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洋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延安整风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历次整风运动中被一致认为是效果最好、最为成功且基本没有争议的一次思想教育运动。它巩固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在党内外的阵地,保证了中共在极其艰难的抗战环境下思想水平的提高和空前的团结、统一。其“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良好目的,其“团结——批评——团结”的方式和自由辩论的民主形式,皆为后世所认可,这些好的经验在今天开展的“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活动等思想教育活动中仍有重要的借鉴意义。然而,自20世纪90年代王实味事件被平反以来,人们对它的评价仍存在一些不同的声音。如果将该事件看作延安整风运动整体评价中一个绕不开的问题,那么今天对它的再次剖析和客观评价是必要的。本文期望借助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评析王实味事件、延安整风中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文艺观以及延安文艺知识分子的思想转变问题,进而探讨知识分子自身的角色定位,探讨知识分子在理解自由和真理问题上的矛盾及其解决路径。
延安整风的主要目的在于对共产党党内进行意识形态教育,肃清在党的历史上曾经存在并起了有害作用的宗派主义、主观主义和党八股,最终搞清楚什么是真正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并在全体党员干部中传播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杨奎松在《毛泽东发动延安整风的台前幕后》一文中表明:延安整风最初是有特定的对象的,是那些言必称希腊的领导干部及他们形成的宗派团体[1],因此一开始和文艺界的知识分子并没有直接干系。戴晴也在《梁漱溟 王实味 储安平》一书中提道:“这场运动本不要王实味们干什么:他们既不是对象也不是发动力,他们所该扮演的,不过是该听报告的时候听报告,该鼓掌的时候鼓掌,该写一份心得或者总结的时候就写一份交上去,如此而已。”[2]52①但是,在整风运动初期文艺界成了整风关注的重点,王实味成了文艺界整风中被斗争的靶子。其中原因是复杂的,这需要结合具体历史背景和个人性格、时代思想等因素做客观、综合的分析。
1941年11月6日,毛泽东在陕甘宁边区参议会上发表演说,主张依靠人民群众对共产党员监督,鼓励倾听群众的意见。他说:“共产党员必须倾听党外人士的意见,给别人以说话的机会。别人说得对的,我们应该欢迎,并要跟别人的长处学习;别人说得不对,也应该让别人说完,然后慢慢加以解释……除了勾结日寇汉奸以及破坏抗战和团结的反动的顽固派,这些人当然没有说话的资格以外,其他任何人,都有说话的自由,即使说错了也是不要紧的。”[3]809因此,当时在延安,思想争论的空气是非常自由、民主的。在这种普遍存在的民主氛围中,文艺界知识分子可以充分表达所有最真实的感受和思考,其中当然包括一些很不成熟的思考和未经反思的直观感受。文艺分子用文学惯常的夸张等手段将这种直观感受进行一些渲染也是常见的。因此,这在当时产生了一批“暴露”文学和批判性杂文。最为突出的表现是,《解放日报》相继刊发了《一个钉子》《厂长追猪去了》《间隔》等“暴露”小说,以及《三八节有感》《在医院中》《野百合花》《了解作家、尊重作家》《还是杂文的时代》等批判性杂文;延安出现了《轻骑兵》《矢与的》等有影响力的宣传墙报和壁报,掀起了针对党的高级干部中存在特权等问题的批评风潮。
在文艺界针对党内不合理现象的大鸣大放中,王实味发表的几篇杂文和随感,因言辞激烈和所代表的“暴露”黑暗理论的典型性,成为文艺界批判的对象。王实味的文艺思想集中体现在《野百合花》《政治家 · 艺术家》《零感两则》《答李宇超、梅洛两同志》和有关思想论战材料中。
1.“暴露”黑暗论
