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时代“执玉帛者万国”与天下治理

2021-01-07 09:27李竞恒
天府新论 2021年2期
关键词:二里头大禹

李竞恒

(一)

大禹治水之说,疑古思潮以来多有怀疑者。王国维曾以东周《秦公簋》《齐侯钟》铭文为证据论述大禹的史实,所谓“春秋之世,东、西二大国无不信禹为古之帝王,且先汤而有天下也”(1)王国维:《古史新证》,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4-6页。。这一论证结合了二重证据法,固然可信,但遗憾在于材料偏晚。2002年,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在海外发现并收藏的西周《遂公盨》,则比上述材料早得多。其铭文云:“天命禹敷土,随山浚川,乃差地设征,降民监德,乃自作配享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2)李学勤:《论遂公盨及其重要意义》,《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26-135页。意为大禹治水,有功于民,因此得以成为王者和民之父母。这是目前能见到的最早的关于大禹治水的古文字原始资料,其内容与殷周时期的《诗经》《尚书》《山海经》等文献中所记载的“禹敷土” “禹敷下土方” “禹是始布土”相印证。此外,近年来,新见战国楚简如上博简《容成氏》《禹王天下》中也都有大禹治平水土山川的丰富记载。(3)马承源:《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 (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47-292页;马承源:《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 (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26-235页。

文献中大禹治水的记载,实际上也能得到古气候学和考古学的支持。在公元前2400年前后,太阳辐射改变导致亚洲季风减弱和气候异常,暴雨和干旱交织转换,导致大量携带泥沙的洪水。黄河上游官亭盆地、中游关中盆地和洛阳盆地不断出现洪灾,黄河下游河道从南向北移动,河床淤塞。(4)李旻:《重返夏墟:社会记忆与经典的发生》,《考古学报》2017年第3期。显然,如果只是依靠传统较松散的方国、部族等小共同体联盟来实现大规模的治水工程,效果很可能是不佳的。考古学者认为,“洪灾还为某些有能力的个人成为领袖人物,引导前国家政体确立并凌驾于其他政体之上的政治地位提供了机会。二里头文化的扩张和二里头遗址在第二、三期的扩大,也许暗示着二里头贵族达到了对政治支配权最有效的掌控。”(5)刘莉:《中国新石器时代:迈向早期国家之路》,陈星灿等译,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216页。

《汉书·食货志上》云:“禹平洪水,定九州,制土田,各因所生远近,赋入贡棐,茂迁有无,万国作乂。”根据汉唐以来学者的注释,这是描述大禹治水,当时大禹劝勉“万国”之间资源流动,并用竹筐等器物将贡赋整合起来。(6)王先谦:《汉书补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565页。《尚书·禹贡》言,当时九州五服,或赋“纳总”,或“纳铚” “纳秸服”以及粟和米,即远近不同的部族提供从人力、器物、粮食等不同等级义务的资源。结合考古和文献可以判断,当时大规模的治水工程加大了众多小共同体之间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整合力度。夏后氏部族通过主导公共工程,不但增强了对资源的汲取能力,也产生了更复杂的组织分工和原始官僚管理等机制。中国最早的国家诞生,已经呼之欲出。

此一时期“万国林立”,朱熹说“执玉帛者万国”,“当时所谓国者,如今溪、洞之类。如五六十家,或百十家,各立个长,自为一处,都来朝王”。(7)黎靖德:《朱子语类》,中华书局,2004年,第1312页。朱熹以自己所处时代观察到南方的溪洞部落情形,用类似“人类学田野”的方式去解释大禹时代的情况,其实是大致无误的。以类似“人类学”视野描述当时社会的还有王船山,他指出:“自邃古以来,各君其土,各役其民,若今化外土夷之长,名为天子之守臣,而实自据为部落。”(8)王夫之:《读通鉴论》,中华书局,2020年,第457页,第920页。这也是以“化外土夷”,参照尧、舜、禹时代小共同体本位的社会。今人熟谙王国维以夏商之王为“诸侯之长”说,但“诸侯之长”说最早源自王船山:“古之诸侯,虽至小弱,然皆上古以来世有其土,不以天子之革命为废兴,非大无道,弗能灭也。新王受命,虽有特建之国,亦必视此而不容独异。故天子者,亦诸侯之长耳。”(9)王夫之:《读通鉴论》,中华书局,2020年,第457页,第920页。按照此说,夏商之时天子仍为“诸侯”联盟的盟主而已,遍地分布的各“诸侯”,其高度发育者应该已经演化为原始国家方国,演化中等者或为复杂酋邦水平的部族,其组织简单者应当就是朱子所描述“五六十家” “百十家”的扁平小共同体而已。这些小共同体或称“诸侯”,或称“国”,但其中绝大部分显然没有达到原始国家的门槛。但无论如何,大禹开创的夏王朝,都是以这些遍地开花的“国”之拥护作为前提和基础的。

