对话》中,两个灵体处在地球被毁灭的未来,通过它们的对话可以知道,一颗彗星撞击地球,导致氧气含量骤升,进而引来世界大火导致末世降临;《莫诺斯与尤拉的对话》中的背景与前篇一致,在末日后的两个漂游太空的灵体,在谈论人类世界的过往;最后在《言语的力量》中,又有两个灵体在谈论世界的再次创造,并且最终目睹了世界的再生。

也许这种灵体的离心视角,对于现在的科幻小说的读者而言是存疑的,但是,如果把这一灵体现象放到爱伦·坡的全部科幻小说中来看,则可以理解为一种科学推演的结果。在爱伦·坡的时代,催眠术曾一度视为科学,爱伦·坡在其他作品中也以催眠术作为科学推演的基础,展示过一系列充满细节的想象。例如在《瓦尔德马先生病例之真相》和《催眠启示录》中,爱伦·坡对灵肉分离的可能性进行了十分详细的描述。因此,我们可以把这一系列末世科幻小说中的灵体存在,视作这样一种科学推演的设定来接受。

这三篇末世科幻小说暗合了爱伦·坡在《我发现了》之中发展的宇宙论:正是一种离心的扩散力量,使得末世降临,灵体播撒宇宙之间,并且经由灵体反思人类的过往,最后向着一种创世而回归。在进一步展开论述前,我们需要先对爱伦·坡的《我发现了》进行一定的考察。以科学论文或者说科学随笔形式写就的《我发现了》一文,爱伦·坡似乎对此十分认真,但是如今来看这无异于戏仿,因而也被许多研究者视之为科幻小说。在其中有一个对宇宙的重要论断是“从统一性的扩散包含着一种向独一性回归的趋势”[11],而这恰恰猜中了现代宇宙学中的一些推论,如宇宙大爆炸与宇宙坍缩。爱伦·坡也联系了一定的科学依据来加强其科学推演的可行性,例如他所提到的自己的理论与万有引力的关系:“事实上,扩散之原子向统一性的回归趋势一下就可以被确认为牛顿的万有引力之原理。”[12]尽管如此,他的这些推演更多的还是来自他所提倡的直觉想象的方式,而这恰恰是爱伦·坡留给后世科幻小说另一方面的重要经验。这种直觉想象的方式对于科幻创作而言十分重要,尽管给出的理由与本文不同,但是达科·苏恩文称爱伦·坡是“科幻小说的第一位文论家”[13]却是合理的论断。

在这三篇末世科幻小说中的离心视角,从爱伦·坡的扩散-回归式宇宙论的角度来看,就变成了一种必然。因为扩散的运动,灵体必然被抛离至太空,而在这扩散中也包含了向独一性回归的趋势,最后也就必然看到宇宙的再生。这种向着独一性的回归,在人物命名上也有暗示,六个名字中有三个名字(Monos, Una, Oinos)都有“一”的意思[14]。让彗星与地球接触带来的氧气骤升造成末日的降临,这样的细节是科幻小说中最早的极具想象力的一种末世想象,但是同时彗星与地球的接触也是宇宙间万物在扩散着运动的象征,并遵循着因果的逻辑,让地球上的生灵的灵体也被抛撒进宇宙。在《言语的力量》中阿加索斯在不断阐述着运动的不断发生,而到了结尾处,对话者们的对话暗示出它们又回到地球附近的外太空,这表明了这种扩散运动终又向心回归并重新开始。当然这个重新开始创造的宇宙也不会属于这些灵体,在它们的对话中我们听到“用那种已如此可怕地消亡的我们所熟悉的地球语言”[15],“请用地球上那种熟悉的语调对我说话”[16],因而我们可以获悉其对地球往昔语言的依恋。而正如奥伊洛斯最后所说的话中透露出来的语言再创世,重新被创造的世界,需要新的语言来创造,而对人类语言仍有依恋的它们则必将无法进入那个新的世界。

