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华,赵一举,刘静生
(河南省开封市中医院,河南 开封 475004)
肝源性发热是慢性肝病所致长期性发热,多出现在肝硬化、肝癌等慢性重症肝病病程中,一般不伴有血象的升高。属中医“内伤发热”范畴。《黄帝内经·素问》谓:“肝热病者,小便先黄,腹痛多卧,身热。热争则狂言及惊,胁满痛,手足躁,不得安卧。”
刘学勤为河南中医药大学附属开封医院(开封市中医院)名誉院长、二级主任中医师、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华中医药学会学术顾问,1994年经国务院批准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第2批、第4批全国中医药学术经验继承人导师,刘学勤国家级名医传承工作室指导老师,中医肝病重点专科导师。从事中医临床、教学、科研60余载,以善治肝胆疾患及内科疑难杂症而享誉于中医界。现将刘老治疗肝源性发热的经验介绍如下。
肝热病病机为肝郁脾虚,气机失调和肝肾阴虚,相火妄动,气虚、阴虚(血虚)、气阴两虚。
肝主升发疏泄,肝病日久,升发疏泄失常,气机郁滞,进而克伐脾土,脾气脾阳受损。即张仲景在《金匮要略》所说:“见肝之病,知肝传脾”。肝脾功能正常,则中焦气机通畅。肝气左升,引领脾胃运化之水谷精微升腾于机体上部,出于诸清窍而疏布周身;肺气右降,携脾胃谷精微之气下行,如雾露之灌滋养周身,同时将机体代谢后的产物下降于下焦,出于前后二阴而排出体外。清气升于左,浊阴降于右,形成正常的体内气机循环通道,维持脏腑气机的正常运转及其功能的正常发挥。如果肝脏病久受损,肝郁气滞或肝气升发太过,易克伐脾土,脾气虚弱,气损及阳,脾阳不足则中焦失于温煦,阴寒内生,阴寒之气不能收摄阳气,则阳不内敛而浮越于外,而致发热。发热每因劳累而诱发或加重,一般情况下热势不高,多为低热。刘老认为上午阳气初升而未盛,如果阳气初萌即被浊阴闭阻,正邪交争于表,故发热以上午常见,且劳则气耗,阳不内敛,故劳倦后则容易复发或加重。一般发热以上午为常见,热势高低不一,常呈低热而见间歇,且发病缓慢,病程长,数周、数月以至数年,多伴有声低气短,倦怠乏力,饮食少味,或兼恶风自汗,舌质淡,边尖有齿痕,舌苔薄,脉大无力等症。
肝主藏血,血属阴,肝体为阴,肝主疏泄,性喜调达,其用为阳,故肝脏体阴而用阳。肝脏体阴用阳,相互为用,相互影响,藏血功能正常,才能保证肝脏自身血供充分,才可发挥正常的疏泄升发功能,而不至升发太过或不及,以及肝阳上亢。即如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言:“肝为风木之脏,因有相火内寄,体阴用阳,其性刚,主动主升,全赖肾水以涵之,血液以濡之……则刚劲之质得为柔和之体,遂其条达畅舒之性”。肝脏升发疏泄功能正常,气机调达,肝脏才能“收摄荣气,不使诸血妄行”,肝脏藏血功能才能够实现。肝病日久,肝血暗耗,肝血不足,肝藏血功能受损,体用失常,血不养肝,肝阳偏亢,子病及母,进一步耗伤肾阴,肝肾阴虚,水不涵木,虚火上炎,进而出现肝热病。而午后或夜间阴气当令,阴虚不能收敛阳气,则阳浮于外而发热,或午后潮热或夜间发热,五心烦热。《证治汇补·阴虚发热》言:“内伤真阴,阴血既伤,阳气独盛,发热不止,向晚更甚。”一般表现有昼日平稳、日暮发热、夜热早凉的特点,也多以低热为主,可伴唇口干燥、五心烦热、渴不欲饮、舌红苔少、脉弦细等症状。