体现在考古材料上,便是龙山文化时期遍布中原各地的古城、聚落,以及远至长江流域沿线的宝墩、三星堆、石家河、良渚等古城、聚落的多元分布。在陕北有石峁、芦山峁等龙山石城,在中原有淮阳平粮台、登封王城岗、襄汾陶寺、新密古城寨、新密新砦、博爱县西金城、温县徐堡、辉县孟庄、郾城郝家台、安阳后岗、山东章丘城子崖、邹平丁公、淄博田旺、寿光边线王城、日照丹土村、阳谷景阳冈、皇姑冢、王家庄古城、滕州龙山古城、费县防城等,在山东茌平和东阿县附近还有5座龙山古城。目前,在黄河流域已经发现了数十座龙山古城,这些遍地分布的史前古城,展现了国家起源前夜“万国林立”时代的社会面貌。(10)任式楠:《中国史前城址考察》,《考古》1998年1期。考古学者认为,龙山时期城墙的功能应当视为当时社会对抗性竞争的产物。(11)Li Liu and Xingcan Chen, “Sociopolitical Change from Neolithic to Bronze Age China,” Miriam T.Stark,eds.,Archaeology of Asia,Blackwell Publishing,2006,p.162.

(二)

大禹所开创的夏王朝,作为傅斯年所说“夷夏-东西”联盟的“万国”盟主,将东部、西部集团下的各小共同体整合了起来。一方面,通过治水等公共工程活动强化了组织结构和资源整合,以至于中国最早的国家不是出现在礼仪、器物更加发达的山东、晋南龙山文化,而是出现在更为简单的伊洛龙山文化,(12)刘莉:《中国新石器时代:迈向早期国家之路》,陈星灿等译,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230-231页。这是夏王朝诞生“文”的一面。另一方面,在遍地古城对抗战火纷飞中崛起,通过征伐三苗、有扈等部族的军事活动,扩大了直属的领土、人口规模、资源,提高了军事威慑的声誉,这是其“武”的一面。通常来说,战争“武”的这一面对于促进国家的诞生尤其重要。从二里头、东下冯文化的考古材料来看,夏人拥有青铜戈、铜箭镞、铜斧钺等在当时最先进的战争技术,并有手推车等可用于运输后勤物资。(13)李竞恒:《干戈之影:商代的战争观念、武装者与武器装备研究》,四川师范大学电子出版社,2011年,第56-57页。夏人在“一文一武”机制的配合下,天下诸侯来朝,形成了早期国家的制度,以至于能诛杀迟到的防风氏首领。

大禹征伐三苗之事,见于《墨子·兼爱下》引《禹誓》:“禹曰:‘济济有众,咸听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称乱,蠢兹有苗,用天之罚。若予既率而群对诸群,以征有苗。’”此“群对诸群”,孙诒让读为“群封诸君”,“言众邦国诸君也”,即大禹率领众多效力于夏后氏的“诸侯”联军武力,对三苗展开战争。《墨子·非攻下》又云“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高阳乃命玄宫,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电诱袛,有神人面鸟身,若瑾以侍, 搤矢有苗之祥。苗师大乱,后乃遂几。”(14)孙诒让:《墨子间诂》上册,中华书局,2009年,第121页、第146-147页。据此说,大禹征伐三苗还使用了宗教信仰的动员力量,一系列的战争最终导致三苗各部族的衰微。帮助大禹的人面鸟身之神,孙庆伟先生认为是东夷句芒,这实际上是夷夏联盟与三苗集团斗争的历史,“在与三苗的激战中,皋陶之族以某种方式祈求本族神句芒莅临上空,助其一臂之力”。大禹领导夷夏联盟战胜三苗的结果,便是各类句芒类神鸟玉器在石家河遗址中的勃兴(15)孙庆伟:《鼏宅禹迹:夏代信史的考古学重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第420-428页。。

