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崇敬,我的感激,我的记忆

2021-01-07 01:30温桂芬
青海湖 2021年12期
关键词:同学老师

年近八轶,妥妥一个不短的人生。

七十九年阳光风雨,父母姊妹而外,同学老师,玩伴闺蜜,同事同行,上级下级,自会认识很多人。有些人散淡相处几十年;有些人一经离开便又归原来的陌生;有些人却终身难忘,在心灵深处相伴你一生。

孙桂舫,我的高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便是那个影响我一生,从未忘怀的人。

我1955年考入庄浪中学(现称一中),1961年毕业。学校创建于1942年,和我同龄。我12岁进校,她也才送出四届初中毕业生。这个当时庄浪唯一的中学只是个初级中学,1958年学校合并,成立了高中,我是其首届学生。我真正认识孙老师正是从这所高中开始,整个高中三年他都是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他知道我可能要早一些,应从我上初一开始,因为我当时是学校“名人”——个子和年龄都是学校最小的,又是最土气的。

从1961年离校,到今年六十年,整整一个甲子。我们这一代,无可避免地随着整个国家的命运潮起潮落。终于一切渐趋正常,我们却已人到中年。

在那些蹉跎茫然的岁月,我没有忘记孙老师:在工作稍微顺利,心情舒畅的日子,我更时常想起他。今天当我拿起笔写这篇小文时,六十年的时光似乎毫无痕迹。他仿佛就站在我面前,依然人在中年,依然那样的亲切温和,依然那样的厚重谦虚有着正统的儒家之风,依然那样地谨慎小心,依然习惯性地摇着头。而对于我,他的得意门生——这是我的感觉,但自以为没错——他眼里依旧有着欣赏和满意,有着那种因我作文中的调皮话引起的忍俊不禁,也有着因我的不踏实、不用功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大不满意。这时,他的头会摇得更厉害了。

三尺讲台,便是一个教师的大舞台。衡量一名教师的高下,自然首先是课讲得如何。

孙老师不算一个口才好的老师,他甚至讲话有点磕。但不光学生,就是老师们也公认他讲得好。这完全是因为他有学识为底蕴。所谓熟极如流,照样滔滔不绝。

枯燥的语文知识、语法、作文大要之类,他总是将其与那些美文范文捆绑在一起来讲,并且以自己的体会来引导我们理解,我们听得兴致勃勃;遇到那些古诗词和文学名著,他更是精神倍增,十分投入。他与那些作家与作品中的人物感情的共鸣,也裹挟着我们,使我们爱,使我们恨,使我们欢笑,使我们流泪,使我们得到鼓舞激励,还有向往与鞭策。

他讲古诗文,除了课本上选的名家诗文,像韩愈的《劝学篇》、李白的《静夜思》、杜甫的《卖炭翁》等之外,还要大量引入课本上没有的文章。印象很深的是对李白的诗,他不但增讲了《月下独酌》《早发白帝城》等很抒情、很励志的篇章,更是讲了《山中问答》:“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和李白的那些伟大不朽差不多人尽知晓的诗相比,这是一首“闲诗”,是作者一个人的“春游”。可我一直记得他讲解时眯缝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我们也完全感受到这“闲诗”之美,一直不忘。他曾以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讲文章的结构方法:并列的段落,排比的句子,层层递进,最后提炼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样一个千百年闪烁着理想之光的主题,使我们从更深的层次、更广阔的领域体会作品严格而又灵活的结构和丰富的思想,这对我以后的写作影响极大。他给我们讲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时,反复吟咏其中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两句,我当时也感觉很美,但并不真懂。不解老师读这两句诗时何以如获奖赏,如得助力。后来我懂了,理解了。我懂得了诗人,更理解了老师。刘禹锡,这位伟大的诗人、思想家,正当年轻气盛、才华横溢时连遭贬谪,才名“被折”37年,但在遇到同样伟大的诗人白居易时,他却能以这种开阔的眼界、博大的胸怀宽慰朋友,也勉励自己,更激励了当时和以后的亿万国人。

