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虎堂
自然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思潮产生于19世纪60年代的法国,80年代初开始在英国传播,一直持续到20世纪初,对英国及其文学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自然主义在英国的传播由于受到政府的干预,尽管没有形成流派也没有成立团体,却引起了很大论争。整体来看,英国关于自然主义的论争总是与其文学批评交织在一起,并且贯穿自然主义传播的始终,集中体现了当时英国对待自然主义文学的反应和态度,成为探究自然主义在英国传播的重要内容。学术界在英国自然主义方面的研究起步较晚,因而对论争的内容焦点、实质意义尚待细致的论析和深入的阐发。现有研究往往对论争进行分时段探究,如当代英国学者琳·皮科特(Lyn Pykett)将论争划分为三个阶段:1884至1888年,侧重于左拉作品与文学审查问题;1890年前后,侧重于英国小说是否应该诚实的问题;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侧重于新小说和小说描写中的“性”。(1)参见Lyn Pykett,“Representing the Real:The English Debate about Naturalism,1884-1900,” in Brian Nelson,ed.,Naturalism in the European Novel,Oxford:Berg Publishers,Inc.,1992,pp.167-188.中国学者高建为基本采用了类似的三分法,围绕英国对“左拉作品的性质和文学审查问题”“英国小说的描写问题”及“新小说和小说描写中的性”三个问题的论争进行分析。(2)参见高建为:《自然主义诗学及其在世界各国的传播和影响》,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09-219页。分时段研究尽管能够对不同阶段的论争内容进行分析,但也会造成对论争内容的共同点和连贯性缺乏明晰认识的问题,实际上难以整体把握论争的焦点和揭示论争的实质。左拉作为自然主义文学的倡导者和主要代表,围绕其作品引起的争论最为强烈,如果以左拉作为探究论争的中心基点,对问题的阐析会更具说服力。本文即尝试通过深入分析维多利亚晚期以左拉为中心的具有代表性的批判观点,厘清论争的内容、焦点、实质,以此揭示自然主义在英国跨文化传播的矛盾性和复杂性。
自然主义在英国的传播之所以引起很大的论争,最主要的导火索就是小说中的描写问题。而所谓“描写”,就是左拉在其《论小说》(1880)一文中指出的:小说家应“满足于展现他从日常生活中撷取的图景,在对细节的描绘中确立文本的整体感,从而让读者获得真切的感受,并由此开启他们的反思”。在《戏剧中的自然主义》(1881)一文中,左拉再次指出,自然主义之所以通过细节描写来追求真实感,并非“只是为了从描写中获得乐趣而去描写,而是因为他们投身于详情的描写加上以环境来补足人物的公式的缘故”。(3)朱雯等编选:《文学中的自然主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227、199页。概言之,自然主义的描写是为了达到“人与环境”“人与事件”的主客统一。当然,描写作为一种叙述手法,不同的作家采用的描写手法各不相同,因而由“描写什么”和“如何描写”所引起的评价自然也泾渭分明。
英国关于自然主义的论争最初主要聚焦于自然主义小说描写的内容层面,即是否应该或可以在小说中进行兽性和粗俗的描写。譬如,左拉的小说《戴蕾丝·拉甘》(1868)甫一出版,李利(W.S.Lily)就公开指责左拉的自然主义是摄影术的简单模仿,认为其“除了老虎和猿,将全部人性剔除,留给人的仅仅是兽性”。朗格(Andrew Lang)认为该小说“故意选择卑鄙的人物,……几乎竭尽全力地在词典中寻找那些用于描写的最不愉快的词”。(4)以上参见Clarence R. Decker,“Zola's Literary Reputation in England,” Publications of 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PMLA),Vol.49,No.4,1934,pp.1143-1144,1142.佩吉特(Violet Paget)撰文批评说,“巴黎小说家把生活描述为可耻的激情和肉欲的组合”。(5)Violet Paget,“Moral Teaching of Zola,” Contemporary Review,Vol.63,1893,p.197.国会议员史密斯(Samuel Smith)在当时之所以对自然主义文学提出动议,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认为左拉在描写方面的穷凶极恶达到了极致,其描写的画面会使人思想腐化、描述的生活现象只适合“下流胚和猪猡们”阅读。在大多数批评者看来,自然主义对兽性和粗俗的描写,不仅是在以一种令人讨厌的方式揭示社会的疮疤,更是在尽情地对社会丑陋的不合理事物进行展示,而且那种赤裸裸的、事无巨细的描写并没有给读者带来审美享受。因而他们认为,自然主义小说是“污垢和荣誉、纯粹和简单,本性良好的英国人会微笑着批评法国小说相当的病态,法国小说会被厌恶和当作艺术性的垃圾加以对待”。(6)以上参见William C. Frierson,“The English Controversy over Realism in Fiction 1885-1895,” PMLA,Vol.43,No.2,1928,pp.540,539.
