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复宁,周琦玥(山东大学文学院)
虽然伯希和并不是第一位接触《金云翘传》的法国学者,但却率先以汉学家的背景对其进行研读。大英图书馆今藏伯希和注释本《金云翘新传》一部,保留了伯希和的阅读痕迹。但其研究方式为注释式,且不像其他法国研究者一样有系统的论著传世,因此长期以来此手稿本并未得到学界重视。伯希和是世界著名的探险家、东方学家、语言学家和汉学家,师承法国汉学家沙畹。这种特殊的学术背景使得他对《金云翘传》的研究带有浓厚的东方学色彩。但国内研究伯希和者往往将研究重点集中于伯希和与敦煌的关系,以及伯希和在华交游与经历的考证,而对其阅读兴趣、文学批评关注较少。对《金云翘新传》阅读史予以探赜,可以窥得伯希和对东亚文学作品进行阅读研究的特点及其审美情趣,为了解伯希和的东方学研究提供个案式参照。
《金云翘传》系越南诗人阮攸以越南民族特色 “六八” 体对中国作家青心才人于明末清初所著小说《金云翘》进行改编而成的长篇叙事史诗,共计3,254句,以越南喃字写成。此书初名为《断肠新声》,后由作者的好友范贵适(Pha.m QuyéThich)改为《金云翘新传》,而后多以《金云翘传》之名通行于世,越南人亦常省称其为《翘传》。19世纪以来,随着东方学成为世界领域内的 “显学” ,汉字文化圈的古典著作(或称东亚汉籍)吸引了诸多西方学者的关注。因在越南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海外研究者对《金云翘传》的译介可谓不遗余力,因越南曾是法国殖民地,故法国东方学者在越南文学研究领域建树颇多。仅就《金云翘传》而言,其外译本以法文本为翘楚,治此书的法国专家亦大师辈出。19世纪末,阿贝尔·德·米歇尔将其译成法语;20世纪初,法国诗人勒内·克莱萨克对此书寄予了超乎寻常的关注,他在翻译时既深情赞扬了翠翘的伟大,又高度评价了作者阮攸的才学,同时认为 “我们评价作品应把作者能否能够运用自己国家的语言进行特色化演绎,能否能够把自己国家的精神注入作品中判断。” “在法国的文学作品中,并没有一部像《金云翘传》一样也能够让普通民众耳熟能详的作品问世。”[1]312
作为《金云翘传》蓝本的《金云翘》在中国未获得较多关注,但《金云翘传》却被奉为越南 “四大奇书” 之一,由此衍生的 “翘学” 如同中国的 “红学” 一般受到历代学者的研究和推崇。越南古典文学的发展与中国古典文学紧密相连,对两者的比较研究可以发掘出越南古典文学作品中的精华,为增进东南亚文学的了解和中国古典文学的传播提供路径。法国学者伯希和的介入,则使得对这部作品的关注与传播不仅仅局限于东亚文学的范畴,可以作为中越法文学交流融会的凡例予以观照。有鉴于此,本研究以大英图书馆藏伯希和注释本《金云翘新传》为研究材料,力求揭示伯希和在注释过程中所展露的思想信息,为了解伯希和的东方学观念提供新的参证。
大英图书馆藏伯希和注释本《金云翘新传》系伯希和于1929年购得,此时伯希和于巴黎任职《通报》主编。Sud Chonchirdsin曾对此书的收藏史进行述论,这也是目前所见探讨伯希和与此书关系论述中最为人熟知的论著。[2]此文的着眼点主要集中在藏书史和对书籍本体的外部研究,而对其中反映的伯希和学术思想并未着墨。是书大英图书馆索书号OR.14844,封面以龙纹装饰,精美华丽。封面无题注,书脊题 “金云翘新传” ,扉页前、封底前各有衬页二。扉页印 “金云翘新传” 书名,钤大英图书馆 “BL” 字样藏书章,有伯希和所记 “河内,1894年”①和对 “翠翘” 的解释。全书为插图本,每页上半部分为以喃字写成的正文,朱墨套印,半页20行,行16字,下半部分为插图,单色印刷。全书无边框,无鱼尾,于页边上注题名,下注回数。由扉页信息可知,此书为1894年梓行本。而后为《金云翘新传小引》,嗣后为正文部分。加小引共计七十三回,全书自小引起共53个筒子页,计146面。