王实味鼓励延安青年“看到延安的‘丑恶和冷淡’而‘忍不住’要发‘牢骚’,以期引起大家注意,把这‘丑恶和冷淡’减至最小限度”[4]345。他认为艺术家是灵魂的工程师,其任务是揭露灵魂中的肮脏和黑暗。“艺术家由于更热情更敏感,总是渴望着人更可爱,事更可喜;他从小处落墨,务求尽可能消除黑暗,藉使历史车轮以最大的速度前进。”[4]349他认为揭露黑暗就等于消除黑暗,在揭露黑暗中光明自然得到增长。王实味揭露黑暗是“枪口朝内”的。他批判革命艺术家只应“枪口向外”说,认为这是短视的见解,并认为“我们底阵营今天已经壮大得不怕揭露自己底弱点,但它还不够坚强巩固;正确地使用自我批评,正是它坚强巩固的必要手段”[4]351。王实味更进一步提出,揭露黑暗比歌颂光明更重要,“大胆地但适当地揭破一切肮脏和黑暗,清洗它们,这与歌颂光明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4]351。
2.艺术家与马克思主义者
王实味的“暴露”黑暗论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他的动机是好的,希望借揭露延安的一些问题而使问题真正得到解决,使延安更趋光明。他还特别强调了“黑暗面”在总体光明的大环境下是“小事情”,并且认识到揭露的方式要适当。这些观点如果不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审视,并不存在任何问题。但是,他的文艺理论并不是存放在形而上的天空中不与世俗接触的理论,反而是刊登在主流媒介上并能够引起广大反响的理论。
首先,王实味文艺理论的错误在于,王实味并没有真正认清当时革命的形势和核心任务,他一边认为“我们底阵营今天已经壮大得不怕揭露自己底弱点”,一边又认为“它还不够坚强巩固”,这种对形势的估计是矛盾的,因此他也错误地估计了文艺批评应该采取的合理手段以及一味“暴露”黑暗带来的后果。这种后果其实是极易引发误解的。当时国民党就利用了王实味揭露的延安黑暗面进行无限夸大宣传,造成了社会舆论对延安的误解,认为延安在共产党领导下遍地黑暗。此外,也影响了后世对这一时期的历史评判。斯坦福大学历史学教授莱曼 · 范斯莱克甚至认为王实味的杂文代表了对延安整风运动极度不满的知识分子的声音[5]。
其次,王实味提出的理论不够实事求是,实质上是一种形而上的抽象的文艺理论。王实味虽然认识到“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必须撇开一切表象看问题的本质。应该问……发言的基本精神,对整检工作到底起什么作用?它代表怎样的作风?只有从这个本质问题着眼,争论才不致于落空”[4]354。但是,综合他的所有观点来看,他认为的本质并非具体的、历史的本质,而是普世的、抽象的本质。当然,关于什么是本质以及艺术的真理问题,本身也是值得争论的。在今天看来,不同意见应该被保护。只是王实味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作为一名享受高级津贴的共产党干部,在当时紧张的国共对峙局势下,其对文艺理论,尤其是对自由与政治、真理与政治关系的理解,实在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精神太不相称。
3.解析王实味个人悲剧的原因及影响
虽然王实味更偏爱抽象的、更具艺术独立意味的思想,但这并不应该引发人们对他的人身攻击,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者理应借助这种不同的文艺思想,促使知识界就此展开对暴露黑暗还是歌颂光明以及对自由、真理与政治的关系等基础问题的自由争论,使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性愈辩愈明,从而达到马克思主义思想政治教育的初衷。但王实味的文艺理论却最终使他自己跌入了悲剧的漩涡。王实味的个人悲剧是否足以表明延安文艺界的自由争论最终走向岔路?是否表明在延安文艺界开展的整风运动最终以知识分子整体被政治规训而失掉对真理和自由的坚持作为终结?在这里不得不提王实味本人的极端性格和一些历史的偶然因素。