针对反对者的批评,一部分自然主义的支持者给予了积极回应。如作家莫尔(George Moore)反驳道:“一种宗教或感性的激情对现实主义作家来说是必要的,就好像疾病对一个内科医生的意义。”(7)Frierson,“The English Controversy over Realism in Fiction 1885-1895,” p.535.学者威尔逊(H.Schultz Wilson)则认为左拉的《小酒店》仅仅在如实地描写生活而没有评价生活。(8)H. Schultz Wilson,“L'Assommoir,” The Gentlemen's Magazine,Vol.245,1989,p.740.批评家格利德尔(W.H.Gleadell)指出,“左拉从长期的观察中不断收集各种不同的细节材料(包括第二手材料),……用生动的描绘和精确的剖析揭示性情和环境”。(9)W.H. Gleadell,“Zola and His Book,” Westerminster Review,Vol.140,1893,p.621.就连曾经批评左拉作品的作家詹姆斯(Henry James),也对左拉的描写手法给予了肯定评价,认为左拉的《小酒店》《萌芽》等小说擅长群体的描写,写出了悲惨的底层生活和巨大的战争场面,对“人类的腐败”全景式的描写作出了贡献。(10)参见Henry James,“Emile Zola,” in George J. Becker,ed.,Documents of Modern Literary Realis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3,pp.506-534.在自然主义支持者看来,左拉的描写手法之所以具有艺术魅力,就在于他以激情的方式全面地记录生活。尤其是,自然主义的描写扩展了文学的表现领域,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文学真实观念的进一步强化和实践。
伴随着自然主义在英国的进一步传播,到1890年左右,英国关于小说描写论争的重心从描写内容转移到描写效果层面,自然主义小说的“忠实”(亦即真实)成了论争的焦点。如何才能“忠实”?一些批评者将目光聚焦在关于女性的描写及其态度上,如贝赞特(Walter Besant)就分析了左拉所描写的女性形象,并旗帜鲜明地为那些被没有教养和对艺术无知的人、英国文化阶级妇女所反对的所谓“自由或通奸”的文学进行辩解。作家哈代(Thomas Hardy)和林顿(Eliza Lynn Linton)也表示,小说不应当被“正在发育的少女习俗”所束缚,不能要求小说必须适合家庭阅读。(11)Walter Besant,Eliza Lynn Linton and Thomas Hardy,“Candour in English Fiction,” The New Review,Vol.2,1890,p.20.针对以上观点,英国作家汉尼根(D.F.Hannigan)反驳道,自然主义赤裸裸的真实描写,对中产阶级读者来说难以接受。(12)Frierson,“The English Controversy over Realism in Fiction 1885-1895,” p.543.佩吉特则认为左拉的作品具有真实的审美趣味,“它给了我们生活的知识,通过展示生活如何对我们独特的天赋造成影响,这种影响归因于我们所接受事物的独特性,是增加了而不是减少了,它称得上是‘人类的文献’”。(13)Paget,“Moral Teaching of Zola,” p.198.但在当时,自然主义的批评者们却都不约而同地提出质疑,自然主义对动物兽性尤其是性爱的强调是否意味着人类自身的忠实、自重的缺席?这实际上也成为关于自然主义描写的支持者和反对者的重要分歧之一。
英国批评界在自然主义小说的描写效果问题上各持己见,但又不谋而合地与自然主义的特定描写相联系,即小说描写中的“性”:一是人类的性爱应当以何种方式在小说中进行描写;二是关于性别批评的相关话题。有批评者不无犹豫地指出,在某种程度上,英国小说的内容构成正呈现出一种衰竭的倾向,认为“语言的衰退和民族的危险伴随着疾病的意象,解决问题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让喧闹的媒体和国会议员促使性爱的虚构描写沉默。性爱不应被清楚地表达的原因,或许是它应该被看作一个更广泛的关于性别话题的一部分”。(14)Pykett,“Representing the Real,” p.175.正因为有这种观念,自然主义的反对者才理所当然地将自然主义与女性描写的限制、野蛮的兽性等联系起来。
