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人善于创新
——以笔记史料为依据的论述

2021-01-08 15:29厚宇德
台州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瓷器笔记古人

厚宇德

(山西大学 科学技术史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2018年,张卜天教授发表了一篇广受关注的文章:《为什么古人不喜欢创新》[1]。文章在西方文化背景下阐释了古人不喜欢创新的原因,指出:创新这个词,“它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是贬义词,甚至是被官方禁止的。直到19世纪以后,‘创新’才逐渐被大众接受。”[1]114该文发表后,偶有学生对此话题产生兴趣而发起讨论。然而,这是一个重要且横跨漫长时空的庞大议题,有必要站在中国历史文化背景上予以考察和审视。

创新是在包括价值观等在内的特定社会文化背景下,人们内在的心理动机与精神动力受到驱动,从而展示出来的标新立异、超越过往、营造前所未有事物的一种心态和行为。创新不仅仅隶属于科学与技术范畴,科学与技术的更新是创新,新思想的出现、各领域艺术家对独特风格与个性的追求,以至于自创一派都是创新行为。在创新不仅仅隶属于科技用语这一认识上,张教授与笔者不存在分歧,如他在文章中指出:“从17世纪到19世纪,创造性成为艺术的本质特征,这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1]118

基于对“创新”的这一共识去看中国古人,他们在创新方面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是中国古人锐意进取、努力创新方面的事迹也比比皆是。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中国人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创新天赋与能力,并在农业、纺织技术、金属冶炼制造、玉器加工、瓷器制造,以及各类艺术创作等等诸多领域,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中国古代笔记小说的作者是历代著名的“文化人”,笔记小说是他们对耳闻目睹的人间万象的记录与评价。这决定了笔记小说的内容上至朝廷政治运作下至百姓居家日用,方方面面无所不及,其中包含丰富的论及中国古人是否喜欢创新的史料。笔记小说浓郁的文化特色决定了它是研究古人是否喜欢创新的绝好视角。限于篇幅,今只选择诗文、书法、陶瓷三个领域之笔记史料对古人是否喜欢创新试做深入辨析。

一、中国古人在诗文撰写方面的创新及对极致的追求

说到古人做文章,很多人会想起八股文。但是形式主义的八股文不是中国古人文字创作的精华。中国古人为文作赋、吟诗填词,最重视创意。文学大家苏轼认为,作文重在立意:“东坡教诸子作文,或辞多而意寡,或虚字多实字少,皆批谕之。又有问作文之法,坡云:‘作文先有意,则经史皆为我用。’大抵论文以意为主。今视坡集诚然。”[2]苏轼所说“作文先有意”,指的就是作文重在先有不落俗套的好创意。这不是苏轼的独家观点而是古代文人的共识,如清代学者梁绍壬也说:“某作诗,力求新异。”[3]所追求的是与众不同的立意。

宋代李清照诗云: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不能将其简单理解为只是对项羽这类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或者是对出没江湖除暴安良的侠士的描写。明代学者称左丘明、庄周、屈原、司马迁四位下笔千钧、笔透人生世事的文人为豪杰:“左氏、庄周、屈原、司马迁,此四人,豪杰之士也。观其文章,各自成一家,不事蹈袭,可见矣。”[4]四位名家的道德文章都做到了“自成一家”,其文恣肆别具一格,事理阐释中肯通透,非有独家创意与洞见引导如何可能?而有此等才智之文人,称为豪杰恰当而非不可。

要自成一家实属不易。宋代学者罗大经借用魏鹤山的语句对此有过如下阐释:“魏鹤山答友人书云:‘须从诸经字字看过,思所以自得,不可只从前贤言语上作工夫。’又云:‘要作穷理格物工夫,须将三代以前模规在胸次,若只在汉、晋诸儒脚迹下盘旋,终不济事。’又云:‘向来多看先儒解说,近思之,不如一一自圣经看来。盖不到地头亲自涉历一番,终是见得不真。又非一一精体实践,则徒为谈辨文采之资耳……’鹤山此论学者不可不佩服。”[2]5374可见,一个人吟诗作赋撰文要有创意和真知灼见,必须用心研读经典、元典,并独立思考,有些世事还须作者“亲自涉历”“精体实践”,否则“纸上得来终觉浅”,难脱俗套而无济于事。

