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修平
司马谈学术思想新论——兼谈《论六家要旨》的文章属性
程修平
(南昌大学 国学研究院,江西 南昌 330031)
从司马谈的生平、成长环境、历任官职、政治站位等方面入手,通过澄清他与汉武帝、与黄老学派、与儒学思想之间的几个问题,进而论述司马谈的学术思想。首先,司马谈是伴随汉武帝35年的腹心股肱,不可能是一个黄老思想的承载者;其次,司马谈所谓“抑儒”“亲儒”均是“包容并举”的史家“实录”精神的体现。再次,《论六家要旨》不应该是战斗檄文,而应该是他为史学创作而写的提纲便签。
史记;司马谈;汉武帝;黄老学派;论六家要旨
司马谈是一位站在重要的历史转折关头的史学家,他的学术纵贯古今,融合了先秦汉初诸家学术的精华,他既有持论公正、兼容并蓄的史家思想,又有学术自由、自成一派的诸子思想。他的《论六家要旨》一文很好地呈现了先秦诸子学术思想在秦末至汉初的延续发展盛况,同时,也客观地展示了一位学贯古今、有责任心和有担当精神的史学家的学术精神,值得我们认真研究和探讨。
过去关于司马谈及其作品的研究,一般局限于司马谈对司马迁家庭教育的影响,或是研究《论六家要旨》在先秦诸子学研究中的学术地位和作用,不少人则将司马谈视为一位黄老学者进行研究。近现代学者王国维、顾颉刚、张大可、赵生群等对部分《史记》篇目(《刺客列传》《樊郦滕灌列传》《郦生陆贾列传》《张释之冯唐列传》《赵世家》等37篇[1])作深入研究后认为均系司马谈所作,但他们的研究均立足于《史记》,并没有从司马谈的学术思想角度进行深入探讨。笔者认为,既然承认司马谈很早就参与了《史记》的构思和撰写,那么,研究司马谈的学术思想就意义非凡了。笔者以汉初的政治现状和学术思潮为切入点,深入研究司马谈的学术思想和史家眼光,旨在丰富和还原汉初以及司马谈时代的学术状况,纠正人们对司马谈学术思想的片面认识,梳理司马谈史学思想形成的缘由和对《史记》产生的巨大影响。
要分析司马谈的学术思想,首先要分析汉初(尤其是汉武帝初期)的政治局面和学术思潮,并通过分析司马谈与汉武帝的关系,来确立司马谈的政治站位。
汉初,对于中国学术思想而言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时期。它上承先秦诸子之学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下启公羊学博士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经历了秦朝14年残酷的专制统治和刘邦、项羽争霸天下的持续战乱之后,新生的西汉政权以轻徭薄赋来管理百姓,以“无为而治”来统治天下。中国的学术思想一旦摆脱了政府的钳制和打压,就会形成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因此,在汉初爆发出一个小繁荣。这一时期的诸子学术,继承了先秦诸子学多元开放的风格,各派以糅合阴阳、儒、墨、名、法等学术而“无不为”的黄老学为首,兼收并蓄,推陈出新,涌现出了大批优秀学者和不朽的学术典籍。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2]3319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罗列了“陆贾典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崔寔政论,仲长昌言,杜夷幽求”[3],他们“咸叙经典,或明政术”,都“归乎诸子”,更有淮南王刘安“以食狗马鸿雁之费养士”[4],招贤纳士3 000余人,其中绝大多数为具有一技之长的诸子名士,他们撰写了包罗文学、哲学、自然科学思想在内的鸿篇钜制《淮南鸿烈》。汉初,通过“文景之治”,朝廷富足,社会安定,学术繁荣。武帝六年(公元前135),坚决支持黄老学派、压制汉武帝的窦老太后去世,汉朝迎来了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一向并不满足于前代帝王守成和“无为”的汉武帝,希望开拓进取、在政治上争取更大作为。为实现其宏大政治抱负,他采纳了田蚡、董仲舒等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以君权神授、天人感应、天下一统的新儒家学术思想为治国之根本,增置“五经博士”在前,建立以儒学思想为基础的强大中央政治集权在后,于是乎“儒术独尊”的时代来临,诸子百花齐放的时代宣告终结。
汉武帝终结了一个学术自由的时代,却开启了另一个更辉煌的中央集权时代。
