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文军
《资本论》及其手稿不仅揭示了马克思生活时代的“社会经济规律”,还影响着当代社会。《资本论》及其手稿是马克思留于后世最为宝贵的理论资源。国内学者围绕《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究主要呈现出三条独具特色的进路:第一条进路是借助于现象学“面向事情本身”的口号,遵循现象学还原的方法和模式来研讨《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相关理论,并形成了历史现象学、生产关系现象学、人的存在的现象学和资本现象学四种现象学的解读模式。第二条进路是文本学解释。这一解读模式主要围绕文献还原与版本考证、文本研究与概念梳理、思想阐释与理论建构并展开。第三条进路是历史化的解读。这一诠释路向抓住了“现代社会”这一关键,并对其展开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继而科学剖析了它的内部结构、运行机理和历史趋向。
“现象学已经发展了很长时间,其信徒在黑格尔和克尔凯郭尔的著作中,当然也在马克思、尼采和弗洛伊德的著作中,到处都重新找到了现象学。”(1)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页。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现象学与马克思主义的“学术对话”(或马克思主义的现象学解读)也成为研究的一种新趋向。在这一背景之下,学界有部分学者力主要借助于现象学“面向事情本身”的口号,遵循现象学还原的方法和模式来对《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相关理论展开研讨。
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建立了一种“新的科学”,即关于“‘社会构成’的历史科学”(2)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251-253页。。自20世纪末以来,张一兵教授就一直力主“回到马克思”,以确证“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并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展开了历史现象学的全面剖解。其中,《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是马克思在狭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认识论的基础上建立的“历史现象学”。为了展开对资本主义的现象学批判,马克思 “一层一层去掉现象,使本质表现出来”(3)张一兵:《科学的批判的历史现象学——马克思经济哲学的本质》,《学术月刊》1999年第9期。。具体说来,资本主义现实生活所呈现的是一个物化和颠倒的世界,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大量具体表象”的研究再次关注到了这种颠倒和异化的复杂情形,并提倡要以狭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来透视颠倒的假象和异化的情形,要以“非直观和非现成的批判性现象学”来祛除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继而呈现出资本主义的真实面貌。到了《资本论》中,马克思的历史现象学日臻成熟,“马克思的历史现象学批判是与他对资本主义三大拜物教的证伪分析直接联系在一起的。”(4)张一兵:《〈资本论〉:一种历史现象学的成熟表述》,《社会科学战线》1999年第3期。通过对“倒立跳舞的桌子与商品拜物教”“一般社会财富与货币拜物教”“能生钱的钱与资本拜物教”的批判性分析,马克思揭开了“商品形式”的神秘面纱:“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5)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9页。至此,资本主义的多重颠倒和虚伪面貌都历史地、本真地呈现出来。
在思维方式层面,马克思承继了黑格尔的衣钵。在积极扬弃黑格尔哲学现象学的基础上,马克思洞悉到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的本质规定。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语境中,“经济范畴”的规定性具体表现为形式规定、物质规定和本质规定。虽然“经济范畴”始终要以特定的“物质存在”为“载体”,但终究“只不过是生产的社会关系的理论表现”。(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2页。然而,这种社会关系的“本质规定”由于采取了“物质存在”的形式,就立马显现为各种“物象”。由此,每一“物象”的存在和“形式规定”都裹缚在“关系性”存在和本质规定之上,继而产生一种“遮蔽”甚至是“颠倒”的作用。王峰明指出,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通过对经济运动过程与结果的分析深度阐释了这种“遮蔽”与“颠倒”: “经济存在和运动中人的属性表现为物的属性, 人的关系表现为物的关系, 人的能力表现为物的能力,价值关系特别是资本关系的各种‘形式规定’造成了对本质关系和‘本质规定’的遮蔽和颠倒。”(7)王峰明:《经济范畴规定性的哲学辨析》,《教学与研究》2006年第7期。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通过对商品、价值、货币、劳动与资本等经济范畴的层层剖析,确证了这些经济范畴中蕴藏着的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将“现象”与“本质”区别开来,并力求透过表象把握本质,这是马克思的一贯做法。因循从“形式规定”深入“本质规定”,从现象层面深入内在本质,从“物质存在”深入“关系存在”的路径,马克思洞悉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规律。王代月认为,马克思的理论就是一种“生产关系现象学”(或“经济现象学”),即“探讨作为现实事物‘本质’的‘生产关系’或‘经济关系’的各种表现形式及其内在联系和发展规律的学说”(8)王峰明:《经济范畴与“形式规定”——马克思经济学本质观的哲学基础和当代价值》,《天津社会科学》2014年第2期。。生产关系可谓是马克思“经济现象学”进行“还原”之后的“剩余”,它构成了诸多经济范畴和现象的本质。这种“生产关系现象学”旨在“祛蔽”和“祛魅”,以回到生产关系本身。只有如此,方能科学揭示社会经济运行的机制与规律。(9)王代月:《〈资本论〉中的生产关系现象学研究》,《教学与研究》2012年第1期。