写文章追求新奇之意、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是对作者智力阅历与才华的巨大挑战,但历朝历代,总有人呕心沥血力争脱颖而出。动力何在?宋代叶梦得说过一件事:“政和间,大臣有不能为诗者,因建言诗为元祐学术,不可行。李彦章为御史,承望风旨,遂上章论陶渊明、李杜而下,皆贬之。因诋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秦少游等,请为科禁……进士闻喜燕例赐诗以为宠。自何丞相文缜榜后,遂不复赐,易诏书以示训戒。何丞相伯通适领修敕令,因为科云:‘诸士庶传习诗赋者杖一百。’是岁冬,初雪。太上皇意喜,吴门下居厚首作诗三篇以献,谓之‘口号’。上和赐之。自是圣作时出,论不能禁,诗遂盛行。”[5]会作诗的不一定是优秀的官员,不会作诗的未必不是好官员。这则故事说明,在宋代也有不善于作诗的高级官员企图抵制以诗干政,但是最终还是“论不能禁,诗遂盛行”。可见,动力就是生存的需要与社会的需求。在中国古代社会,文采逊色的官员是稀少的,而文采飞扬则往往使能臣如虎添翼。

赏识诗文、重视才华的社会氛围不是穷书生们自己能酝酿的,而只有具备强大社会影响力的人物才有可能。这样的氛围一旦形成,则客观上将成为穷书生出人头地的台阶。对此,清代的钱泳看得十分清楚:“诗人之出,总要名公卿提倡,不提倡则不出也。如王文简之与朱检讨,国初之提倡也;沈文悫之与袁太史,乾隆中叶之提倡也;曾中丞之与阮宫保,又近时之提倡也。”[6]在中国古代社会,皇帝是至高无上的,皇权的影响力是无人能及的。皇帝与皇家的嗜好往往成为世人向往和学习的风向标。明代学者谢肇淛对《风俗通》里的话有不能理解之处,而认为可笑:“《风俗通》云:‘赵王好大眉,人间皆半额。齐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夫细腰束素,固自可人;广眉不修,丑莫甚焉,不必半额也。又云:‘楚王好细腰,群臣皆数米而炊,顺风而趋。’夫妇人细腰可耳,施之臣下,将欲何为?此亦可笑之甚也。”[7]实质上《风俗通》揭示的道理就是:皇家或者达官贵人特殊嗜好具有难以理解的巨大社会影响力。至于谢肇淛耻笑眉毛半额、男人细腰丑陋不美,反而凸显出了他的学究气。殊不知当人们认为裤腿宽肥为时髦时,无论多宽人们都不认为是丑;而一旦认为裤腿短窄为美时,短及膝盖、瘦紧贴身也是潮而非丑。人的审美与道德一样,永远具有相对性。

皇帝与王公贵族的一项嗜好,无论是歌舞、蹴鞠还是书法、诗歌或是其他等等,都能为这一领域的出类拔萃者开辟一片人生舞台,于是在全社会成为一种风尚,令世人趋之若鹜。从而造成一项技术或一个文化领域的繁荣,造就一批专业人才。而一旦一项文化活动成为大众喜闻乐见的一种风尚,那么大众文化又足以为一些文化人创造安身立命的生存空间。今天国家有一些体制内的相声表演艺术家,也存在像德云社这样的民间相声团体,古今同理。经过一段相对稳定的社会涵养,以对名利的竞争为直接动力,文化人或技艺拥有者即能使其职业造诣逼近极致。这样的情形在中国古代曾一再出现,如有古代笔记认为,“汉篆、晋字、唐诗、宋词、元曲”为历代“五绝”[8]。换一个角度解读这一事实,那就是唐朝人抵达了诗歌创作之极顶,宋朝人则缔造了宋词之巅峰,汉篆、晋字、元曲的情形与此相类。事实上,唐朝之后直到今天仍有无数人爱诗、写诗,但是唐诗难以超越;宋朝之后仍有无数人爱词、填词,但是宋词才是别有洞天。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汉、晋、唐、宋、元历代特殊文化高峰的涌现,是古代文人与艺人锐意进取、积极创新的结果。否则无法解释这类客观史实的发生与发展。