王实味一直以来都表现得脾气暴躁且不合时宜。在去延安之前,“尽管受着饔飧不继的威胁,他还是一次次一言不合,即砸掉自己的饭碗”[2]62,“但他那一触即发的坏脾气不变,而且总是发向那富贵的、有权势的、掌握着他命运的人”[2]63。去往延安后,“暴躁尖刻的王实味最喜‘犯上’,似乎不断地向权威挑战才是他人生的乐趣”[2]70。这决定了他的杂文总是偏向“暴露”黑暗而少写光明,而且枪口往往朝内,朝向自己的领导同志。高华甚至分析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对“天塌不下来”论的讽刺是将批判的矛头直指毛泽东本人[6],而“大头子、小头子”等言论也直接引起了延安高层的强烈不满。延安部分高层将知识分子对个别领导人错误的揭露理解为或上升为对党的全盘抹黑,比如王震在范文澜陪同下看过墙报后生气地说:“前方的同志为党为全国人民流血牺牲,你们在后方吃饱饭骂党。”[7]
王实味喜欢热切地不加掩饰地宣传自己的见解。他的杂文发表在《矢与的》的壁报上,壁报就挂在延安的“王府井”——南门口,看壁报的人像赶庙会一样多。影响之广,让他不得不成为众人关注的对象。他经常同窑洞附近的文人就一些托洛茨基的敏感话题争吵、辩论。因此在文艺整风的思想争论中,很多人都有他宣传“托派”思想的证据,这也为后来康生对其进行政治审查埋下了祸根。不仅如此,在争论前期,王实味偏执于文人立场而忽视了对实际形势的研究,因而非但没有认识到其所宣传的文艺思想的不合时宜之处,反而认为自己代表正义的一方,其他人都带有“邪气”。他还在文中呼吁广大群众对他进行各方面的鉴定:“一个人做人的骨头,要由了解他的人和接触他的广大群众来鉴定。一个党员政治上的骨头,要由中央组织部来鉴定。一切关心王实味的这两种骨头的人,不管从善意或恶意出发,都请去详细调查研究一下,正面站出来说话。”[4]355他将自己主动置于被审查的不利地位,最终成为一众知识分子思想批判的“靶子”和组织部政治审查的对象。
基于此,王实味走向一种悲剧式的结局,并非高华认为的一场精心设计的政治阴谋,在很大程度上与王实味不分实际、盲目“引火烧身”的非理性思想和行为相关,也与他的个人际遇和历史的偶然因素有很大关系[8]。在延安整风中,不少知识分子存在与王实味相似的文艺思想,却只有王实味迎来了悲剧的结局。一人结局与众人结局的迥然不同,如果不用个人原因和历史偶然因素来理解,而是以集体失智和被规训来理解,以集体迷失了思想的理性之光来理解[9]70,是难以使人信服的。王实味的结局固然令人惋惜,但当今文艺界一些知识分子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批判方式却会忽视王实味思想本身的不合理性,也会抹杀文艺整风中其他知识分子思想转变的合理因素,遮盖文艺整风作用的主流。
发表于1942年9月7日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和发表于1944年4月12日的《学习和时局》均晚于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但总结了之前延安整风发生的国内外背景和要达成的目的。现在反思,这两篇文章不失为一种客观的总结,清晰地揭示了延安整风时期面临的严峻的国内外形势。
从外部形势来说,中共面临着1941年开始的日军大扫荡和国民党军队对边区的封锁。“抗日的第五第六年,包含着这样的情况,既接近着胜利,但又有极端的困难,也就是所谓‘黎明前的黑暗’的情况。”[3]880“日本帝国主义者……更加集中其主力于共产党领导的一切根据地的周围,进行连续的‘扫荡’战争,实行残酷的‘三光’政策,着重地打击我党,致使我党在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二年这两年内处于极端困难的地位……同时,国民党又认为他们已经闲出手来,千方百计地反对我党。”[3]942伴随着国共关系恶化,统一战线逐渐形同虚设,国民党取消了原本拨给延安的资助。这样一来,物资的贫乏和军事上的威胁使得加强纪律、提升士气成为全党的当务之急。再者,国民党确实掀起多次反共高潮,国民党特务的确成功地对延安边区政府进行了渗透[10],这就促使中共加强了对干部的审查和对有争议思想的审视。