大禹对三苗集团的征伐,既见之于长江中游的石家河文化变迁,也见于最新的考古发现。2019年5月,在湖北随州枣树林墓地M169出土的一套曾国编钟,记载了曾国祖先南宫括受封经营南土的历史。其铭文云:“率禹之堵,有此南洍”(16)郭长江,李晓杨,等:《嬭加编钟铭文的初步释读》,《江汉考古》2019年第3期。。“禹之堵”意为大禹所经过的轨迹,此南土“禹迹”便是大禹征伐三苗,一路自北向南由随枣走廊入长江中游的征服路线,给古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周人分封南土诸侯,仍以此作为记忆的标志性事件。夷夏联盟对三苗集团的战争,巩固了大禹领导的政治秩序,增强了夏后氏对联盟中各邦国的支配性力量。

除伐三苗的战争外,大禹还展开了对有扈氏的战争。《墨子·明鬼下》引《禹誓》描述了夏和有扈战争前,大禹对军队进行的动员。传世本《尚书·甘誓》的《序》解释此一段战前动员文字是禹的儿子启所作。儒家、墨家所用传本不同,有学者认为墨子错将三苗当作了伐有扈。(17)詹子庆:《夏史与夏代文明》,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102页。孙诒让考证认为,“禹、启皆有伐扈之事”(18)孙诒让:《墨子间诂》上册,中华书局,2009年,第240页。,调和二说,显得更为合理。段渝先生认为,有扈与夏为同姓,本应是夏建构王朝的一个重要层级,但因为破坏了宗教礼仪和政治秩序方面的原因,而遭受了大禹的讨伐。(19)段渝:《大禹史传与文明的演化》,《天府新论》2017年第6期。有扈氏作为夏同姓,一旦违背大禹所主导的政治、礼仪秩序便遭受惩罚,这和《禹誓》战前动员不用命戮于社的告诫如出一辙,显示了大禹时原始国家作为强制执行手段的制度化已初见端倪。《左传·昭公六年》记载夏代有《禹刑》,《昭公十四年》引《夏书》有“昏、墨、贼、杀”的内容。由此可知,大禹时奠定的制度雏形正是《禹刑》,对违反制度者,可以判处“杀”刑。

此种制度化的强制手段,也见于诛杀防风氏首领之事。此事最早见于《国语·鲁语下》:“昔禹致会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同样内容,也见于《史记·孔子世家》。文中所谓“群神”,其实就是“执玉帛者万国”的各方国、部族首领,大禹作为夷夏集团盟主,以制度化的征召方式将集团下各小共同体首领召集一处会盟,而未能准时赴会的东夷防风氏部族君长,竟然被大禹按照制度处死。可见,当时天下盟主已经拥有了对盟下君长一定制度化、强制性的权力。《禹刑》中的此种强制权,可能是军事指挥权的延伸,对违规者采用军法。

防风氏之所在,董楚平先生据《淮南子·汜论》高诱注“封于太山,禅于会稽”,“会稽在太山下”等记载,考证指出此“会稽”是在今山东泰山附近。防风氏作为风姓,为山东土著,大禹正是在泰山附近诛杀了防风首领。(20)董楚平:《〈国语〉“防风氏”笺证》,《历史研究》1993年第5期。泰山是东夷各族的神山,大禹作为夷夏联盟首领,在山东“夷”的区域和宗教圣山诛杀东夷君长,既是当时公共制度形成的产物,也是对东部地区各君长、族团在宗教和政治上的立威。禹死后盟主之位没有传给夷夏联盟的东部首领伯益,而是以“父死子继”的方式继续由西部夏后氏君长担任,与此宗教(致会群神)加政治立威的遗产也是有一定关系的。

(三)

在征伐、盟会之际,大禹也开创了当时“天下”通用的早期礼乐制度,并扶持一系列同姓封国,以拱卫中心的夏后氏。在礼乐制度方面,大禹铸造九鼎,作为“执玉帛者万国”盟主的法统标志。从考古资料来看,大禹前后的龙山遗存中即出现了作为宗教和政治礼仪象征的铜礼器,如陶寺曾出土铜容器口沿残片,王城岗出土过铜鬶残片,新砦出土过铜鬶或盉的流部残片(21)方辉:《论我国早期国家阶段青铜礼器系统的形成》,《文史哲》2010年第1期。。在二里头遗址中,则出土了鼎、斝、盉、爵在内的一系列青铜器,尤其是青铜鼎,高20厘米,沿上立双环直耳,空心四棱锥状足,装饰网格纹饰,显示了早期铜鼎的形制。(22)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考古研究所二里头工作队:《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发现新的铜器》,《考古》1991年第12期。此外,二里头还有陶方鼎,应当也是对青铜方鼎的模拟。(23)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考古研究所:《偃师二里头:1959—1978年考古发掘报告》,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年,第209页。文献中记载大禹铸九鼎之说,符合考古材料所见的历史背景。