在这三篇末世科幻小说中,爱伦·坡通过一种离心视角让我们得以以非人类的视角见证末世的降临,尽管其宿命论式的宇宙论容易引向虚无,但是在形式上,其中的离心视角却是在科幻小说中很早出现的一种将其区别于其他文学类型的视角,并且向我们展示了科幻小说所能采取的独特离心视角与形而上思想结合的可能性。

二、科技怀疑与诗性表达

在这三篇末世科幻小说中还存在着一种强烈的科技怀疑倾向,这种倾向除了直接的语言表述以外,更有结构性地与神话相结合进行的一种诗性表达。在《莫诺斯与尤拉的对话》中有着最为集中的对人类未来世界的直接想象。在这篇小说中,对话者描述了人类未来世界的景象:“冒着浓烟的大城市成千上万地出现。绿叶在高炉的热浪前瑟瑟退缩……大自然美丽的容颜被毁伤。”[17]爱伦·坡在这里直接陈述了他所预见的人类世界的糟糕未来,正是科技发展下城市扩张对自然的侵蚀。而在这样的生态视野之外,小说中的对话还表明了他对科学的看法:“那些原理本该教会我们人类服从自然法则的指导,而不是试图去支配那些法则”;一位大智者,“把实用科学的每一次进展都视为人类真正幸福的一次倒退”[18]。而在《埃洛斯与沙米翁的对话》中,爱伦·坡则嘲讽了科技与知识对末世降临的无能。通过埃洛斯的讲述,我们知道在未来世界里神学家和天文学家们有着关于末世和彗星的各种知识,但是他们却仍旧无法提前参透这一末日到来的具体途径。神学家们相信的是《圣经》中记载的地球毁灭于火的说法,但是“天文学证实彗星并不具有火的威胁”[19],因而他们不相信彗星会给地球带来末日。而彗星与地球的接触造成地球大气中的氧气骤增,却反讽地让末日大火可以轻易降临。这里通过科学推演与宗教启示对末日大火进行解释的交叉互证,反讽地警示了人类对掌握科学和技术的自大,透露出爱伦·坡对科技的怀疑。

但是爱伦·坡对科技的怀疑并不是对科技的反对,尽管他对科技是否能够给人带来幸福这一论题作否定回答,但是他也并没有天真地相信科技发展的趋势会被扭转。爱伦·坡在《我发现了》中提出的扩散-回归式的宇宙论,解释了在这三篇末世科幻小说中一切事件发生的必然性。但是在这三篇末世科幻小说中,爱伦·坡也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离心视角下对人类历史终结之后的反思。在《埃洛斯与沙米翁的对话》中,我们注意到,埃洛斯提到了那颗彗星与地球接触的时候说“它的历史属性已不复存在”[20],这暗示了人类历史的终结。在爱伦·坡看来,历史的终结也就是人类个体存在的消亡,不会再有任何事件发生,人类赖以生存的技术不会因为可能导致人类历史的终结而停止,一切依旧是朝向统一性的扩散,以及向独一性回归的方向发展。但是人类历史的终结并不是宇宙的终结,在宇宙尺度上,人类历史的终结只是整个进程中的一部分,人的灵体被抛撒到宇宙之中,也是这一扩散的发展,并且最终也会向心回归于最小的微粒。因此科技的发展会继续向前,末世也终会到来。而这一切不会在人类的视角中得到反思,只会在末世之后的非人类视角下才能得到反思,而这种离心视角的反思下,却也留出了非人类视角下未来的生机。这是爱伦·坡通过把尺度放大到宇宙层面,来接受他自己颇为悲观的宿命论,这也是他对人类命运最为温存的警示。

