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霞
(河南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焦作 454003)
“形上本体诗学”由旅澳博士圣童在专著《形上本体诗学》中首次提出,主要用于对东西方诗学本源及本质的探讨。“形上本体诗学”认为,“诗意”是隐匿于诗学背后的客观存在,“仅就起源来看,诗歌行为大多属于主观接受客观作用后发生的行为”。[1]“形上本体诗学”重视主观和客观的和谐与相生,理论灵感除来自西方诗学关于精神与物质的旷世之辩,还得益于对老庄哲学思想体系中“无为”和“齐物论”思想的认知。“无为”的核心是对客观世界的完全认同,一切属于人类的主观活动和思想都是多余。王尔德“唯美主义”与老庄哲学思想的“无为”有相通之处。“为艺术而艺术”将生活与艺术等同看待,同样拒绝对生活进行任何干扰与改造。在王尔德看来,一切后天形成的人类道德规范和纪律约束均为艺术创作的障碍。亚里士多德之前,西方诗学的主要内容是“诗意”,这是一种显示为“虚”的客观存在。亚里士多德之后,西方诗学的主要内容变成了“诗艺”,这是一种显示为“实”的客观存在。老庄哲学中“齐物论”对于精神和物质的认识则是建立在“世界大同”的基础之上。无论是“无为”思想还是“齐物论”观点,它们共同的存在与发生基础皆为“道”。老庄哲学思想体系下“道”所包含的内容丰富多彩,但在“形上本体诗学”视域下“道”的根本属性却是“通”。“通”使万事万物相生相长,最终皆归为“元”和“一”。
王尔德“唯美主义”和老庄哲学思想之间的关系是“契合”而非“承袭”。所谓的王尔德对老庄哲学的继承与吸收,实际就是王尔德“唯美主义”和老庄哲学思想的契合。老庄哲学思想和王尔德“唯美主义”之间的“契合”关系,主要依靠“互文性”特质搭建。吴晶在《论王尔德对老庄哲学的吸收与拓展》[2]一文中指出:“‘吸收’和‘转换’可以在文本通过互文写作手法加以确立,也可以在文本阅读过程中通过发挥读者的主观性得以实现。互文性理论的包容开放性使跨时空、超文本的比较研究成为可能,为王尔德和庄子的比较之旅提供了理论支撑。”吴晶的观点更加证明了老庄哲学思想和王尔德“唯美主义”之间并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继承与被继承关系,王尔德“唯美主义”和老庄哲学思想之间更应该是一种并列的“契合”关系。令人遗憾的是,吴晶并没有沿这个方向将两位思想家之间的关系深入探讨下去,而是转而回到了对“王尔德对老庄哲学的吸收与拓展”的老路。
王尔德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唯美主义”的旗手和代表。在他所建立和发展起来的“唯艺术论”理论体系中,人的本性被放置在了人生唯一重要的位置。在把生活视为艺术的唯美艺术家的旁边,无论是上天的神,还是尘世的人,都无法找到自己存在的位置。艺术家的艺术创作活动就是“安静地呆在他内心、等待着绽放的一个自我和一个本性”的爆发。[3](p22)老庄哲学思想中的“无为”在老子的《道德经》中尚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对待世界的方式是“无为而治”。到了庄子阶段,“无为”不再强调老子“无为”思想中的“有为”元素,“无为”的绝对性得到进一步加强。正是在对待客观世界和人生的消极态度上,王尔德“唯美主义”找到了与老庄哲学思想的“契合”。在区分世间万物的态度与方法上,王尔德“唯美主义”与老庄哲学思想的“契合”主要建立在庄子的“齐物论”上。在《庄子·齐物论》中,庄子发扬老子关于“道”的论述,将世间万物之间的区别视为“伪”,将世间万物之间的联系视为“真”。庄子的“万物齐一”观虽然对观察研究事物的“个性”不利,但对于加强当时社会经济条件下的中央集权和人们对世界本质(共性)的认知上却具有积极作用。“万物齐一”强调事物与事物之间没有严格的界限,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区别都会在“道”的旗帜下得到统一。不仅如此,“万物齐一”论还丰富和完善了老子《道德经》中关于“辩证法”的观点。在《庄子·齐物论》中,“辩证法”也成为万物之间没有本质区别、一切事物都会在“道”的基础上得到统一的理由。“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庄子·齐物论》中的哲学名言,阐释的并非仅仅是事物之间的辩证关系,其中更包含有万物归于“道”的“一元论”观点。
