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赞灼
(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天津 300350)
面对摇摆于理论沮丧与技术趣味之间的身份危机,公共行政呼唤公共哲学的出场。重新定位“公共”一词,其深度与广度已经超越了政府,并指向集体生活共享的、普遍可及的维度。它要求公共行政必须认真对待所处的相互依存的环境,不但要响应国家指示,更要承担广泛的社会责任。为此,需要明确社会问题的共同性,避免将公众视为某种抽象,最终实现从社会科学的科学化到公共社会科学创造的转型[1]。与之相适应,政府与公民也不再是简单“生产者—消费者”关系。尊重每个个体独立、负责的主体地位,促使公众更好地对紧迫问题进行反思,成为新形势下公共行政的重点任务。然而,普通公众所具有的经验知识常常以非系统、甚至非理性为表象,如何认识并发掘公众常识的潜在价值,地方性知识的理论视角具有启示意义。针对全球化带来的文明多样性摧毁等问题,吉尔兹等人类学学者倡导地方性知识这一概念,以与西方知识、现代性知识相区别,但不可避免存在难以普遍化、为非科学认知方式张目等缺陷。随着这一概念被推广至人类学之外,地方性知识的内涵更趋丰富。在当代科学论中,库恩提出的“范式”一词就揭示了科学知识的地方性,强调任何科学共同体都置身于局域的情境。在此基础上,劳斯等科学实践哲学家突出在知识生成与辩护中所形成的特定情境,强调科学知识本质上就具有地方性,科学活动是人类的一种地方性实践,科学知识的普遍性只是地方性知识标准化的表征[2]。因此,地方性知识贡献了一种理解和应用知识的方式,即对特定情境的强调。观照公共行政实践,这一方式确认了科学知识、公众常识等所有知识类型没有质量上必然的优劣之分,为廓清决策科学化误区、强化政策回应性提供了理论指引。
作为公共行政学的重要领域,公共政策研究伴随西蒙决策研究途径的提出而愈发活跃。事实上,纯粹的专业技术决策并不存在,作为对社会和政治问题的回应,公共政策本质上是社会与技术因素的结合,需要围绕一系列规范理解与生活方式来构建,必然要求一种能平衡精英主导决策的力量[3]。回顾已有文献,地方性知识常与“土政策”、政策执行变异等热点问题一同出现。如钟兴菊以环境政策的变通执行为切入点,揭示了村委会通过地方性知识构建的一套双重话语体系,政策执行呈现出回应任务为中心的准政府逻辑与追求福利最大化的共同体逻辑[4]。基于“主体—情境—行为”的分析框架,钟海强调中央政策指令与乡村地方性知识、现代社会普遍规则与熟人社会乡土逻辑相互碰撞的特殊场域为村级组织权宜执行精准扶贫政策创造了空间[5]。从历史角度出发,审视国家建构与地方性知识的互动过程,男女同工同酬的政策实践一方面是国家建构嵌入改造地方性知识的缩影;另一方面,“同工同酬”“同工不同酬”等复杂执行样态反映着地方性知识软化了政策实施效度[6]。此外,也有学者以各地网约车政策、医疗政策改革为例探讨了地方性知识的影响。作为一种突出情境性的理论视角,关于地方性知识增益公共政策尤其是政策执行民主价值的研究相对较少。现有政策执行研究大多存在忽视体制外部环境、碎片化经验总结叠加等问题,地方性知识“主位”与“客位”的区分、情境解释的重视、深度描写的方法论对于提升政策执行解释力富有启发价值[7]。随着公共行政由专业精英主义转向社区范式,政府与公民之间应该形成交互关系模式,包括公众知识在内的经验、观点与知识的多样性可以产生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效果[8]。公共政策科学实践的神秘面纱应该逐步褪去,知识与权力的联系并非完全价值中立,专业知识同样具有控制功能,最终只会加剧精英决策[9]。
总体而言,地方性知识在公共政策执行研究中的价值尚未得到充分重视,更多只是作为强调地方特殊性的一个论据匆匆带过,重新认识地方性知识与政策执行的关系确有必要。