在这三篇末世科幻小说中,爱伦·坡对科技的怀疑还更为精妙地体现在他的诗性表达之中,主要是通过隐藏着的神话原型之间的张力来完成的。在叙述形式上,三篇小说都选择了柏拉图式的对话体,但是在末世的原因上,表面上他所选择的是《圣经》中的大火。如前所述,《圣经》的大火这一末日预言更多的是用来反讽自以为掌握科学真理的人类,因而“火”作为末日的原因,引自《圣经》只是出于表层的嘲讽目的。如果从小说形式结构上的选择出发去看,那么“火”这一末日意象就有了更为深层的原因。选择柏拉图式的对话体作为叙述的承载形式,可以让读者找到一种久远的时间感受来面对末日之后的世界,从而也更有助于一种离心视角来重新看待整个人类历史,同时也让我们把对“火”这一末日意象的来源的猜测引向了古希腊神话之中。

在柏拉图的《普罗塔戈拉》中,普罗塔戈拉讲述了普罗米修斯和爱比米修斯的神话:在万物被创造之后,爱比米修斯主动向普罗米修斯提出给万物分配属性的请求,但是爱比米修斯在给万物分配安身立命的各种属性之后发现,他把人类给忘了,已经没有属性可以分配给人类了,因此普罗米修斯给人类偷盗天火作为技术交给人类以谋求生存[21]。在这个神话之中,“火”正是作为技术的隐喻出现的,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呈现出来的这则神话,也就引导我们把这个隐喻带到爱伦·坡的末世故事之中来对照而观。在爱伦·坡的一系列末世科幻小说之中,正是火毁灭了人类的世界,这也就形成了一种悖论式的象征:作为人类安身立命的技术,最终也导致了人类的灭亡。爱伦·坡并不相信科技能够被抛弃,同时也不无悲观地认为科技并不能给人类带来幸福,但是他也认识到人类无可避免地要依赖科技。爱伦·坡在他的末世科幻小说的表层叙述中通过科学推演来描述末日大火的缘由,但另一方面却在深层叙述中通过对希腊神话的暗示,向我们道出了这种结局的不可避免。

正是在这种科学描述与神话暗示交织的叙事中,爱伦·坡向我们展现了一种科幻小说诗性表达的可能,传递了他对人类科技进步的质疑与警示。在《莫诺斯与尤拉的对话》中的对话者也提到了,“那些对我们永远具有重要性的真理只有凭借诗的语言说出来的比拟才能被送达我们的想象力”[22],爱伦·坡从对神话的暗示之中,找到了一种诗性的真理表达,而这种诗性表达,是象征性的。正如J.R.哈蒙德在《埃德加·爱伦·坡指南》中说的,爱伦·坡的科幻小说“富有讽喻的弦外之音,这给表面的叙事增加了象征意义的维度”[23],其所言的象征也正是一种诗性的表达。

三、末世想象的后世影响

爱伦·坡的末世科幻小说的影响需要分两个方面来展开讨论。首先,爱伦·坡的这一系列末世科幻小说,把对末世灾难的想象集中在了科学推演的描述以及哲理性的反思上。在《埃洛斯与沙米翁的对话》中对世界末日的展现,是带有科学推演色彩的,爱伦·坡没有选择充满刺激性的星体相撞的末世景观来震撼读者的感官,而是选择了用科学推演的方式,提出了一种出人意料的科学推演的解释。这种方式H.G.威尔斯无疑获益良多,最典型的是H.G.威尔斯在《世界大战》中对火星人入侵后遭到灭绝的科学解释性结局,无疑来自爱伦·坡的影响。而爱伦·坡的反讽警示的影响,也在其中可窥一斑,火星人的科技能够消灭人类,但是却被地球上的细菌给灭绝了。这种对末日浩劫降临的科学推演的要求,以及充满警示性的反思,在此后的末日题材作品中,都成了底色。在这种底色的加持下,相关题材的科幻小说才在现代世界的大众视野中获得了严肃深刻的面目。

