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东升
出租车像长了眼睛似的,于里巷中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便到了那家“大众洗脚”店,顿然便进入一个清凉的世界,随之一缕淡淡的馨香也悠然沁入心脾。两位年轻靓丽的女士翩然起身,笑脸相迎。我下意识地朝四下一瞥,嘿,你还别说,屋里不但环境整洁,装饰也很清雅;另有几个修脚工正在慢条斯理地忙乎着,其中好像还有一两位男士。我心下疑惑,修脚工怎么还有男的呢?
两位女士径直把我们引到靠椅上,转身就端来两盆温水,随后各自在我们面前蹲身坐下了。那温水里还漂着一层薄薄的类似菊花抑或是中药一样的碎末,微微浮动,清香袅袅。甲女士给我脱掉鞋袜,便轻柔地握住我的双脚,慢慢按进水盆,无微不至地按摩起来,间或还在水盆里划拉几下。在她握住我的双脚时,我不禁打了一个激灵,但一种麻酥酥的快感迅疾就从脚底滔滔地涌上来,好像只顷刻间,我全身的骨头都酥了。真舒服啊!
“这样的伺候,一次才五十元!”我感叹道,“如果只修一只脚呢,那也就二十五元啊!”见我忽然冒出这么一句,甲女士“扑哧”一笑:“哪有只修一只脚的啊?!只要修脚,都是五十元,这是行规呢!”这时,紧挨我右侧的吴总插话过来:“到这里来就是休闲的,怎么还抠门了呢。”说着,他趁机寻了个由头,财大气粗地抛出一句轻佻而热烈的话。对此,我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安,到这里来不就是图个放松嘛。出乎意料的是,吴总话一出口,正在为他泡脚的乙女士就在他脚脖子上轻轻一拍:“老实点!”随即她又盈盈一笑:“这位大哥看上去也是有素质的人,有些玩笑是不能随便开的呀!”甲女士连忙接过话头,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哟,都是兄弟姐妹;再说,这位大哥,他也是酒话呢!”
吴总碰了个软钉子,涨红了脸,竟一时木然了。
这时我才发现,两位女士素面清颜,既没有浓妆艳抹,也没有袒肩露胛,更没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悄悄朝吴总瞥了一下,不禁窃笑起来。自讨没趣了吧——活该,好歹事先总得探探人家是哪一类人啊!
一支烟还没抽完,甲女士便略略斜了一下腰身,右手轻轻提起我左脚,左臂弯过来,兜起我的小腿,宝贝似的挽在她温热的肘弯里,右手腾出来用毛巾把我脚上的水揩干后就又轻轻搭在她膝前的小木凳上。整个过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娴熟、轻盈、流畅,看着就赏心悦目。接下来,我本以为她要正式修脚了,但她并没有立刻进入这个环节,而是慢腾腾地扳起我的脚掌,目光迎上去,饶有兴味地端详起来。我有些难为情,立刻抹过脸去。不一会儿,她略带欣羡地喃喃道:“你的脚好好啊!”我骤然一笑:“夸人都是夸头上的,哪有夸脚下的啊!再说,这脚有什么好不好的呢?”她却郑重地说:“你这脚脚底平,无嵌甲,无脚气,连一点脚茧都没有……看样子,你是个文化人吧?”
我谦逊地笑了笑,刚想说话,沉默了半晌的吴总顿时来劲了:“哎,恭喜你猜对了!”话音刚落,甲女士便朝我一仰脸,只见她双目灼灼,灿若星辰……原来,她也是文学之路上一位虔诚的朝圣者,而且成绩不菲!我倏地惊诧,没想到如此凡俗之所,亦有风雅之人!
因为志趣相投,我便和她愉快地聊了起来。
她一家四口,爱人是个水电工,常年在外;婆婆终日居家,专门接送正在念小学的女儿;她自己则是一家国企员工,在做好文案工作的同时,一直坚持文学创作,作品屡屡见诸报端,并以其清丽的文风、高雅的格调而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
正当一家人过得顺风顺水的时候,不料三年前的一个冬天,婆婆突然中風了。无奈之下,她毅然辞职了。在照料老人日常生活和接送孩子之余,她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近找个活儿做,贴补家用。几番周折,她便进了这家洗脚店,自然是为图个方便,来回不到两里路,得空还可以回家瞅一下。经过一段时间的实习,她便完全掌握了修脚这门技术。其间,只要稍得闲暇,她就打开电脑,放飞着自己的文学梦想。她说,唯有此时,才是一天中最惬意、最快乐的时刻!
我们聊得正起兴,乙女士忽然转过脸来,戏谑地说:“什么文化人啊,我看就是个书呆子!不然,哪有还说只修一只脚的呢!要是照你这么说,那四只脚的进来还要一百元呢!”说着,她又自顾自地咯咯咯地笑起来,我们也跟着笑了。甲女士笑过后又正色道:“他这才是文人的幽默呢!”
“其实,我也不完全是幽默呢!”我分辩道,“假如本身只有一只脚的呢?比方说我爷爷,他在抗美援朝后就只剩下一条腿了,当然也只剩下一只脚了,像他这样的来修脚,也是全额收费吗?”我刚说到这儿,她们顿时敛住了笑,神色也渐渐庄重。俄而,她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慨然道:“改天带老爷子来修脚,免费!不管多少次,一律免费!”我说:“那不是破了你们行规吗?”两位女士一口否定道:“这不一样!”我叹了口气:“如果爷爷在天之灵知道你们这份热心,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两位女士“哦”了一声,表情倏地肃穆,一时间空气似乎也沉寂了下来,唯有小巧的刀片在脚趾间发出“吱吱”悦耳的声响。我躺在靠椅上,只觉穴脉通泰,浑身也一点一点地懒散起来,慵慵地,眼睛也不由得慢慢闭上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隐约听见有人招呼我:“醒醒啊,早修好了呢!”睡眼惺忪中,一眼瞧见我的双脚,不但清爽、光滑,而且似乎又白嫩了许多,就像刚刚刮洗过的生姜一般。
吴总付过费后,我们便起身告辞,刚到门口,却被甲女士喊住。看到她手里拿的手机,方知自己忘了。甲女士把手机还到我手上,不无关切地说:“出门在外,就是酒后也大意不得啊!”说着,她忽然又将一张五十元的面钞双手呈给我:“没别的意思,帮我到老爷子墓前烧几炷香,以示向英雄致敬!”
我一怔!素昧平生,如此重义,实在大可不必!但看她那一脸的真挚与热忱,我又不好谢绝。“可是,”愣了片刻,我说,“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呢。”她犹豫了一下,稍顷便莞尔一笑:“众生芸芸,寻常如我者,比比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