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一
昨夜雨,看了芬兰电影《怪老头》,多姆·卡如库斯基导演。
开头看到几句台词,就决定看下去。
“老东西永远是最好的,房子、车子、太太都是如此。”
“沒有什么事情值得大惊小怪。”
“我从不担心有什么毁了我的生活。”
芬兰电影相当不错,冷幽默。有贾木许的风格。这种风格只有在“我从不担心什么毁了我的生活”的地方才拍得出来。
阿基·里斯马基是位大师。《升空号》《火柴厂女工》。他的电影相当难拍,不是靠情节而是细节。朴素,直接。
他与侯麦是一路,比侯麦要深沉,日常生活的深沉和无奈感,侯麦善于表现生活之无意义,无法炫耀的生活。
二
参加三联书店的一个论坛,讨论公共空间。
过去云南高原上有许多街子(集市):大理有三月街、鱼潭会、丽江有骡马大会,版纳有泼水节……与商场,超市不同,买卖是次要的,这是节日,是封闭在各种私密空间中的生产者、劳动者出场炫耀自己是谁的时刻。大家要穿最漂亮的新衣裳,要唱歌,要跳舞,要相爱,这种公共空间不可须臾或缺。它激越着人们对生活的热爱,激越着想象力、创造力、繁殖力和止于至善的深度、高度。
公共空间就是他者。他者不仅仅是地狱,他者是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前面你才知道你是谁。在巴黎你知道你是昆明人,在书店你知道你是文盲,在咖啡馆你知道你是孤家寡人。公共空间不包括商场,虽然是当代城市最大的公共领域,也是最封闭的区域,在这里人最孤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购物,要么不购。许多人朝试衣镜飞奔,要证实一下自己是否因此而耀眼,为将来的正式炫耀(看哪! 我是这人)做准备。现在你可能腰缠万贯或分文不名,你不知道你是谁。
来了很多人。我对他们说,你们今天乔装打扮,翻箱倒柜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翻出来,又可以花枝招展地炫耀了。春天来了,人类的花园齐放,争奇斗艳。没有公共空间,如何炫耀?
炫耀就是展示自己的象征性资本以实现生命的勾引(象征性资本,布迪厄的概念,象征性资本相对于有形资本,是一种没有具体的和物质的作用的象征利益,但它能转化为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等有形资本,并成为一种象征性的支配力量。我将这个概念扩大到人这个单位,每个人都是一个象征性资本,人在积累私人资本的同时也在积累个人的象征性资本——个人的文化水平、面子之类)。中国是一个文人社会,文人并非少数知识分子,在“文明”(以文照亮动物性生命成为人的生命,这种“仁者人也”之人就是文人)的传统中,每个人都是程度不同的“文人”。
文人,意味着每个人都有象征性资本。象征性资本需要一个场,一个可以炫耀展示文的地方。在这种炫耀中,人获得存在感,实现勾引。在中国文化中,文就是一种象征性资本,文的程度意味着象征性资本的多寡、魅力的强弱。
为了炫耀,人们得有文化资本,时刻准备着,劳动着,创造着,积累着,升华着,在亮相的时刻才不会丢人现眼。低级炫耀就是资本的炫耀,资本是量化的,价格。象征性资本是一种文化炫耀。比如炫耀自己的衣服,这是自己精心挑选的,依据自己的身材、魅力、审美眼光、经验、阅历,适得其所,光彩夺目,炫耀的是美。美是对生命的勾引。勾:曲也,枝蔓扭曲相纠缭。“勾者毕出,萌者尽达。”(《礼记·月令》)
资本无法勾引,资本不美。资本是价值决定的意义,它可以吸引。“将事物或别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方面来”。资本需要注意。
象征性资本里有一种隐喻,它必须出场。它是空间性的。
某种意义上,生命只是为了炫耀,勾引。只有在炫耀中人才获得存在感。炫耀需要有文化资本,炫耀精心购置的衣服,炫耀作品,炫耀财富,炫耀观点、炫耀手艺,炫耀收藏……野兽从不炫耀。
购物中心的姑娘为什么总是强作欢颜,她卖的东西不是她的,她无法炫耀,她只能宣传。一位老嬷嬷在集市上可以炫耀她腌制的咸菜是最好的。
“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兴观群怨,迩远,多识鸟兽虫鱼之名”就是炫耀。
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不学诗,怎么炫耀? 无以言,怎么勾引,勾引通过语言。
诗是最具魅力的炫耀、勾引。蛊惑人心。语词的灵光。语词在勾引中获得空间性、场域、张力。
广场是集体炫耀,个人在这种强光中消失殆尽。
炫耀必须在场,封闭是无法炫耀的。孤家寡人无法炫耀,炫耀必须有他者在场。
他者就是场。
场(公共空间)是多种多样的,书店、咖啡馆、教堂、商场、街道……
从前人们在集市炫耀,买卖是一部分,唱歌、跳舞、相亲是更重要的部分。
炫耀不是缺点,它可能因勾引的实现而激发嫉妒。嫉妒也会激发超越。
“身体的空间性不是一种位置(po-sition)的空间性,而是一种处境(situa-tion)的空间(Space and Place)性。”(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
炫耀在现代汉语里是个贬义词,“指从各方面(多指金钱、权力、地位等)特意强调自己(略带夸大自己、看轻别人的意思)。泛指夸耀。亦指刻意向他人展现自己认可的事物,从而获得别人的赞美与羡慕。”
炫耀一词初见于《史记》“牛尾炬火光明炫耀”(《史记·田单传》),并无贬义,一种出场的样子。
没有公共空间的世界很荒凉,无法炫耀令人自闭。
瘟疫如此仇恨公共空间,仇恨炫耀,它只供应口罩,令所有的面具都成为一只口罩。它究竟不是人类。
人生如戏。没有舞台,戏怎么演?
炫耀正是一种自由,自我在黑暗里惨淡经营积累的象征性资本被解放了,它能否勾引? 这个比资本对实物的兑现要有趣得多,昂贵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