在公共政策领域,政策与执行二分法的观点影响深远,先后产生第一代“自上而下”研究路径、第二代“自下而上”研究路径与第三代融合路径。“自上而下”路径认为政策执行是达成一定目标的手段性行为,处于中心位置的法规制定者与政策预期效果最为相关。这些观点使得该路径具有高度的规范性,一旦面临执行问题,其建议大多从澄清政策目标、减少行动者数量、限制必要变迁程度等方面提出[10]。由于更多关注中央层面操纵与权威性决策,这一路径受到如下质疑:其一,专注于法定语言可能忽视更广泛的公共目标;其二,将执行视为纯粹的行政程序,刻意与政治隔离的做法与现实不符,基于冲突解决时机、利益团体影响等考虑,政策制定过程常常在所谓的执行环节延续[11];其三,仅是关注法规制定者的关键角色,地方性知识与街头官僚的自由裁量权同样深刻影响着政策实践。
“自下而上”路径则是以行动为中心,将行动视作对问题的回应,在可供选择的方案之中进行比较权衡,为分析复杂的政策执行现象提供了分析框架。相较于第一代执行研究,这一路径没有预先设定的假设,而是强调有关主体与机构自身及其互动关系。推崇政策行动的理性只有在基层才会实现,且唯有如此才能提升政策回应性。然而,突出基层自由裁量并非没有限度。虽然政策执行差异很大程度上可以由各地情况有别来解释,但所有行动都不应逾越政策边界的有限范围。如果基层目标与政策制定者相差甚大,这种灵活性与自主性将降低官方目标范围的政策绩效。在第一代与第二代政策执行研究基础上,第三代执行研究呈现出研究方法与理论工具的多样性,试图将决定不同执行模式的诸多因果关系具体化,强调以整合模式研究多层次、多变量的政策执行问题,尤其是政府间政策执行。尽管第三代研究路径以执行理论更加精细为目的,但深入理解政策执行的本质除了关注府际关系,利益集团、非政府领域参与者等更多行动者的地位和作用亦应引起重视。通过上述讨论,政策执行的定位不再是被动地履行已经作出的计划,也不应是简单的行动者之间的相互作用,而是政策与执行不可分割。
政策与执行不可分割,意味着在执行阶段仍然存在政策决定行为,且根据情况的变化,政策执行产生的结果并非政策预期的实现,而是达成了新的政策想法。考察这一过程,需要认识到决策者的有限理性与科学分析的局限性。
在理性经济人传统的影响下,全面理性模式从规范的角度探讨了决策问题。通过假定决策者掌握所有与问题相关的目标与信息,能够辨别所有选择且能对之评估比较,该模式认为最终能够作出最优选择。对此,西蒙主张以“行政人”假设取代“经济人”假设,强调组织及个人并不具有绝对理性,而是处于不断的学习与适应之中。林德布洛姆则以渐进分析的方法,从问题非既定、分析无穷尽、决策受到价值观影响等角度批驳了全面理性观点。进一步地,福里斯特在《有限理性与渐进政治》一文中追加了合理性的限制,即决策的政治局限性,主要分为信息歪曲源泉的自主性(临时性抑或结构性/系统性)与信息歪曲的偶然性(不可避免抑或不必要)两个维度,由此形成四种类型的有限理性:源于认识局限的有限性、源于社会分工的有限性、源于人际操作的有限性与源于结构正统性的有限性[12],为深入认识有限合理性提供了更丰富的视角。
既然囿于有限的时间、技术、资源与认识能力等局限,决策者们无法作出最佳决策。那么,寄希望于专家的专业分析实现决策科学化已经十分常见,比如“危险度评价”“成本效益分析”等科学方法的运用。但是,政策过程仍然无法绝对排除主观因素。在大量的客观资料面前,专家的选择、解释与分析活动很多需要依据主观判断。对于科学分析的崇信和依赖,对于专家意见不假思索的接受,忽略了知识精英的人性弱点,难免导致专家主义的畸形发展。科学研究与政治经济力量之间的利益交织,科学界的越轨失范行为等无不证实了这样一个事实:被过分抬高的科学实践既私有化又去政治化,最终只会强化精英决策。通过以上讨论可知,为补足决策者有限理性、防范专家主义削弱民主价值,尊重地方性知识尤为重要。