关于自然主义描写的论争实际上时常充满矛盾,而其根源则在于维多利亚时期批评者内心深处的性别意识形态。19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问题成为英国期刊出版物中常常讨论的话题,批评者从不同的角度定义女性化、探析女性的本质。譬如,作家詹姆斯(William James)就将“女人的头脑与心脏、自然真相的神秘运行和无与伦比的知识”相提并论来衡量女性;《波迈公报》(PallMallGazette)所发表的诸多文章,也都在表明“年轻女性”时常是“一个不稳定和有争议的术语”。(15)Pykett,“Representing the Real,” p.177.维多利亚时代早期小说中一些关于男、女日常生活的章节越来越多地被公开评论,并与自然主义中的女性描写和性联系在一起。到了90年代,随着自然主义小说描写相关论争的深化,英国文学自身开始内在地发生变化,它要求人们对小说进行新的观照和革新,批评者关注的中心论题也逐渐从描写内容转向描写方式,即如何改变所谓“扭曲和错误”的描写。此后,关于小说描写的论争更逐渐演变为关于小说革新的论争,并成为英国关于自然主义论争后期的中心问题。而发生这种转向,首先是因为当时一些批评家提出了“新小说”的概念,用以指称与英国现实主义传统不同的小说(包括自然主义小说);其次,许多批评者之所以将自然主义的描写视为歪曲描写,是出于理想主义的审美追求。
英国关于小说革新的论争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大部分批评者都习惯性地将小说革新和妇女运动联系起来。如学者奥利芬特(Margaret Oliphant)的《反婚姻联盟》(The Anti-Marriage League)一文即指出,当时英国文学界有将小说的价值判断强加于年轻女性读者的倾向,并以讽刺的态度看待当时的小说创作和妇女解放。(16)Margaret Oliphant,“The Anti-Marriage League,” Blackwood's Magazine,Vol.159,1896,pp.135-149.批评家沃(Arthur Waugh)也将自然主义的最新发展和现代妇女运动联系起来,认为应将自然主义看作是女性反抗的组成部分。(17)Arthur Waugh,“Reticence in Literature,” The Yellow Book,Vol.1,1894,p.210.批评家斯泰德(William Thomas Stead)还提出了“现代妇女小说”(Novel of the Modern Woman)的概念,即“从妇女立场出发,由妇女所写,为妇女而写的小说”。(18)W.T. Stead,“The Novel of the Modern Woman,” Review of Reviews,Vol.10,1894,p.185.在此情况下,关于妇女描写的分歧使小说革新的论争变得激烈起来,沃在《文学中的含蓄》(Reticence in Literature)一文中总结并指出,英国现实主义文学运动在各种名号下呈现出不同派别,可以说皆由描写范围的扩展引致。针对当时左拉的支持者们将细节描写赋予一种男性化的价值,并将其与职业化、劳动或科学等联系起来的现象,沃进一步宣称:“男人依靠观念来生活,女人则依靠感觉,……对于我们,只有作为公正的观察者或以客观的态度来看待生活,或深入世界内部寻求激情的活力时,才能进一步接近艺术的气质。”(19)Waugh,“Reticence in Literature,” p.210.他认为男人和女人对生活的感受不同,而艺术则要求人们以客观的态度来观察生活,以中性的视角从生活中获取灵感和活力。从中可以看出,在当时小说革新的论争中,关于女性描写以及如何描写是被重点讨论的问题,女性写作以及对家庭空间中女性敏感的天性和细腻的感觉进行描写,尽管限制了描写的领域,但却为文学批评提供了丰富的材料。
在关于小说革新的论争中,另一个不可忽略的现象是,一些批评者将自然主义小说与“病理小说”(pathological novel)、“无政府主义”(anarchical spirit)相联系。所谓“病理小说”,即那些将女性视为感官和肉欲的奴隶,对女性进行扭曲描写的小说。批评者斥责病理小说废除了传统的女性文化和美学形式,认为这样会导致无政府主义状态。在他们看来,病理小说对污秽和丑恶的偏爱与自然主义小说相类似,“无论是在政治或艺术中,它们都会有削弱男子气概,并不可避免地产生使人们精神松弛的影响”。(20)参引自Pykett,“Representing the Real,” p.186.正如他们将自然主义看作社会的疮疤和威胁一样,病理小说也被看作社会疾病的诱因和民族国家的威胁。将自然主义与病理小说、无政府主义相联系,在某种程度上既是小说革新论争的整体衍伸,也局部地体现了小说革新的潜在要求。