从根据地内部来说,从1937年全面抗战的爆发到整风前夕,因为国民党的消极抗战政策和中共对统一战线的大力宣传,有大量的爱国青年奔赴延安。尤其在1939年12月中共中央《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决定出台后,知识分子奔赴延安的数量和规模空前。“共产党在一九三七年,因为在内战时期受了挫折的结果,仅有四万左右有组织的党员和四万多人的军队”,但是“到一九四〇年,党员已发展到八十万,军队已发展到近五十万,根据地人口……约达一万万”[3]942。从中共自身角度来说,大多数新发展的党员或是不识字完全不了解马克思主义的农民;或是从国统区和沦陷区投奔延安的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爱国和自由主义思想对他们的影响要胜过马克思主义。对于知识分子群体来说,他们还未系统地接受过马克思主义思想的训练,思想不成熟,缺乏坚定的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立场。但是,文人头脑中天然的理想主义又使他们热衷于发表各种批评意见,容易引发延安民众的思想混乱。因此,要在这些拥有非无产阶级思想的群众中建立起一个意识形态高度统一的党,整风是必要的。
这一时期的客观形势足以表明整风运动的迫切性和必要性,毛泽东兼具政治家和知识分子的双重身份,他必须在更高的政治站位中对当下形势和任务的轻重缓急做清楚的分析和判定。这一时期,政治正确是第一位的,“党的一切政策,都是为着战胜日寇”[3]880,只有所有工作都围绕着抗战这一中心,才能够保证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会提出为政治服务的革命的文艺理论。在特殊历史条件下,革命的文艺理论作为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观,既能够针对最紧迫的任务切实解决文艺问题,又能够面向未来揭示出最一般的文艺规律,对它的整体评价应该是正面的,而这种正面评价也应该是被广泛理解和认同的。
毛泽东的文艺理论和对知识分子的角色定位集中且清晰地体现在他于1942年5月间发表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部分体现在《改造我们的学习》《整顿党的作风》《反对党八股》等整风文献中。毛泽东此时界定的正确的或者真正的文艺是革命文艺。
1.阶段性的理论应符合阶段性的实际
“马克思主义叫我们看问题不要从抽象的定义出发,而要从客观存在的事实出发,从分析这些事实中找出方针、政策、办法来。我们现在讨论文艺工作,也应该这样做。”[3]853因此,一个阶段的文艺方针应根据一个阶段的具体实际来确定。而当时文艺界知识分子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就应该是团结抗战。不然,不分场合、不分方式地揭示的思想“真理”,在现实落地后,很可能已经变成谬误,对革命造成伤害。真理都是有条件的,文艺作品揭示的真理也应该是具体的、有条件的。如果真理能够被理解为符合客观实际的思想,那么政治上的清醒恰恰能够为事实提供一个更宏观的视角,为思想的真理性贡献一个不可忽视的维度。这间接指出了在当时的延安,写枪口朝内的“暴露”黑暗的文章实则是削掉了政治的维度,从而削减了思想的真理性,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2.文艺是为什么人的
毛泽东指明革命文艺的立场应该是为人民、为无产阶级、为政治服务。现实生活中不存在超阶级的文艺,不存在纯粹的为艺术而艺术,也不存在超阶级的爱和温暖。在这里,对“不存在”的理解应当是,超阶级的文艺观即使存在于当下知识分子的头脑中,也只能是一种空想,在延安的实际生活中是不能起什么积极作用的。如果延安文艺本身不能为了人民的需求而存在,而成为一种抽象的人性论和抽象的为全人类服务的文艺理论,那么,在延安统战的大环境中,是不能起任何正面作用的。
毛泽东具体地分析了文艺批评的标准问题,比如文艺批评在现阶段要针对不同的对象采取不同的手段。写“暴露”要针对敌对势力,写光明要倾向于讴歌人民群众和根据地以促团结。文艺要“暴露”还是要光明,文艺是注重普及还是提高,是多写阳春白雪还是多写下里巴人,毛泽东指出这些问题争论的根源在于文艺知识分子的立场在何处。如果站稳了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立场,就能够处理好以上问题,也能够促进文艺批评真理性与政治性的统一。
