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华飞, 孙 雪
(同济大学 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 上海 200092)
印度洋在世界海权体系中具有重要价值。这不仅因为其位于东西方交通要冲,同时,“由于石油航线安全、宗教矛盾,以及中印之间可能存在的问题,没有任何地区能像印度洋这样扮演着至关紧要的角色”。(1)Donald L. Berlin,“Neglected No Longer: Strategic Rivalry in the Indian Ocean”, Harvard International Review, 2002, 24(2), pp. 26-31.随着全球权力格局的东移和区域经济一体化的发展,印度洋航线作为沟通太平洋和大西洋之间的桥梁,也被赋予更深的战略意义,印度洋地区在资源、人口、经济和环境安全方面成为沿岸国家以及大国必争的利益交汇之处。 “众多的地区内外重要国家行为体及非国家行为体在印度洋海上安全的演变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由于都想获得波斯湾石油和印度洋战略性海上交通线的进入权,一个美中印‘战略三角形’正在印度洋上呈现,而且极有可能成为21世纪印度洋地区地缘政治和地缘战略的塑造性力量。”(2)石志弘:《美印中“印度洋海上安全战略”研究》,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年。印度洋是中国重要的国际贸易通道和能源通道,是中国投资的重要地区和商品市场,关系到中国的能源安全和贸易安全,因此,中国需要在印度洋维护自己的海洋权益。
在中印美“战略三角”中,美国实力远超中印,因此,中印都努力维护与美国的关系,而美国则试图让中印相互竞争、相互抵制,以使自身利益最大化。随着美国在印太地区影响力不断下降,中印两国实力差距逐渐拉开,为了维持印太地区的“均势”,美国拉拢印度等国共同遏制中国。(3)陈建山:《中美印“战略三角”新变化及趋势分析》,《学术探索》,2020年第2期,第79-88页。由此,印度处于三角关系结构中“支轴”的关键地位。中印美“战略三角”中印度的地位在上升。印度希望建立一种不平衡的三角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印度与美国的关系比与中国的关系更密切。(4)哈尔·布兰兹:《印度是中美冷战的一个爆发点》,《参考消息》,2021年3月4日。
本文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从安全结构维度探讨中印美“战略三角”,这一结构中的每一方都是试图保持结构平衡的制衡者,因而该“战略三角”具有弹性。由于印度处于“支轴”地位,其在中美两国间进行平衡,对冲中国以伺机获取地区主导地位;中国并非印度洋域内国家,但毫无疑问对印度洋地区的影响举足轻重。从“战略三角”视角审视中印关系可以发现,中印在印度洋上的冲突主要来源于海权格局的碰撞,以及印度对“海上丝绸之路”计划的抵触。随着中国战略利益的政治地理空间不断延伸,以及中印两国国力的发展,这一地区安全结构产生深层次变化。而双方对强国地位的渴望,特别是追求能源安全的渴望,致使两国的战略结构发生重叠。
一个国家在安全结构中的地位塑造着它的利益偏好,并影响它的政策选择。同时,一个国家的实力地位也决定着它影响结构的能力及可选择的政策工具。印度由于处在“战略三角”中的关键地位,因而其在对冲中国上具有灵活性。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印度的战略选择是不需要成本的。印度的对冲必定要承受结构反弹的压力,并付出进行对冲所造成的物质成本。印度维系“战略三角”结构的利益性驱动与其进行对冲所承受的结构压力之间存在张力,正是这种张力驱使印度在印度洋上采用不同的策略手段对冲中国。中国的印度洋海上安全战略态势,对于国外尤其是美印盛行的所谓中国“珍珠链战略”威胁论调以及中国海军亚丁湾护航行动对中国远洋军力的投射产生重大影响,许多西方学者认为,中国走向印度洋在战略上势在必行。(5)石志弘:《美印中“印度洋海上安全战略”研究》,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年。这虽然有夸大中国在印度洋实力之嫌,但对于中国思考印度洋海上安全战略不无参考价值。
印度对华的战略总体上是一种对冲(hedging)战略。(6)Robert A. Manning, James J. Przystup, “Asia’s Transition Diplomacy: Hedging against Future Shock”, Survivals, 1999, 41(3), p. 43; Kuik Cheng-Chwee, “The Essence of Hedging: Malaysia and Singapore’s Response to a Rising China”,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 2008, 30(2), pp. 159-185; Chien-Peng Chung, “Southeast Asia-China Relations: Dialectics of ‘Hedging’ and ‘Counter-Hedging’”, Chin Kin Wah, Daljit Singh ed.,Southeast Asian Affairs 2004, 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2004, pp. 35-43.“对冲”是在金融学领域普遍使用的术语,运用到国际关系领域则是指国家在国际形势不明朗的情况下而采取的保险政策,在防范潜在危险的同时试图获取可能的收益,也被称为“两面下注”。(7)刘丰:《东亚国家应对中国崛起的战略选择:一种新古典现实主义的解释》,《当代亚太》,2015年第4期,第4-25页。印度财政部长奇丹巴拉姆曾谈及印度对冲中国的逻辑,他说:“与中国一战,仍然是不可想象的。因此,该威胁应该通过接触、外交、贸易、沿边界部署足够的力量等来混合处理。”(8)Shri P. Chidambaram, “India’s National Security: Challenges and Priorities”, K. Subrahmanyam Memorial Lecture, Delhi, http: //maritimeindia. org/article/speech-sh-p-chidambaram-indias-national-security-challenges-and-prioritiesat-k-Subrahman, 2013-02-06.