伯希和在阅读时留下了大量的阅读痕迹,如标注句读或段落。其标注句读的方式为加圈,段落则有两种标记法,其一为径书阿拉伯数字,其二则为阿拉伯数字外加圈。自首回至第五十四回,共有174处。每两个页面的左上角,有标注数字,自1开始,73结束,可知伯希和在阅读时将相邻两个筒子页中前者的B面和后者的A面视为一个整体。除此之外,书中有伯希和注释若干,其内容或是注解文字,或是评价情节。自扉页至第五十四回共有19页写有注释,五十四回之后则未见伯希和注释。注释语言主要为法语和越南语,间或可见部分汉语词汇。经过了近一个世纪,诸多笔迹现已无法辨认,只能从部分词汇中推测其大意。
此手稿本现藏大英图书馆,因字迹模糊导致阅读颇为不便,为研究者征引带来障碍。有鉴于此,现将伯希和注释整理如下(见下表),以期为学界提供检索征引之便。考虑到后文征引及读者核查引文所需,特为每处注释予以编号,编号格式为 “原书面数—该面注释编号” ,倘遇一页内有多处注释之情况,则按照由上至下、由左至右的顺序编号。注释中漫漶不清或难以确认之处以 “□” 标出。
表 伯希和注释
续表
纵观上表整理归并所得的29处并非标注句读或段落的注释,可以发现伯氏注释并非繁注,而是理解基础上的注析。所加注的原文对应内容,或是难解字词、名物考释,或是对情节发展有着特殊作用的描写,亦或是了解原著思想内容的关窍所在。可见伯希和注释此书并非简单意义上的泛泛而谈,而是在把握原书思想精髓基础上、带有个人阅读感悟色彩的随笔式读书札记。当然,伯希和的注释也有部分可商榷之处,这与其阅读过程发生中断而未能尽读全书,致使对原著的思想实质把握存在疏离有关。
作为语言学家的伯希和熟知十余种语言,以印欧语系语言为主。而越南语作为南亚语系的语言,无论是在语言运用思维方式还是固有词汇上,都与印欧语系语言大相径庭。同时,《金云翘新传》中有大量的汉字词汇和汉语表达方式,汉字文化圈的文化特点与伯希和自幼所处的西欧地区的文化特质也存在巨大的差别,譬如用典手法的大量使用、部分具有东亚特质的名物词汇等。目前所见的注释中,为数最多的一类便是对这些特殊重点词汇的分析解释。这一现象可以佐证伯希和阅读中遇到的最为繁多的问题就是对重点疑难词汇或名物词语的理解。
伯希和在阅读中对于某些重点词汇予以考辨,如在 “翘嘱云续金约” 一回中用法语词 “original” 解释 “原录” 。这一注解除却词汇意义上的相同外,在情节推动中也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原录言恐世人笑,不言终烦恼” , “原录” 意指青心才人撰写的《金云翘》。这种将词汇意义与文本内容、情节发展熔铸为一的重点词汇考释法既显示出阅读过程中对原著情节的准确把握,又显露出以语言学、敦煌学作为主业的伯希和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中国古代注释家特别是清儒朴学式训诂中 “随文附意” 的特质。
伯希和对插画本每页的配图也进行了饶有兴致的分析探讨。 “仲游获翘钗” 一回的配图中精确地绘出了金钗的形象,伯希和在配图上方略解 “钗” ,将其概括为女子头上配饰。金仲与翠翘隔墙相认时拾获了翠翘的金钗,以此表明二人心意,亦可视为定情信物。伯希和对 “金钗” 的关注,一方面显露了欧洲研究者对于具有东方特色名物的好奇与兴趣,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伯希和敏锐地注意到了情节发展的重要道具。与此相类似的还有 “翘往谢金仲” 一回的插图中绘有一座假山,由前文情节可知翠翘在此与金仲依依惜别,而后十几年二人天涯相隔,这也是全书的感情主线及最令读者动情之处。伯希和批注中对假山的观照与上文 “金钗” 类似,一则为具有东方特质的名物,二则作为全书的纽带,在情节发展中有着特殊作用。伯氏对这些往往为人所忽视的细节的关注,反映了其细致阅读与准确理解,也可以作为文学与图像关系研究中的个案予以考量。
伯希和评点的特色既反映了其阅读的细致,又展现出作为著名东方学家的深厚学养与独到眼光。当然,由于文化差异与跨语言理解的影响,伯希和在解释此类词语时也会出现误读。例如 “翠翘传小引” 中,原文 “啧啧在人口传阅” 之 “啧” ,伯希和将此字释为法语 “dispute” ,意为争辩竞夺。但实质上 “啧” 在原文中的内涵乃是阅读者对此书的赞叹,并无 “争论” 意,此处伯希和的解释乃是误读,而误读出现的原因在于其对 “啧啧称赞” 这一汉语常用词汇的疏离,从中也可以看出文化背景和固有词概念对跨文化阅读者的束缚。