维多利亚后期自然主义的支持者与反对者在观点上总是针锋相对,无论是关于小说描写还是小说革新,其论争在内容层面似乎都缺乏相通性和共同的聚焦点。然而,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看,不同观点的表述实际存在着相同的聚焦点。当我们将小说描写和革新的问题归结在一起就会发现,这个使论争产生聚合效应的焦点正是西方文论中常常论及的“模仿”问题——模仿什么和如何模仿。
模仿问题自古希腊以来一直为理论家所论述和研究,艺术或者文学究竟应该按照事物应有的样子还是事物本来的样子去模仿,历来存在分歧和争议。从模仿论的角度来看,欧洲19世纪后期文学理论的许多观念大都根源于模仿,只不过在模仿的标准和看法上各不相同。在维多利亚时代后期关于自然主义的论争也无例外地投射在模仿问题上。为何如此呢?具体可从两个方面分析。
其一,模仿问题与当时英国社会的历史诉求密不可分。自然主义文学摹写平淡无奇的生活图景,以此达到对现实中的真实的模仿;而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小说在反映社会问题时往往呈现出一种深刻的批判性,其原因在于,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社会在物质方面得到迅速发展的同时,社会结构也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由此导致的贫富分化使英国的社会内部矛盾日益激化。因而,从奥斯汀对社会风俗的展示到哈代对社会向善论的彰显,从萨克雷对上层社会的讽刺到狄更斯对人道主义理想的宣扬,从盖斯凯尔夫人对工业化表达的忧愤到艾略特对现实社会的对抗,无不显示出英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批判性,这种批判的力量正源自作家们对其所处时代社会现实的深刻认知和真实描绘。而在左拉及自然主义作家看来,“理想主义的策略承担着把鲜花掷向他的垂死病人的医生这种作用”。(21)左拉:《给伊弗·居约的信》,郑克鲁译,朱雯等编选:《文学中的自然主义》,第285页。由此可以看出,在摹写社会生活图景的意图和呈现方式上,法国自然主义与英国现实主义所追求的理想主义不可相提并论,因而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英国会敌视自然主义的描写、出现关于小说描写的论争。
其次,模仿问题涉及审美观念。自然主义在产生之初的很长一段时期内被当作淫秽和色情的代名词,因而英国的许多批评家都不约而同地以道德标准为依据,对自然主义偏重摹写丑陋的倾向进行批评。在关于自然主义的论争中,一个很重要的分歧就是艺术的审美问题。从古希腊以来美一直是文学表达的中心,直到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以至自然主义文学阶段,丑作为一种审美价值才开始不断地被挖掘出来。巴尔扎克、狄更斯、萨克雷等以批判的姿态表明,揭示生活的丑恶既是艺术需要,同时也是艺术家的社会责任。左拉所倡导的自然主义则无所避讳地侧重于对丑陋、粗俗现象的细节描写,真实再现现实中的丑,由此扩大文学题材、革新传统的写实方式,从丑恶中升华出艺术美。同时,左拉等自然主义作家认为,浪漫主义过度重视情感和想象力,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人类最现实的物质存在——肉体,因此他们主张要将这种被遮蔽的人的生物性表现出来,以弥补传统文学对人自身认识的不足和在人物塑造方面的缺陷。就此而言,英国关于小说描写论争的焦点可以理解为:能否在文学中摹写现实中“丑陋的事物”和“性爱”,以及应该如何摹写。这一点从乔治·艾略特当时所主张的写作原则中就可以看出,艾略特认为作家应该“依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体验,对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以深切的同情心进行如实描写,对描写对象不因其凡俗、丑陋而依自己喜好进行美化,在艺术传统不屑描画的普通平凡的人身上和事上看到美”。(22)George Eliot,Adam Bede,Boston and New York:Houghton Mifflin,1968,p.150.