对冲总体上意味着一个国家将融合接触与制衡策略,并同时对目标国实施两种政策。(9)黄黎洪:《韩国对中美的对冲战略分析》,《当代世界》,2013年第1期,第69页。对于印度对中国的对冲战略,既有研究主要分为两类:一类关注印度对冲战略的行为逻辑,普遍强调国际环境对印度的制约和影响。如印度学者萨仁珊(Shyam Saran)认为,对冲是印度的一种战略传统,在世界权力格局东移的背景下,印度似乎正在采取“接触每个大国但不结盟”的对冲战略。(10)G. Parthasarathy, “Pleading for the Dragon”, The Pioneer, 2010-05-27.拉贾·莫汉(C. Raja Mohan)则强调印度实施对冲战略的必然性,他认为,“印度之所以对冲中美共治和中美冷战的可能性,是因为其中任何情况的出现都将严重制约印度在亚洲及亚洲以外地区的战略选择”(11)C. Raja Mohan, “Chinese Takeaway”, Indian Express, 2010-11-11.。另一类研究则关注印度对冲中国的具体战略。萨布哈什·卡皮拉(Subhash Kapila)区分了印度对冲战略的手段,包括接触、间接制衡和直接制衡。(12)Subhash Kapila, “India’s Imperatives for an Active Hedging Strategy against China”, South Asian Analysis, Paper No. 2556, 2008-01-17.印度学者思瑞坎则将印度对冲中国崛起的具体战略明确为三种,即制衡、内部制衡和外部制衡。(13)思瑞坎:《印度对华对冲战略分析》,《当代亚太》,2013年第1期,第25-53页。尤其是在外部制衡上,印度一方面借助美国在印太地区的政治、军事力量实现其对外战略目标,同时也重视与中国的合作,并以此作为印度制衡美国的筹码。
本文对中印在印度洋地区安全议题上的战略互动进行分析。首先,将印度在印度洋地区对冲中国的战略取向分为合作性和对抗性两种。其次,将战略行为简化为接触、约束、防范、制衡四种。(14)关于战略的不同手段和策略组合研究,可参见Randall L.Schwelle,“Managing the Rise of Great Powers: History and Theory”, Alastair Iain Johnston, Robert S. Ross ed., Engaging China: The Management of an Emerging Power, New York Routledge,1999, p.7;Evelyn Goh, Great Powers and Southeast Asian Regional Security Strategies Omnt-Enmeshment, Balancing and Hierarchical Order, Institute of Defence and Strategic Studies, 2005(84), pp.8-16; 王栋:《中国崛起与亚太国家对冲行为研究》,《2012—2013战略纵横研究报告汇编》,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中心,2013年,第70-123页。其中,接触是指“使用非强制性方法来改善一个崛起的主要大国的行为中不满足于现状的因素,目标是确保这个成长的大国所使用的方式与和平改变地区及全球秩序的路径相一致”(15)Alastair I. Johnston, Robert S. Ross ed., Engaging China: The Management of an Emerging Power, Routledge, 1999, p. xiv.。制衡则指一国采取的平衡其他国家实力的一种策略,(16)Jack S. Levy, “Balances and Balancing Concepts Propositions and Research Design”, John A. Vasquez, Colin Ehnan ed., Realism and the Balance of Power: A New Debate, Prentice Hall, 2003, pp.128-153.既包括以军备扩张等方式增强自身实力而进行的内部制衡,也包括加强同盟关系、利用国际机制以恢复结构平衡的外部制衡。约束和防范则是位于两者之间的行为,防范的对抗性要高于约束,约束的合作性要高于防范。最后,为了便于对比,本文引入追随和预防性战争两个维度作为参照。追随是指两国结盟或一方附属于另一方。预防性战争是指两个国家之间因一方预先阻止对方的权力转移而发动的战争。这三种战略互动使中印关系处于战略对抗与合作中。莫迪政府的对华对冲战略更为明显,并“在对待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行为立场及‘洞朗对峙’的处置中得以验证”(17)刘红良:《论印度对华政策的对冲刚性和合作韧性》,《南亚研究》,2019年第1期,第1页。。印度国际问题专家肖利亚(Sreeram Chanlia)认为,“‘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是一项霸权计划,将使中国成为亚非欧的中心,而印度将沦为次要国家,其在印度洋的领导地位将遭到损害”(18)Neeta Lal, “Trade Ambitions Shadow Annual India, China Defense Talks”,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2015-04-07, p.3.。印度国内有些人士甚至将“海上丝绸之路”与所谓的“珍珠链”联系起来,认为这是对印度进行包围的战略工具,“威胁到印度在印度洋的安全”(19)Clande Arpi, “Silk Road: India Needs to Be Wary”, http://www.niticentral.com/2014/09/xi-jinpings-new-silk-road-india-needs-to-be-wary-237579.html, 2014-09-09.。然而,“一带一路”建设强调合作共赢、开放包容的丝路精神,有利于推动与印度“季风计划”的战略对接,为中印在经贸领域建立战略互信发挥积极作用。
美国著名中国问题专家罗伯特·卡普兰(Robert D. Kaplan)曾经断言:“印度洋已成为21世纪各种挑战的核心舞台。”(20)Robert D. Kaplan, “Center Stage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 Foreign Affairs, 2009, 88(2), pp. 16-32.按照这个逻辑,印度洋必须具有存在互动关系的行为体。印度洋地区包括印度洋海域和印度洋沿岸的国家和地区。这些国家之间由于紧密的地理、经济和政治联系,具有共同的安全问题和利益关切,符合巴里·布赞(Barry Buzan)的地区安全复合体特征。“在无政府结构内,地区安全复合体的内核结构和特性是由两种关系界定的,即权力关系、友好和敌对模式。其中,权力关系呈现单极到多极的区间,而友好和敌对模式光谱上则分布着冲突形态、安全机制和安全共同体三种安全相互依赖的形式。”(21)巴里·布赞:《地区安全复合体与地区安全结构》,潘忠岐等译, 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0年,第3页;第6页。由于友好和敌对模式是由国家间互动形成的,因此,分析印度洋地区的安全结构对于理解这一地区的安全性质具有重要意义。结构现实主义认为,物质权力分配决定安全结构。而布赞认为,安全结构是体系中各个部分的安排原则,这一结构体现了各个部分是如何被区分开来的。(22)巴里·布赞:《地区安全复合体与地区安全结构》,潘忠岐等译, 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0年,第3页;第6页。结构是支撑地区安全复合体的骨架,因此,安全结构被定义为一种国家间力量对比和力量间互动的状况。对安全结构的分析聚焦于从地区视角看待安全结构的演变及其对国家互动模式的影响。