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到海德格尔的实存主义现象学的发展理路来看,马克思是深谙现象学之道的。在马克思的语境之中,强调“回到事情本身”就是回到那些被“意识形态”所遮蔽和扭曲的“历史真相”中去,藉此“恢复人的存在的本真性(此乃大写的‘真理’的诞生)”。(10)何中华:《论作为人的存在的现象学叙事的〈资本论〉》,《学习与探索》2014年第5期。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通过“商品—货币—资本”和“价值—剩余价值”的现象学展现路径有效地承接并延伸了《巴黎手稿》的问题,即揭示“人的命运如何”“人是怎样被异化的”“剩余价值不过是人的劳动异化展开了的历史形式”。在这一分析过程中,马克思既全面剖解了剩余价值的秘密,也深刻回应了资本及其逻辑使人的世界向物的世界沉沦的因由。资本作为一种“经济权力”涌动在社会经济生活当中,主宰着世间的一切,人们为资本而生、为资本而动、为资本而亡。然而,这种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它必须成为起点又成为终点”(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9页。。既作为“起点”又作为“终点”的资本,“只能表征为以自我扬弃的方式完成自身的历史使命”(12)何中华:《论作为人的存在的现象学叙事的〈资本论〉》,《学习与探索》2014年第5期。。只有资本主义的深层根基——资本——得以扬弃,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才能不攻自破,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所充当的“先行有效的偏见”及其“主体性的内核在场”才得以瓦解。以回到事物本身,“让‘事情本身’自我绽现,正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贯彻的典型的叙事方式。”(13)何中华:《论作为人的存在的现象学叙事的〈资本论〉》,《学习与探索》2014年第5期。
马克思的“两大发现”,即历史唯物主义和剩余价值学说,分别要解答人类社会的“历史之谜”和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之谜”。白刚指出,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回应“历史之谜”的关键在于解答“资本之谜”,而要破解“资本之谜”就要“面向资本本身”——回到资本的现实生活关系——对资本进行“现象学”的揭示和显现。马克思通过“剥离(还原)现象(假象)而逐步呈现事物的真实本质”(14)白刚:《资本现象学——论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问题》,《哲学研究》2010年第4期。,资本的本质蕴含就是在这一方法之下得以敞显的。在对资本的三维向度——物的维度、过程维度和关系维度——的批判性分析中,马克思指认了“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15)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22页。。在此意义上,“《资本论》实质上就是把附加在资本身上的各种‘真实’的假象一点点剥离开来的过程:马克思首先建立了决定商品世界的抽象关系(例如商品、交换价格、货币、工资、利润),并从这些抽象关系回到资本主义完全发展的内容(将导致资本主义灭亡的资本主义世界的结构倾向)。”(16)白刚:《政治经济学批判与资本现象学——〈资本论〉的哲学革命》,《学习与探索》2013年第2期。因此,白刚认为,从现象学视角出发,可以判定《资本论》所要关注和研究的恰是“资本本质的自我显现过程”,它就是“资本现象学”。(17)白刚:《政治经济学批判与资本现象学——〈资本论〉的哲学革命》,《学习与探索》2013年第2期。正是在“资本现象学”中,《资本论》的理论任务得以明晰:一方面,要反对“主体性资本”,以破除“抽象的统治”;另一方面,要反对“实证主义”,以破除普遍永恒资本的“幻象”。(18)白刚:《资本现象学——论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问题》,《哲学研究》2010年第4期。可见,在对待资本和思考资本问题时,马克思是根本异质于古典经济学和古典哲学的,这种异质性的体现就是“资本现象学”。
马克思的理论研究一直致力于“面向事情本身”,以让“事情”的最本真的面貌自我地呈现,并认为,“只要这样按照事物的真实面目及其产生情况来理解事物,任何深奥的哲学问题……都可以十分简单地归结为某种经验的事实。”(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8页。秉承现象学的基本精神来解读《资本论》,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模式。就学界关于《资本论》的现象学解读状况来说,“历史现象学”的解读模式是现象学与唯物史观的一种结合,它在历史视域中展示了社会的真实状况。需要注意的是,“历史现象学”的解读模式并不是要求我们回到《资本论》中以现象学的视角来看“历史”,而是主张通过“历史地”考察资本主义的诸多现象而透析其本质与规律、展现其历史与逻辑。“人的存在的现象学”旨在揭示《资本论》的“存在之问”,它通过现象学的方法来展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下人的存在境遇,并尽力让人本真地存在。这是符合马克思的学术旨趣的。“资本现象学”致力于展示马克思的“资本之思”,通过对资本的层层剖解回应人类的“历史之谜”。但以“现象学”之名来诠释资本,让资本本真地显现,这种提法值得商榷。因为资本所“本真地显现”的恰是“社会关系”(更确切地说是“生产关系”)。因此,“生产关系现象学”的解读是《资本论》与现象学结合的合理的解读模式。从历史、存在论和资本视角展开分析,所要透视的无不是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密切相连的生产关系。