刘老认为,虽然肝热病以气虚发热及阴虚发热为常,但肝病严重时,尤其是在肝病后期,耗气伤阴,阳损及阴,阴损及阳,而致气阴两虚。气虚的同时,往往也会伴有阴虚的表现,而阴虚也可出现气虚的症状,而成气阴两虚症候。症见低热或高热,神疲乏力,烦躁易怒,纳呆食少,头晕耳鸣,视物昏花或双目干涩,两胁隐痛,腰膝酸软,阳痿早泄或月经量少甚至闭经,失眠多梦,小便涩痛,大便干湿不调,舌红少苔,脉细数或弦细数。因肝热病多发生于肝硬化及肝癌患者,此类患者病情多为虚实夹杂,虚以气虚、阴虚、血虚为主,实则以瘀血、水停、气滞为临床表现,多是虚实夹杂之候,所以临证施治当四诊合参,辨别虚实,攻补适时,切忌犯虚虚实实之戒。
治疗肝热病,常规退烧药发汗后易伤津耗液,致使阴愈虚而阳愈亢,因无明显的体内感染指征,抗生素退热效果同样不理想且容易导致菌群失调,致使发热缠绵难愈。刘老认为,治疗肝热病应当准确把握其病机,不能单凭一两个症状而定治疗原则,辨证是否正确直接关系着治疗的成败。朱丹溪亦主张“认症为先,施治为后”。喻嘉言指出“医不难于用药,而难于认症”。主张先认症后用药。刘老常将肝热病分为气虚发热、阴虚发热和气阴两虚辨治。
气虚发热。一般上午发热,热势高低不一,常呈低热而见间歇,劳倦即发或加重,伴有声低气短,倦怠乏力,饮食少味,或兼恶风自汗,舌质淡,边尖有齿痕,舌苔薄,脉大无力。治以补中益气,甘温除热,方用补中益气汤加减。黄芪20~30g,太子参20~30g,炒白术8~15g,广陈皮8~12g,升麻10~15g,软柴胡6~9g,全当归10~20g,嫩青蒿10~20g,粉甘草3~6g。方中黄芪补中益气,升阳固表;焦白术、太子参甘温益气,补益脾胃之虚;全当归养血生血和血,以补阴火所耗之血;广陈皮调理气机,健脾胃促饮食,化湿和中;升麻、软柴胡两风药升举清阳,调达气机;嫩青蒿清透虚热。因患者多虚不受补,故减小部分药物剂量,以缓缓图功,防止温散太过,将人参换成太子参,做到补气而不温燥,益气之中不忘生津,以克服孤气不长之患,并给予少量滋阴的药物。
阴虚发热。以昼日平稳、日暮发热、夜热早凉为特点,多以低热为主,可伴见唇口干燥、五心烦热、渴不欲饮、舌红苔少、脉弦细。治疗以滋阴清热为主。方用青蒿鳖甲汤合清骨散加减。嫩青蒿10~15g,制鳖甲10~15g,细生地10~15g,地骨皮10~15g,牡丹皮10~12g,银柴胡10~20g,太子参10~30g,春砂仁3~9g(后下),粉甘草3~6g。方中嫩青蒿苦辛而寒,其气芳香,清热透络,引邪外出;制鳖甲咸寒,直入阴分,滋阴退热,入络搜邪;两药相配,滋阴清热,内清外透,使阴分伏热宣泄而解,共为君药。细生地甘寒,滋阴凉血,助鳖甲以养阴退虚热,为臣药。银柴胡及地骨皮清热凉血;牡丹皮辛、苦,性凉,泄血中伏火,为佐药。诸药合用,共奏养阴透热之功。
气阴两虚发热。相对气虚发热和阴虚发热热势较高,或低热或高热,多伴神疲乏力,烦躁易怒,纳呆食少,头晕耳鸣,视物昏花或双目干涩,两胁隐痛,腰膝酸软,阳痿早泄或月经量少甚至闭经,失眠多梦,小便涩痛,大便干湿不调,舌红少苔,脉细数或弦细数为主要症状。方用一贯煎加减。黄芪15~30g,太子参20~30g,细生地10~20g,川楝子6~12g,全当归10~20g,枸杞子10~30g,麦冬10~30g,北沙参10~30g,五味子6~10g,生甘草3~6g。方中黄芪、太子参、生地黄补气养阴,凉血清热为君药,寓益气健脾,滋水涵木之意;当归、枸杞养血滋阴柔肝;北沙参、麦冬滋养肺胃,养阴生津,佐金平木,扶土制木,四药共为臣药;佐以少量川楝子,疏肝泄热,理气止痛,复其条达之性;甘草为使,调和诸药,同时具清热解毒之功。