罗德明(Lowell Dittmer)把印度洋地区的安全结构说成是一种中印美三方主导的“战略三角”。他认为,中印美之间的关系属于一个行为体对另外两个行为体友好但后两者相互对立的“浪漫三角型”。在此种三角关系中,第一个行为体处于“支轴”的优势地位,而对立的两者则位于“侧翼”。(23)Lowell Dittmer, “The Strategic Triangle: An Elementary Game-Theoretical Analysis”, World Politics, 1981, 33(4), p.485. 转引自王晓文:《中印在印度洋上的战略冲突与合作潜质——基于中美印“战略三角”格局的视角》,《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17年第1期,第40页。从地区安全结构发展态势看,正是由于印度处在“支轴”的优势地位,其对冲中国的战略具有一定的战略回旋空间。印度能与中美中的任何一方进行战略合作,而中美两国由于结构性冲突并不具备这种选择余地。“战略三角”不仅是中印美的互动模式,也是维护这一地区和平与稳定的“弹性均势”。均势本来是指一种体系内大国或国家集团之间实力对比基本相当的结构。印度学者韦努·拉贾牟尼(Venu Rajamony)所说的“弹性均势”是指,“在这一均势体系中,每一国都是不断平衡体系结构的制衡者,每一国都不具备与另一国正式结盟的可能性,每一国都试图在共同利益基础上增进与其他两国的关系”(24)Venu Rajamony, “India-China-U.S. Triangle: A Soft Balance of Power System in the Making”, Paper of the Centre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http://www.csis.org/saprog/venu.pdf,2002-03-15.。因此,当其中的两国因利益一致而且立场相同时,便出现了在具体议题上进行双边合作的前景,以对抗第三方。
根据结构现实主义的观点,系统是由两个基本要素构成的,即系统的结构和互动的单元。以结构现实主义的观点看待弹性均势结构可以发现,这一结构具有三个特征: 首先,结构是根据系统的排列原则来界定的,无政府性决定了体系的自助特征; 其次,结构是根据系统中单元的特性来界定的,这些相似单元之间的互动产生了安全结构; 最后,体系中最重要的因素是体系中的权力分配,权力分配的变化将带来体系的变化。(25)肯尼思·沃尔兹:《国际政治理论》,信强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第106 页。中印美“战略三角”是一种不断平衡的动态结构。中印美三方的力量对比决定了“战略三角”的基本结构,任何一方的力量改变都将导致结构的变化,而三方彼此的互动状况则决定了结构的态势。中印的互动对结构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同时,其也必须置于结构中才具有意义。
进入21世纪以来,美国实力相对下降,中印的快速崛起不仅改变了印度洋地区的大国力量对比,而且随其影响的外溢,印太地区出现了大国关系复杂化、各种力量进行重新整合的局面。印度洋上最显著的变化体现为安全结构由三极逐渐趋于两极:印美间的战略关系更加密切,联合制华的意图更加明显。
在双边层面,美国和印度的军事往来更加密切,防务、经济等合作水平不断提高。美国由于权力过度伸张,自身实力相对下降,出于推卸责任和制衡中国的需要,希望印度成为印度洋地区安全的积极维护者和责任承担者;印度则希望借力美国实现其印度洋抱负,一方面借助美国以平衡中国的压力,另一方面分享与美国合作的红利,寻求时机以填补美国战略收缩后的权势真空,真正成为“有声有色的大国”(26)王磊:《做一个有声有色的世界大国——解析印度的全球大国之梦》,《南亚研究季刊》,2014年第3期,第13-18页。。
在地区和全球层面,美国加大了对印度的支持力度。美国官员曾在不同场合强调美印间的战略伙伴关系,褒奖印度的作为,不断对其释放善意的信号。2017年10月,时任美国国务卿蒂勒森公开表示,美国愿与印度发展百年战略关系,扩大美印日安全框架。(27)蒂勒森:《美国愿与印度发展百年战略关系,扩大美印日安全框架》,http://news.163.com/17/1019/09/D13O8FHC000187VE.html,2017年10月9日。同年12月,特朗普向外界描述了他的“印太战略”构想,称:“(美国)将与朋友和盟友合作,寻求建立一个自由而开放的‘印太’地区,为印太地区国家提供安全保障。”(28)《特朗普的“印太战略”前景如何,有哪些国家参与?》,http://www.chinanews.com/gj/2017/11-16/8377658.shtml,2017年11月16日。2017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充分体现特朗普的“美国优先”思想,将中国界定为试图在印太地区取代美国地位的战略竞争对手,宣称美国“期待印度成为一个新兴全球领袖与更强的战略防御伙伴,继续扩大与印度的防御及安全合作,支持其在该地区不断上升的影响力,并将加强与日本、澳大利亚、印度的四方合作”(29)“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http://nssarchive.us/wp-content/uploads/2020/04/2017.pdf.。根据这份安全战略报告,美国将维持在印太地区长足的军事存在,以便在必要时击退挑战美国的战略对手。
而对于印度来说,美国可助力其加快实现大国梦的步伐。主导印度洋一直是印度客观生存和大国抱负的需要。然而,印度长期受困于国力不足,美国的支持不仅有利于印度自身发展,也可以强有力地遏制中国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力渗透。印度现任总理莫迪上任伊始即明确提出“印太战略”,以“建设一个强大、自立和自信的印度”为目标,主要强化与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和东盟国家的战略伙伴关系。2016年6月莫迪第四次访美期间,双方发表了《美印:经久不衰的21世纪全球伙伴》的联合声明,内容涵盖双边关系和全球合作,该协议规定印度可向在全球任何地区执行军事任务的美国空军提供加油服务。2016年8月,印美最终签订协议,声明双方军事人员可相互使用对方军事基地进行维修和补给活动,美国同时承诺,将会像对待其亲密盟友一样,向印度分享其国防技术,提升双边的防务贸易水平。(30)《特朗普的“印太战略”前景如何,有哪些国家参与?》,http://www.chinanews.com/gj/2017/11-16/8377658.shtml,2017年11月16日。
如果说印度此前的战略取向还处于左右摇摆的情势,那么,洞朗危机发生后,印度似乎加快了与美国联合的战略布局。印度学者拉贾戈帕兰(Rajesh Rajagopalan)认为,印度建设自身军事力量、发展区域伙伴关系都是对抗中国的补充性措施,但仅仅依赖这些措施是不够的。由于中国的实力、地理邻近性及其政策对印度造成“明显威胁”,对中国采取不结盟、对抗或结盟政策均不符合印度利益;与美国保持密切关系是印度应对中国挑战的最好方式,印美两国在制衡中国上具有共同利益。(31)Rajesh Rajagopalan,“India Strategic Choices: China and the Balance of Power in Asia”, http://carnegieindia.org/2017/09/14/india-s-strategic-choices-china-and-balance-of-power-in-asia-pub-73108, 2017-09-14.