自马克思主义被引入中国以来,国内马克思主义研究历经了从“译介”到“研究”的过程。“只有深入马克思文本内部进行的条分缕析和细致解读,方可堪称对马克思思想的内部反思。”(20)杨洪源:《文本学视野下的〈资本论〉思想世界》,《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19年第5期。随着研究过程的深入,“走进马克思”“回到马克思”“走近马克思”“重读马克思”的提法日渐成为一种潮流,对《资本论》文本世界的诠释也成为一种研究的新思路。
对《资本论》的研究,文本是基本“凭据”。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EGA2)的编辑出版,(21)随着MEGA2中专门刊出“《资本论》及其手稿卷”15卷23册的第二部分业已出齐,再加上其第三部分“书信卷”第8-35卷大量涉及《资本论》的通信,以及第四部分“笔记卷”第2-9卷所刊布的作为《资本论》准备材料的四个笔记等文献,马克思准备、写作、修改和整理这一著述的曲折过程将不断被完整地再现出来。参见聂锦芳:《〈资本论〉再研究:文献、思想与当代性》,《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3年第6期。为《资本论》的文本学诠释开辟了新的学术空间。在聂锦芳看来,《资本论》的文献不单是我们常见或熟知的《资本论》三卷本,而有一个与之相关的“文本群”。《资本论》的文献构成分别由“笔记”(MEGA2第四部分第2-9卷所涉及的“巴黎笔记”“布鲁塞尔笔记”“曼彻斯特笔记”“伦敦笔记”“危机笔记”)、“初稿”(从1844年到1867年《资本论》问世这段时间的所有草稿,包括“1844年手稿”“1857—1858年手稿”“1858—1861年手稿”“1862—1863年手稿”“1863—1867年手稿”)和“整理、修改稿”(MEGA2第二部分第5-15卷所刊出的全部修改整理稿)。(22)聂锦芳:《〈资本论〉再研究:文献、思想与当代性》,《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3年第6期。王辅民较早地开展了《剩余价值理论》编辑出版的历史与版本的比较工作。通过恩格斯对《剩余价值理论》手稿的初步整理阐明了恩格斯的重要贡献,并通过对“考茨基版”“苏联《全集》版”和“新国际版”的对比分析,介绍了这些版本的基本状况,回应了围绕这些版本所展开的理论争辩,呈现了这些版本的理论问题。(23)王辅民:《〈剩余价值理论〉编辑出版的历史与版本比较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87年第5期。汤在新通过对《资本论》第1卷“德文第1版”“德文第2版”“法文版”“德文第3版”“英文版”和“德文第4版”的文本比较,深入分析了各个版本的特点以及相关的结构变动(“《工资》独立成篇”<“德文第2版”>和“《原始积累》独立成篇”<“法文版”>)的重大理论意义。(24)汤在新:《〈资本论〉第1卷几种版本对结构的调整》,《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4期。徐洋撰文介绍了MEGA2第二部分的主要内容和学术价值。徐洋研究发现,MEGA2 第二部分具有五大特征,即“全部发表”“用原文发表”“按原貌发表”“还原历史”和“配上详尽资料”。(25)徐洋:《试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EGA2)第二部分的主要内容和学术价值》,《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5期。MEGA2 第二部分的概貌包括三种文本类型,即“马克思为《资本论》撰写的手稿”“马克思生前已出版的著作”和“恩格斯修订《资本论》第1卷时所做的修改和整理《资本论》第2、第3卷遗稿时产生的编辑稿、编辑文稿各刊印稿”。(26)徐洋:《试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EGA2)第二部分的主要内容和学术价值》,《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5期。这些文本为《资本论》的研究提供了新材料、新思路、新成果和新课题。鲁克俭从“注释”考察了MEGA2中《资本论》相关卷次的编辑工作,通过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44卷(即《资本论》2004年版第1卷)与MEGA2/II/10注释的比较,发现中文第二版中存在诸多问题。通过对MEGA2/Ⅱ/13和MEGA2/Ⅱ/15与中文第二版第45卷和第46卷注释的比较,“发现其存在的问题比第44卷更为严重, 而且错误连连”(27)鲁克俭:《从“注释”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资本论〉的编辑工作》,《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文献还原与版本考证对研究者的“语言关”有着较高的要求,同时还要求研究者熟悉马克思思想史和文本考证的方式方法。这部分研究成果几经推敲、反复研磨,为《资本论》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文本资料。
借助已经出版的《资本论》相关文献展开理论研究并梳理马克思经济学的相关概念,是目前学界研究的重点领域,这些研究或是根据MEGA2,或是依靠《资本论》及其手稿的中文版而展开。这一研究范式主要集中于对经济范畴的文本剖解。就商品范畴来说,《资本论》中与商品相关的概念有诸多形式,既有“商品一般”,又有“简单商品”,还有“资本主义商品”。无论哪种商品形式,都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即它是“社会分工和私有制度、生产的社会性和占有的私人性、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价值)、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简单劳动和复杂劳动、私人劳动和社会劳动、自然形式和价值形式、个人过程和社会过程之间的矛盾”(28)付文军:《商品、商品经济与商品拜物教——兼评〈资本论〉的一条理论线索》,《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就货币来说,马克思通过对货币基本职能(价值尺度、交换和流通手段、贮藏、支付和世界货币)的展示而呈现了“货币发展的历史”与“货币概念的逻辑”。(29)蔡玲:《〈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货币概念》,《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2018年第1期。