《左传·宣公三年》载楚人问鼎之轻重,王孙满回答:“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史记·封禅书》亦云:“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根据此说,大禹铸九鼎是因为能控制远方各方国、部族的资源,以“贡金”的方式贡献给夏后盟主而铸造。大禹将各地小共同体信仰中的“百物”铸造在鼎上,是通过宗教礼仪将地方-封建性知识整合为“天下”的知识。顾颉刚有一著名论断怀疑大禹是鼎上的龙或蜥蜴一类动物(24)顾颉刚:《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古史辨》第一册,海南出版社,2005年,第78页。,实际上从大禹到历代夏王,与龙、蛇类信仰的关系极其密切(25)李竞恒:《早期中国的龙凤文化》,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5-39页。,大禹具有龙蛇之类的神格,本不足为怪。夏禹铸鼎有各地“百物”和夏人的龙蛇,正是在宗教礼仪和文化上整合地方与中心的一种实践。

又如二里头式的夏人玉牙璋,也是夏禹推行天下共同礼仪的一项代表。此种礼器,清代学者吴大澂称为牙璋,也有现代学者认为应当称为玄圭,其流行时期主要是龙山晚期到二里头文化二至四期。其分布除了中原各地以外,还分布于东至山东,西到甘肃,北至陕北,南到四川、湖北甚至广东、香港、越南北部。(26)许宏:《最早的中国》,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219-221页。对于此种现象,有学者认为牙璋最早源出山东(27)杨伯达:《牙璋述要》,《故宫博物院院刊》1994年第3期。,或认为最早是源出古蜀三星堆(28)林向:《蜀与夏:从考古新发现看蜀与夏的关系》,《中华文化论坛》1998年第4期;彭长林:《越南北部牙璋研究》,《华夏考古》2015年第1期。,但结合二里头陶盉和诸多文化元素比较来看,此种牙璋最大可能的起源地便是夏的中原地区,伴随大禹奠定的礼乐和政治秩序向周边扩散,“实际上揭示了夏王朝的建立”(29)孙庆伟:《鼏宅禹迹:夏代信史的考古学重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第429-438页。。除牙璋以外,二里头重要礼器如陶盉、鬶、爵、绿松石兽面铜牌等都呈现向四周的扩散和分布,显现出中原王朝和周边政治团体之间的政治结盟。(30)赵海涛,许宏:《中华文明总进程的核心与引领者:二里头文化的历史位置》,《南方文物》2019年第2期。这些以二里头式礼制标准器向周边扩散的迹象,显示了早在公元前二千纪前叶的二里头时代,“中国”的轮廓已显现出其最早雏形。(31)许宏:《何以中国:公元前2000年的中原图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147页。这就意味着,在大禹所主导的四方万国的联盟秩序建构中,除了征伐以外,礼乐制度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通过不断向周边输出政治文化中心的标准礼器、礼乐等形制、典章,对于夏朝天下治理具有重要的意义。

(四)

大禹以治水的公共工程服务、武力的军事征伐、礼乐的典章输出等综合手段,文武结合,构建起中国最早的“天下”治理秩序。这一秩序,既有一统的一面,也有尊重和保护地方小共同体的一面。在此秩序下,夏人当然是首先扶持、倚靠同姓邦国不断壮大和发展,这些同姓之邦在后来的少康中兴事件中对于夏朝的复兴起到了重要作用。目前来看,有有扈氏,《淮南子·齐俗》高诱注认为有扈是“夏启之庶兄”所建。从大禹、启父子都征伐有扈的情况看,“庶兄”之说不太可信,但有扈是夏人分支,则是无疑的。从《史记·夏本纪》看,比较著名的有斟寻氏、斟戈氏(亦作“斟灌氏”),另外有彤城氏、有男氏、褒氏、费氏、杞氏、缯氏、辛氏、冥氏。