“战略三角”得以维系的内在动力在于每一方都希望伺机获取最大利益,并且害怕自己成为另外两方结成的对立同盟的牺牲品。因此,即便美国和印度由于历史问题、战略文化、国内政治等诸多因素,在短期内几乎不具备形成同盟的可能性,但美印联合却是任何一方与中国发生冲突时的优先选择。理论上讲,当三个国家组成一个体系时,其衍生结果是很可能产生支配行为的即时效应和直接效应。权力通常不是来自于军事或经济力量,而是来自于身处其中所造成的一种结构。(32)杰维斯:《系统效应》,李少军、杨少华、官志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72页。无论印度在印度洋上对冲中国的战略选择如何,其出发点都在于追求国家利益与维护这一地区的实力均衡。
对于中印两国来说,目前维护“战略三角”这一安全结构都是利大于弊。中国在这一地区战略利益的拓展需要和平稳定的环境,而印度则在“战略三角”中实力最薄弱,维系均势结构能够为其争取到更多的战略空间。然而,这一地区的权力转移对体系结构产生了深层次影响。只有将中印间的战略互动置于整体结构下分析,特别是分析其与结构之间的互动,才能真正辨识中印两国各自的战略意图和双边关系的发展态势。一方面,“国家的外交政策至少部分是由国际政治关系中的力量配置所提供的”(33)杰维斯:《系统效应》,李少军、杨少华、官志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9页。;而另一方面,无论结构因素多么重要和突出,也不是且不可能是双边互动中的唯一考量。在本文的结构与利益关系分析中,结构是自变量,利益是干预变量,两者共同作用于印度对华的对冲战略。
国家利益是国家对外政策和行为的根源。国家利益包含两重因素:一个是逻辑上所要求的因素,即在逻辑上是必不可少的;另一个是由环境所决定的因素,是可变的。(34)Hans J. Morgenthau, The Dilemma of Politics,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9, pp.66-69.国家战略利益是主权国家生存和发展的需要,是制定、实施国际战略的依据和根本原则。(35)门洪华:《中国国家战略利益的拓展》,《战略与管理》,2003年第2期,第83-89页。因此,国家战略所关注的利益,是一定历史社会条件下主权国家有能力实现其需要的对象和条件。(36)刘新华:《中国发展海权战略研究》,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7页。
对于中国来说,随着地缘政治格局的重组和全球化的深入,西进印度洋是平衡结构压力使然,也是维护和拓展国家利益的需要。一方面,印度洋沿岸的中东和非洲地区是中国外购石油和天然气的主要来源,中国对运输这些战略资源的海上通道具有极强的依赖性。一旦这些战略要津受到非传统安全威胁或者是被对手国家所控制,中国的能源安全将面临巨大的战略风险。“过去,对国家安全的威胁主要表现为入侵本土,现在很可能主要表现为海外通道被截断,对外经济交往和联系被破坏。”(37)马平:《国家利益与军事安全》,《中国军事科学》,2005年第6期,第61-72页。另一方面,中国国力的增长使其海权西进印度洋具有必然性。这不仅关乎中国外交布局和海洋强国地位建设,而且成为新世纪中国寻求战略拓展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方向。因此,中国在印度洋的战略利益诉求主要涉及以下三个维度:
一是保护中国在印度洋战略通道的安全。印度洋海上交通线是中国对外经济联系的重要通道。中国进口能源的四条航道中有三条在印度洋,中国经印度洋通道完成的贸易超过了中国进出口贸易总额的 30%。中国与欧洲、南亚、非洲、中东和海湾地区的进出口贸易均需要经过印度洋来运输。(38)胡娟:《SWOT分析视角下中国在印度洋地区的战略利益诉求》,《学术探索》,2014年第6期,第27页。目前,中国依旧面临着印度洋上的“马六甲困境”,而“霍尔木兹困境”或将成为中国未来的新困局。(39)李红梅:《印度洋地区安全结构演变的新态势及原因探析》,《国际论坛》,2017年第1期,第20-26页。对于印度洋这一安全形势复杂、传统安全与非传统安全问题交织的地区,确保海洋运输线畅通和自由航行离不开军事手段。如张文木所说:“财富的独立以及对全球贸易和资源通道的保证,需要有强大的力量来捍卫其贸易权益和海上资源运输通道。因为国防必须保护国家的经济利益,所以经济全球化会导致军事自卫手段的全球化。”(40)张文木:《海权和中国的战略选择》,《中国安全》,2015年夏季刊,第21页。受制于陆海复合的地理区位,中国一度对经略海洋缺乏规划。加上距离印度洋较远,对这一地区重视不足。但2015 年《中国的军事战略》白皮书已强调海军发展战略转变要以国家核心安全需求为导向,实现从“近海防御”到“远海护卫”的转型,这意味着随着中国海外利益的拓展,未来或将强化在这一区域的军事存在。(41)《中国的军事战略》,http://military.people.com.cn/n/2015/0527/c1011-27065812.html, 2015年5月27日。
二是推进“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建设,加强与印度洋沿岸国家的经济与安全联系。目前,中国是印度洋地区包括印度、巴基斯坦、澳大利亚、印度尼西亚、泰国、马来西亚等多国最大的贸易伙伴。(42)朱翠萍:《印度洋与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105页。印度洋地区是“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实施的重点地区。这一倡议推进有其重要的经济意义,中国有先进的科学技术和雄厚的工业基础,与印度洋沿岸国家如伊朗、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国家的贸易互补性强,合作潜力巨大。同时,这一倡议也有利于中国的海上航线安全。像马达加斯加岛、科摩罗、毛里求斯和塞舌尔这样的印度洋岛国,对确保中国与中东、非洲的外贸自由和能源安全至关重要。除此之外,考虑到南亚地缘政治中印度独有的中心位置,印度洋沿岸一些小国也非常看重中国在地缘政治中的平衡作用。(43)杨晓萍:《中国与北印度洋地区的海洋安全合作》,《印度洋经济体研究》,2015年第2期,第34-51页。为了在海洋领域建立合作伙伴关系,中国正在推广共商共建共享的理念,加强与印度洋沿岸国家的经济与安全联系。2018年,中国与该地区的进口、出口贸易额分别占中国进口、出口总额的24.94%和19.70%。在国际大型投资合作方面,中国对印度洋地区的大型直接投资分别达到了22.18%和45.21%。(44)朱翠萍主编:《印度洋地区发展报告(2020)》,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20年,第2页。其中,中国大型投资主要流向了能源、金属、房地产和交通四大领域,总体上以能源获取型投资为主。