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货币的形象也得以展露,即,作为旧社会形态破坏者的“魔鬼形象”,作为一般财富和社会权力代表的“上帝形象”和作为普遍交换和普遍卖淫的“妓女形象”。(30)黄世权:《论〈资本论〉中的货币形象》,《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就资本来说,它是“现代社会一切现象的起因、动力和内在灵魂”(31)俞吾金:《资本诠释学——马克思考察、批判现代社会的独特路径》,《哲学研究》2007年第1期。。资本是主体形而上学、异化劳动、经济权力和生产关系得以建构的根源所在。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资本演化为一股社会力量、一个过程范畴、一种阶级属性和一种价值形式,其本质却是一种为“物”所中介的社会关系。就分工来说,马克思虽未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专论”分工,却依然在基本的经济范畴中将分工提至“政治经济学一切范畴的范畴”的高度,并严格区分了“社会内部的分工”和“工厂内部的分工”两种形式对社会经济的重大作用。(32)王虎学:《〈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分工”思想》,《学习与探索》2016年第8期。就空间来说,《资本论》为世人呈现了生产空间、流通空间和土地空间三种形式。马克思的空间理论中潜藏着生产关系和财产关系的矛盾。同时,《资本论》的空间理论蕴含着“时空转化原理”“不平衡空间发展原理—空间危机理论”和“商品交换的空间流通”三大原理。(33)林承园:《〈资本论〉空间理论探析》,《政治经济学评论》2019年第5期。当然,在马克思的文本中梳理相关经济范畴,要明确马克思著书立说的对象始终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与之相关的生产和交换关系,任何经济范畴都不过是这种生产的社会关系的理论表现而已。无论是商品、货币、资本、分工,还是时间和空间等,都映现着资本逻辑宰制之下的社会关系。
概念梳理是一种较为精细化的研究方式,而思想阐释和理论建构则更加侧重整体,是一种立足于《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总体性诠释。从学界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对《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思想诠释和理论建构主要集中在唯物史观和辩证法层面。具体而言,学界对《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思想阐释主要围绕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生态学、经济危机理论和政治哲学等话题展开。就《资本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来说,“运用论”“证成论”和“建构论”是三种极具代表性的观点。但无论持何种观点,学者们都认为,《资本论》及其手稿与唯物史观密切相连,二者互相拱卫、共同发展。就《资本论》及其手稿与辩证法的关系来说,刘森林从存在论、方法论、实践论诸层面论证了《资本论》辩证法的“开放性”问题,并认为正是在此意义上,才使得马克思的辩证法不致遭受固定、僵化、机械、模式化的“形而上学”的指责。(34)刘森林:《〈资本论〉辩证法的开放性》,《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张梧则指出,马克思深入“资本运动的实体性内容”当中,发现了资本逻辑与黑格尔辩证法的“结构相似性”,并在《资本论》中完成了“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重构”。(35)张梧:《〈资本论〉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透视与重构》,《哲学研究》2019年第4期。就《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生态学抽绎来说,朱炳元从“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资本主义制度对生态的影响”“共产主义的生态问题”四个方面全面陈述了蕴藏在《资本论》中的生态思想。(36)朱炳元:《关于〈资本论〉中的生态思想》,《马克思主义研究》2009年第1期。鲁品越则从生态哲学角度阐释了《资本论》的思想,认为《资本论》是在分析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基础上产生的“生态系统的哲学”,其生态哲学以“劳动的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统一”为基础,以“吮吸生态‘自然力’的资本逻辑的正反馈循环圈”为中心,以“资本逻辑的时空展现对生态逻辑循环圈的撕裂”为基本机制。此外,在《资本论》的生态哲学中还隐含着“通过市场建立循环经济”和“可持续发展”思想的萌芽。(37)鲁品越:《〈资本论〉的生态哲学思想研究》,《学习与探索》2015年第1期。就《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经济危机理论来说,裴小革梳理了《资本论》中的经济危机理论体系,通过对经济危机理论的生产过程理论体系、流通过程理论体系和总过程理论体系的深入研究,确证了马克思经济危机理论的科学性及其当代意义。(38)裴小革:《论〈资本论〉的经济危机理论体系》,《经济学动态》2013年第9期。就《资本论》及其手稿与政治哲学的关系来说,郗戈根据“政治”与“政治哲学”的不同界定而确证了《资本论》呈现出“大写的政治哲学”和“元政治哲学”的双重维度。(39)郗戈:《〈资本论〉的政治哲学意蕴》,《哲学研究》2018年第11期。此外,学界还围绕《资本论》及其手稿的道德哲学、技术批判、经济运行、逻辑与历史的统一、研究方式和叙事方式等问题展开了行之有效的研究。