二、中国古人在书法方面的创新及对极致的追求

中国古人较早就重视书法,而晋代以降,世人对书法的欣赏与挚爱逐渐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明代笔记中说:“赏鉴家以古法书、名画真迹为第一,石刻次之,三代之鼎彝尊罍又次之,汉玉杯玦之类又次之,宋之玉器又次之,密之柴、汝、官、哥、定及明之宣窑、成化窑又次之,永乐窑、嘉靖窑又次之。”[4]1389其中列于第一的“法书”即指书法作品,远在铜、玉、瓷等器之上。作为特殊例子,唐太宗对《兰亭序》的酷爱值得关注:“太宗为秦王日,见拓本惊喜,乃贵价市大王书《兰亭》,终不至焉。及知在辩师(僧人)处,使萧翊就越州求得之,以武德四年入秦府。贞观十年,乃拓十本以赐近臣。帝崩,中书令褚遂良奏:‘《兰亭》先帝所重,不可留。’遂秘于昭陵。”[9]有唐太宗这样的皇帝,唐朝人怎么可能轻视书法?不仅酷爱,很多帝王还是书法丹青好手,比如宋代除了创出瘦金体的宋徽宗,宋仁宗的书法也是造诣精湛,尤其精通“飞白”技法:“仁宗万机之暇,无所玩好,惟亲翰墨,而飞白尤为神妙。”[10]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逐步奠定了书法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特殊地位,如谢肇淛所说:“凡百技艺,书上矣,卜筮次之,棋损闲心,画为人役。”[4]1633书法是公认的第一技艺,这与书法作品被古代鉴赏家视为最受欢迎的文物是相互呼应的。书法的重要文化地位得到了上层统治阶级与全社会的高度认可,随之而来,士大夫阶层必然地视之为“必修课”,结果是:“自晋、唐及宋、元,善书画者往往出于缙绅士大夫。”[4]1630在古代社会,研习书法主要是有钱又有闲的人的雅事。

培养书法技能的基本手段是临摹,但是好的书法家不在于他能把前辈的书法作品临摹得几可乱真,其他艺术也往往如此。齐白石说:“学我者活,似我者死。”[11]指的就是艺术家在学习的同时必须形成自己的艺术个性与风格,直至自成一派。从较长的时间段来看,书法家求变努力的结果,是在不同时期,为有声望者所导引,形成特定的书法时尚。宋代的魏泰对唐宋之间书法的传承与不断的时尚变局有过很好的描述:“唐初,字书得晋、宋之风,故以劲健相尚,至褚、薛则尤极瘦硬矣。开元、天宝以后,变为肥厚,至苏灵芝辈,几于重浊。……正元(疑为贞元之误)、元和以后,柳、沈之徒,复上清劲。唐末五代,字学大坏,无可观者。其间杨凝式至国初李建中妙绝一时,而行笔结字亦主于肥厚,至李昌武以书著名,而不免于重浊。”[5]2779书法艺术之创新,是对个性与风格的独创,个性与风格没有进步可言,因此书法传承与发展如江河直下而一朝回旋,不似科学技术一骑绝尘、永远低走高开而永不回头。