三是拓展国家战略空间,推动建设“和谐海洋”。当前中国缺乏在印度洋地区的战略支点,对印度洋的投射能力十分有限,印度洋周边国家也没有将中国视为安全提供者。尽管中国的崛起使中国国家战略利益自然延伸,但这种快速拓展的国家利益现实并没有获得利益攸关国家和国际机制的认同。特别是对美国和印度来说,中国一直被视为需要管控和防范的对象。为了应对来自印度洋的挑战,中国需要建设一支能够有效维护自身海洋权益的海上投送力量。虽然中国走的是一条和平发展道路,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就不能拥有合法保卫自身远洋利益的实力。实际上,当今中国尤其需要一支“蓝水海军”来维护能源安全和航运安全,以及为“和谐海洋”秩序提供强有力的力量保证。(45)宋德星:《利用印度洋是21世纪中国实现战略拓展的重要选择》,《和平与发展》,2014年第5期,第12-22页。
由追求利益最大化出发,印度在印度洋的总体目标是使印度成为海权国家,掌握印度洋地区的主导权。2015年的《确保安全的海洋:印度海上安全战略》明确强调,印度崛起必须基于对印度洋的控制。这种战略设计的驱动主要在于印度和中国同样属于陆海复合型国家。根据传统的地缘政治思想,大陆型国家面临着来自陆地和海洋的双重威胁,往往很难做到陆海统筹。南亚次大陆漫长的海岸线对印度来说既是走向海洋强国的天然优势,也是外部势力向印度延伸的潜在威胁。英国的入侵就是一个先例。印度前外交部长贾斯万特·辛格在《印度的防务》一书中认为:失去对印度洋的控制是印度近代沦为英国殖民地的重要分水岭。因此,在印度的战略规划中,控制印度洋是维护国家安全的应有之义。而更为核心的是,作为能源进口大国,印度的经济命脉深受印度洋影响。
2016年公布的《印度海洋安全战略》重点强调了印度海军维护海洋传统与非传统安全的“核心地位”,并明确了印度的国家安全诉求和政治利益要逐步扩张到整个印度洋地区,将维护印度洋的传统与非传统安全作为印度海洋安全战略的基础,以实现其建设“世界一流大国”的战略目标。(46)Government of India, INBR-8, “Indian Maritime Doctrine”, Integrated Headquar.一是结合印度在印度洋地区的战略目标可知,其首要安全利益和中国相同,在于保障能源和贸易安全。拉贾·莫汉将其核心概括为“资源安全”,“涉及中国和印度对进口资源的严重依赖”,“资源安全能确保国内经济增长和全民福利”。(47)拉贾·莫汉:《中印海洋大战略》,朱宪超、张玉梅译,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4年,第34-35页。
二是维护印度临近区域和周边区域的稳定,使大陆沿海以及近海区域免遭来自海上的威胁。对于印度来说,其认知中面临的海上威胁不仅来自非传统安全,如恐怖主义、军备扩散或海盗活动,还有来自“宿敌”巴基斯坦的威胁。巴基斯坦作为南亚第二区域大国,拥有较强的军事实力,正试图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力量,以便在战时封锁、攻击印度沿海或海上的重要经济和军事目标,切断印度的海上运输线。(48)朱翠萍:《印度洋与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37页。
三是提升军事力量,形成远洋威慑力。印度精英层普遍持这样的观点:“世界海洋的焦点将从大西洋—太平洋转移到太平洋—印度洋地区,这会提高世界主要大国对海洋的关注度。”(49)Government of India,INBR-8, “Indian Maritime Doctrine”, Integrated Headquar.这种对印度洋的关注并不是其所乐见的。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印度战略文化中存在根深蒂固的印度版“门罗主义”。印度一直视印度洋为印度的“内湖”,不仅对印度洋小国施加不同程度的干涉和控制,也十分敏感其他大国在印度洋的军事存在。印度不仅拒绝中国加入由其主导的“印度洋海军论坛”,2017年5月,在美日均表示支持的情况下,印度也拒绝了澳大利亚派舰加入印美日在印度洋上的联合军演的请求。(50)《印度拒绝澳大利亚派舰加入印美日联合军演,日拟与美航母联训》,http://xinwen.eastday.com/a/170531132349294.html,2017年5月31日。而在目前,印度在印度洋地区推行“门罗主义”的诉求与其国家实力间存在着落差,印度认为,加强印度在印度洋的军事存在是弥补这一落差的有效手段。
四是获取印度洋主导权。如前所述,印度洋对印度的安全和发展都至关重要。从现实和历史的双重角度出发,获取印度洋的主导权已经不只是客观需要,而是作为印度“大国梦”的基石,上升为一种国家信念。尼赫鲁曾说:“印度以它现在所处的地位,是不能在世界上扮演二等角色的。要么做一个有声有色的大国,要么销声匿迹,中间地位不能打动我,我也不相信中间地位是可能的。”(51)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印度的发现》,齐文译,世界知识出版社,1958年,第57页。为了获得这一大国地位,印度必须以在南亚的绝对陆权为支撑向印度洋扩展。印度一直期望加强对印度洋的控制,将其变为“印度的内洋”;其次才是在陆权和海权的基础上以亚洲大国的身份谋求世界大国地位。而印度近年来国力的迅速增长也给予其信心:“印度经济快速增长,虽然还不及中国,但可以使一个越来越自信的印度政府能够将以军舰、飞机和武器系统衡量的硬实力与旨在赢取印度洋地区领先地位的外交政策相挂钩。”(52)Donald L.Berlin, “India in the Indian Ocean”, Naval War College Review, 2006, 59(2).