上述研究工作在一定意义上也可视为对话工作。事实上,作者与读者(研究者)对《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究,只能借助“文本”展开对话,通过作品(文本)展开交流。因此,在研究中,必须充分“考察作者、作品与世界的关系”(40)张立波:《阅读、书写和历史意识:对马克思的多重表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页。。《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文本学研读旨在全面、准确地呈现出马克思的思想全貌。“走进/回到/走近/重读马克思”都旨在完成这一任务。然而,读者(研究者)与作者、文本之间的“鸿沟”势难抹平。“文本”或“作品”的意义是由作者赋予的,它既是对作者生存际遇的记述,又是对作者著述立场的呈现,读者(研究者)几乎不可能“身临其境”或“感同身受”。加之《资本论》文稿的复杂性(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的性质)和研究者主观性的影响,研究者不可能百分百还原文本的原貌与思想。但是,文本学诠释毕竟是继承和发展马克思主义不可或缺的重要途径,它不仅有助于准确理解马克思的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围绕文本研究展开的争论本身,也是马克思思想在当代的展开和现实关切。因此,在对马克思的文本诠释中,一方面,要选取合理的研究方式——互文式、批判性研究。在研究中,我们既要将历史插入文本,又要将文本插入历史,在研究者与文本生成的历史语境产生“视域融合”,凸显文本的真义,同时,还要有批判性思维。“在读者批评看来,即使是追求完整统一的传统文本,也不可避免地出现省略、遗漏甚至神秘,读者应有意识地去发现文本中的空白,充分体味文本中那些沉默的因素,分析空白在文本结构和技巧中的作用,用想象和理智去参与文本的创作。”(41)张立波:《阅读、书写和历史意识:对马克思的多重表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页。另一方面,要实现文本研究与现实关切之间的“联姻”。重文本轻现实或重现实轻文本的“单一”研究是不可取的。文本研究不能仅仅局限于理论阐释和梳理,还应该与现实问题对接,以实现“有理可依”。当然,打通哲学与政治经济学的“任督二脉”对全面把握《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思想也是至关重要的。
“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4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2页。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透析分析了与“工业”相关的生产方式,并展开了他对资本主义历史的言说。学者们对《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历史化阐释由此展开。这种历史化的阐释抓住了“现代社会”(资产阶级社会)这一关键,并对其展开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继而科学剖析了它的内部结构、运行机理和历史趋向。
《资本论》及其手稿所面对的是资本主义社会,所解剖的社会是当时最为发达、最为典型的英国社会,为世人呈现了一幅完整的“现代社会”图景。可以说,“现代社会”的内部结构——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雇佣关系——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得到了充分展示。邹诗鹏指出,就资本主义结构而言,劳资对立仍然是整个资本主义矛盾的基础,这一基础不会因资本主义的改良而消失,正如其固有的资本逻辑一样(43)邹诗鹏:《〈资本论〉与现代世界历史》,《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劳动和资本之间的对立是贯穿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一条重要线索,也是其重要的理论主题。可以说,资本主义社会就是以雇佣劳动为其役使对象的社会。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劳动者除了可以自由支配自身的劳动能力外一无所有,加上身处一个私有制度——“作为社会的、集体的所有制的对立物,只是在劳动资料和劳动的外部条件属于私人的地方”(44)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72页。——之中,劳动者为了生存,只能将自己的劳动力置于商品市场上进行交换。在这一交换过程中,劳动者按照劳动力价值出售了劳动力的使用价值,资本家役使劳动者生产出超过劳动力价值的剩余价值。资本家看重的也正是这一点。张雷声从经济学视角探讨了马克思对劳动与资本关系的经济学分析思路。他认为,马克思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为对象,以总体规定性方法深刻地揭示了劳资关系的对立及其中蕴藏着的内在矛盾。马克思《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劳动价值论”“剩余价值论”“资本积累论”和“资本再生产论”不仅揭示了资本和雇佣劳动之间的“交换关系”“生产关系”“分配关系”和“消费关系”,
使得资本主义制度的剥削性暴露无遗,“现代社会”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也得以被充分揭示。(45)张雷声:《〈资本论〉关于资本和雇佣劳动关系分析的整体意蕴》,《求索》2017年第9期。仰海峰则从哲学的视角阐释了《资本论》是如何从总体上探讨资本主义社会构型的。他指出,从“现象界”来看,在商品成为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财富时,商品生产与交换的普遍化推动了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全面转型,它使人们日渐陷入一个形式化、结构化的物与物的关系结构当中;从“本质界”而言,深受资本逻辑的宰制,资本主义社会演变为一个不断自我扩张的“漩涡”而将一切不停地吸纳于自身之中,继而显露出形式化和结构化的特征。当然,通过日常生活与社会结构的结构化运转,社会意识主要体现为拜物教意识。(46)仰海峰:《〈资本论〉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哲学批判》,《哲学动态》2017年第8期。对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揭示,经济学和哲学要形成合力以顺利完成任务。