案1:肝硬化腹水伴发热——气虚发热。张某,男,62岁,2019年10月17日初诊。近半年时感腹胀、纳差,在我市某院诊为“肝硬化腹水”,间断治疗,症状减轻。近1个月来发现体温偏高,体温自上午9时左右开始上升,下午1时左右自行降至正常,体温波动在37.1~38.6℃,无呼吸道、消化道、泌尿系感染症状,查腹水常规、血常规,未见感染,给予退热治疗,未见好转。乏力气短,腹胀纳差,大便时溏,舌质淡红边有齿痕、苔白薄,脉弦细。中医诊断为肝热病(气虚发热)。西医诊断为肝硬化腹水。治以补中益气,甘温除热。方用补中益气汤加减。黄芪30g,太子参30g,炒白术10g,广陈皮10g,升麻10g,软柴胡9g,全当归10g,甘草6g。6剂,水煎至400mL,早晚分两次温服,每日1剂。连服6剂后,乏力、腹胀等症减轻,热峰降至37.2℃,发热时间缩短,从上午10时到上午11时热退。守上方太子参加至40g,继续服用1周,腹胀、乏力大减,饮食增加,发热基本消退,守上方加减服用1个月以巩固疗效。3个月后随访发热未复发。
按:患者肝病日久,肝损及脾,脾气虚弱,阳虚则阴火内生,故见上午发热。李东元《脾胃论》指出“脾胃气虚,则下流于肾,阴火得以乘其土位”发热。方以黄芪、太子参、炒白术等益气之品,补其“脾胃气虚”,可谓治本。以当归和血养阴,以补阴火所耗之血,更用升麻、柴胡两风药升举阳气,脾气得升,中焦气机调达。东垣云:“升麻引胃气上腾而复其本位,柴胡引清气行少阳之气上升。”,两药合用,可助脾升举阳气,截断“阴火”产生的途径,且具“火郁发之”之意。诸药合用,共奏补中益气、甘温除热的作用,本病即除。
案2:肝硬化腹水伴发热——阴虚发热。罗某,男,56岁,2020年4月6日初诊。既往有肝硬化腹水2年,近2个月来每天晚上8时左右开始出现体温升高,到早上6时左右体温降至正常,体温在37.5~38.3℃之间波动,无头痛、咳嗽及腹痛、腹泻等症状,到我市多家医院治疗,查腹水常规、血常规,未见感染,给予对症治疗,未见好转。舌质红少苔,脉弦细。中医诊断为肝热病,阴虚发热。西医诊断为肝硬化腹水。治以滋补肝肾,养阴透热。方用青蒿鳖甲汤加减。青蒿15g,制鳖甲15g,生地15g,地骨皮10g,牡丹皮12g,银柴胡10g,太子参30g,砂仁9g(后下),粉甘草6g。6剂,水煎至400mL,早晚分两次温服,每日1剂。连服6剂后最高体温降至37.6℃,发热时间缩短,体温多从晚上8时上升,到晚上12时左右降至正常。守上方太子参加至40g,继续服用1周,发热好转,守上方加减服用2周以巩固疗效。3个月后随访未再复发。
按:患者肝病日久,肝血暗耗,肝阴不足,夜间阳气内潜而阴不敛阳,虚阳外越,则夜间发热。晨起阳气渐盛,且借助于自然之阳气使阳气得以内敛,营卫相对调和而体温正常,故出现夜热早凉的病理现象。正如吴鞠通所说:“夜行阴分而热,日行阳分而凉,邪气深伏阴分可知,热退无汗,邪不出表,而仍归阴分,更可知矣。故曰热自阴分而来,非上中焦之阳热也。”方中制鳖甲咸寒,直入阴分,滋阴退热,入络搜邪;青蒿苦辛而寒,其气芳香,清热透络,引邪外出。两药相配,滋阴清热,内清外透,使阴分伏热宣泄而解,共为君药。即如吴瑭自释:“此方有先入后出之妙,青蒿不能直入阴分,有制鳖甲领之入也;制鳖甲不能独出阳分,有青蒿领之出也。”细生地甘寒,滋阴凉血;助制鳖甲以养阴退虚热,为臣药。银柴胡及地骨皮清热凉血,牡丹皮辛苦性凉,泄血中伏火,为佐药。诸药合用,共奏养阴透热之功。患者以阴虚为主,兼有气虚,方中太子参健脾益气,以助养阴生津之功,能增强上方养阴清热的作用。