作为对普遍主义无视人、现代性敌视地方性等问题的批驳,地方性知识自提出伊始便具有鲜明的批判意义。人类学家吉尔兹定义的地方性知识涵盖西方以外的知识、与现代知识相对照的非现代知识以及与当地文化持有者紧密关联的知识,由此可以明确看到其强烈的后殖民色彩,而且不可避免存在难以普遍化、为非科学认知方式张目、缺乏显明性等缺陷[13]。随着各个学科对地方性知识概念的进一步发展,其地域意义逐渐淡化,更多涉及知识生成及辩护中的情境性,强调语言交往、实验甚至日常生活同样产出知识,不存在隔绝于活动、实践之外的知识内容。同样地,知识并非为少数精英与专家学者所独有,而是一种公共事业。所有知识在价值上具有一致性,区别只在于地方性而非等级优劣。
总结人类学与科学实践哲学等学科的讨论,地方性知识有以下三方面可供政策执行研究参考:第一,情境理解。地方性知识突出强调情境性,这里对于情境性的理解包括地域、时间、文化传统等,不存在脱离现实问题情境而普遍适用的某类知识,应当尊重地方特殊性,正视现实社会态势。具体到政策执行领域,高层政府制定的公共政策难免呈现出模糊性、原则性,甚至寓于相互冲突的目标。只有通过政策执行,意料之外的制约因素、政策的实际后果、决策环节未能解决的冲突等才能渐次明朗。考虑到执行过程中新的情况,尤其是各地的特殊性,该项政策需要得到调整与完善。因此,政策执行在某种意义上是对原有政策的进化。第二,实践优位。科学实践哲学批判理论优位传统,质疑一切知识最终归宿都是理论形态的观点,强调关注现实生活的实践性需要。关于从何处获得地方性知识,吉尔兹认为最具发言权的莫过于当地的文化持有者。当然,研究者不必真正成为文化持有者本身,而是努力整理材料创造一种与文化持有者状况相吻合的确切诠释[14]。为此,需要贴近他们的感知经验、思维方式与价值取向,设身处地地将其重铸进研究者关于社会生活的认知之中。在政策执行中,国家与基层(尤其是乡村)呈现的是两套不同的知识系统,即国家试图以理性、普遍的科学知识逻辑治理社会,而乡村社会却有另一套意义系统,即便从问题的有效解决角度考虑,也不能不重视基层的生活逻辑。第三,精细观察。地方性不但是一种出发点,更是一种方法论。在地方性知识概念之后,吉尔兹随之提出一种“深度描写”的方法,即由外显符号的细致考察切入,进而逐步揭示符号背后文化实体的深层内涵。深度描写的目的并不在于发现该文化实体与其他实体的共性,而是发现其特殊之处,达成分析的进步[15]。借鉴到政策执行领域,需要重视精细观察对于执行分析的重要性。公共政策由于其时效性的内在要求,往往不能很好地关注反馈信息,并忽略目标群体的微观行为,而这些行为尤其是持续性的不合作等日常反抗形式,实际上消解了政策。
改善农村人居环境,建设美丽宜居乡村,这是乡村振兴战略一项重点任务,事关广大农民根本福祉。其中,厕所革命这一民生工程,小到影响着群众生活品质,大到反映出发展的意义与文明的尺度,成为“三农”领域必须补上的短板与“十四五”时期乡村振兴持续推进的重要工作。自2015年习近平总书记考察延边,提出将“厕所革命”推广到广大农村以来,各部门各地方通过资金保障、制度建设、联动协作等为推进改厕行动探索出不同模式,如四级厕所“所长制”、厕所改造与干部绩效挂钩等做法。然而,改厕行动如同其他政策执行一样,出现数量压倒质量、“一刀切”等诸多乱象,明显偏离政策初衷。具体来说,主要存在以下问题。
首先,快进冒上、操之过急。针对东中西不同地区情况,人居环境整治三年行动方案要求因地制宜、示范先行。东部地区、中西部城市近郊区目标是基本完成农村户厕无害化改造,中西部有较好基础地区卫生厕所普及率力争达到85%左右,偏远欠发达地区则要优先保障农民基本生活条件[16]。实际上不少地区出现运动拆迁、先拆后建等“一刀切”问题,新的水厕尚未修建完成,全部旱厕却已一拆而空,村民如厕问题、农户个人意愿没有得到应有关注。
其次,质量堪忧、徒有其表。厕所怎样改造,要多从群众的角度思考问题,坚持群众接受、经济适用等原则。但在政策执行过程中,因为缺乏统一适用的技术模式以及项目验收流于形式,改建厕所的实际使用情况并不乐观,甚至沦为面子工程。比如辽宁沈阳投资过亿改建8万余厕所,弃用厕所超过5万个。焦点问题大多集中在厕所设计缺陷大、忽视群众生活习惯、无视差异化需求等方面,根源在于未能坚持农民主体地位。