汉武帝刘彻于公元前141年即位,年仅16岁。“建元”,是汉武帝的第一个年号,也是汉武帝即位的第一年。《史记》记载:“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间。”[2]3288即司马谈于武帝建元期间入仕做太史公,直至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去世。作为汉初武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太史公,司马谈随侍在汉武帝身边长达35年之久。《太史公自序》说:“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2]3293卫宏《汉旧仪》记载:“太史公秩二千石,卒史皆秩二百石。”[2]3288“如淳曰,汉仪注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迁死后,宣帝以其官为令,行太史公文书而已。”[2]3287这句话有这样几层意思:一是太史公是汉武帝亲设的官职名称,这个官职在汉武帝看来极其重要,其地位非常之高,“位在丞相上”;二是太史公职责是掌天官,序“春秋”,事关天文地理、帝王祭祀,是极为清要、显赫的官职;三是司马谈是汉武帝亲自选中的第一任太史公。《隋书·经籍志》、清人孙星衍的《汉官六种》等亦有类似记载。由此可见,说司马谈是汉武帝的亲信肱骨一点也不为过。关于“太史公”是否为官职问题,史有争论。《史记》研究专家赵生群通过分析《报任安书》“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等,援引俞正燮、钱大昕的研究成果认为:“‘太史公’为司马迁官衔……未为太史公以前称名,既为太史公则称官,此史家之常例。”[5]
从同时期的官制改革来看,太史公官职的设立和主官的选拔绝不亚于“五经博士”的增设和选官。据《汉书》《汉纪》等资料记载,汉武帝即位之初就迫不及待“诏举贤良方”,经过“帝亲策问”,武帝深为认同并采纳了《春秋》博士董仲舒的建议,欲议立名堂于城南;建元五年(公元前136)罢传记博士,增置《易》《礼》博士,与文、景时所立的《书》《诗》《春秋》合为“五经博士”。而根据《太史公自序》记载,太史公官职的设立不会迟于建元五年(公元前136),也就是说太史公官职的设立要早于“五经博士”的增设和选官,或者与“五经博士”的增设、选官几乎是同时进行的。这一时期增设的官职、选拔的官员有什么不同之处呢?建元年间,少年天子汉武帝,深受儒学熏陶,胸怀大略,志存高远,即位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掀起了一系列轰轰烈烈的政治思想革新。然而其政治革新阻力重重,凶险异常。建元年间,信奉黄老学说的窦太后强大如山,张狂的儒学思想家王藏、赵绾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亲儒的高官田蚡、窦婴为此丢掉了官位。雄才大略的少年皇帝刘彻并不气馁,他避开和窦太后硬碰硬的风险,以增置“五经博士”的方式,和权倾朝野的黄老学派总后台窦太后玩起“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戏码,以“五经博士”教授儒学后生,为其后续的政治改革储备人才,积蓄力量。可以推测出,汉武帝设“太史公”官职和增置“五经博士”官职,都是为其举行更大规模的政治改革而预设棋子,培养人才,是为了后续谋求政治新局面而提前开始的政治布局。而能担当“棋子”重任的无不是精挑细选,对其忠心耿耿的坚毅人物。司马谈这样一位由汉武帝亲自选拔出来的太史公,无疑是早于或者几乎与增置的“五经博士”同时产生的汉武帝的腹心羽翼、肱股之臣。那么,司马谈的政治站位就毋庸置疑了。
然而,司马谈亦不负所托。他掌管着武帝时期的天文律令,见证了武帝初年“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6]的盛况,除了因事错过了泰山封禅大典,他见证了汉武帝时代所有的丰功伟绩。据《封禅书》记载,司马谈曾三次扈从武帝出巡并进行重要的祭祀活动。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冬“天子郊雍”,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十一月辛巳朔旦冬至“天子始郊拜太一”,元鼎五年秋天子“为伐南越,告祷太一”。但凡重要祭祀活动,司马谈总是随侍武帝左右,“入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意”[2]1404,制定祭祀礼仪,参与大典决策,无不竭心尽力。他掌管国家典籍,自然熟知陆贾、贾谊的高论,更了解《春秋》公羊派董仲舒等人的以“春秋大一统”“三纲五常”为核心的天人感应儒学,也理应欣赏过刘安之诸子编撰并且恭恭敬敬奉送汉武帝的承载着黄老思想的《淮南鸿烈》,作为一名出类拔萃的太史公,司马谈录“天下计书”,序军国大事,直至死而后已。