印象更深的是,他讲《孔雀东南飞》《琵琶行》《长恨歌》等爱情悲剧时,那种投入、沉重,那种身临其境、深陷其中的伤痛。现在算来,他那时也就三十来岁,不到四十,仍很年轻,可在当时的我们看来,谈情说爱,他已是个过时过气的人了。爱情的成功与失败,欢乐与伤心,都是我们这些当时十七八岁、二十啷当,今天被称作“男神、女神”的人的事儿,老师怎么那么伤神动情呢?有了解情况的人对我们说:孙老师在这方面是有真伤痛、真体会的。好像他在上大学时和一女同学谈恋爱,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女方却一声“对不起”,和他拜拜了。他太伤心,太受刺激,几乎振作不起来,他摇头的病,便是因此落下的。此话不知真假。那时在我们这帮同学中,是很能传点闲话是非,尤其是绯闻的。可是因着对孙老师的敬重,大家不约而同地不再谈论关于他的这些事,甚至刻意回避不看孙老师摇头。

孙老师的这种讲课使我们获取了较为丰厚的语文知识,开阔了视野,更是提高了作文能力。他传播的不仅是知识,更是对祖国文化浓厚的情感。这使我们印象最深,受益也最多。如今我已到了过目即忘的年纪,之所以对这些事、这些诗文还记得这么清,完全是因为我在获得这些知识的同时传承了这种对祖国文化的情感。多年来我因爱好而不是需要读诗词文章,范围越来越广,体会也渐次加深,而且能写点文章,我以为这都得益于孙老师对我的影响。

课堂之外孙老师言谈举止都是中规中矩、小心谨慎的。他出身地主,并且好像是民主党派。但因为他的厚道,与人为善,一直都过得平静安稳。粉碎“四人帮”后,新的时期到来,他和所有的老知识分子一样,能够心情舒畅、放手放脚地干他热爱一生的教育事业了,他积极地干,愉快地干,他又担任了一中的副校长。在这岗位和类似的岗位上,他站台多次:教导主任,协理、代理校长等等都干过,而且干得扎实,干出了成效。不仅庄浪县,在整个平凉地区甚至省上皆有名望。他曾是甘肃省第六届人民大会代表,担任过县政协专職副主席;是第四届、五届省政协委员。有意思的是有一年他和他的三弟、武威一中校长孙冠芳,小弟、兰州宗教局长孙世芳,同为省政协委员,一时“政协三委员”传为佳话。孙氏兄弟的才能尽展正反映了新时代我党知识分子政策的成功而阳光的转变。冥冥之中,有大道大义存焉。

犹记我曾坐在庄浪一中女生宿舍的草铺上,毫无惧色,不知羞赧地宣称:“我将来要做作家或记者。”真是不知者不羞亦不罪!后来的事实是作家算不上,但工作后的多数时间还真从事记者、编辑工作。当然不是名记、名编,只能按我们老家的话说,算是“端那个饭碗的”。然而,能端得住这个“饭碗”,得益于我的母校庄浪一中,得益于孙老师对我的教诲,更得之于他对我的鼓励。