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对文艺界知识分子不恰当的文艺观的集中批判和深刻启迪。它是延安整风的一部分,既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伟大创见,又是一场专门针对文艺界开展的思想政治教育活动。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毛泽东的讲话提出的受政治制约的文艺理论侧重于文艺理论方面的政治教育。在这一历史时期,文艺理论对政治性的强调不仅不妨碍它自身的真理性和科学性,而且恰恰能够彰显这一点。
现当代对文艺、哲学社会科学独立性的强调和“为艺术而艺术”的理念在社会科学界拥有越来越多的受众。对这种现象应历史地看待。政治与真理何者为第一性的问题,会随着社会历史的变化而变化,会随着社会阶级矛盾的逐渐淡化而有一个由对立到逐渐消解的过程,直至共产主义社会而达到政治与真理完全的和解与统一。我国目前的国内外形势已和20世纪40年代大为不同,社会主要矛盾的改变和社会安定、团结、统一的整体氛围,使“为艺术而艺术”的美好向往越来越成为知识分子追求的理想,因此对这种理念有适度的认同也是可以理解的。从哲学社会科学自身追求的精神目标看,求真是第一性的;从哲学社会科学达到的社会效果层面看,求善是第一性的。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如何继续保持真理与政治互相促进关系,是知识分子应该关心的问题。
1942年,丁玲、艾青、周扬等当时有名的延安知识分子都撰文参与了对王实味的批判。他们的批判文章所持的学理态度、基本观点,较之于他们此前的文学工作是一种明显的思想转向,也可以称之为思想突变。当前有些研究者对这种突变的评价带有一定的偏见,认为“这‘突变’显现出他们在很大程度上迷失了理性思想的灵光”[9]70-86,或认为他们的转变基于一种“自保”和“站队”的心理[11]。这类评价只看到了政治对文艺干预的一面,而没有看到政治对文艺促进的一面。其根源在于将问题放到超越历史条件限制的抽象维度去看待,而没有真正运用辩证唯物主义方法进行客观分析。
以艾青、丁玲等为例,在文艺界整风之前,他们的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并不比王实味成熟多少。艾青在文艺整风前,其思想属于典型的“暴露派”代表,这一点可以从其发表于1942年3月11日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中看出来:“作家并不是百灵鸟,也不是专门唱歌娱乐人的歌妓……他不能欺骗他的感情去写一篇东西,他只知道根据自己的世界观去看事物,去描写事物,去批判事物。在他创作的时候,就只求忠实于他的情感,因为不这样,他的作品就成了虚伪的,没有生命的。”“希望作家能把癣疥写成花朵,把脓包写成蓓蕾的人,是最没有出息的人——因为他连看见自己丑陋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要他改呢?”“作家……用生命去拥护民主政治的理由之一,就因为民主政治能保障他们的艺术创作的独立的精神。”[4]116从上述言论可以看出,艾青也同样突出了文艺“暴露”黑暗的作用和文艺自身超然于政治的独立地位。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在医院中》等也描写了一些延安领导干部的麻木不仁和青年感受不到阶级友爱及温暖的场景,同王实味一样揭露了“衣分三色,食分五等”的不平等现象,如“小孩也有各自的命运:有的被细羊毛线和花绒布包着,抱在保姆的怀里;有的被没有洗净的布片包着,扔在床头啼哭”[4]111。可见,他们在延安文艺整风前都倾向于文艺的功用在于“暴露”,认为文艺相对政治而言有其独立性,甚至认为文艺对政治有批判的合法性。
文艺界知识分子对文艺功用的主流看法如何呢?这在一场由王实味引发的“民主风波”中能够反映出来,也能够在文艺整风前期温济泽对中央研究院人员的一项调查中反映出来。1942年3月8日,中央研究院召开了全院整风动员大会,在会上,李维汉认为“院长、秘书长及各室主任应该是整风检查工作委员会的当然委员”,但王实味带头反对指定一部分领导为当然委员,主张全体委员都由民主选举产生。最后表决的结果是84票对28票通过王实味提案。这一“民主的胜利”的结果表明,当时中央研究院知识分子中多数人偏向于文艺工作有其独立性而不喜政治对文艺工作的介入。据温济泽回忆,中央研究院展开对王实味批评的初期,他在全院研究人员中做了一个调查,“发现对王实味错误思想或多或少表示同情的占95%”[12]。这表明在文艺整风初期,绝大多数的文艺界知识分子对革命文艺的理解是不清晰的,对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认知是不成熟的。这是由于知识分子关注问题的角度和对全局的掌握不可能达到政治家的高度,对自身写作产生效果的预估不足。