西方诗学从其诞生之初遵循的就是“二元论”,精神和物质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形上本体诗学”理论指出,亚里士多德之前,西方诗学重视“诗意”,看重灵感;亚里士多德之后,西方诗学重视“诗艺”,看重方式与方法,将诗学由哲学降低到了普通学科的层面。需要强调的是,亚里士多德之后的西方诗学对精神的排斥并不坚决和彻底,强调艺术创作的技术与方法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主张对于彼岸世界的依赖虽有所减轻,但终归还是对其持有着极大的保留态度。“唯物主义”在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辉煌之后,在19 世纪末期20 世纪初期开始走向庸俗。新兴的“唯美主义”否定庸俗“唯物主义”的观点和创作方法,呼吁将生活提升到艺术的标准,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中注意描写和揭示艺术的生活。
20世纪初,庸俗“唯物主义”尚苟延残喘。在建立精神与物质相互交融的“唯美主义”诗学理念之时,王尔德发现了中国老庄哲学中的“道”论与辩证法思想和自己的新诗学主张不谋而合。当时的欧洲社会,盛行从异域文化中汲取营养,去东方旅行和从东方智慧中寻求灵感是一种极大的时髦。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王尔德对中国文化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但是,无论王尔德对庄子给予了多么热情的评价,无论王尔德本人如何拔高庄子哲学思想对他在各个方面所形成的影响,王尔德的“唯美主义”与老庄哲学思想之间的关系也没有突破“契合”的界限。充其量,西方诗学发展到“唯美主义”阶段,中国老庄哲学思想的出现加快了两种文化的交流速度,是事物发生与发展的外因。
王尔德“唯美主义”产生与存在的基础是传统的西方诗学理念。“唯美主义”虽然对陷于庸俗的现实主义进行了彻底的否定,但其建立起来的新诗学理念与主张归根结底却还是建立在西方诗学的土壤之上。法国学者茨维坦·托多罗夫指出,王尔德的“唯美主义”发轫于波德莱尔。年轻时期的“王尔德把波德莱尔的诗句抄在本子上……在伦敦大街上大声地朗读波德莱尔的诗句……他也知道波德莱尔希望为终身缺乏服务的人们划出两条路:花花公子之路和诗人之路。他以自己的见解来区分这两条路。照他看来,世界上主要有两种艺术:‘生活和文学,生活及其完美的表述’”。[3](p19)
王尔德对“唯美主义”的认识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初级阶段,王尔德的“一元论”思想主要通过对艺术的绝对肯定得以阐释。在波德莱尔思想的启发下,王尔德将生活和艺术等同看待,认为生活应该按照艺术的标准来设计和完成,艺术是完美生活的完美表达。第二个阶段是王尔德“唯美主义”思想发展的成熟期。这一阶段的王尔德虽然依然将生活和艺术视为一个整体(这是唯美主义产生和存在的基础),艺术对生活依然具有绝对的控制权,但在生活和艺术之间他却承认存在有一条明显的界限。处在界限两边的生活和艺术互相影响,互相转换,共同构成了一幅让王尔德也难以看清的复杂人生图景。第三个阶段是反思阶段,对于之前“唯美主义”看低的不符合艺术标准的生活,王尔德在实践和创作活动中均难以拒绝。