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规定了自己的研究任务——“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47)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0页。。这一任务的核心在于全面把握资本的运作逻辑。资本作为普照资本主义大地之光,资本逻辑也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主导逻辑。资本按照自己的面貌和逻辑塑造着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作为能够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它的唯一目标就是“增殖额”(由G到G′的转变,其中G′=G+⊿G),资本逻辑就是资本增殖的逻辑,是资本自我扩张、自我膨胀的逻辑。马拥军从列宁关于《资本论》与黑格尔逻辑学的论断出发,准确地阐释了资本逻辑的内涵,即从“资本”的角度来看,“资本的逻辑”来自“资本的逻各斯”,“资本的逻各斯”就是资本运动在历史上所遵循的“道”或“规律”,“资本逻辑学”则是这一道或规律在思维行程中的再现。(48)马拥军:《超越对“资本逻辑”的模糊理解》,《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8期。在《资本论》中,“货币转化为资本”和“资本原始积累”见证了“资本诞生的逻辑”,而“资本积累的界限”则叙述了“资本成长与衰落的逻辑”。(49)马拥军:《超越对“资本逻辑”的模糊理解》,《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8期。资本在运作过程中,充分暴露了它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5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05页,第318页。。马克思公开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我们决不否认资本中包含着矛盾这一事实。相反,我们的目的是要充分揭示这些矛盾。”(5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05页,第318页。孙正聿从存在论角度阐释《资本论》思想时指出,马克思在对货币转化为资本的分析中揭示了资本的逻辑,即“以货币为起点和终点的运动逻辑,以货币为动机和目的的运动逻辑,以货币增殖为内容的‘没有限度’和‘没有止境’的运动逻辑”(52)孙正聿:《“现实的历史”:〈资本论〉的存在论》,《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2期。。这一资本运动的逻辑既构成人类存在的“现实的历史”,又构成资本主义的“自我否定”。(53)孙正聿:《“现实的历史”:〈资本论〉的存在论》,《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2期。郗戈则认为,资本逻辑的“自我扬弃”本身作为一种“现实可能性”潜含于资本主义异化形式的内部,这种“自我扬弃”是通过“历史发展而不断展开、不断实现出来的大方向与大趋势”(54)郗戈:《资本逻辑的自我扬弃:〈资本论〉哲学的未来向度》,《学习与探索》2013年第8期。。资本逻辑的“自我扬弃”首先要依赖一定的“物质基础”,即生产力与交往的普遍发展互为前提、彼此推进。在“物质基础”不断发展和成熟的基础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的趋势也得以显明。资本逻辑在“自我扬弃”时,又发展出一系列过渡形式,即“信用制度”“股份制”“合作工厂”“垄断组织”等形式。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资本运动与资本逻辑的布展是同步的。马克思关于资本逻辑的论说充分吸收了黑格尔逻辑学的基本思想,并将否定性原则合理地运用到了政治经济学领域,从而科学地展示了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基本规律。
马克思阐释“现代社会”的内部结构与运行逻辑,目的在于揭示“此在世界”的对立与冲突,继而发现未来社会的发展趋向。在马克思的视界中,社会从来都不是“坚实的结晶体”,而是一个“能够变化并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55)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0-13页。换言之,马克思始终是以变化发展的眼光来看待所处的世界的,只是从“暂时性”来把握一切社会经济现象的。正因如此,马克思跳出了形而上学的窠臼,洞悉了社会的历史本质。邹诗鹏通过对《资本论》的系统研究发现,这一经典著作的“卓越之处”特别表现在它“以学术理论的方式批判和改变了西方资本主义的既有道路,不仅预示着自由主义传统的现代变革及向帝国主义的转化,而且积极地指向和引导非西方国家和民族反抗帝国主义及殖民主义的独立解放运动”(56)邹诗鹏:《〈资本论〉与现代世界历史》,《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马克思辩证地审视了资本,指出资本不仅带来了剥削和压迫,它也有文明一面。这些都势必会推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变革”。资本主义若是不能应对自身的结构性危机,那就必然会招致“历史性的革命”——从资本主义转变为社会主义。同时,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揭示了资本主义全球化的逻辑,经济全球化依旧是分析当前全球的最基本的现实与方法。(57)邹诗鹏:《〈资本论〉与现代世界历史》,《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孙正聿直截了当地指出,马克思创作《资本论》的动机与目的并不在于对现实展开描述,而在于揭示人类解放和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现实道路。“人类解放的旨趣与解放的现实道路的揭示,批判的辩证法与‘对现实的描述’,它们不可分割地统一构成作为存在论的《资本论》。”(58)孙正聿:《“现实的历史”:〈资本论〉的存在论》,《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2期。