案3:肝癌发热—气阴两虚发热。王某,男,49岁,2019年7月15日初诊。1个月前渐出现发热,体温波动在37.1℃~38.8℃,呈持续性发热,发热无明显规律,应用退烧药及抗生素后体温可下降至37.1℃,后渐升高。血常规正常。既往有乙肝病史20余年,2年前因肝癌在上海某医院行“肝癌切除术”。1年前彩超提示“肝癌切除术后、肝硬化、胆囊炎、胆结石”。近1个月渐出现发热,伴见神疲乏力,烦躁易怒,头晕耳鸣,两目干涩,右胁隐痛,腰膝酸软,纳呆食少,口干欲饮而饮水不多,小便偏黄,大便稍干,左脉弦细,右脉沉弱,舌质偏红,舌尖红,少苔,舌下脉络增粗紫暗。中医诊断为肝热病(气阴两虚发热)。西医诊断为肝癌切除术后。治以益气养阴,补益肝肾。方用一贯煎加减。太子参30g,黄芪20g,细生地20g,川楝子10g,全当归12g,枸杞子20g,麦门冬15g,北沙参30g,广郁金16g,冬葵子15g,炒栀子10g。6剂,水煎400mL,每日1剂,分2次温服。2013年7月22日二诊,仍有发热,但用退烧药后体温可以降至37℃以下,最高体温38.5℃,仍然乏力明显,烦躁易怒,头晕耳鸣,腰膝酸软,口干欲饮而饮水不多,右胁隐痛及两目干涩减轻,食欲少增,小便偏黄,大便正常。效不更方,守上方加太子参10g,黄芪10g,细生地5g,南沙参30g。6剂,水煎400mL,每日1剂,分2次温服。2013年7月29日三诊,体温最高37.8℃,白天体温大部分时间在37℃以下,夜间9时以后体温逐渐上升至37℃以上。乏力减轻,情绪渐趋平稳,头晕耳鸣减轻,腰膝酸软,口干欲饮而饮水不多,仍有右胁隐痛,两目干涩大减,食欲差,小便偏黄,大便稍溏。上方去冬葵子、炒栀子,加广郁金4g。6剂,水煎400mL,每日1剂,分2次温服。2013年8月5日四诊,体温37.2℃以下,夜间12时左右体温逐渐上升至37.2℃,凌晨3时左右逐渐下降至37℃以下。情绪平稳,两目干涩消失,仍觉乏力,头晕耳鸣,腰膝酸软,口干欲饮而饮水不多,右胁隐痛轻微,食欲一般,小便偏黄,大便稍溏。太子参40g,黄芪30g,细生地25g,川楝子12g,全当归12g,枸杞子20g,麦门冬15g,天门冬15g,北沙参30g,南沙参30g,广郁金20g,生甘草6g。 6剂,水煎400mL,每日1剂,分2次温服。
按:肝病后期,久病耗气伤阴,阳损及阴,阴损及阳,而致气阴两虚。气虚不能固摄,阴不敛阳,阳浮于外而出现发热。方中黄芪、太子参、生地黄补气养阴,滋阴凉血,生黄芪、太子参甘平稍温,补而不燥,补脾肺之气,增强气的固摄作用,使阳气不至外浮,生地甘寒,补肾滋水涵木,收摄浮越之肝阳,同时清泻肝火。当归、枸杞补血活血,滋阴柔肝,补肝体助肝用,使肝升发疏泄功能趋于正常;南北沙参、麦冬滋养肺胃,养阴生津,佐金平木,扶土制木;川楝子、疏肝泄热,理气止痛,复其条达之性;广郁金、冬葵子行气化瘀、清心除烦、润肠通便、利胆退黄;炒栀子清心泻火,防止子盗母气,同时有凉血安神之功;甘草为使,调和诸药,同时清热解毒之功。诸药合用,共奏益气养阴、疏肝理气、清热除烦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