伯希和向来以考据及文献研究为人称道,而在《金云翘新传》的阅读过程中,伯希和却往往随文记录自己的阅读感悟,这为我们了解其文学趣味与偏好提供了真实而又富于个性化特质的第一手材料。
伯希和在阅读《金云翘新传》时对王翠翘寄予了深厚的热爱与同情。小说伊始的 “美员外三子” 一节便细致描述了翠翘的美貌与才识,伯希和在阅读至此时,于天头处着重标注了 “奕” 字,并予以音注和法文解释 “grand,beau” 。除此之外,又在注释下面抒发感怀: “山上的灵魂也会消逝” 。纵观全书,翠翘的身世浮沉令人扼腕,由大家闺秀到沦落风尘,她所经历的艰难岁月无疑抹去了原本的气质,伯希和此处的 “山上的灵魂” 乃是喻指翠翘的仙子气度, “消逝” 则充分反映出伯希和对翠翘命运的同情和对世事无常的感喟,抒发了阅读时的个人心境。对命运不公的愤懑不平也是伯希和阅读时心境的重要组成。 “翘做妓而自闷” 一回详细叙述了翠翘沦落风尘后的生存状态,不甘为妓的翠翘在秀妈逼迫和毒打下就范,一步步走向沉沦,只能发出对命运的哀叹。伯希和阅读至此,在一旁写道: “Ki u gémit sur son sort” ,抱怨命运对翠翘的不公。
由此可见,作为阅读者的伯希和将个人心理活动与情节发展、主人公命运的跌宕融为一体,并将阅读体悟呈现出来。这种个人心境的真实表达作为个体阅读中情感迸发的产物,具有鲜明的个性化特色,也是评点式文学评论的特质之一。 “一本小说的最终考验将是我们对它的情感,就像我们对友情或任何无法解说之物的考验一样” ,[3]伯希和对《金云翘新传》所表达内容的解说与体悟,反映出读者与作者之间感性的交互,纵然这种交互的外化较之作者的本意可能是不确定的,但仍然可以作为全面理解伯希和的文本依托,或曰提供了对伯希和思想进行多维度分析的可能。
《金云翘传》的创作特点有着明显的二重性,或称外在表现上的分层特色。此书以中越字符相结合的喃字和叙事诗体的形式写成,结尾往往引用典故或古代中国诗人的词句,有着越南传统和中国文化相互渗透的杂糅性特征。而对中国传统文学与文化的探讨,向来是伯希和的研究重点,《金云翘新传》所具有的杂糅特质无疑对他吸引巨大,这在注释中亦可窥见一斑。
“金仲喜遇二翘” 一节讲述了金仲路中偶遇翠翘、翠云姐妹,一见倾心的桥段,伯希和在此节空白处留有 “诗郑风” 三字。《诗经·郑风》中《有女同车》篇所述,与此节内容颇为相类: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孔颖达正义称此诗: “此女之美,其颜色如舜木之华,然其将翱将翔之时,所佩之玉是琼琚之玉,言其玉声和谐,行步中节也,又叹美之,言彼美好之孟姜,信美好而又且闲习于妇礼。” 在阮攸笔下,翠翘逸致翩跹、鸿龙惊游,与《有女同车》中的女主人公相似,伯希和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并将其简记于侧。这反映出伯希和对东亚汉籍的谙熟及其在阅读过程中的系联比照、别有机杼。这种将分属汉越两国的两部名著相结合的探讨方式也与伯希和本人所受到的学术训练密切相关。伯希和所处的时代占据主流的语言学思潮是历史比较语言学,强调从比较中揭示普遍规律与历史情况,作为其基石的研究方法与思维方式便是在广泛占有材料的基础上的比较法。因此,伯希和在进行以获取趣味为旨归的文学性阅读时也自然而然地予以比较,而对汉籍的熟稔则使得他联想到《诗经·郑风》中的记述。这种于不经意间展露出的思维特点与才学积累带有伯希和本人的独特色彩,展露出学者型阅读的独特之处。
伯希和对《金云翘新传》的点评之所以特别关注其东亚文化潜质,还有着巧合带来的客观条件。较之于其他版本的《金云翘传》, “1998年在大英图书馆(The British Library)发现的《金云翘新传》喃字钞本则是穿插汉字甚至喃字评注较多的版本……大英图书馆所藏的绘图评注版更为罕见。”[1]这种材料的特点为伯希和的阅读与研讨提供了有利之处。
伯希和批点本的另一特点,也是令人感觉颇为有趣的地方是后二十回的内容中并无一处注释。这种未完成的呈现既是外部文本的突出特征,又以其中断性特质引发读者的思忖:为何会出现此种现象,其背后又掩映着怎样的深层次原因呢?对这一问题的回答需要从作为阅读个体的伯希和的生活及研究经历入手,探讨伯希和在特定时间的多线生活经历对《金云翘新传》阅读过程的影响。
