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星星的人

段蓉萍

慧明给我描述星星时，两只手比画着，眸子里装满兴奋。

慧明是整条巷子里年纪较小的一个。可他偏偏有种天然的号召力，比他大好几岁的伙伴都跟着他玩。比如玩打仗、玩捉迷藏、玩打尜尜、玩攻城等，十有八九，他是胜利的一方。成功了，会有飞翔感，会寻求更刺激的冒险。果真不久，慧明带着五六个年龄相差五六岁的人，结伴要去看大海。几个人简单说了几句就出发了。

慧明带几个伙伴去看海，这事家里人都不知道。晚饭时，一家一户都站在院门口，喊一嗓子：“吃饭了。”这话是军令，一个人听到后，其他人都知道要回家。

可这天吃饭的时间，好几家人都没等到回来吃饭的人。有人找到慧明家，慧明家人说，没见人回来，正要出门找人呢！

一个没回来，两个没回来。一下子，家里人都紧张起来。一时间巷子里好几家人都围住了慧明的家人。什么话也不说，大家心里都清楚，平日里，都是跟着慧明的。慧明不在，那几个人也不在。接下来该怎么办？许多人想不出此时慧明的年纪，说出来，吓人一跳。慧明不过是五岁的孩子，是幼儿园大班的学生。听起来是学生，可跟学校里的学生是两回事。

慧明的父亲急了，当即就给公安局的同学打电话，说了慧明的事。电话那头倒没有惊慌的语气，只说，别急，出不了地球，等信儿。

几家人都守在慧明家里，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的信儿。慧明的父亲，挨个递烟不说，又招呼慧明的母亲，给守着的人沏茶，且是新茶。

一支烟的工夫，慧明父亲的手机响了，说人在去客运站的路上找到了，派出所的车会送回来。几个人的心安稳下来。喝茶的喝茶，吸烟的吸烟，像没这档子事，而是几个人闲着唠嗑拉话。

一阵喇叭声，响亮刺耳。几个人都跑出去了。慧明最先从车里跳下来，一脸不开心。显然，警察已经给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也自知其中的厉害。

各自领着自家的孩子回去了。

慧明板着脸，不吃母亲端过来的饭，也不看父亲，他做好挨揍的准备。之前慧明将幼儿园里的起脚线敲起来，拿着木线条满教室追着打同学后，回来被父亲一顿“皮带面”。只挨了两下，被慧明的母亲抱住，夺走慧明父亲手里的皮带。拉着哭腔说，要打他，先打我。护犊子，是母亲的天性。慧明父亲气得一跺脚，出了门。

不管是慧明，还是慧明母亲，知道當家人不会失踪，不过是在气头上，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第二天刚好是星期天，慧明的父亲对慧明说，今天我带你去科技馆看看，长长见识。别整天打打闹闹，再惹出什么乱子，我就拿绳子把你捆在院子的大树上，哪里都别去。

慧明不信这话。

科技馆很大。慧明进了科技馆一点也没有陌生的感觉，不到十分钟就不顾父亲，一个人跑去看了。

在天文馆，七八个人在等候大型望远镜。慧明过去问排队的人，这里能看到啥？人家说银河系、太阳系，以及更多的星星。对这些慧明似懂非懂。老师曾简单讲过星河，但星河更多的知识，说等长大了就明白了。慧明不清楚，老师所说的长大了，到底是多大，也不愿意多想。他排在队伍后面。