当今学者普遍认为,司马谈的学术思想是黄老思想,论据之一是司马谈曾经“习道论于黄子”;第二个有力论据是从已知的司马谈唯一作品《论六家要旨》中,司马谈曾客观评价了先秦以来诸子六家的思想利弊,尤其是高度赞扬了汉初所推行的黄老学术。许多学者认为司马谈是汉初盛行的黄老思想的代表,韩兆琦、陈金霞撰文说:“司马谈除了《论六家要旨》见于《史记·太史公自序》外,没有更多的黄老理论传世。”[7]从而认定《论六家要旨》就是一部黄老理论著作。
笔者认为这种观点有失偏颇。
第一,从其受教育情况看,并不能确定司马谈思想就是黄老思想。《史记·太史公自序》对司马谈生平及受教育情况有个简单介绍:“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2]3288这里的“黄子”,《儒林列传》中称“黄生”,据传他擅长黄老之术,曾经在景帝面前与辕固生有过激烈争论,是景帝时博士。司马谈拜这样一位高士为师,受其思想影响是必然的。然而据此而断定司马谈就是个承载黄老思想的黄老学者,甚至说是黄老学术的代表人物,却太过于武断和草率。更何况,太史公还曾“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天官书》说:“夫自汉之为天数者,星则唐都,气则王朔,占岁则魏鲜。”[2]1349可见唐都是当时有名的重实测的天文学家。杨河是汉初有名传《易》者之一,易学是研究事物的消长变化和阴阳吉凶规律的,是先秦以来诸子学中被儒家、道家、阴阳家等多家奉为经典的高深学问。如果依照司马谈曾“习道论于黄子”而断定其为承载黄老思想的黄老学者的逻辑推演,司马谈又该是一位天文学家,兼儒学家、阴阳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司马谈并不以此(“黄子”学说、“杨河”易学说等)为谋生职业,他或许都很精通,但绝不是这些学术思想的承载者和传播者。合理的解释是,司马谈出自史官世家,拥有良好的家庭教育,掌握先进的文化和渊博的知识。《太史公自序》记载:“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2]3295可见其司马家族是有家学传统的,他们家族世掌周室太史,家族子弟从小接受当世最系统的史学教育和最先进的诸子思想,上能依理测天象,下能公正记百事,并且能兼收并蓄、融合贯通,这些是史官的立身之本,也是其后来形成“学术自由”“包容并举”的史家思想的基础。
第二,从其作品分析,司马谈不见得就是一个黄老学者。由于年代久远的缘故,司马谈留下的唯一署名作品是《论六家要旨》,而且还是因为记录在《史记·太史公自序》里面,才得以保存。其珍贵性不言而喻。《论六家要旨》写道: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2]3289
众多研究者从此文入手,认为写道家的文字量是写其它各家文字量的数倍,道家思想融合其它五家之所长,对道家的陈述不乏溢美之词,因此得出司马谈乃道家(黄老)学者的结论。笔者认为,这几种分析是不能使司马谈思想和道家思想(黄老思想)之间构成必然联系的。首先,黄老学说作为汉初的官方思想理论,治政成效斐然,带来了汉初70年繁荣,这个足以彪炳史册的事实告诉我们,作为一个执笔公正的史官,应该用什么样的笔墨量来书写这一学说;文字量大恰好说明史官的客观公正,也是史官“实录”的客观要求,与史官自身思想派系没有丝毫关系。正如“索隐”述赞的“事覈词简,是称实录”[2]3322。其次,黄老学说“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取各家之所长,融合发展,不断与时俱进,这也是汉初政治实践的客观事实,是汉初几代君臣众合一心、励精图治,奉行并不断丰富发展黄老思想的实践结果,它是中国学术思想和政治实践良好结合的优秀结晶。至于司马谈对黄老学说的溢美之词,笔者认为或是有的,这源于两个原因:一是对黄老思想治政带来繁荣的充分肯定,二是对汉初以黄老思想为主导、诸子百家百花齐放的学术盛景的盛赞。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彊(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2]3289