王尔德的“唯美主义”虽然表现为三个阶段,但在文学的创作活动中,三个阶段却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差别。无论是在哪一个阶段,王尔德文学作品都将生活和艺术、物质与世界之间的矛盾与和谐视为主要表现的主题。王尔德文学创作的第一个阶段从1878年开始,结束于1891年。代表作品有:诗集《拉文纳》(1878)、《诗集》(1881),剧本《维拉》(1880),小说《坎特维尔的幽灵》(1887),童话《快乐王子和其他故事》(1888)。第二个阶段从1891年开始,结束于1895 年王尔德因“严重猥亵罪”被判入狱。代表作品有:诗集《斯芬克斯》(1894),剧本《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1892)、《帕多瓦公爵夫人》(1893)、《莎乐美》(1893)、《无足轻重的女人》(1893)、《理想丈夫》(1895)、《诚挚的重要性》(1895),小说《阿瑟·萨维尔勋爵的罪行及其他故事》(1891)、《道林·格雷的画像》(1891),童话集《石榴之屋》(1891),散文集《意图》(1889 或1891)、《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幽灵》(1891)。第三个阶段开始于1895年,结束于1900年作家病逝。代表作品有:诗集《雷丁监狱之歌》(1898),未完成的剧本《圣妓》(1895)、《佛罗伦萨的悲剧》(1895),散文集《深渊书简》(1897)。
王尔德“唯美主义”的前期特征主要反映在他的“唯艺术论”上。“唯艺术论”强调生活就是艺术本身,拒绝一切后天形成的道德规范,在生活面前,人类的艺术创作活动苍白无力。这样的文艺主张无疑与老庄哲学思想的“无为”理念暗合。王尔德公开宣称:“生活的目的就是成为一件艺术作品”,艺术家的任务就是“要让生活成为一件艺术作品”。“唯艺术论”反映在王尔德早期的文学作品中,尤以童话集《快乐王子和其他故事》最具代表性。作品中快乐王子和小燕子的善行以及小巨人的由恶到善的转变,在王尔德看来都是人类本性的自然暴露。为了减弱道德元素在其中所起的作用,王尔德的创作有意选择了诗意的生活。在王尔德看来,“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对现实生活的关注是引发庸俗和无聊的根源,艺术家应该将注意力转移到对诗意生活的描写上来。只有在诗意生活的土壤中,艺术家才能真正做到“无为”,不将自己的影子折射到作品中去。王尔德的创作实践并非无懈可击,对于作品中的道德规范,王尔德的童话作品实难清除。“王尔德企图通过艺术手段把所谓的唯美形象从道德现实中脱离出来,这本身就说明了他对道德的独到见解,所以王尔德的唯美主义艺术主张只能是一种艺术理想而无法在艺术创作中真正实现。”[4]王尔德在文学创作活动中的全新主张以现在观点看虽有不足,但在当时却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根据资料记载,当时的英国各大剧院竞相上演王尔德的剧作,他也因此成为英国家喻户晓的人物。
王尔德“唯美主义”的中期特征主要反映在他对生活和艺术创作活动所进行的矛盾思考上。现实生活经历和创作实践活动使王尔德开始注意生活与艺术的不同与区别,精神与物质世界的对立并非精神与物质之间的关系常态,它们更经常同处于一个矛盾的统一体中。美与丑、善与恶、真与假之间换位频繁,以此构成了丰富多彩的现实人生。反映在具体的文学创作活动中,王尔德的童话故事集《石榴之屋》和唯一的长篇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堪称杰作。《青年国王》中青年国王沉湎于对艺术生活的迷恋与崇拜,但严酷的现实却让他逐渐清醒,围绕在他周围的“昂贵的稀世珍品”背后,隐含着无数人付出的痛苦劳动。最终的结局是,青年国王开始放弃对富裕生活的追求,乞丐式的贫困反倒更能满足他内在(精神)的审美需求。王尔德在此并非是要讲述一个现实生活中的现实故事,阐释他在对世界的根本认识上所发生的改变才是作家的根本意图。