其三,重建轻管、配套缺失。厕所作为农民日常生活必须使用的基础设施之一,在整体改建过程中应当坚持建管并重,统筹考虑粪污治理、设施维护等长期问题。针对当下许多农村尚未建立地下管道与污水处理系统等情况,改建的厕所仍然要面临粪污排向何处的问题。如果仅是由专业人员抽取后继续堆往田间地头,这又会产生环境二次污染,与建设美丽宜居乡村的初衷相背离。加上前期改建标准不统一、验收流于形式等问题,如何保障厕所的设备维护与连续使用,这都需要后期的持续关注。
1.抽离情境的压力执行。
人居环境整治三年行动方案为东中西、城市近郊与远郊、基础较好与薄弱地区厕所革命设定了不同的政策目标,体现出必要的区分度与轻重缓急,尤其要求偏远欠发达地区要以保障农民基本生活条件为首要任务。作为一项高层决策,基于宏观定位、有限理性等因素,它难免更多地倾向于原则性、模糊性,无法面面俱到地为各地政策执行提出具体要求。这就决定了中央政策形成的过程,就是“去粗取精”、不断筛除情境相关之物的抽象过程。因此,政策执行环节需要通过情境性的融会逐渐完善政策细节,使之适应现实要求,也即政策的定型化仍将在执行中延续。这一过程的理想状态是各级官员将因地制宜,以不同的节奏、不同的模式、不同的标准推进厕所革命的实施,充分照顾地方发展水平、文化传统与群众意愿的差异。但是,除了人类决策所固有的内在局限性,如决策时间、信息、成本、注意力等的有限性,以及政策客观不确定性的存在[17],官员行为还受限于政治局限性。这些因素导致政策执行越来越屈从于管理之方便,将本该复杂处理的群体和问题简化为一系列数字和指标。
由于官僚组织法制化的分工与组织境界上信息沟通的损失,地方官员在完善本地政策细节时必然要面对自身所处的结构。受到经济理性的影响,数目字管理一度风行于我国各级政府,突出地表现为理性的、可计算的、精确的管理方式备受推崇。为了降低不确定性与不可预测性,提高管理效率,官僚组织通常将人的能力、知识等人为不可控因素转化为规定、公式、惯例等非人为因素,进而关注于既有规则下的操作过程,使得公共问题日益技术化,造成技术压倒政治的悖论。对于达成目标的手段和方法的追求,对于工具理性的强调与政治价值的忽视,使得政府活动深陷于目标手段置换的困境。在循规蹈矩与刚性任务面前,人的异化与人际互动弱化等问题不断压抑着官僚组织成员的创造性[18]。置身于数目字管理的环境,官员的行为取向也趋于追求显绩,专注于上级指标的完成。此时,政策执行过程就演变为在抽离现实情境的真空中,去解决抽象的问题,执行抽象的政策,多元化的社会态势与地方现实由此被遮蔽。梳理各地人居环境整治行动方案的内容,无害化卫生厕所户数、卫生厕所普及率等指标要求层层下压、层层加码。在此压力下,基层执行者负载过重不惜“一刀切”,甚至歪曲造假,“永城样板”便是鲜明一例。作为省级政府网站高度推介的地方实践,永城市厕所革命被曝出厕所闲置、补贴截留、验收缺位等问题,与当地政府的对外宣传相去甚远。此时,随着不可避免的歪曲走向不必要的歪曲,地方官员的有限理性也由社会分工的有限理性转为人际操作的有限理性,以欺骗、操纵行为实现变通执行、象征执行。总之,当情境性的考虑让位于上级压力的应对,厕所革命便不可避免走向执行变质。
2.精英主导的随意执行。
公共政策不仅是针对特定目标的工具手段,还包含象征性和解释性的方面,需要建基于不同群体、不同时间、相互冲突目标等的整合之中。依循这一思路,政策设计应当规避退化的政策制定与科学设计两个误区。前者即政策问题和目标群体的社会结构被有意地区分为“值得”与“不值得”,从而扭曲了公共政策伸张正义的能力,沦为追逐政治私利的战略性或欺骗性操纵手段;后者即科学与专业观点垄断了政策过程,公民成为脱离于政府和公共政策倡议的旁观者。以上误区将招致公民空洞和分裂的抱怨,形成一种普遍冷漠的政治体系,所有的政策对话越来越退化为修辞意义与象征意义的形式[19]。针对厕所革命这样一项深度介入生活领域的公共政策,尊重文化持有者的经验意见,不但是提升政策回应力、增益民主价值的当然要求,也是平衡政策执行有效性与回应性关系的必然之举。