这段话从叙述语气上看,司马谈强调:阴阳“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儒者“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墨者“彊(强)本节用”“不可废”,法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名家“正名实”“不可不察”。连用五个“不可”,语气强硬,表达坚决,充分体现了其对各家学说的尊重和理解。从叙述称谓来说,全文按照阴阳、儒、墨、法、名、道,依次叙述诸子六家,并无你我之分,高下之别。作品在叙述道家思想的优点的同时,并没有贬低其它五家,并非一般诸子学者们“非此即彼”的口吻。因此,断定《论六家要旨》是一篇黄老学的思想理论著作是站不住脚的。
第三,从生平任职来看,司马谈不太可能是一个黄老学者。这点上,从第一部分的论述即可明见。司马谈是刘彻为了政治革新而提前埋下的“棋子”。司马谈就任首任太史公是汉武帝刘彻亲自选拔,可见刘彻对他何其信任;其地位之高甚至超过丞相,足见深受看重;在任长达35年之久,地位稳固,足见其行事风格与刘彻保持了高度一致。从政治站位上说司马谈是刘彻的腹心肱骨,绝不会传信黄老学说;从官位职责和行事作风上看,他也不可能是一个黄老学说的信徒。
如果说汉武帝建元年间许多黄老学派的大臣们能在朝中安稳自在是因为信奉黄老思想的窦太后把持着朝政的话,那么窦太后的去世则是考验大臣们朝堂地位的真正开始。武帝六年(公元前135),窦太后去世,阻碍刘彻尊儒集权的大山彻底崩塌,刘彻开始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政治改革。首先,召开推举儒学大师的“诏贤良”大会,“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2]3118,天下文学之士闻风响应。其次,推行“罢黜百家”的政令。《史记·儒林列传》记载:“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2]3118在这一系列循序渐进、稳扎稳打的政治改革中,“黄老”“刑名”遭到罢黜,司马谈非但没有被罢黜,反而跟随在汉武帝鞍前马后35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综上所述,从政治上说,司马谈没有站在黄老学术立场的动机;从理论上说,司马谈没有撰文为黄老学摇旗呐喊的著作;从实践上说,司马谈没有践行黄老学说的迹象和行为。笔者认为,司马谈之所以超拔于汉武帝跟前,是因为他渊博的学识、坚韧的意志、良好的家风、扎实的“兼收并蓄”的学术底蕴以及持论公正的史家思想。
有不少学者认为,司马谈写作《论六家要旨》是“抑儒崇道”。“崇道”者认为司马谈以较大篇幅阐述道家(黄老)思想,就是要用黄老学说统一百家思想,树立无为而治的政治正途。这种观点的不妥之处,上文已作论述,此处不再赘述。此章重点论述司马谈与“抑儒”。“抑儒”的说法在学术界也颇有市场。李圣传说:“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扬道抑儒的思想倾向表达的不仅仅是一种以道家思想来统摄包含各家的历史自觉,更是一种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针对儒学日益独统的反映,也可看作是汉初黄老思想在学术思想领域的回旋与余波。”[8]
延续这种注重文本的思路,下面的研究先从文本入手。关于儒家和道家(黄老)学说,《论六家要旨》有着非同一般的重要论述。司马谈认为,六家学说各有所长,各自不可或缺;但对儒家和道家(黄老)格外关注,儒道并论。他认为:道学“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儒学“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主劳而臣逸”;道学“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学“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儒道对比十分鲜明,高下立判,“抑儒崇道”的思想似乎证据确凿。然而,未能跟随汉武帝泰山封禅的司马谈,病死榻上之前教育司马迁的一席话却与此论绝然相反。