对王实味的批评经历了两次重大的升级。第一次由最初关于王实味文章思想细节的纠正逐渐转向对其个人政治立场、思想动机、思想结果的批判;第二次由于康生武断的政治定性的介入,最终将托派分子、蓝衣社特务、反党集团这三顶帽子扣到了王实味头上,从而使对其的批判彻底由同志式的“治病救人”转化为打倒反党的敌对分子的政治批判。由于第二次升级是由康生外加的武断政治定性而产生的彻头彻尾的错误,其中的批判已毫无意义和价值,以下只讨论第一次批评的升级。
目前,文艺界发表的大多数论文对王实味批判的第一次升级持全面否定的态度。他们看到了政治立场和相关字眼,就认为当时的文艺界整风是知识分子集体丧失理性之光的结果,并且是为求自保而对政治话语的习得。其实,我们应当辩证地看待这一问题,拒绝以偏概全,通过分析当时金灿然、艾青等人批评王实味的文章,可以从中看到批评合理的一面和进步的一面,也可以看到其他知识分子思想转变的合理性,看到政治对文艺影响的积极一面。
金灿然在《读实味同志的〈政治家 · 艺术家〉后》已经认识到王实味的错误在于“并没有在本质上了解新型的革命的政治家与艺术家与旧的所谓的政治家与艺术家有什么区别”[4]356,他指出革命的艺术家“不只更敏感,更热情,他还要有理智,有正确的认识。不然,他的敏感与热情都会走了极端,对革命有损害”[4]358。艾青在《现实不容歪曲》中已经认识到“艺术是社会生活的产物。艺术家是社会的成员之一,艺术不是上帝所赐与的圣水”[4]399,“批评必须要有立场”[4]403。丁玲在《文艺界对王实味应有的态度及反省》中已经认识到文艺立场失当的危害,认识到应该反对“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人道主义,失去原则的,抽象的自以为是的‘正义感’”[4]386。以上认识表明了文艺界知识分子对政治与文艺的关系、对文艺在当时条件下应担负怎样的责任有了更明晰和成熟的认识。
文艺界众人对王实味的批评也存在很多失当之处,他们的批评文章中也多充斥着一些过“左”的话语,将王实味言论的思想问题过分升级为反党的言论,将王实味对个别问题的揭示片面地夸大为思想的全盘错误。这与批评方式和程序本身存在的一些问题有关。
将一个人当作斗争的靶子这种批判方式本身不可取。尤其是在大众对重要文件的指导思想领会不深、还没有形成清晰的认知之前,这种批判方式本身不可取。在对一种理念没有真正的认识或者没有形成思想共识的前提下,通过批判个别人的方式,让大众在批判的过程中达成思想共识,虽然可能会以严肃的自省氛围倒逼大众,让大众在最短的时间内更迅速、更深刻地领会这种理念的意图,形成清晰的理念认知,但是“出头鸟”的权益无法保障。一人与多人的辩论本身是不公平的,而且很容易出现古斯塔夫 · 勒庞在《乌合之众》中揭示的集体碾压个人的情况。在文艺整风中能够公正地表达对王实味的同情,舌战群儒且得胜的,除了萧军,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萧军的胜利除了他本人的雄辩才能,还得益于一些领导的保护。对敢于发表不同看法的个人进行集体批判,容易让大众形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消极思想,不利于保证民主自由的知识氛围。
只有对个人言论和人身自由的保护始终如一,才能保证整风正当、合理地发挥作用。知识分子与政治家是有区别的。知识分子往往不具有政治家分析现实的深刻眼光,但其思想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伟大的思想往往是社会变革的先导,而且思想有其超前性的一面,在当下看来没有现实应用价值的思想,有可能在未来有重大的作用。王实味的一些思想,比如,对“天塌不下来”的批评就有其超前性的一面,用其看待20世纪90年代苏联解体的问题,可以说是比较符合实际的。因此,对知识分子的思想和言论不应动辄与政治问题挂钩。知识分子的思想转变应是一个自觉的、逐渐达成的过程,对这一过程言论和思想保护的程度越高,自由辩论才能展开得越彻底,知识分子思想的转变才能越彻底。