白刚认为,《资本论》既涉及世界观的革命——超越古典哲学和古典经济学的革命、从“解释世界”到“改变世界”的世界观的革命,又关乎社会生产方式的变革——从解构资本主义“私人化”的生产方式到建构共产主义“合作化”的生产方式,还是“自由王国”这一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变迁。(59)白刚:《〈资本论〉与人类文明新形态》,《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付文军也说,“完成对资本主义的超越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主旨与目的。建立在劳资对立分离基础上的社会,注定矛盾重重,而这些矛盾恰包藏着资本主义的历史走向。”(60)付文军:《论资本主义“自我否定”的逻辑——基于〈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批判性考察》,《社会主义研究》2019年第5期。
在当前学界关于《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究中,人们普遍关注着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性呈现,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建构的社会结构、社会模式、社会状况都全面地敞显而出,认为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摸准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脉搏并将“人的自由本质和劳动力量的深层关怀始终深嵌于历史发展之中”(61)刘同舫:《马克思唯物史观叙事中的劳动正义》,《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9期。。王莅指出,这一研读模式是严格按照唯物史观的要求辩证剖析资本主义社会的。一方面,“‘资本论’的写作进程是以经济范畴再现资本主义经济现实及其运动发展的过程,但这种再现不是把诸种经济范畴‘按它们在历史上起决定作用的先后次序来排列’,而是需要阐明‘它们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的结构’”;(62)王莅:《“资本论”的历史化解读——基于资本主义发展史的一种视角》,《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9年第6期。另一方面,“‘资本论’的研究结果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在现代社会中‘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63)王莅:《“资本论”的历史化解读——基于资本主义发展史的一种视角》,《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9年第6期。。这种结构化的历史性解读能从总体上把握《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立论意旨。同时,王莅也指出,我们也应该注意这种结构化的研究模式会错失马克思创作过程的“隐性背景”。(64)王莅:《“资本论”的历史化解读——基于资本主义发展史的一种视角》,《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9年第6期。这就要求我们要以“马克思的方式”来阅读、研究《资本论》及其手稿。而要做到这点,就要回到马克思的言说语境及其生活的时代。要充分了解《资本论》及其手稿所要表达的意境,不仅要熟知马克思生活时代的英国的历史境况,还要对当时主要资本主义国家、东方社会的历史状况有所了解;既要对资本主义崛起的历史有所涉猎,又要对资本主义的新变化(金融资本崛起等)有所关照。只有在这种全面的历史的分析中,我们才能准确把握《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基本思想,才能深刻体会这一系列经典文本的意旨。
当代《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究硕果累累、成绩喜人,这是一代代学人恪守学术规范、竭力深入研讨的结果。在研究过程中,当代学人依旧要立足经典文本、对接现实问题、展望未来路向,以增强学术研究的理论自觉。
“问题就是时代的口号,是它表现自己精神状态的最实际的呼声。”(6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89-290页,第289页。任何时代都有时代的问题,时代是以“出卷人”的身份不断为我们抛出诸多的理论和现实难题。对马克思来说,“真正的批判要分析的不是答案,而是问题。”(6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89-290页,第289页。对《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究和学习者来说亦是如此。因此,当代研习者要具有强烈的问题意识,这是研习者应有的一种理论自觉。就大的“问题”来说,近代以来,中国人民如何走上正确的道路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就是“时代的问卷”,如何填涂好这张“问卷”就是现时代研习者应考虑的重大问题;就小的“问题”来说,如何实现全面小康的目标、精准扶贫何以实现、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如何有序进行、国有企业如何浴火重生、如何妥善化解新时代的主要矛盾、如何促进社会经济持续健康快速发展、如何打赢新冠病毒这场阻击战等,都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问题。而这些“问题”都可以从《资本论》及其手稿中找到解决思路。因此,在理论研究中,切忌就理论而言理论,还要关注现实问题。现实问题才是理论得以生长、发展和完善的重要依托,现实问题才是我们进行研究的重要动力与目标。“时代之问”的抛出对我们来说既是机遇又是挑战,我们不能畏惧问题,而应该善于发现问题并妥善地解决问题。“新时代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丰富实践是理论和政策研究的‘富矿’。”(67)习近平:《在经济社会领域专家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20年8月25日,第2版。当代《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习者应该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妥善回应“时代之问”,以实现理论和现实的对接,继而促成理论的繁荣和实践的进步。