通过比较两国的战略利益可知,中印在印度洋上最基本的诉求都是维护海上安全。国际战略中的维护海上安全,其实质在于维护海上利益的安全。双方在应对非传统安全威胁和维护海上通道安全方面具有较多共同利益,而在提升海上军事力量和拓展战略空间方面不可避免地呈竞争之势。
当今安全的地区模式在世界政治格局中的地位日益凸显,本文所论及的安全结构聚焦印度洋地区安全模式的变化,从中印美三国战略利益博弈的视角审视中印在印度洋的战略互动。当中国的战略行为对结构冲击度小且双方利益兼容度高时,印度通常采取接触策略。接触是指使用非强制性方法来改善一个崛起的主要大国的行为中不满足于现状的因素,目标是确保这个成长的大国所使用的方式与和平改变地区及全球秩序的路径相一致。
在安全议题上,中印双方保持着一定频度的高层往来。2016年2月,中印两国在新德里举行首轮具有突破性的海上合作对话。双方介绍了各自的海洋发展战略及对当前海上安全形势的看法和立场,同意加强政策对话,拓展在海洋科技、海军、航运等领域的务实合作,为建设安全、和谐的海洋而共同努力。(53)《中印举行首轮海上合作对话》,http://www.fmprc.gov.cn/web/wjbxw_673019/t1338369.shtml,2018年1月12日。2017年2月,中印双方在北京举行首次战略对话。
目前,双方在印度洋上的安全合作主要围绕着非传统安全议题。在打击海盗和应对海上恐怖主义方面,双方均达成了共同合作的协议。2012年,中国和印度共同倡议通过联合行动来打击海盗。双方宣称将分享海底勘探的专业技术,采取联合行动打击海盗。2012年3月,印度积极响应中国提议的海上联合计划,双方同意在海岸警卫、空军、海军等方面开展反海盗联合行动。(54)余潇枫、露丝·卡兹茉莉:《龙象并肩: 中印非传统安全合作》,《国际安全研究》,2016年第3期,第3-28页。
中印间的互动在印度洋上的多个子区域同时展开,在不同区域,基于此地区的战略环境和战略利益,中印政策博弈的强度和方式不尽相同。其中,从孟加拉湾和安达曼海沿岸国家的中印战略互动来看,该地区对整个印度洋地区的战略意义有限,中国的战略行为对整个区域结构的冲击度相对较低,但该地区属于印度认知中的传统势力范围区,中国与域内国家的任何动作都易被印度解读为威胁,双方利益兼容度低。因此,印度倾向于采用约束策略,深化与这些国家的经济和安全关系来强化自身作为“净安全提供者”的角色,以此抵消近年来中国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力渗透。
以孟加拉国和缅甸为例。印度在孟加拉国对中国的约束既围绕经济议题,也包括军事议题。孟加拉国与印度三面接壤,地理环境决定了孟加拉国具有天然的“被包围感”,亲近中国是其平衡印度影响力的理想选择。2004年,中国取代印度成为孟加拉国第一大贸易伙伴,双方之间的合作涵盖了包括武器供应在内的所有领域。中国与孟加拉国的军事合作涉及人员培训、物资支持以及设备和武器的生产与升级,孟加拉国陆海空三军大多配备中国的军事装备。(55)Subhash Kapila, “Bangladesh-China Defense E Co-operation Agreement’s Strategic Implications: An Analysis”, http://www.southasiaanalysis.org/paper582.2013年,中国提出建设“孟中印缅经济走廊”倡议,以期通过基础设施投资和扩大互联互通来重整这一地区的经济地理格局。虽然由于印度反应冷淡,该倡议几乎所有的项目建设都陷入了困境,但是孟加拉国一如既往地对中国表示了支持。中孟间的亲密让印度感到不安。缅甸对中印均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价值:一是缅甸与中印都有大面积接壤,关系到双方周边安全和边界稳定。二是缅甸对两国能源具有重要意义。缅甸拥有印度洋出海口,对中国来说,在缅甸修建陆路石油管道,可使中国极大减少对马六甲海峡的依赖性,为能源安全加大保障。而对印度来说,缅甸资源丰富,是其重要的油气进口国。三是缅甸位于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和印度“东向行动政策”的交叉口。“东向行动政策”由印度提出,旨在通过加强与东南亚国家的联系以对冲中国,缅甸无疑是其与东南亚建立更深层关系的桥梁。除此之外,美国在缅甸的战略利益不多,涉足范围也有限,因此,印度选择以更加积极的姿态拉拢缅甸政府,以约束中国在南亚的影响力。
中国在印度洋沿岸国家承包的港口改扩建工程,被印度和一些西方国家曲解为“珍珠链战略”,认为中国正通过与海岸国家发展经贸、提供贷款、建设港口和扩大互联互通等措施,设法获取印度洋沿岸的战略支点。这一曲解始于2005年美国智库为美国国防部提供的关于中国未来军力的评估报告。(56)陶亮:《印度的印度洋战略与中印关系的发展》,《南亚研究》,2011年第2期,第53-65页。美国军方认为,这一战略的范围从南中国海、印度洋至大西洋,涉及柬埔寨、泰国、缅甸、孟加拉国、斯里兰卡、巴基斯坦、非洲、苏伊士运河、委内瑞拉和巴拿马运河等国家和地区。(57)Bill Gertz, “China Builds up Strategic Sea Lanes”, The Washington Times, 2005-01-18.印度对此反应强烈,认为这是中国在以岛链战略对印度进行战略围堵,试图冲击印度的势力范围。
由于印度洋三面处于大陆的包围之中,与大西洋、太平洋这种“开放的”大洋不同,印度洋对外的海上交通必须通过几个屈指可数的战略通道:曼德海峡和马六甲海峡控制其东西出入口,霍尔木兹海峡是世界上最为重要的石油咽喉要道,而马达加斯加和斯里兰卡则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关键岛屿。前者对控制西印度洋以及东部非洲沿岸地区发挥着不可替代的跳板作用。后两者则对从印度洋进入太平洋至关重要。(58)张文木:《印度洋与中国政策——目标:2049》,《印度与印度洋——基于中国地缘政治视角》,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因此,中印双方都格外看重咽喉水道和战略岛国。双方均希望与沿岸国家建立安全联系,以合作的方式进一步确保其资源安全。