不同于化工厂选址等技术色彩明显较强的政策领域,如何建造文明清洁、经济适用的卫生厕所,社会公众显然与之具有现实相关性。虽然在实践中了解到从露天旱厕到清洁水厕的巨大转变,部分农村老人需要经历一个心理适应的过程,但拥有清洁厕所仍然是近代以来人们对于消灭传染疾病、提高生活品质、社会文明进步孜孜以求的向往。针对气候条件、厕所布局、上下排水、修建成本等群众最为关心的琐碎问题,政策执行者往往无暇考虑,更多只是追求简单化而不是最合理的方法,以统一、标准化、整齐划一为执行偏好,这也就出现水厕冬季上冻、厕所正对厨房等与民众生活习惯明显背离的改厕乱象。强调政策执行必须重视地方性知识,正是在于知识的地方性这一认识思路肯定了一种价值公平的视域,不论是人类学家对于生活知识的偏重,还是科学实践哲学对于非科学知识的认可。政策执行唯有坚持知识的包容性,在行政效率的专业考量之外关注公众的经验知识,才能增强政策回应力。
关于回应性,它被理解为民主政府的重要资产,通常被视为包含倾听、解释与适应在内的一种自下而上的过程[20],以压力执行为表征则反映着自上而下的控制,二者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政策回应性与有效性的平衡。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随着农业税的取消,包含厕所革命在内的国家惠农政策不断输入农村地区,城乡二元结构的“剥削性”不断弱化,转而呈现出更强的“保护性”。然而,政府越来越多地回应社会需求,与之伴生的是新政策的相继出台,已有的惠农政策少有终止,这就产生了政策积累问题。即政府愈通过政策的叠加回应社会,基层执行机构愈可能承受更重的政策负担,复杂政策组合由此愈益维持并挑战着政策执行的连贯性与一致性。为此,只有自上而下整合与自下而上整合并重,才能破除“猖獗的政策积累”难题[21]。具体来说,自上而下的整合即为政策制定中执行成本的内部化;自下而上的整合则是更多听取基层的声音。唯此,厕所革命才能避免在刚性指标繁多与群众意见失声中走向随意执行。
3.漠视反馈的短视执行。
以所要解决的问题为出发点理解政策执行,必须着力摆脱规范的、应然的行政或者管理观点的单一过程视角。因为现实并非总是完美的控制,政策文本与现实世界的理想化有关,永远不可能详尽无遗。如果将公共政策视为一种文本干预,则现实对它的回应具有“真实”的后果,这些后果主要发生于实践领域。在该领域中,有关的社会主体并非单纯地实施或接受政策,而是会对政策进行再解释与再创造[22]。如果说实践优位重在肯定公众意见、经验知识的独特价值,传达出知识的包容性这一态度。那么,深度描写则以一种方法的视角突出了持续追问、由表及里的认知途径。在这方面,斯科特通过对行动拖沓、假装糊涂、装傻卖呆等日常行为的洞悉,呈现了农民起义之外未被书写的日常反抗史,为如何运用深度描写提供了经典示范。他并不满足于被历史遗忘的日常政治的揭示,而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主张发现个体赋予其行动的意义,即探寻行为背后的象征、规范与意识形态形式。否则,对人类行动的剖析将停留于动物行为的解释水平上[23]。厕所革命的目标群体,也正是作为认识对象的文化本体,其本身存在复杂性,其行为往往因其微观性而为人所忽视,特定行为承载的意义也就无从得知。唯有通过显微镜式的细致观察,深入到他们的生活细节,才能为分析政策执行效果提供充盈的信息资源。