在古代笔记小说中,记载书法家改变传统书法风格,自创新技法甚至自成一派的史料,时而可见。有蔡邕创立飞白技法的记载:“飞白书始于蔡邕,在鸿都学见匠人施垩帚,遂创意焉。”[9]802有李邕改变书体、徐浩尝试求变、沈传师力求改变风格的记载:“李邕脱子敬体,乏纤浓。徐浩晚年用力过,更无气骨,不如作郎官时婺州碑也……沈传师变格,自有超世真轨,徐不及也。”[2]4700有徐铉自创新技法、蔡君谟创飞草的记载:“江南徐铉善小篆,映日视之,书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至屈折处,亦当中无偏侧。乃笔锋直下不倒侧,故锋常在画中,此用笔之法也。古人以散笔作隶书,谓之散隶。蔡君谟以散笔作草书,谓之散草,或曰飞草。其法皆生于飞白,亦自成一家也。”[12]有陈文惠变古法的记载:“陈文惠公善八分书,变古之法,自成一家。”[12]1286诸如此类的书法技法创新故事,不胜枚举。

明末清初的傅山晚年曾如此说书法一事:“少年时徒坏纸笔,但习恶书。近始稍解……即此小技,亦须破命为之,始得成就。”[13]傅山的感慨表明,书法这门貌似极为简单的黑白线条艺术,要达到较高的造诣,不容易;追求个性欲自成一派,更不容易。非拼命努力并用心感悟,难以笔走龙蛇、出神入化。宋代笔记中有关于研习书法,不仅要临摹,还必须立意高远的论述:“学书当作意,使前无古人,凌厉钟、王,直出其上始可,即自立少分;若直尔低头,就其规矩之内,不免为之奴矣。纵复脱洒至妙,犹当在子孙之列耳,不能雁行也,况于抗衡乎?此非苟作大言,乃至妙之理也。”[2]4747只在前人规矩内临摹,难免不为其奴;效仿得再妙,仍犹如子孙;只有孕育出前无古人的立意,才能直出其上,成就一派自家风景。

一段时期内书法创新发展之迅猛足以超越我们今天的想象。生于唐中期稍晚的段成式的著作[9]637中,书法已经百体并存,它们是:悬针书、垂露书、秦望书、汲冢书、金鹊书、虎爪书、倒薤书、偃波书、幡信书、飞白书、籀书、谬篆书、制书、列书、日书、月书、风书、署书、虫食叶书、胡书、篷书、天竺书、楷书、横书、芝英隶、钟隶、鼓隶、龙虎篆、麒麟篆、鱼篆、虫篆、鸟篆、鼠篆、牛书、兔书、草书、龙草书、狼书、犬书、鸡书、震书、反左书、行押书、楫书、景书、半草书,等等。

如果没有书法家的锐意创新,就不会出现这百体并存的壮观;如果没有晋代与唐代书法家追求极致的精神,晋唐二代的书法就不会迅速成为其后千余年无人能够超越的艺术巅峰。

三、中国古人在瓷器制作方面的创新与对极致的追求

世界公认瓷器是我国古代最伟大的发明之一。但中国瓷器最早出现于何时,有商周、秦汉、东汉等多种说法[14]。这些争议不影响中国古代五个陶瓷创造里程碑的存在:新石器时代早期陶器的出现;新石器时代晚期印纹硬陶和商、周时期原始瓷的烧制;汉、晋时期南方青釉瓷的诞生;隋、唐时期北方白釉瓷的突破;宋代到清代颜色釉瓷、彩绘瓷和雕塑陶瓷的成就[15]。陶瓷品质逐步升级的背后直接推动力是相关技术的创新与突破:“纵观上述的五个里程碑是既继承又发展。清楚地表现了我国陶瓷工艺的发展过程和取得的突出成就,但它们之所以能随着历史的进程逐一得到实现,全赖在制瓷技术上不断取得的重要突破。”[15]9历史上陶瓷烧造技术的主要突破有三:原料的选择和精选技术;窑炉的改进和烧成温度的提高技术;上釉技术的形成和发展[15]9-11。