如果说自然主义小说是对现实自然的模仿,而英国关于小说描写的论争是对模仿内容的论争,那么随着小说描写论争的进展,英国关于小说革新的论争就是对模仿效果即“真实”(真实感)的论争。如此则需进一步追问,英国自然主义论争所涉及的“模仿”和“真实”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有学者指出,现实主义文学“虽在‘写实’的层面上承袭了‘摹仿说’的写实传统,但同时却也在更多的层面上以其‘现代性’构成了对‘摹仿说’的发展与超越”。(23)蒋承勇:《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写实”传统及其当代价值》,《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第159-181页。若从创作出发点来看,英国现实主义主张“按照事物应该有的样子去模仿”,注重社会生活本质意义的真实;而自然主义“按照事物本来的样子去模仿”,强调科学意义上更大范围、更为彻底的全面真实。尽管二者的逻辑起点都是模仿或写实,但对真实在现代性层面上的追求却不同,这意味着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模仿与真实尽管密不可分,但又有所不同,其中的差别,正如英国批评家罗斯金(John Ruskin)所言:“真实是一个普适性意义的术语,而模仿则局限于仅对物质东西认知的狭隘的艺术领域。”(24)John Ruskin,Modern Painters,Vol.I,Kent:George Allen,1888,p.48.
相比现实主义文学,自然主义更注重创作中的客观态度,它将真实作为唯一的试金石,希图借助科学的精神和方法来达到描写的真实,主张剔除倾向性以如实的模仿来保持作品效果。然而,真实的程度即模仿的效果却是一个不易把握的问题,人们只有不断地提出疑问和尝试解答,才能获得更新的真实。正是在这一点上,英国关于小说描写的论争在一定程度上是将一个疑问引入另一个疑问中,即从模仿什么进入怎样模仿,再进入模仿效果,以此环链发展。尽管如此,在传统小说观念中,“模仿”仍是小说呈现客观世界的基本方式,而“真实”是小说的一种内在特质和追求。
综观菲尔丁、萨克雷、狄更斯等小说家所摹写的英国社会,其真实程度有时已经具有了历史文献的特性,即使具有浪漫主义倾向的小说,在对历史环境和人物的描写中也不时会刻意追求真实性。举例来说,尽管哈代的创作是否属于自然主义仍有待考证,但哈代确实与自然主义有过一定的交集,如他与自然主义作家乔治·莫尔、乔治·吉辛有一定的交情,并且参与过对维泽特勒审判的声讨,尤其是他的一些创作理念与自然主义之间存在某些一致性。哈代曾在《英国小说中的真诚坦率》(Candour in English Fiction)一文中指出,小说创作既要真实也要真诚,更要坦率。(25)参见Merryn Williams,A Prefaee to Hardy,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5,p.30.从《德伯家的苔丝》到《无名的裘德》,哈代的小说创作敢于突破维多利亚时期小说的禁忌观念和世俗的道德标准,以坦诚的态度书写现实,揭露社会习俗偏见、婚姻陈规陋习的桎梏,用进化论的眼光看待真实的生命个体存在,取得了类似于自然主义的艺术效果。
19世纪中后期的英国,女性主义小说兴起并繁荣。这一时期的女作家大都关注女性的婚姻与生活,如伊丽莎白·勃朗宁的小说旨在为女性争取获得“精神食粮的权利”;夏洛特·扬格和查尔斯·金斯利的小说以女性为中心表现个体情调、宗教道德和职责义务之间的矛盾与调和,尽管她们在小说中描述女性的悲惨遭遇及生存状况,但在认识上尚未达到勃朗特姐妹的高度。《简·爱》是促使女性传统发生改变的作品,奥利芬特被认为是第一个注意这一点的批评者,她曾指出:“夏洛蒂·勃朗特同时代的作家,或许没有哪个可以像她一样为当代文学烙下印记,也没有哪个可以吸引如此多的追随者走上这条奇特的道路。”(26)参引自Elaine Showalter,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British Women Novelists from Bronte to Lessing,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4,pp.105-106.夏洛蒂·勃朗特对英国文学传统的突破在于,其笔下的女主人公无论是在性格情感上还是在知识修养上,都显示出一种女性的独立和自我意识,勃朗特的创作忠实于自然、女性与社会,突破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偏见,关注女性自身命运,可谓英国“现代妇女小说”之代表和榜样。与此相应,英国批评界关于小说的描写和革新的论争,皆与女性写作,或者说与如何认识和书写女性紧密相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英国女性主义小说的发展与繁荣,与英国关于自然主义的论争不无关系。