还有一个人就轮到慧明时，突然听到父亲呼喊他的声音。他没挪动步子，大声回应了一声。父亲顺着声音寻过来，站在慧明旁边。

大型望远镜有一人多高，慧明站在地上是看不到的。旁边也没有供孩子踩的凳子。慧明的父亲双手抱起慧明。慧明双手握住望远镜，眼睛贴上去，只听，妈呀，太好看了！

看到了什么？慧明的父亲问。慧明眼睛黏在望远镜上，不回头说，数不尽的星星，个个都亮得很！

快点，后面还有人呢！这话不是慧明父亲说的，是一个胖女人斜睨着眼睛说的话。

慧明没有离开的意思，身子一动不动。慧明的父亲站不住了。这是公共设施，大家都有权利使用，不是给哪个人专门架设的。

对不起，稍等。孩子头一次看，稀奇得很！慧明的父亲说。

谁不是头一次看？都稍等一会儿，关门也轮不上！胖女人语气不好听了。

慧明父亲将慧明从望远镜前抱着放到地下。慧明不干了，扯着父亲的衣角非要继续排队看一次。

可后面已经排了几十号人，等挨着他们，真是要下班了。慧明父亲说，你真喜欢看星星，过几天，我去南京出差，给你买一架望远镜回来。

真的！慧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盯着父亲的眼睛，想再次确认真假。

男子汉，说话算话！慧明父亲说。

大概是半个月后，慧明家的院子里，父亲架好买回来的望远镜，并在望远镜前放了一个木凳，高矮合适，慧明能爬上去，站起来，刚好能看到观察孔。

慧明一回家，再也不去巷子里打闹着玩了，只要从幼儿园回来就趴在望远镜前看。看着看着，还自言自语。

往日的伙伴好奇地问慧明，在干吗？

慧明神奇地说，在追星星数星星。

慧明不小气，让伙伴们都看了望远镜。但他们新鲜劲一过，就不再来了。慧明从此却迷恋上了星星。

慧明不光看，还用图画本将自己看到的星星们画出来。虽然笔法拙笨，可大致轮廓还是有的。

慧明父亲高兴，这拴住了慧明，再没惹过事。

等上小学四年级时，慧明不满足现在的望远镜，觉得清晰度不够，希望父亲再换一台。父亲有点犹豫，怕痴迷上后，影响学习。慧明母亲全力支持，不等丈夫表态，就开腔说，这次带着你一起去北京买。

慧明高兴，蹦起来，搂住母亲的脖子说，你是天下最好的妈妈。

迷上星星后，慧明成了学校的明星学生，参加了几次市里的比赛，成绩名列前茅。一次班会上，老师问同学们，长大想干什么？轮到慧明发言时，他认真地说，坐着飞船去太空追星星。笑声塞满教室。笑声里有嘲笑和质疑。老师说，有梦想就有可能，将来咱们国家航天技术发展了，在太空建立航天中心，到太空追星星完全是有可能的。

为了这个梦想，慧明在卧室床头贴了张字条：航空航天大学。慧明的父亲看见字条后，心里暗喜，觉得儿子比自己目标远大，将来一定比自己强。

暑假来了，慧明的父亲准备带慧明去南京紫金山天文台看看。慧明听了自然高兴，抓紧时间完成暑假作业。

写作业的时候，慧明觉得眼睛痛，偶尔看字出现重影。慧明母亲带他去省医院眼科检查，结果却吓得慧明母亲像雕塑似的，一动不动。慧明觉出异样，母亲从来没这样过，便抓住母亲胳膊晃动几下。慧明的母亲回过神来，脸上却挂着两行泪水。

回家的路上，慧明不说话，慧明的母亲也不说话。

慧明的父亲下班回家，感到家里的气氛有点沉闷。妻子躺在卧室，慧明窝在客厅的沙发上。

慧明的父亲进了卧室，关了门。慧明扫一眼卧室的门，听不清里面说什么话，母亲的哭声像手雷炸响在屋里。慧明一惊，感觉一丝不祥。

医院检查结果是慧明眼底突发性病变，治愈的可能性极小。未来慧明将在一个黑暗的世界度过余生。这样的结果对一家人来说是致命的。慧明是爱追星星的人，若没有了眼睛，怎么去追星星数星星呢？

该来的总归要来。

慧明失明了。慧明的母亲瘦了不说，面容老了不止十岁，连声音也苍老了。

有一天，广播里说，杨利伟来省城了，还有航天展。慧明的父亲带着慧明去了。早上出发得挺早，可从县城到省城要转几趟车，等到了展览地，杨利伟已经离开了现场。不过，主场的巨幅宣传画上面有杨利伟。慧明在前面站着，慧明的父亲按动快门，留下了一张照片。

从此以后，慧明习惯性用仰望的姿态。父亲问他在干吗？他说，数星星呢。一颗星星是夹在眼中的眼泪，两颗是爸爸妈妈，三四颗星星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六七颗星星是巷子里的伙伴们……

慧明父亲听着，端起水杯喝水却一口也咽不下去。

长大后的慧明，成了别人追逐的星星，他去电台做心理访谈节目，公布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此后，不断有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慧明打电话，求助各种心理问题。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在电话里对慧明说，我知道你看不到我，可你是我心里的宇宙。一个看不见的人，却是一个发光的人，光芒如星空一样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