如何解决思想的真理性与政治性的矛盾,不断促成两者的真正统一,是我们在分析延安文艺整风之后应该关注的更深层次的论题。
回答这一问题,首先应该弄清楚知识分子的角色定位问题。通常的观点认为,知识分子应当是与政治话语保持适当距离的、在哲学社会科学方面有深刻见解的、关注现实问题并为人民发表意见、能够起到积极引导社会舆论作用的人。这种观点反映了知识分子与政治话语应保持距离的心理。对政治权力黑暗面的批判和揭露,实则是知识分子由来已久的习惯。自身必须作为现实政权的批判者,成了知识分子习惯性的角色定位。在20世纪40年代的延安,即使根据迫切的形势需要必须赞扬政权的光明一面,但对一些知识分子来说,好像也会给自身的清誉带来损害,总觉得这样会失掉理直气壮,失却文人风骨,因此他们心中总是绷着远离政治这根弦。但是,在延安乃至在今日的人民民主政权中,这种习惯性的角色定位可能成为知识分子自身设定的心理障碍,成为其在政治上裹足不前的理想借口。
什么是“统治阶级豢养的文丐”?政治权力总是恶的吗?文丐产生于旧社会,其思想内容陈旧僵腐,其思想作用是助纣为虐,其思想动机只顾谋取私利而不顾是非曲直。然而,在人民民主政权中,政治权力越来越展现出积极的、维护最广大人民利益的立场,新立场下的知识分子与文丐截然不同。在指导思想方面,马克思主义的指导思想是先进的、不断发展的;在思想作用方面,研究和宣传是为了人民的思想解放和社会解放,知识分子不断打造思想武器,是为了最终把这个武器交给人民,以促进人民实现自身的解放,不断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繁荣发展;在思想动机方面,将自己置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高地,可以由历史的进步性确保其胜利前景,见证思想的力量,实现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的统一。因此,在一个人民至上的政权组织形式中,应要求知识分子坚定为人民服务的立场,抛掉“唱反调就必然清高”“讲自由民主就必然批判政权”的错误认知。
除了自身角色定位的转变,知识分子的思想转变还体现在对文艺理论或者一般的哲学社会科学理论的科学认知上。世界上有没有超阶级的、普世的真理?在某种意义上,马克思已经对此做了回应:“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资料……”[13]550只要社会还是一个阶级社会,精神产品本身就一定会带有统治阶级的烙印。“世界上没有纯而又纯的哲学社会科学。世界上伟大的哲学社会科学成果都是在回答和解决人与社会面临的重大问题中创造出来的。研究者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研究什么,主张什么,都会打下社会烙印。”[14]如果承认现实的社会是阶级社会,那么也就应该承认真理是具体的、有条件的,是有阶级性的。在特定历史时期,恰恰承认阶级性和意识形态性的理论,才是实事求是的,是真理论。
因此,我们需要将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置于对真理的理解之中。“若进一步思考,马克思主义并非是一种在明天可能被其他东西任意取代的思想假设。它犹如简单的条件陈述句,没有它就不可能有在人的相互关系意义上的人性,也不可能在历史中有合理性……拒斥这一特定的历史哲学,就意味着永远放弃历史理性。而如果这样做的话,所剩下的将只有梦想和冒险。”[15]科学的、合理的理论,总是产生于对历史条件的具体分析之中,“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13]12。这表明理论源于社会需要,而理论本身是在一定社会基础上和一定历史限度内发挥作用的。以王实味为代表的文艺理论者被批判的根源,正在于他们没有从政治高度认清延安当时最迫切的需要,而不合时宜地宣扬一套抽象文艺理论,一套势必会造成思想混乱,对当时以统战为第一要务的现实产生破坏作用的理论,从而也破坏了理论自身的真理性。
注释:
① 此处对以戴晴为代表的消极参与政治的一些人的思想暂且不论,只表明当时的整风并非针对知识分子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