到了19纪末,婚姻开始成为英国女性写作和女权主义重点探索的问题,许多作家认识到婚姻不再是女性梦想的天堂。从当时的小说创作来看,如果小说家不是政治上的女权主义者,那么其小说亦非政治的传声筒,如英国批评家斯塔布斯(Patricia Stubbs)指出,《简·爱》《无名的裘德》并非政治小说,却能引起公众的反应,勃朗特、哈代的创作“要比那些反对讨论性问题的女权主义者先进得多”。(27)Patricia Stubbs,Women and Fiction:Feminism and the Novel 1880-1920,New York:The Harvester Press Ltd.,1979,p.54.英国“现代妇女小说”作为一种女性自我审视的外在表现,当女性的政治和社会角色等问题被争论得不可开交时,关于女性描写的分歧就会越来越大,自然主义的相关术语如真实、道德等也逐渐被提出异议,在维多利亚后期“现代家庭”理念初步形成之时,这种分歧和异议尤其显著。
“文学观念”作为对文学本质的一种根本性认知,往往处于传统思想与时代历史的复杂互动之中。英国关于自然主义的论争,在小说模仿范畴和效果方面的分歧此消彼长,形成了一种相互之间的张力,其实这是不同的文学类型在碰撞和交叉中形成的一种张力,说到底是根源于文学观念。自然主义在描写的观念上与英国传统现实主义的不同,导致了当时英国关于小说描写的论争。其实质问题在于是否要接受新的文学观念,或者转变原有的文学观念。有研究者很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现实主义,对左拉来说,不仅仅是一种真实生活的精确描述,也是对古典主义或浪漫主义文学秩序的扭转。”(28)Graham King,Garden of Zola:Emile Zola and His Novels for English Readers,London:Barrie & Jenkins,1978,p.23.自然主义与英国现实主义由于文学观念上的分歧,在英国文学界引起了较大的反应,所形成的论争潜在地打破了英国文学场原有的格局秩序,并导致英国文学观念的内在改变。
自然主义是在对浪漫主义、传统现实主义文学观念的反叛和革新中产生,它的出现不仅是文学自身发展的内在要求,也意味着一种新的批评方法的出现。譬如,《呼啸山庄》是一部异于时代的作品,所展现的是一个爱恨交加、激情与野性交织的荒原世界,其主题和作者的创作动机相对显得有些扑朔迷离,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传统文学阐释的范围,而当时的批评家“往往用从代表某一文学形式和流派的杰作中得出的先入为主的标准去衡量文艺作品,认为在维多利亚时代从事小说创作的作家理所当然地要想写出一本正统的维多利亚式小说,于是就用这个标准去评价它。毫无疑问,按照那样的标准,艾米莉·勃朗特确实是一位有缺点的小说家”。(29)杨静远:《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29页。因为传统文学批评难以合理阐释其价值,于是《呼啸山庄》受到了冷落。这不也正是左拉作品中的描写在英国引起争论的要因吗?旧的文学批评方法与新的文学创作之间由于不对等而形成矛盾,相应地这种矛盾又会促使文学观念的转变。不同的文学观念在互相碰撞过程中,也会形成某种程度的价值同构关系,如同样是对人与环境的摹写,左拉和狄更斯、哈代的作品就由于秉持不同的文学观念而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在特定文学时期这种不同会形成一种参照关系,促使文学创作和批评在不同文学观念的影响下催生出新的文学生长点。
小说描写说到底属于模仿的问题,即人与世界的表征问题,而关于小说描写的论争也引发批评者对英国文学传统的“同时性”和“现时性”的探索。“文学传统的‘同时性’ 和‘现时性’现象关涉人怎样看世界的问题”,(30)姚文放:《文学传统重建的现实价值本位》,《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6期,第158-170页。与“再现”和“表现”的问题相对应。确切地说,英国关于小说描写的论争,将“文学与外部世界”“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问题,再次置于“再现”与“表现”的观念判断中。