对一个中学生来说,老师,特别是一个你崇敬到迷信的老师的表扬,便是最高的奖赏。我那时常得着孙老师对我的作文的赞美和表扬。我的作文他不但在我们班上念且讲,更常在他教的其他班念,甚至拿到老师灶上在饭桌上念且大加赞誉。特别记得当我们学完了鲁迅的杂文之后,老师让我们也学写一篇杂文。我写的是《论傻子》,没有指名道姓,但老师同学一看便知是写我班一位赵姓同学。平心而论当时只为好玩,文章幽默诙谐,无一恶语,看者皆为之大笑不已。孙老师的批语是“讽刺尖锐,笔锋如刀,但在同学中少用为宜”。自然又是一番在他所教各班和老师中的展示,结果是非但在本校人所共知,也传到下边一些乡上的中学。当年“南湖中学”考入高中的同学竟赞我有“鲁迅笔法”。这当然是幼稚孩子的幼稚话。负面效果是伤了同学脸面,那位赵同学竟写了满满两大张文字,贴在教室后墙上,对我破口大骂。我无所谓,倒是孙老师以一贯的温和口气,批评了他几句。学完《花木兰》,他让我们将此古诗翻成白话文。我当时正好背下了许多美丽的辞藻,便试图一展“学问”,在翻译时很注重用词,单是开头写花木兰的家园就用尽华丽词句。孙老师自然又是拿到其他班大讲一番。有同学见了我便说:“写得太真了,就像亲自到过那地方一样。”可是后来当我懂得更多一些之后,常常想起此事,真有点儿赧颜。那是辞藻的堆积,头重脚轻,老师真有点偏爱不公啊!当然,作为老师,他对我也是有批评的。他不止一次地说我“你个逛鬼”,“逛鬼”是我们家乡话,意指不踏实、贪玩。几十年了,这两个字比其他那些夸我之词更响亮地常响起在我的心头,因为这是知者之言。终我一生,不踏实用功,便是我的最大缺陷,如果我能踏实刻苦地做学问,我的一生将会改写。

孙老师的肯定与赞扬对我是非同一般的鼓励,影响了我的爱好和进取方向,甚至决定了一生。本来在初中各门功课都学得不错的我,到了高中便完全转向了文学。那时我太穷买不起书,从学校图书馆到县图书馆到处去借。从《红楼梦》到《家》《春》《秋》;从高尔基到托尔斯泰、契诃夫、巴尔扎克,只要能借到手的都看。整个高中,读了大量的中外名著,而且沉迷于小说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的悲喜之中,语文、历史课之外的所有课堂我都思想抛锚,根本不听老师讲解。数理化只在考试前临时抱佛脚,突击几天,得个及格即可。这样的成绩自然使我一生与科学、技术、发明、创造等等高大上的事业无缘,但我对自己幼年的选择至今无悔。我热爱文学,从上学到工作,一直读这方面的书,也大部分从事与此有关的工作。几十年中难免磕磕碰碰,有时不小心还来个“马趴”,可我一直很享受阅读的快乐,享受写点东西,或在这方面做点服务工作的快乐。而这一切皆得之于我在庄浪一中打下的基础,得之于孙桂舫老师对我的教诲。

临近高中毕业,有同学问孙老师,高考您对咱班谁抱最大希望?他即答:温桂芬和潘玉坤。这句话成为我永远的动力和压力。肩负孙老师如此的厚望,而且,作为庄浪中学第一届高中毕业生,我们无形中觉得自己有着展现学校教学质量的重任。也因此,我这个“逛鬼”不敢懈怠,不能不努力。

人世倥偬,往事如烟。

2002年,孙老师走了,我只是听说。一直后悔在他生前没有多和他联系。唯感欣慰的是1967年,学校一片混乱之际,我回趟老家,买两个午餐肉罐头去看他,拉点家常。

我想孙老师的一生是有憾的,也是无憾的。有憾是因为七十刚过,在现今还不算老,他一定有很多想干的事没干成;无憾是因为他一直站在属于自己的教学岗位上,不是做着经国济世的梦,而是一直踏实地干着事。几十年中,不管人情世事激荡变化,他虽然有时显得有点吃力,但一直坚定地跟着时代跑。他将一拨又一拨农村娃培养成才,使他们走向广阔的世界,踏上各种服务祖国的岗位。他的思想,他的学问,得到了传承和发挥,至少在庄浪人心中,對他有着永久的记忆。

温桂芬 1943年生人。曾任《青海教育》杂志主编、青海日报社副总编辑、青海新闻工作者协会常务副主席等职。高级编辑,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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