经典文本是马克思留于后世的宝贵财富,也是我们能够与马克思“对话”的中介。《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习者自然是理论工作者,他们的研究对象自然是经典文本。当前,文本研究虽然著述颇多,却也存在一些问题。其中,对《资本论》及其手稿相关文本的研讨缺乏方法论的自觉是一个重大问题。在面向经典文本时,缺乏方法论自觉往往会陷入三种误区:一是机械地阐释。这种阐释模式以“本原”地呈现《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理论面貌为旗帜,而无视阐扬的具体实际(时机、地点和情形),以文本中的条条框框来生搬硬套地解释当下的问题。这种解释模式实际上陷入了本本主义和教条主义的误区,他们只关注到了《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相关结论,而忽视了得出结论的方法与过程。在实际的研究中,探索、论证和推理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崇拜、引证和教条。显然,机械的阐扬模式是有违马克思的“初衷”和“本意”的。二是过度地诠释。这种诠释模式以《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基本理论为基础,以深度挖掘其中的思想蕴含为目标,但无视文本和思想的“本意”而为达到自己的论证目的采取随意诠释的态度。如此,便越过阐释的界域而成了过度诠释。例如,有研究者提出 “马克思的四种生活理论”(物质生活、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其文本依据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6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12页。显然,所谓“四种生活理论”完全是对这段经典文本的曲解和对生活逻辑的无视。就“文本”来说,马克思在这里所强调的是“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的“制约”作用和基础性意义,这是唯物史观最为基本的原理;就“逻辑”来说,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二分尚无争议,但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显然是附属于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而不能将之与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等量齐观。只此一例,暴露出当前研究者学术素养的不足和理论自觉的缺失。三是标签式阐析。这种阐析模式往往是用《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相关理论来解释当下的相关政策和文件,以此来确证它们的合法性和学理性。这种阐析模式给人造成的印象是,《资本论》及其手稿研究的理论任务就在于为某些政策和方针论证、辩护,继而贴上了中央文件之“注脚”的标签。《资本论》及其手稿作为制定相关方针和政策的“指南”,我们从其中为相关政策寻找依据,这无可厚非。然而,若是根本不顾《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理论情怀和价值理想,而仅仅将其视为相关方针和政策的“注脚”和为达成某种目的的“招牌”,则会有损马克思的形象。因此,目前的研究要有意义,就要聚焦对意义的解释,对经典文本的研究就要以虔敬的态度进入文本对象的“意义世界”。不仅如此,经典文本的研究还要关照现实,在现实中绽放理论的魅力。
理论研究不能只顾当下,而应该立足现实、面向未来。《资本论》及其手稿就是典型的例子,它不仅仅是一部资本主义批判史,还是一部未来理想社会的展望史。对《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究,既要“往后看”,更要“向前看”。具体来说,《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究不能脱离马克思对自身生存处境和时代遭际的切身体会。马克思的切身体会是他著书立说的“原初背景”,研习者只有回到这一“原初背景”之中,方能把握马克思思想由以产生的“问题意识”,才能更好地体会马克思的“本真意涵”。在“原初背景—问题意识—本真意涵”的互动与联系中切实诠释《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思想精髓。同时,《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究还要看到当代研究者所处的时代特色与未来趋势。立足现实,全面分析当下局势,准确捕捉当代问题,以理论来解读和化解当代问题,以解决当代问题去巩固和完善理论。比如在全球化和信息化时代,运用《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相关理论来回应世界历史和智能时代的相关问题,都是亟待解决并极具意义的课题。此外,面向未来、展望未来美好前景,也是当代研究者应有的自觉。《资本论》及其手稿所承载的内容虽然有限,它所得出的相关结论也可能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但它的研究方法、基本思路和理论抱负依旧能对当代产生重大的积极影响。我们要合理地运用马克思的方法来分析现实,在对现实的改造中展现美好未来。这也是马克思所乐于看到的。可以说,《资本论》及其手稿并不是僵死、冰冷之物,而是一个开放性的文本。这一开放性的文本并不是单单局限于“解释世界”和“批判旧世界”,更重要的是落脚于“改变世界”和“发现新世界”。“改变世界”和“发现新世界”就要回顾历史、以史为鉴,同时还要面向未来、展望美好前景。当代《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习者必须要在昨天、现在和未来之间架起一座超越性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