论争伊始,李利在《双周评论》(QuarterlyReview)上发表了题为《新自然主义》(New Naturalism)的文章,在公开指责左拉及其自然主义的同时,也敏锐地认识到并肯定了自然主义代表着一种新的风格和文学观念,认为“左拉的吸引力”在于其受益于19世纪的科学世界观,如将人和兽的各种状况及其变异归在一起,以实验的方法分析其本能所在,从而使读者能“从娜娜的行为中寻找歌颂普选的诗”。(31)参见W.S.Lilly,“New Naturalism,” Quarterly Review,Vol.38,1885,pp.240-256.当时的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认为左拉的《萌芽》尽管从风格上来说具有某种可以成为史诗的东西,但是它在艺术上却从头到尾都是错误的,这种批评缘于二人在模仿观念或者说如何模仿才具有艺术性的标准上有所不同:左拉主张艺术模仿生活,而王尔德坚称生活模仿艺术。左拉的模仿是对生活“再现”,而王尔德则认为生活是通过艺术形式予以“表现”,模仿的不同倾向和态度是对客观世界背后所存在秩序的不同反映,传统现实主义所谓模仿在于对现存秩序的服从,而自然主义所谓模仿或再现是对现存秩序的解构,突破了可以理解或普遍接受的已有秩序本身。
英国唯美主义运动是伴随着关于自然主义的论争而兴起的,它使文学与生活之间的秩序问题被重新界定。如唯美主义研究者谢埃(Leon Chai)所言:“唯美主义运动的中心问题,在于对艺术和生活的关系进行重新界定,赋予生活以艺术的形式,并将生活提升为更高层次的一种存在。”(32)Leon Chai,Aestheticism:The Religion of Art in Post-romantic Literatur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0,p.ix.结合创作实践来看,与现实主义、自然主义不同,唯美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放弃了对秩序的追求,将侧重点放在艺术本身,认为生活就是艺术,让艺术模仿艺术,将艺术本身作为一种本体或方法进行模仿。这表明,小说应该如何正确描写或者怎样实现如实描写,实际上并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但相关论争中关涉的文学观念却是影响文学发展转型的重要内在动力。
自从“小说”(novel)这一文学体裁产生以来,小说创作及其批评不仅具有鲜明的历史性和时代性,更蕴含着特定的话语形态。每当一种新的文学观念出现时,在文学批评界内部就会出现论争,这种论争并非是纯粹的观念和方法方面的分歧,其根源在于批评者所持的文学话语不同。在大多数情况下,文学话语受时代话语影响而引发变革,所反映的是时人对文学的总体认识和看法,体现着特定时代各种话语的复杂关系。而通常文学观念的变革都是在已有文学话语基础上进行的,文学论争中意识形态的冲突、美学观念的分歧等共同构成文学发展的内在互动机制,其中各要素的运行往往蕴含着话语权力之争。英国关于小说革新的论争,也无例外地与自然主义的内在话语联系在一起。
俄国学者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指出,“诗学探究的是作为特定文学话语的内质”。(33)Tzvetan Todorov,Intriduction to Poetics,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1,p.6.自然主义理论话语的构成要素是实证和科学,而英国关于小说革新的论争,在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层面上也就必然互涉实证话语和科学话语,即按照一定的逻辑秩序进行链接和建构。话语的建构是“在其他话语中获得构想并被采纳,它被认为是真实的,……涉及那些受到批判、讨论、判断、反对或排斥的东西”。(34)Michel Foucault,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London:Tavistock Publications,1972,p.59.也就是说,文学话语权威的生成与沉沦、开放与出场、祛魅与重构、整合与危机,实际上是话语的内部调整机制的秩序转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英国关于小说革新论争就是文学话语之争,而引发不同文学观念碰撞背后的核心动力就是围绕模仿的中心——“现实”所产生的话语权力。