纵观伯希和的生活经历不难看出,在购得此书的1929年,伯希和学术研究和事务性工作均极为繁重。无论是对敦煌文献的整理,还是《通报》的主编事务,又或是诸多的社会兼职,都使他处于时间高度紧张的境地之中。这极有可能迫使伯希和停止了继续阅读,注释的戛然而止反映的乃是阅读过程的中断。伯希和的两大研究兴趣均根植于西域考古之行,西域之行所获得的研究材料促成了他独特的研究兴趣。或许在伯希和看来,《金云翘传》这种存世量大而又不具独特价值的小说文本与神秘的西域文献相比还是略逊一筹,因而并未在既有的两大研究兴趣之外发展出东亚小说研究这一新的兴趣点与学术增长点,这种与研究兴趣的不相协和也促使其阅读止步于浅尝辄止。
伯希和在研究中十分重视考据方法,而对同属中国古典学研究藩篱的义理、辞章却不甚热衷。可以说其学术研究方式乃是立足于文献考据基础上的实证式研究,这显然会与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产生龃龉。在他漫长的学术生涯中,并未对古典小说,特别是才子佳人之类通过曲折离奇情节给人以感性愉悦的作品给予关注,《金云翘新传》亦不例外。从这一角度来看,伯希和阅读《金云翘新传》似乎并不能被目之为其研究工作,而是以普通的读者身份阅读,目的在于调节紧张工作研究、获取繁忙的考据工作之余的感性愉悦。因此,停止其阅读过程,或者在阅读到后期时出于种种原因简化阅读过程、节省阅读占用时间等可能性的出现也是随机中的某种注定。这从书中注释所表达的多为感性体悟,而无深入申说的特点中亦可找到佐证。
对于过去的时段所发生的事件进行探赜,总是带有一种部分还原过往的色彩。历史材料总是有如断简,运用后世研究者的思维对永远具有不完备性的前人史料进行知识考古式的编联钩稽,亦难以逃离各类限制性因素所带来的不可解。此处对后二十回伯希和注释戛然而止的探讨仅仅是运用目前所见的材料所给出的可能性解释,至于这种解释是否符合历史真实,或在多大限度上贴近历史真实,还有待于新的史料,特别是伯希和手记、通信等带有个人色彩和真实性的文献档案材料的进一步发掘整理。
作为20世纪法国汉学最为重要的代表性人物,同时也是最饱受争议的伯希和,向来吸引了众多研究者的目光与兴趣。但长久以来对伯希和的研究往往囿于敦煌学史、汉语语言学史和金石学史的视阈,这虽然是伯希和一生辛勤耕耘的所在和学术成果之大端,但这样的研究却难以展露其学术思想的全璧,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伯希和在东亚汉字文化圈研究中所处的特殊位置。由伯希和对《金云翘新传》的注释可见其在越南文学研究领域虽着力不深,但因其深厚的汉学功力,仍然展现出个性色彩,为我们打开了探赜伯希和学术思想的新视角,对于东方学史和东西交通史研究都大有裨益。伯希和注释本《金云翘新传》的发现也为学者们从事《金云翘传》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材料,而新材料往往能够催生新视角、新领域。周法高曾经指出, “二十世纪以来对中国学问的研究,和清代的学术研究有着基本的不同,那就是利用新材料、新方法、新观点来研究的结果” ,[4]这些新材料并非都是甲骨文一般由地下新见的前人未曾寓目的材料,而是也包括以往就存在于纸面但却不为人所重视的材料,此处论及的批注本虽久存天壤,但却无人考论,亦可谓 “新见” 者。在海外汉学研究逐步成为 “显学” 的当下,对新见海外汉学家材料的考释,或许会成为我们窥探汉字文化圈作品流布、传播的新角度。充分利用和发掘这类材料可以为研究工作提供新的资料,甚至可以补上研究过程中的某些阙环,为多维度考察域外汉学学术史和域外汉学家的学术思想史提供新证。
[注释]
①本文引述时,所有法文材料均径译为中文,除注明者外皆为周琦玥译。译文由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卢梦雅副教授、Chris博士审定,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