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於虞夏,典天官事。後世中衰,绝於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於事亲,中於事君,终於立身。扬名於後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後,王道缺,礼乐衰,孔子脩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馀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2]3295
文中的孝亲事君说、三代之政颂、礼崩乐坏说、孔子正六艺说、五百年大运观等无不是典型的先秦儒家思想。此段文字是司马谈以自身未竟之大事业(“吾所欲论著”)托付给儿子的临终遗言,由司马迁亲笔所录,其中字字血泪,句句含情,字字句句莫不都是司马谈思想意识的真实反映,“崇儒”倾向似乎言之凿凿。
创作于元狩元年(公元前122)的《论六家要旨》(张大可认为)和司马谈于元封元年(前110年)临终所托的《命子迁》,在对待儒家的态度上竟然如此大相径庭,的确令人费解。其间不过间隔十年上下,司马谈的思想深层不可能由“亲黄”转而“亲儒”。如此华丽的大转身,既不符合司马谈史官身份,也不符合司马谈任职太史公的思想品性,更不符合汉武帝初设太史公职务、拔擢司马谈担此大任的初衷。而且,上文已经用足量的事实和推理论证过,司马谈不可能是一个黄老学者,既然不存在所谓“亲黄”,自然就无所谓“由黄而儒”。如此看来,是不是说司马谈从始至终都是“崇儒”呢?从《论六家要旨》中“儒”“道”对比中仔细品味,“儒者则不然”,“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主劳而臣逸”,“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从语气上分析,司马谈指明儒家之不足时,不用曲笔,毫不客气,直指痛处,这绝不是一个受儒学熏陶的“崇儒”者应有的态度和礼节。
司马谈有着一颗“包容并举”的史家之心,当他直笔书写汉初70年积累的政治清明的时候,必然会出于公正而秉持所谓的“抑儒崇道”;当他在临终之时托付儿子继承遗命写一部类似于《春秋》的不朽史书的时候,就必须有一颗包容、吸纳、融合之心,必然要以融汇在《春秋》之中博大精深的儒家思想教导之,以为我用。站在历史的高度看,“抑儒”也好,“亲儒”也罢,均是兼采各家所长,以求最有效地解决问题。
“实录”是司马谈的学术立场,“兼容并蓄”是其学术核心,“学术自由”是其学术思想精髓。
许多学者认为,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是一篇政论文。如上文提到的韩兆琦、陈金霞即持此看法。马荣良认为:“该文是针对当时儒术独尊之政治思想路线而发的对抗性很强的一篇政论文字。”[9]笔者认为,将《论六家要旨》归类为政论文是有欠妥当的,以其为一篇“对抗性很强”的战斗檄文式的文体,显得很是滑稽,特别不符合司马谈的史官身份。
第一,从司马谈的身份职责分析,《论六家要旨》不可能是一篇战斗檄文。司马谈经汉武帝亲自简拔,任命为太史公,长期陪伴在汉武帝身边,经常接触国家财计大事,掌管国家典籍星历,陪同参加重要祭祀大典,从政治站位上说,他应该是和汉武帝思想最为贴近的人,不允许也不可能做出和汉武帝唱反调的言行。司马谈的职责所在是“掌天官”“不治民”,他不谋治民显政,不求仕宦显达。关于《论六家要旨》的创作时间,“论战檄文说”者普遍认为,文章创作于元光元年(公元前134),此时汉武帝接受董仲舒建议开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西汉上层政治斗争到了黜黄尊儒的关键时刻,于是乎司马谈急不可耐地跳出来为黄老学派鸣不平。但是,司马谈此时才上任太史公不久,年轻有为的太史公,正想做一番“扬名于后世”的大事业,以“显功名于虞夏”(不是建立现世之事功,而是写一部《春秋》式“史书”以建立万世功勋)。而且,此时的司马谈眼中,新的政治领袖刘彻精力充沛,一心为国,锐意进取,宏图伟业乍现,顶礼膜拜、高歌礼赞还嫌不足呢,怎么可能跳出来唱反调。张大可认为此文:“当作于元狩之初。”[10]笔者比较认同这种看法。因为此时的司马谈青涩尽退,早已过了狂热和追捧的年代,正适合写一些客观公正的东西。同时从元光到元狩,独占政治舞台十几年的董仲舒儒学思想,并未给西汉政坛带来立竿见影的政治奇效,一些较为成熟的学者开始思考儒家政治和黄老政治的优劣。而恰逢政治大变革的司马谈至此已经做了近20年的太史公,撰写一部名垂青史的“春秋”式历史著作早已经藏乎胸中,不可遏止,于是有感时世而写下了这段文字便签,实为史学创作之提纲。说是一段文字便签,是因为司马谈忠守史官职责,不会让其流传于世,不存在像发表战斗檄文一样任其到处传播的现象发生;而事实上这篇只是作为司马谈关于诸子学的一个史学提纲而存在的便签,和其它的史学思想一起传承给了司马迁,再由司马迁写入《史记》,此文才得见天日,得以流传下来。因此,《论六家要旨》就是一份持论公正的史学提要。