从一定程度上讲,王尔德的童话集《石榴之屋》就是对前期文学创作活动和“唯美主义”的修正。《青年国王》《公主的生日》等作品圆满解决了在《快乐王子和其他故事》中出现的疑惑:生活和艺术之间的界限虽然存在,但却并非不可逾越。非此即彼的西方传统的“二元论”(精神与物质的对立)世界观开始受到怀疑与挑战,老庄哲学思想的“道”与“一”获得了极大的存在与发展空间。《道林·格雷的画像》对“现实主义”所做的反思以及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所表现出的探索是学界长期以来关注和研究的热点。以“形上本体诗学”理念和“唯美主义”与老庄哲学思想中“齐物论”的“契合”为观照,这部长篇小说带给我们的最大启发却是事物内、外在相互对立元素之间的相互转换与包容。道林·格雷本人的美与道林·格雷画像的丑之间的相互转换构成了整部小说的情节基础,其他诸如人物行为与思想的矛盾、作者主张与作品主张的错位、形式与内容的不统一等则构成了整部小说的细节。通过一系列反“现实主义”的全新叙事方式,王尔德清算了之前流行于欧洲的道德说教式创作思维模式,剑锋直指非此即彼的“二元论”欧洲哲学体系。通过《道林·格雷的画像》,王尔德肯定和颂扬了“个性自由”的创作主题。“个性自由”肯定“自我”,认为属于“自我”的生命不必对任何外部责任和义务负责。这种观念的合理性建立在对个人品质的优良性评价的基础之上,暗含着明确的“无为”意识。通过《道林·格雷的画像》,王尔德宣称:一朵红玫瑰成为红色的玫瑰并不自私自利,只有当红玫瑰让白玫瑰也成为红玫瑰时,这朵红玫瑰才是自私自利。“唯美主义”的“个性自由”注意和强调的多是“无为”的对外属性,对于表现在个体身上的思想与行为,“个性自由”并未予以拒绝。仅从所涉及的内容来看,“唯美主义”的“无为”不及老庄哲学的“无为”宽泛,虽然以主张的强度与力度来论,前者要比后者强大很多。需要指出的是,论及老庄哲学思想与王尔德“唯美主义”的“契合”,当数《雷丁监狱之歌》最为典型。与“二元论”在王尔德早期和中期作品中的体现特征不同,精神与物质、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相互包容主要体现在作家的创作活动之中。根据结构主义的诗学原理,作品的创作过程不仅包括作品之间的内在元素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转换,作家的创作态度和受众对作品的接受等也是其中的关键元素。《雷丁监狱之歌》一改以往只写“诗意生活”的创作主张,将王尔德在监狱服刑的过程作为作品的创作素材。《雷丁监狱之歌》是王尔德创作思想发生改变的产物,但却并不标志着作家由“唯美主义”向“现实主义”的转变。《雷丁监狱之歌》在读者当中备受好评,但王尔德本人对这部作品却并不满意。看到自己在创作方法和创作思想上对“现实主义”表现出的忍让与妥协,王尔德认定自己的创作之路已然走到了尽头。在写给友人霍斯曼与哈里斯的信中,王尔德这样评价《雷丁监狱之歌》:“以多种方式从个人经验中提取诗意是对我自己的艺术哲学的否认……《雷丁监狱之歌》的自传性太强了,与我们决不应该让自己的生活经历来影响我们的原则正相反。”对于王尔德及其作品《雷丁监狱之歌》,学界注意研究的多是包含在作品和作者思想观念中的“爱与死的对抗”与“精神与肉体的对抗”。[4]岂不知对抗之下也有妥协,《雷丁监狱之歌》同时也反向证明了王尔德“唯美主义”的顽强生命力。作者本人对《雷丁监狱之歌》的否定,恰好说明了“唯美主义”反传统的生活与艺术之间相互依存关系的存在。王尔德的创作理念与创作实践经常表现出矛盾和对立的特征,在早期和中期的作品中,作家习惯把生活与艺术等同看待,“纯艺术论”招牌下常伴有精神对物质的包容和美与丑之间转换。晚期作品《雷丁监狱之歌》与之相反,“现实主义”旗帜下表现出的恰是“纯艺术论”的文学主张。很难想象一个一贯坚持“唯美主义”的作家能够创作出一首完全符合“现实主义”风格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