古代笔记中有关于陶瓷发展史的描述。关于陶瓷之起源,元代笔记《南村辍耕录》中有这样的描写:“宋叶置《坦斋笔衡》云:陶器自舜时便有,三代迄于秦汉,所谓甓器是也。今土中得者,其质浑厚,不务色泽。”[16]而清人钱泳认为瓷器始于唐代,并言简意赅地描述了自唐而宋至明清,瓷器制作技术的稳步发展:“谓瓷器始于五代,非也。尝读杜少陵《乞韦少府大邑瓷碗》诗云:‘大邑烧瓷轻且坚。’则唐时已有之,至五代、两宋而始盛耳。明永乐、宣德、以及成、弘、正、嘉诸朝,皆称极盛。而本朝康熙、雍正、乾隆、嘉庆四朝,制作尤精,实超乎前古……”[6]3267清人刘廷玑认为瓷器始于柴世宗,但同样认为清代是瓷器发展的巅峰期,“磁器始于柴世宗,迄今将近千年……至国朝御窑一出,超越前代……磁器之在国朝,洵足凌驾成、宣,可与官、哥、汝、定媲美。”[17]清代阮葵生对于瓷器问世年代与刘廷玑持相同观点,他在肯定宋明两朝瓷器的同时也认为清代瓷器在仿古与瓷器创新方面均有建树:“我朝御窑越超前代……又有郎窑,紫垣中丞开府西江时所造,仿古酷肖,万不能辨。今之所谓成宣者,皆郎窑也。又熊窑亦不多让。近则年窑、唐窑,皆入赏鉴。”[17]2962此类文献资料,虽然对于瓷器起源时期的认定,难以与今天借助考古与高科技实验研究的结论相媲美,但是笔记小说中,对自唐宋以来瓷器烧造技术持续发展的大趋势的描写,是极为充分的。笔记小说作者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有很多名贵的瓷器一直得以珍存并流传下来,成为瓷器发展史的物证。

虽然瓷器的发展历史大体有迹可循,但瓷器烧造方法,尤其特殊诀窍是秘而不宣的。因此,关于窑工努力创新的故事,在笔记小说中也难得一见。但是古代笔记中关于瓷器的文献还是有其特殊价值的。认真研读,可以总结出以下认识:

第一,朝廷和王公贵族具有生产和享用名瓷的特权、垄断权:“末俗尚靡,不贵金玉而贵铜磁,遂有秘色窑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进,不得臣庶用,故云秘色。”[16]6511第二,民间长期存在追捧珍稀名窑的风尚,使名窑瓷器价格昂贵:“嗣后惟官、哥、汝、定,其价甚昂,间亦有之,然而不易多得。若成窑,五彩暗花而体薄者,鸡缸一对,价值百金,亦难轻购,本无多也。再之宣密最佳,一时称盛……曹织部子清始买得脱胎极薄白碗三只,甚为赏鉴,费价百二十金。”[17]2223第三,需求驱动创新,定州白瓷不堪用,于是有汝州窑诞生;处州龙泉窑粗厚,于是设置官窑:“本朝以定州白磁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器,故河北唐、邓、耀州悉有之,汝窑为魁。江南则处州龙泉县,窑质颇粗厚。政和间,京师自置窑烧造,名曰官窑。”[16]6511第四,瓷器烧造方面的创新,并非都是窑工明确期待实现的结果,有时是生产实践中的偶然发现促成了创新。瓷器是在较高的温度下烧造,特定的高温作用于色釉可以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即产生窑变,而窑变往往能达到鬼斧神工的瓷器外观效果:“饶州景德镇,陶器所自出,于大观间窑变,色红如朱砂,谓荧惑躔度临照而然。物反常为妖,窑户亟碎之。时有玉牒防御使,年八十余,居于饶,得数种,出以相示,云:比之定州红甆器,色尤鲜明。”[2]5067偶然发现的一项重要的瓷器烧造创新,经历认识波折后,终于得以完成。

最早的瓷器据信就是在烧造陶器时偶然发现的。在技术与技艺发明方面,偶然发现法是很重要的创新源头之一。宋代笔记中有描写一种绘画技巧以及一种制墨方法发现经历的文字:“朱象先少时画笔,常恨无前人深远润泽之趣。一日子鹅溪绢上戏作小山,觉不如意,急湔去之,故墨再三挥染,即有悟见。自后作画,多再涤去,或以细石磨绢,要令墨色着入绢缕者。沈珪道人作墨,亦尝因捣和墨,蒸去故胶,再入新胶,及出灰池,而墨坚如石,遂悟李氏对胶法云。”[5]2411这段文字充分展示了中国古人对于偶然发生的现象中可能蕴含着创新机遇的高度敏感与珍视。