第二,从文本内容分析,《论六家要旨》丝毫没有为谁战斗、替谁伸张学术思想的想法,体现的是“包容并举”的史家思想和直笔公正的实录精神。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写道:“《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2]3288司马谈囊括了这一时代所有学术思想,认为各家学说“务为治者”,虽然它们“言之异路”,解决社会问题“有省不省”,但都是“以治为要”,“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从而充分肯定诸子学各家存在的社会价值,均是学术思想和政治实践相结合的产物,是治世所需的有用学问。司马谈认为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良好局面之下,才有“省不省”;有“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各家的学术纷争,才有像黄老学派这样的融合各家之所长为我所用的成功学术。现代学者邓曦泽通过引入“问题与方法”的比较研究方法,研究认为:“当代不少比较研究者的思维水平和方法论还不如司马谈……司马谈在评价各家的特点和优点时,也完全是针对该学派与其他学派的不同。任意文化形式之所以相互具有价值,即在于他们互相不同。解决一个问题,可能不只一种有效方法,也可能仅靠一种方法不能解决问题而常常需要多种方法的配合。”[11]《论六家要旨》站位很高,从历史的高度兼采各家方法之所长,以求最有效地解决社会问题。这是司马谈诸子学思想的总纲,也是其进行史学思想建构时的基本思路。这种学术思想后来被司马迁概括为“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2]3319,它既是司马谈父子的学术思想,也是他们编纂史书的方法论。
在《论六家要旨》中,司马谈以极其凝练的文字客观记录了儒家、墨家、阴阳家、法家、名家、道家等先秦最为显赫的六家诸子的思想内核,客观评价了它们的优缺点,体现了他直笔公正的实录精神,不可谓不精准要约,惜字如金,完全符合手写“便签”之貌,也照应了“论六家要旨”之“要旨”。司马谈继承了先秦庄子、荀子、韩非子等对诸子学的研究成果,始终把握住各个学派的政治性质及其在社会上的作用,言简意赅,并不作长篇大论式阐述,可谓提纲挈领,方便适用。笔者认为,司马谈创造性地为先秦以来的学术思想开家立派,在为他“包容天下”“兼收并蓄”的史学创作服务的同时,也是有其私心的。司马谈最景仰的是先秦时期诸子学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局面,从其对六家每一家都“不可或缺”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学术自由是他的最大期盼。写一部足以令后人景仰的《春秋》式史书,而他凭借着这部《春秋》式史书、以诸子学第七家——“史家”的身份跨入学术大家的行列,是他最大理想。正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所说,以一部《春秋》式史书“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2]。
司马谈任太史公30多年,接触到大量的文书资料,涉猎了各种图书文献典籍,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史官成长为一位贯通古今的学者,其中的艰辛和隐忍是可想而知的。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他因事滞留在周南,未随同汉武帝赴泰山封禅,遗憾地错过了这样一件与其自身职责极其相关的盛事,忧愤而死。分析司马谈一生,笔者认为他始终是一位直笔公正的学者,并非是黄老思想的继承者;他坚持史家“实录”精神,主张兼容并蓄、以治为要;他倡导学术自由,希望有“一家之言”传世。他一生期盼着诸子学繁荣发展,并且努力想成为位列“诸子六家”之后的“史家”开创者,可惜事业未竟而中道崩殂。司马谈的去世,昭示着百花齐放的文化自由时代的终结。
[1] 张大可.司马谈作史考论述评[J].青海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8(2):85-93.
