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平
喜欢电影,源于那一场《杜十娘》。
1981 年,渑池海露大街。那条窄窄长长的老街,飘着初雪打湿泥土的清香。6岁的我坐在斑驳陆离的剧院里,就在杜十娘回眸的刹那,心中一瞬间百花凋零。记得杜十娘的扮演者潘虹一双含泪的眸子,一袭红袍,回眸一笑,无限凄凉,纵身跃入滚滚长江。三十多年过去了,潘虹已近耳顺,可是她怎知道当初她的那一双如水明眸曾经倾倒了多少人啊!惹得多少人欲罢不能,在80 年代的小城里,唯一的影院人声鼎沸,孩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就是站着也要一睹杜十娘的芳容。那个夜晚,灯火辉煌,腊月的风凄厉刺骨。银幕之间却是江南的碧波荡漾和观众的泪水涟涟。杜十娘就那样香消玉殒,凋零在一江春水……我看得痴痴迷迷,看着杜十娘的一绢白绫在银幕上的滚滚江水中渐渐湮没,哭倒在母亲的怀里不能自抑。
当我和母亲最后走出斑驳陆离的电影院时,长长的街巷早已归于沉寂,路灯拉长了我小小的影子,耳畔响起杜十娘的一句台词:“想当初你我海誓山盟、情深义重,是何等恩爱,如今一旦分手,便是海角天涯,相见不识……”不禁恍如隔世。
倾城名妓觅情鸾,身在青楼倍识难。
曲怨清商红烛下,香寒翠袖绿樽前。
心思麓北无明月,眼望江南寄梦銮。
怎奈东风吹薄草,且留悲壮警尘缘。
一个美貌绝伦的青楼女子,一腔真情在一个男人的薄情里支离破碎。那夜的缱绻缠绵,那夜的山盟海誓,那夜的地老天荒,那夜的海枯石烂,命运充满了嘲讽,杜十娘注定只是世间的花影过客,永远留在了如诗如画的江南,自岁月深处走来,令人欲罢不能。
第一次看昆曲电影《牡丹亭》,一下子被惊呆。昆曲的长袖善舞,云鬓轻摇,翠衫罗衣,清丽出尘,缠绕在江南的亭台楼榭、粉砖黛瓦之间,蛾眉轻扫,已令人迷醉;轻解罗裳,更令人销魂了!
唱词也美得像发黄的宣纸上蝇头小楷的点点墨迹,又干净又湿润。
“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杜丽娘和柳梦梅,该是多么美丽的一对佳人,才配得上这人间四月天,这人鬼生死恋呀!记得杜丽娘头上是一枚凤簪,鬓上是一朵牡丹,簪是素银,牡丹是淡雅的白。柳梦梅一顶公子帽,绣着桃红色的梅。杜丽娘是香云纱的粉衫,柳梦梅是肉色的绸缎,领襟上也是幽幽的红梅,手執一把紫檀扇,和杜丽娘的轻罗小扇一起追逐流萤,真真就是汤显祖发黄的白帛里走出的一对璧人。
杜丽娘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柳梦梅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仅仅是三言两语,便已美得不能自持!后来到江南小镇西塘,看岸边垂柳下绿衫白衣的一对人儿站在一叶扁舟上咿咿呀呀唱着“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这当儿,片片桃花飘落至青丝之间,听戏的头发花白的老太案前的茶盅里也浮起一粒花蕊,不禁泪花闪烁……这是人间才有的美,才有的情,才有的爱与永恒。尽管是悲剧,却是柔软温暖的故事,让人在寒夜里可以坐在树下倾听,或者走过江南蜿蜒曲折的小巷,可以驻足侧耳,还好,电影里的昆曲已经美到如此这般,即便不能身临其境,也已灵魂出窍。
青春岁月里百看不厌的是香港电影《新龙门客栈》。在金镶玉把自己手中的一盅茶弹向周淮安的时候,我一下子爱上了她。张曼玉饰演的金镶玉风情万种,泼辣野性。一身褴褛衣衫掩饰不住她的勾魂摄魄,一袭白衣,不穿金戴银,不涂脂抹粉,长发绾成一个髻,以布缚之,却在粗糙里衬托了她的肌肤如玉。就算朴素到这个地步,依然在接过客人递上来的沉甸甸的元宝时莞尔一笑,露出一个女子独有的风骚。她把一朵沾染了自己血渍的百合花递给周淮安,告诉他“晚上,我等你”的时候,是那么的可爱和娇媚。多情里藏着小小的俏皮,仿若那支百合,有着剥离了红尘的撼动人心的美,有些小小的坏,却撩得人心里痒痒的喜欢。比起那些端着、掩着、秀着、藏着的美人儿,金镶玉的美是一把烈火,毕毕剥剥烧得干脆利索,亦正亦邪,有些烟熏火燎的呛人,却有人间烟火的温暖和真实。她的美在于她于乱世中的宠辱不惊,游刃有余。自顾自地喝着酒,看着来来往往的剧情不断上演,却心有所属。
不同于昆曲饱满明丽的色彩,《新龙门客栈》是交织在大漠、黄沙、黑夜、刀光剑影里的故事,在惊心动魄中夹裹着纯净如水的爱,恰如旷野岩石里灼灼生长的一株罂粟,又毒又狠,美得咄咄逼人,美得不可方物,美得肝肠寸断,美得无所适从,美得撕心裂肺,黄沙里的半截长箫,红尘中的半尺红绫,诉说着一段凄怆的爱情……昆曲的轻拢慢捻是在江南的细雨里慢慢道来的,《新龙门客栈》的如火如荼却适宜在电闪雷鸣之夜,于蜂拥而来的黑暗里尽情饕餮。
90年代的香港电影,许许多多的女性角色都有一种独霸光阴的美丽,林青霞的“东方不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雌雄同体,横绝春秋;林青霞的邱莫言,冷艳、决绝、凛冽,剑眉深眸,咄咄逼人。张曼玉的风骚金镶玉,妩媚俏皮的青蛇,忧郁清冷的阮玲玉,还有《花样年华》里水蛇一样的腰身,生生美了几十年。青春年少到韶华凋零,时光将她们雕刻成独一无二的风景,光阴的锤炼和浸润,也许少了红颜,却多了多少醇香!曾经是晶莹剔透的一汪清泉,如今却是案前清香袅袅的一杯香茗或者陈酿。
其实,岁月对每个人都是慷慨的馈赠,于无声处丰盈着凉薄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