中印两国在维护印度洋海上航道的稳定上具有共同利益,因此在对于战略要津的战略上也就具有冲突性。印度的海洋战略思维素来重视控制印度洋各地咽喉要津和距离印度海岸遥远的前沿基地。(59)K. M. Panikkar, India and the Indian Ocean: An Essay on the Influence of Sea Power on Indian History, Allen &Unwin,1945.对印度来说,控制咽喉要道既可极大地增强地缘战略优势,同时也可为其在国际实力角逐中增添谈判筹码。(60)India, Ministry of Defense, “Indian Maritime Doctrine”, p.64.自2001年以来,印度先后在东侧的安达曼—尼科巴群岛上打造了三军联合战区司令部以扼守马六甲海峡,在西侧的拉克代夫群岛上建立海军基地作为远洋舰队中继站和海防前哨,在卡瓦尔建立了亚洲最大的海军基地卡达姆巴鸟瞰苏伊士运河。此外,印度在马尔代夫、马达加斯加、莫桑比克、卡塔尔、吉布提和毛里求斯等地纷纷设置多种军用设施和拓展港口设施。(61)Murray Scot Tanner, Kerry B. Dumbaugh and Ian M Easton, “Distracted Antagonists, Wary Partners: China and India Assess Their Security Relations”, Center for Naval Analyses, 2011, pp.41-42; 拉贾·莫汉:《中印海洋大战略》,朱宪超、张玉梅译,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4年,第55-56页。与印度自身动作频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尽管将中国在印度洋地区承建的商用基础设施认知为军事威胁缺乏事实基础,印度依旧极为小心地防范这种可能性。2017年,正值斯里兰卡将汉班托塔港正式移交中国之际,印美日三国宣布将在“关键战略港口”开展基建合作。(62)《日美印将在“关键战略港口”开展基建合作》,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7-09/20/c_129708060.htm,2017年9月20日。同时,印度还预备买下距离汉班托塔港不远的汉班托塔国际机场,以“阻止中国在这里修建海军基地”(63)《汉班托塔港经营权今移交中企 中方否认将用作海军基地的说法》,《环球时报》,https://m.huanqiu.com/r/MV8wXzExNDM1Njk2XzEzOF8xNTEyNzYzMjAw,2017年12月9日。。
中印关系中的巴基斯坦因素加剧了这种防范的力度。巴基斯坦拥有印度洋出海口。鉴于巴基斯坦与中国的密切关系,印度一直对中国与巴基斯坦合作建设瓜达尔港耿耿于怀,认为中巴合建瓜达尔港将给予巴基斯坦前所未有的战略纵深。同时,其认为中国可能利用瓜达尔港监视印度海军行动并获得直通阿拉伯海的通道,从而将此处演变为军事存在。印度同样对中巴经济走廊持怀疑态度,认为中巴经济走廊可能打破地区军力平衡,限制印度的地缘政治延伸。印度对中巴关系的威胁认知是如此强烈,使得印度战略界一直担忧两面作战的可能性。(64)Ali Ahmed, “Nuclear Implications of the Two Front Formulation”, IDSA Comment, 2010-01-29.
当中国的战略行为对结构冲击度大且双方利益兼容度低时,印度通常倾向于制衡。以印度应对中国强化在印度洋地区的军事存在为例,印度的制衡既包括以军备扩张等方式增强自身实力以进行内部制衡,也包括加强同盟关系以恢复结构平衡的外部制衡。
首先,印度利用增强自身军备的内部制衡来应对中国在印度洋上逐渐显露的军事存在。对他国的战略认知主要包括对其战略意图和战略能力的认知。由于战略意图的真实性无法检验,对其战略能力的认知更具有重要的导向意义。中印之间由于边界问题、西藏问题、巴基斯坦问题等悬而未决,两国的安全互动模式中冲突因素大于合作因素。而事实上,中国至今没有在官方的国防文件中将印度洋纳入安全战略规划区。中国在2015 年发布的《中国的军事战略》白皮书中只是强调维护海上战略通道和海外利益的安全,并没有明确提及印度洋,但是其指明中国海洋军事力量建设发展的方向是: “海军按照近海防御、远海护卫的战略要求,逐步实现由近海防御型向近海防御与远海护卫结合型转变,构建合成、多能、高效的海上作战力量体系。”(65)《中国的军事战略》,http://military.people.com.cn/n/2015/0527/c1011-27065812.html,2015年5月27日。即便如此,由于自2008年以来中国积极参与亚丁湾等海域的护航行动,中国海军在印度洋的身影引起了印度的过度关注。近些年来,中国的航母计划日渐成熟,潜艇舰队迅速发展,在印度的认知中,这一切提升海军现代化的举措加上从“近海防御”到“远海护卫”的战略目标的变化,无不暗示着中国正在孕育之中的“海上控制战略”。
针对中国海军在印度洋地区的活动,印度的内部制衡可分为:一是加强海军建设。印度海军从“近海防御”和“区域威慑”战略转向“远洋威慑”战略,重点发展以战略核潜艇和航空母舰为基础的海基核威慑力量,打造现代化“蓝水”海军。目前,印度是印度洋地区海军第一大国,并拥有雄心勃勃的扩充计划——印度计划到2022年建立一支拥有逾160艘舰船的舰队,包括60艘主力战舰和近400架海军飞机。(66)David Brewster, “India’s Ocean: The Story of India’s Bid for Regional Leadership”, Security in Asia Pacific Series, Routledge, 2014, p.13长期以来,印度一直致力于打造由陆基核导弹、海基核潜艇和战略轰炸机组成的“三位一体”的核打击力量,发展核潜射导弹并利用航空母舰作为其在印度洋地区投射空中力量的手段。(67)《印度潜射弹道导弹试射成功 将获三位一体核打击能力》,http://military.people.com.cn/n/2015/1202/c1011-27881754.html,2015年12月12日。印度目前拥有一艘服役中的航母,另有两艘航母正在建造之中,印度前海军参谋长普拉卡什称,印度预备以三艘航母为核心,在孟加拉湾、印度洋和阿拉伯海形成三支独立的舰队,从而形成对印度洋的选择性控制。(68)Arun Praka, “A Vision of India’s Maritime Power in the 21st Century”, Air Power Journal, 2006, 3(1), p.6.二是加强区域控制。印度认为,印度的战略利益范围一直从南中国海和西太平洋、红海和苏伊士运河延伸至地中海和印度洋最南端。印度的战略家将印度洋划分为三个同心圆区域。一是确保对近海300海里水域安全完全控制的区域,主要包括领海、专属经济区和沿岸岛屿;二是确保对海上300海里~600海里通道安全保持通信控制的中等控制区;三是对700海里以外区域具备投射能力和威慑能力的软控制区。(69)James R. Holmes, Toshi Yoshihara, “China and United States in the Indian Ocean: An Emerging Strategic Triangle?” Naval War College Review, 2008, 61(3), p. 53.基于此,印度海军聚焦于提升其影响力辐射范围。在邻近海洋特别是孟加拉湾和安达曼海,印度强化自己作为“净安全提供者”的力量和角色,积极参与反海盗行动和人道主义与灾难救援行动。同时,印度通过双边或多边途径扩大与其他国家的海上交往,包括增加与外国海军共同进行的演习次数、扩大演习规模,完善海上安全行动的协调机制,并强调印度在其中的主导色彩。