当然,除依靠同姓之外,夏朝也更多是将异姓诸邦整合进自己的天下秩序,出现了三代封建的萌芽。晁福林先生认为,夏朝已经出现了同姓、异姓封建的萌芽。而异姓邦族经过封建,建立起效忠的封建义务,对于夏朝的治理具有重要的意义。“经过封建的氏族是夏王朝统治的基础,许多氏族担负着夏王朝所委派的任务”,如羲氏、和氏为夏朝观天象制定历法,周族为夏主持农官,封父部落为夏造良弓,商族为夏水官。“这个联盟由夏实行封建而形成,受夏之封者,便与夏王朝保持着一定的关系,也受到夏王朝的保护。”(32)晁福林:《夏商西周的社会变迁》,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37-238页。

大禹创造的天下治理秩序中,各地方封建的方国、部族既履行对王朝的义务,也享有受到王朝保护的权利,这是开创了华夏“三代”之治的核心部分。对于各地方的方国、部族,在履行纳贡、军事服务等封建义务之外,夏朝对其内政、习俗并不加以干预,而是尊重各地方的礼俗,甚至将各地的“百物”铸造在王朝的九鼎之上,显现出“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多元气象。大禹本人便是尊重和践行此王道的典范。《吕氏春秋·慎大》云:“禹之裸国,裸入衣出”;《战国策·赵策二》:“禹袒入裸国”;《淮南子·道应》:“禹之裸国,解衣而入,衣带而出”;《风俗通》佚文云:“禹入裸国,欣起而解裳。俗说禹治水,乃播入裸国。君子入俗,不改其恒,于是欣焉而解裳也。”(33)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 (下),中华书局,2010年,第607页。大量文献都记载,大禹时期有一些方国、部族有裸身的地方性习俗,大禹到了这些方国,也尊重当地礼俗而裸身,而不是粗暴武断地侮辱或干涉当地的文化、礼俗,此所谓“君子入俗,不改其恒”,高度尊重各地方性的文化、礼仪、习俗,允许其高度自治,这正是三代时期天子公天下的体现。

当时各方国、部族在履行了封建义务之外,其地方性制度、文化都得到了很好的延续和发育。如当时的商部落,据《诗经·商颂·长发》“相土烈烈,海外有载”,郑笺云“入为王官之伯”,即当时商族酋长虽担任夏朝的“伯”,履行封建义务,但更多的是自治,从事“海外有载”的各类经营性活动。同时期的周族首领不窟,根据《史记·周本纪》记载,他虽然担任夏的农官,但也能自由地选择“去稷不务”,而不必担心夏朝的惩处,可见有高度的自治权。类似地,西南的古蜀国虽然在礼制上一直坚守用夏朝的牙璋、陶盉、绿松石兽面牌,但政治上基本是完全自治的,文化上则独立发展出一套独特的地方性礼俗。夏朝时与商、周等部族并存,夏、商、周既具有朝代的含义,更是平行并存的各邦国,清华简《子产》将夏、商、周称为“三邦”(34)李学勤:《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 (陆),中西书局,2016年,第138页。,其实夏朝和各方国之间便是这种平行的国与国之关系,各国、各部族小共同体具有极高的自治权。

禹高度尊重各地方小共同体的自治,因此也得到了“诸侯”的拥护,其遗泽正是开创夏朝的重要基础。《史记·夏本纪》云:“及禹崩,虽授益,益之佐禹日浅,天下未洽,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启,曰:‘吾君帝禹之子也’。”《孟子·万章上》云:“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大禹治理天下,对于各方国、部族不但要提供公共工程如治水的保护,以及军事上的保护,还要提供当时习惯法的司法服务。此种以大人领主作为司法调解的活动,广泛见于早期的法律史实践。(35)李竞恒:《试论周礼与习惯法》,《天府新论》2017年第6期。大禹显然经常为这些“执玉帛者万国”提供司法诉讼的正义和调解服务,因此夏朝在这方面的口碑极佳,以至于禹死后“万国”仍然继续寻求其子启的司法服务。夏朝提供的司法服务,也是尊重各地方性的习惯法,其精神应当和“禹袒入裸国”是一脉相承的,而不是以自己的一套标准武断地裁决。

提供各种公共服务,整合各地方性的资源和文化,但又尊重地方的自治和地方性的知识、礼俗。这一系列践行,正是夏朝治理“执玉帛者万国”时代的重要技巧,将“满天星斗”的画面初步抟成“天下”的秩序,为“三代”之治开创了良好的开端。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大禹是中国文明史的里程碑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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