实际上,伴随厕所革命而改变的,不仅是卫生健康生活方式的追求,还触及生产习惯与生活逻辑。传统旱厕往往联系着农业生产,在土壤板结日趋严重的情况下,人畜粪便等有机肥料不失为改良土质的必要资源。当卫生厕所建成,人们需要定期请求专业人员进行抽取,一方面形成一笔支出,另一方面由此失去农业生产所需的有机肥料。另外,一些村庄的公共厕所建成后,许多农民不去使用家庭厕所而是扎堆公共厕所;还有一些地方大做人居环境整治的文章,户户通上下水管道,但污水最终还是集中于露天水坑……诸如此类,不去深入考察群众的生活逻辑、现实关切、生产习惯。这些微观行为所指向的信息,绝不仅是贪小便宜、小农意识等刻板认识,而是摹画着目标群体对于政策本身的理解和疑虑,体现着他们对于厕所革命的系统性认识。同时,也反馈出政策执行本身的不足,对于卫生厕所配套设施的关注缺失,对于短期绩效的过分追求,对于基层社会零碎片面的粗略把握。由此也可以看出,政策执行通常以科学严谨、整齐高效等面目示人,代表着一种官方秩序,为基层执行者提供了一个严格限定的实验空间,而干扰变量与未知因素却被降到了最低程度,人类行为中蕴含的丰富的目的性被忽视[24],这样的政策执行终将为一时的短视背负不断被消解的困境。
政策执行向来是理论与实践、效率与公平、控制与裁量相互交锋的焦点领域,围绕政策执行,需要认识多元社会主体的角色定位,需要关注多重价值的权衡考量,需要走出中央控制与地方变通的狭隘二分法,将地方性知识纳入执行研究视野。这既是强化民主价值的必然要求,又是提升政策执行有效性的重要一环。考察厕所革命这项深度介入群众生活领域的公共政策,地方差异性的因地制宜,群众经验常识的价值审视,精细观察的现实需求,正是诸种执行乱象的缺憾所在。无论是人类学视域对于生活知识的尊重,还是科学实践哲学对非科学知识的正名,地方性知识的丰富内涵对于优化厕所革命的政策实践具有借鉴意义。
把握地方差异,坚持因地制宜。公共政策不是在决策时刻制定完成的,而是伴随着代表它的文本演变,文本本身就充满着妥协与斗争,该项政策必须依据其应用的特定时间与特定情境进行再次解读。基于南方北方、高原平原、城市近郊与城市远郊、空心村与特色村等不同地方情境,以及干群关系、产业状况、技术条件等现实态势,厕所革命应当分类施策、因地制宜,循序渐进地服务于基本生活条件保障、人居环境整治、建设美丽宜居村庄等不同层次的目标。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容易,关键是要破除数目字管理的崇拜,真正落实差异化的政策执行,防止将无害化卫生厕所户数、卫生厕所普及率等达成目标的手段抬高为政策执行唯一的追求。
立足群众意愿,正视经验常识。根据知识的地方性这一思路,在剔除认知性谬误与逻辑自相矛盾之后,专业知识、公众常识等所有知识类型只有数量与形式之差异,而无质量上必然的优劣之分。普通公众所具有的经验知识虽其表象非系统、甚至缺乏理性,但以公共问题有效解决标准去衡量,这类知识不应被无视。作为一项改善群众生活品质的公共政策,所有的技术标准和数据指标都无法取代农民自身经验常识的直观判断。这不仅关乎政策回应性,更关系着政策执行的有效性。一方面,基层执行者要将政策文本以通俗易懂的方式讲述好,征得群众的支持与理解,帮助他们革新过时理念与生活习惯;另一方面,设施质量、厕所布局、建造成本等关键问题更需要听取群众意见,不断完善政策实施细节。
着力精细观察,塑造系统思维。关注乡村生活逻辑,不能不深入观察行动与思想的持续互动。当前,村庄原子化日益严重,公共精神趋于萧条,民众逐渐疏离于公共事务、公共生活。针对厕所革命执行过程中可能产生的问题,他们也许并不会公开表达不满,而将以日常的微观行为消解政策效果,如扎堆公共厕所、新厕旧厕并用。此时,需要将目光聚焦于村民的后续行为,而不仅是改厕成功的表象。通过探寻这些微观行为背后的动因,尤其是他们的意图、价值观与目的性,才能发现政策执行的缺憾。这就要求基层执行者树立系统思维,将卫生厕所建造与配套设施完善统筹考虑,在尊重生产习惯与生活逻辑的基础上尝试创造经济价值,如通过粪污无害化处理生产有机肥料。
总之,地方性知识的视角启示着研究者与实践者再度审视经验常识与生活逻辑的价值,坚持知识的包容性,发现现代知识与科学知识之外未曾被重视的知识类型,而这对于政策执行处理多元主体关系与考量多重价值权衡显得尤为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