在古代瓷器制造业,往往需要几代窑工的创新努力,才能烧造出独具特色的名瓷,从而造就一家名窑。自唐宋以来,历代的各家名窑多数有迹可循:越窑、耀州窑、柴窑、钧窑、汝窑、官窑、定州窑、哥窑、龙泉窑、景德镇窑、邓窑、磁州窑、德化窑、郎窑、唐窑……还可以罗列下去。没有窑工们的创新进取,何以出现这些争奇斗艳的名窑?没有窑工对创新与极致的追求,原始粗糙的陶瓷如何会变成美轮美奂的瓷器艺术品?

四、中国古人创新与追求极致的基本机制

经过以上展示和分析三个不同领域的历史文献,说明中国古人并非不喜欢创新,而实际上存在着中国古人乐于创新、善于创新,甚至追求极致的大量证据。但是笔者认为,因此就得出中国古代社会是一贯崇尚和鼓励创新发展并追求极致的社会的说法同样是片面的。在思想方面,中国传统文化自从建立了阴阳五行学说,它就成了解释天上地下风水与医学等等几乎一切现象的“大统一理论”,一直延续几千年。我们看到在笔记小说中,从医学的角度曾有古人批评五行学说的荒谬,但是并未提出一个新的替代理论。在技术方面,冶炼铸造技术中国曾领先于世界,然而由宋以降,在某些方面开始落后于日本。在医学方面,古人也常发出今不如昔的感慨,如明代人说:“病与药值,惟用一物攻之,气纯而速愈。今之人不善为脉,以情度病,多其物以幸有功,譬猎不知兔,广络原野,冀一人获之。”[18]清代人还有更加否定的说法:“今人事事不如古人,而有二事却胜之:历法之密也,算法之巧也。”[17]2273中国古人在天文历算方面一直就精益求精吗?非也!宋代天文成就斐然[19],其水准已步入该领域的高峰期[20]。然而公元1072年沈括提举司天监后发现:“是时司天历官,皆承世族,隶名食禄,本无知历者。”[21]119沈括不得不从民间找来“一行之流”的卫朴作助手,结果司天监里那些不学无术者,“恶朴之术过已,群沮之,屡起大狱。……朴之历术,今古未有,为群历人所沮,不能尽其艺,惜哉。”[21]296

基于正反史实以及前文所论,笔者认为:中国人自古以来具有善于发明创造的才能以及追求极致的精神;但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并未在方方面面都充分发挥自己的创造才能,也没有将追求极致的精神贯彻始终。从社会系统的运作机制上说,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只要社会价值体系对某一社会活动(生产、发明、创造、艺术创作与表演等)具有高收益的激励,就会有人投身这一社会活动中。只要给予持续的激励,并营造合理的竞争氛围,相关事业就能从一个高度向另一个高度不断发展,造就繁荣和行业巅峰。在中国古代社会凡是存在持续激励机制的领域,如玉器雕琢、瓷器烧造、诗词歌赋、书法绘画等,人们就有动力锐意进取、不断创新、创造奇迹;相反在不存在这样持续激励的领域,人们就没有动力将时间、智慧投入其中,因此就不会出现繁荣,即使偶然有所发现与发明也是昙花一现。本文主要基于中国古代文献得出以上认识,但是这一认识对于今天中国科技与艺术创新事业都有朴素的启发。

笔者曾长期关注和思考创新文化,如2014年10月参加在太原召开的第三届工程史会议时,曾提出中国古人为什么未能把自己首创的一些技术发展到极致的问题。张卜天教授的文章无意间为笔者提供了表达自己部分相关观点的机会,在此谨致谢意,并望不吝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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