[2] 司马迁.史记[M].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59.
[3] 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8:310.
[4] 赵宗乙.淮南子译注[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 1088.
[5] 赵生群.《报任安书》的文献价值[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124(6):130-135.
[6] 班固.汉书[M].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1135.
[7] 韩兆琦,陈金霞.司马迁对黄老思想的接受与发展[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214(4):27-35.
[8] 李圣传.《论六家要旨》之文本新释[J].船山学刊,2012, 84(2):84-89.
[9] 马荣良.《论六家要旨》刍议[J].泰安师专学报,2002, 24(4):43-45.
[10] 张大可.读《史记·太史公自序》[J].天水师专学报,1985, 5(2):24-30.
[11] 邓曦泽.问题,方法与比较研究——《论六家要旨》的启示[J].江汉论坛,2019,476(2):42-49.
[12] 司马迁.报任安书[M]//吴楚材,吴调候.古文观止.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271.
New Interpretation of Sima Tan’s Academic Thought: A Further Look on the Properties of
CHENG Xiu-ping
(Institute of Chinese Studies, Nanchang University, Nanchang 330031, China)
Starting from the description of Sima Tan’slife experience, growing environment, chronological official titles, and political stance, and so on, Sima Tan’s academic thoughts is studied by clarifying several questions concerning his relationships with the Emperor Wudi of Han, the Huang Lao School and Confucianism. Firstly, he was unlikely to be a Huang Lao scholar, because he was a henchman who had been accompanying Emperor Wudi of Han for 35 years. Secondly, his remarks on “Curbing Confucianism” or “Supporting Confucianism” showed that he was a historian who believed in inclusiveness and authentic record. Thirdly, the articleshould be regarded as an instructive essay for subsequent historians rather than a fighting talk.
; Sima Tan; Emperor Wudi of Han; Huang Lao School;
K234.1
A
1009-9115(2021)02-0061-07
10.3969/j.issn.1009-9115.2021.02.012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8ZDA243)
2020-07-07
2021-03-05
程修平(1996-),女,湖北黄冈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先秦文学、古代文论。
(责任编辑、校对:刘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