19世纪90年代许多作家的创作采用非自然主义的方法,并且习惯性地回避自然主义的科学客观立场,但在现代妇女小说的讨论中,一些批评者依然不加区别地将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混同,运用先前关于自然主义论争的相关术语去反对新小说。如斯塔特菲尔德(Hugh M.Stutfield)就谴责新小说的“超级精妙”“病态的悲观情绪”和“显微镜式的自我审视”的摹写方式,与自然主义女性书写不无关系。(35)Hugh M. Stutfield,“The Psychology of Feminism,” Blackwood's Magazine,Vol.161,1897,p.112.布梅拉(Penny Boumelha)则指出,那些类似现实主义的自然主义词汇,在当时看来是蛮横的、粗鲁的,却被新小说作家顺手拈来以抵挡指责自然主义的批评家。(36)参见Penny Boumelha,Thomas Hardy and Women:Sexual Ideology and Narrative Form,Brighton:Harvester,1982,p.68.而在沃看来,新小说是以中性视角,将柔弱和阳刚、妓女的语言和船夫的语言准确地联结起来。(37)Waugh,“Reticence in Literature,” p.217.这些表面上看似简单的术语运用问题,实际上却与当时文学话语的革新密切相关,其背后的话语权力之争是引发小说革新论争潜在的深层动因。
自然主义作为融合了哲学、科学的一种新文学话语,它的介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维多利亚后期英国原有文学话语的内部秩序,引发作家创作观念和读者阅读行为的改变。譬如,在19世纪中后期,萨克雷、狄更斯等人的大多数小说首先是在期刊杂志上连载,这样可以使作家们根据读者的阅读反应,随时调整写作思路和故事情节。然而,这种关注读者阅读体验的连载写作模式也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小说的完整性和统一性,加上普遍地采用全知全能的叙述模式又使小说的客观性受损,这些不足内在地要求对小说进行革新,自然主义恰逢其时就成了革新的一股力量。
在19世纪英国小说史上,狄更斯、萨克雷、哈代等一批作家的创作取得了杰出的艺术成就,他们无论在艺术形式还是创作技巧上都更趋向成熟,但总体上依然是在遵循18世纪以来写实小说的路径,其文学话语也依然是由传统的理性话语构成,这种情况显然与英国新时期社会的工业化、都市化、商品化、世俗化的步伐脱节,特别是与当时西方形形色色的哲学思潮以及美学、心理学等新的理论和观念格格不入,文学话语构成的内在矛盾由此日益凸显。而且,这一历史阶段的文学批评具有极大的体系性和模式性,因而不可避免地会带有一定程度的封闭性、偏狭性。就本质而言,英国关于小说革新的论争,与其说体现了观念方法的偏狭,毋宁说体现了对本土文学话语的坚守或者突破。无论怎样,自然主义的话语形态的介入已然改变了英国文学话语原有的内部秩序。
从文学自身发展的角度看,即使没有这场关于自然主义的论争,英国小说的革新也终将会以这样或者那样的形式进行,正如有学者指出,“在19世纪末,具有近三百年历史的英国小说在形式上已经显得有些刻板和僵化,某些表现手法也已经老化。……同其他艺术形式一样,英国小说在其自身发展的过程中面临了严峻的挑战,同时也期待着一场势在必行的艺术革新运动”。(38)李维屏:《英国小说艺术史》,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86页。事实上,自然主义在传播到其他一些国家后,对其本土小说的革新都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如日本出现的“私小说”、意大利的“真实主义”,以及拉丁美洲的“大地小说”“城市小说”“反独裁小说”和“波段小说”等,都可说是借鉴自然主义文学进行的变革,其结果既丰富了小说艺术类型也提升了小说的审美价值。质言之,自然主义在传入国所引起的论争,其焦点、目的和意义或各有不同,但与英国关于自然主义的论争相类似,都不同程度地引发了文学观念和文学话语的转变和革新,这些论争虽聚焦于文学模仿或者真实问题,实质上却是文学创作与批评中不同的文学观念与文学话语碰撞产生的历史反应。
综上所述,英国关于自然主义的论争首先是小说描写的论争,其分歧点在于模仿什么和如何模仿的问题,论争双方在小说描写范畴和效果方面形成的对峙,实际上凸显了不同文学观念之间的冲突。作为论争的延续,关于小说革新的论争所引发的对传统小说的革新诉求以及所涉女性书写、艺术形态等问题,实际上反映了不同文学话语的碰撞。论争中文学观念与文学话语的碰撞和较量,客观上推动了当时英国文学创作与批评的发展和转变,促进了英国文学的观念转型和范式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