另一个更为独特的方面则是在这一系列作品中,爱伦·坡开启了一种从非人类的离心视角展开的末世想象,并将之结构进与神话的交叠之中。据前文所述,我们不必过于关注在这一系列末世科幻小说中对话者作为灵体存在这一构想在今天看来似乎不够科学,只需要把这种存在转换成一种非人类的存在来想象,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构想在后世科幻中的深远影响。而后世科幻中,承续非人类存在的科幻想象是多种多样的,下面仅举两例与爱伦·坡的末世科幻小说最为相近的作品来进行说明。

科幻“黄金时代”代表作家之一的阿西莫夫在他的《最后的问题》中写到了不断进化的人工智能,在不断迭代的过程中它一直尝试回答一些问题,尽管问题多有变化,但是本质是关于熵的问题,而它一直的回应都是类似“数据不足,无法作答”。当这个人工智能的最终形态AC把最后一个人的意识融合了,并收集了全部一切数据之后,它终于能够实现逆转熵了,但是已经无人能听这个回答,于是在小说的结尾,“AC说道:‘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24]在《最后的问题》中我们看到最终宇宙间的存在是归于一的AC,而这是一个非人类的存在,并且我们还从中可以看到爱伦·坡式的扩散-回归式宇宙论的新形态:人类不断向宇宙进行星际殖民,并最终把全人类的意识归于AC,并重新创世。在爱伦·坡和阿西莫夫的末世想象中,人类都会从宇宙中消泯,无论是以被动还是主动的方式。这种在人类之外的离心视角在科幻小说中,以具象的形式给出了人类理性界限的思考,并在这个非人类的视角上,把理性与神秘进行了莫比乌斯式的联结,从而形成一种独特的科幻文学的审美经验。

科幻“新浪潮”时期代表作家之一的罗杰·泽拉兹尼的中篇小说《趁生命气息逗留》一直被誉为科幻文学史上“最出色的十大短篇”之一,我们也可以从这篇小说中管窥爱伦·坡末世科幻小说的影响。作品的主要角色是各类人造机器人,也是非人类存在,而且和爱伦·坡的末世科幻小说中一样,运用了大量的神话传说典故。在《趁生命气息逗留》中,虽然不像爱伦·坡的末世科幻小说中那样使用柏拉图式的对话体,但是却总体上戏仿了《创世纪》的语言风格。此外,在一些细节上,两部作品中的对话者的语气都会刻意塑造出一种非人类日常语言的气质,例如在《言语的力量》中的问答出现的“请解释”[25]和《趁生命气息逗留》中的“阐明你的观点”[26]有着相似的冷静气质。这种刻意的语言气质的塑造在遣词造句上更明显,这里就不过多举例。在泽拉兹尼的这部作品中,机器人们在核战末日之后无人存在的世界上,不断把地球改造成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其中一个机器人萌生了成为人的好奇心。泽拉兹尼给出了不同于爱伦·坡以及阿西莫夫对末日之后新世界如何的想象,他的想象中带有更强的历史意识。

科幻“新浪潮”使得科幻小说“对技术理性与神秘之间关系的辩证理解”[27]得以可能,而这种理解,在爱伦·坡的末世科幻小说中,已经显现端倪了,并且在“黄金时代”也不乏响应者。我们无意把科幻“黄金时代”或是“新浪潮”的渊源追溯到爱伦·坡,但是就像爱伦·坡在侦探小说中建立的模式一样,在科幻小说这一文类中,爱伦·坡也很早就建立起了一个取得技术理性与神秘之间关系的辩证理解的末世想象,而这在后世也会成为科幻小说的重要创作方向。在爱伦·坡的末世科幻小说中,是通过与《我发现了》之中的宇宙模型保持一致的构想以及借助神话原型构建诗性表达来完成这种理性与神秘的交织。而我们可以看到后世的科幻小说乃至影视作品中,还可以列举出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和科幻电影《普罗米修斯》等许多不断以类似方式进行的科幻创作,其影响无疑是深远的。