其次,印度通过加强印美间的军事联系和在地区安全机制中排斥中国以期从外部制衡中国。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尽管美国的相对力量因为中国的崛起而有所削弱,但其依旧拥有印度洋上最强大的主导力量。特朗普入主白宫后推行“印太战略”,美国更加强烈地希望与印度发展战略伙伴关系,以便为其在印度洋和太平洋的平衡提供补充。2017年6月,特朗普首次与印度总理莫迪举行会谈时宣称,美印关系“从来没有这么牢固过”。美国国防部和国务院在提交给国会的一份报告中称:“美国与印度对本地区的战略展望正日益趋同,不论在印度—亚太区域内外,印度都将成为美国越来越重要的安全伙伴。”(70)《美印军事关系升级 将再次举行联合军演》,http://www.myzaker.com/article/598978759490cbe03400001c/,2017年8月8日。美印之间已经建立起成熟的战略对话机制。在海上安全方面,2006年,双方签订了《海上安全合作框架》,明确双方将以海军合作为核心,在海上安全领域开展全方位合作。(71)Ministry of External Affairs, “Government of India, Framework for Maritime Security Cooperation”, 2006-03-02.在军事演习方面,印度是所有国家中与美国举行联合演习次数最多的。(72)“India US Defence Policy Group Meeting Concludes”, Hindustan Times, 2011-03-05.双方的军演涵盖不同领域、不同军种,军演的规模和频度都在逐年攀升。2017年,美印日举行一年一度的“马拉巴尔”军演,共有3艘航母聚集孟加拉湾,不仅规模为历年之最,也具有极其重要的象征意义。(73)《参加“马拉巴尔”联合军演 印美日各打“如意算盘”》,http://zqb.cyol.com/html/2017-07/20/nw.D110000zgqnb_20170720_3-12.htm,2017年7月20日。在多边合作方面,2017年11月,美印澳日宣布将重启“四方安全对话”(Quadrilateral Security Dialogue),该对话是一项十年前搭建的、旨在制衡中国在该地区日益扩大的影响力的外交倡议。(74)《美日澳印重启“四方安全对话”》,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75077?print=y,2017年11月15日。2021年“马拉巴尔”军事演习的目标聚焦于“如何应对和克服中国日益增强的军事能力”。美国海军作战部长迈克尔·吉尔迪(Mike Gilday)上将强调美国与伙伴国、盟友之间的不对称优势,吉尔迪指出:“不仅是在该地区,而且是在全球范围内,印度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75)Dzirhan Mahadzir, “CNO Gilday: U.S. Must Leverage Allies Like India to Counter China in Indo-Pacific”, USNI News, 2021-10-13.美国试图拉拢印度成为其在印太地区遏制中国崛起的战略伙伴。
目前,印度洋上缺乏强有力的安全合作机制。由印度倡议的“印度洋海军论坛”主旨在于促进地区内海上安全合作,是这一地区唯一的泛区域性海洋安全倡议。中国作为在区域内有重大利益的国家,提出加入论坛的诉求自然是合理的。然而,尽管中国曾多次申请加入该组织,印度却一直拒绝接纳中国,理由是中国在印度洋地区缺乏永久性存在或者领土性资产,而且一些沿岸国家对于中国海军进入该地区感到担心。对于印度一再排斥中国参与论坛的行为,外界很难不从其战略意图方面寻找答案。澳大利亚学者大卫·布鲁斯特(David Brewster)认为,印度企图通过像“印度洋海军论坛”之类的制度化措施奠定其作为印度洋头号大国的地位,这是印度的海洋战略的一个重要环节。(76)大卫·布鲁斯特著、吴娟娟译:《印度的印度洋战略思维:致力于获取战略领导地位》,《印度洋经济体研究》,2016年第1期,第4-26页。因此,印度试图利用论坛强化与地区内国家的安全关系,考虑到论坛作为战略政策工具的潜能,印度认为中国的参与不符合其国家利益。
在印度历史上,印度洋一直是其重要的战略考量。马汉主张大国应以海上力量来拓展战略空间的海权思想对印度影响深远。然而,今天的印度洋战略环境已与马汉的时代不同。随着经济全球化和区域经济一体化的进一步发展,以海洋为载体和纽带的市场、技术、信息等合作日益紧密,一个更加注重和依赖海上合作与发展的时代已经到来。(77)《“一带一路”建设海上合作设想》,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7-06/20/c_1121176798.htm,2015年5月27日。中印美之间大国战略竞争的形式也已迥异于往时,竞争激化带来大规模战争的可能性难以想象,在中印美之间形成持久的战略相持和战略消耗逐渐成为新的竞争模式。因此,印度在印度洋地区加强与美国联合以对冲中国,其根本原因在于中印两国综合国力的竞争。同时,中国的崛起不仅冲击着印度洋上的实力结构,也在无形之中对印度施加着压力。
当前,中印在印度洋问题上依然面临安全困境:一方面,两国的防御性措施经常会被对方误认为具有侵略性;而另一方面,两国实力的提升难免会导致结构性矛盾,引发地区体系结构压力。尽管中印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一定的不确定性,印度对华的战略意图也陷入模糊化,但是,目前印度洋地区总的结构特征仍然呈弹性均势,各国都致力于在维护自身国家利益的同时也兼顾地区国家的整体利益。中国仍应强化双边关系的战略基础,增进双方的战略互信,同时重视美印关系的发展态势,特别是对其政治意图保持必要的警觉。只要中国的战略目标和行为对结构的冲击力适度,并不断巩固和拓展中印间共同利益的范围和空间,采取更加具有防御性和综合性的措施来保护中国在印度洋的拓展利益,中国完全可以在印度洋地区变被动为主动,使双边关系向更加有利于中国的方向发展。
在中印美“战略三角”中,印度的强烈抱负与美国在印度洋的确定角色之间构成互动关系,三者在保障海上通道安全、反恐、反海盗等方面存在合作空间,同时,地区力量格局变迁与政策理念分歧的存在可能激化潜在矛盾,进而导致冲突。三方在印度洋既合作又对抗,呈现“非盟非敌”的三边互动态势。三方应当通过大国协调、机制建设与功能性合作等构建有序竞争的博弈关系。(78)石志弘:《美印中“印度洋海上安全战略”研究》,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年。无论未来印度洋地区权力结构如何变化,中印美“战略三角”客观上已经显现,该三角关系的演变对整个亚太乃至全球国际力量对比的结构性变化将产生巨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