结语

在《无限与视角》中有一句描述科学范式转变的话,但是却很适合用来描述爱伦·坡对离心视角的塑造:“只有人类理解世界的方式发生了一种更加根本的转变,在知觉和思想上开启了新的可能性,那场革命才是可能的。”[28]在爱伦·坡的科幻小说中,他的离心视角所带来的变换,意味着一种根本性的理解方式的转变。在爱伦·坡生活的十九世纪初期,科技的发展是一个在不断膨胀的力量,人们需要转变理解方式来看待科技带来的变化,而不是顺着科技发展被动向前而恐慌而盲目自大。因此,他的科幻故事中出现的离心视角,推动着读者对文本所述的科学推演投之以怀疑的观察,从而开启新的可能。同时在他的末世科幻小说中,这种离心视角又完成了一种形式与内容的统一,既是一种超出人类之外的非人类视角的反思,同时又贴合其宇宙论中的扩散-回归式的运动规律。而在这样的末世科幻小说中,又通过科学推演和神话暗示之间的张力,把故事拉到了一个交织着神话与科技结合的末日寓言层面,警示着对技术的怀疑,以及对掌握真理的盲目自大。爱伦·坡所开启的末世科幻想象,在不同时期的科幻作品中都能找到回响与发展。

注释:

[1] F. M. Dostoevski, “Three Tales of Edgar Poe”, In H. Bloom, R. T. Tally,EdgarAllanPoe(Bloom’sClassicCriticalViews), New York: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 2007, p.68.

[2] C. Olney, “Edgar Allan Poe: Science Fiction Pioneer”,TheGeorgiaReview, 4, 1958, p.417.

[3] J. Tresch, “Extra! Extra! Poe Invents Science Fiction!”, In K. J. Hayes,TheCambridgeCompaniontoEdgarAllanPo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16. 另,“推测小说”原文为speculative fiction,在中文中又译为“思辨小说”。国外学界对这一术语的使用范围仍存在争论,有部分论者尝试使用该术语替代“科幻小说”的提法,也有许多学者认为这一概念包含“科幻小说”但并不能替代“科幻小说”的提法。目前国内学者使用译名并不统一,本文采用“推测小说”这一译法。

[4] B. Attebery, “The Magazine Era: 1926-1960”, In E. James, F. Mendlesohn,TheCambridgeCompaniontoScienceFic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33.

[5] 参见张运恺:《埃德加·爱伦·坡科幻小说国外研究现状探析》,《语文学刊》2020年第5期,第61页。

[6] 参见[美]亚当·罗伯茨:《科幻小说史》,马小悟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11~112页。

[7] [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奎恩编,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927页。

[8] [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奎恩编,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875页。

[9] [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奎恩编,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912页。

[10] [美]卡斯滕·哈里斯:《无限与视角》,张卜天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第47页。

[11] [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奎恩编,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1377页。

[12] [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奎恩编,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1381页。

[13] [加]达科·苏恩文:《科幻小说变形记》,丁素萍,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66页。

[14] 参见Thomas Ollive Mabbott主编的CollectedWorksofEdgarAllanPoe:TalesandSketches1831-1842,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8, p.617,以及CollectedWorksofEdgarAllanPoe:TalesandSketches1843-1849,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8, p.1216的注释。

[15] [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奎恩编,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409页。

[16] [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奎恩编,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913页。

[17] [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507页。

[18] [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505页。

[19] [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409页。

[20] [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412页。

[21] [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四书》,刘小枫编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67-70页。

[22] [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506页。

[23] J. R. Hammond,AnEdgarAllanPoeCompanion:AGuidetotheShortStories,RomancesandEssays, London: The Macmillan Press, 1981, p.132.

[24] I. Asimov, “The Last Question”,ScienceFictionQuarterly, 11, 1956, p.15.

[25] [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913页。

[26] [美]罗杰·泽拉兹尼:《趁生命气息逗留》,李克勤,等译,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年,第17页。

[27] [美]亚当·罗伯茨:《科幻小说史》,马小悟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36页。

[28] [美]卡斯滕·哈里斯:《无限与视角》,张卜天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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