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
小梦一场
头顶的吊扇年久失修,扇叶转动缓慢,一调到最高档就会发出巨大的噪音,我拿枕头捂住耳朵,迫使自己进入睡眠。
朦胧间,我听到楼下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一定是水缸里的水满了。我跑下楼关了水龙头,对面的屋子在这时被人反复拍打,按对方的手劲,那扇木门迟早要坏。
“别敲了,别敲了,俊婆婆下午跑隔壁村子听戏去了,估计要到晚上才会回来。”我隔着门板嚷道。
我的耳朵贴着门,试图听到一点动静,可是屋外再无声音。几分钟后,我忍不住开了门,露出一条缝,我看到有个人正闭着眼倚在俊婆婆家的墙边。
在这样的天气里,他还穿了一件长袖棉质衬衫,那过分长的裤脚也不卷起,我往下看,他的脚上踩了一双深蓝色的橡胶拖鞋,怎么看都是一副不伦不类的样子。
准备关上门的那瞬间,我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窃笑。
稍晚时,我听到外头的木梯“哐当”倒地的声音。从窗台眺望,我看到那个人正爬到俊婆婆家的桂花树上,许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朝我笑起,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顽劣、狡黠。
我生怕他是趁俊婆婆不在,来她家里捣乱的人,我跑过去,抄起手里的扫帚往上扬了扬,极力佯装凶狠状,剜他一眼:“喂,树上的那位,你还不快下来!你……你私闯民宅,还未经允许乱爬树,小心我打电话告诉俊婆婆!”
他闲闲地抓着树干,眼神无辜:“怎么办?梯子倒了,我下不来。”
他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和我目光相触了几秒后,他垂下头,额前的碎发挡住了他的眼睛,这样的他,看着乖顺无比。
我动了一下嘴唇,迟疑了半晌,才说:“我帮你把梯子重新架起来吧。”
梯子架好后,没等我扶稳,他就转过身子,动作干净利落地爬了下来。
我们面对面站着,他高了我大半个头,我需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表情。他耸耸肩,嗤声笑起来:“看着我做什么?你应该离开了。”
我瞪大眼:“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看到没?我可没有私闯民宅。”
他加重了末尾四字,我作势要夺过他手里的钥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定是从门口的地毯底下拿的钥匙。”
那把钥匙被他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他颇为愉悦地看着我上蹿下跳的动作:“你就这么肯定,我是从地毯那儿拿的钥匙,要不是怎么办?”
“绝对是。”我只当他在狡辩,没好气地说,“要是不是的话,我就,我就……”
“我们打个赌,要是我赢了,”他像是逮到机会般,“你就得任我差遣,嗯,不多不少,就一个星期吧。”
“幼稚。”我冷哼一声,看到他自信无比的样子,心里却懊悔起来。
我掀开大门底下的地毯,果然看到了一把鑰匙,他朝我投来胜利的一眼。这时,他一步一步地靠近我,我警惕且防备地看着他,他却拂了拂我的肩,手指轻轻捏起了个什么东西,漫不经心地说:“有只蚂蚁。”
我感觉脸颊火辣辣的。
快八点时,俊婆婆才回了家,她正和别人笑眯眯地话家常。我从窗台里喊她:“俊婆婆,今天有人跑到你家里捣蛋去了。”
俊婆婆常年独居,听到我的话,她忙从裤腰旁掏出钥匙就要开门,那扇木门却率先被打开。我吃惊地看着下午才刚见过的人,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换了条背心,我当即指着他,刚想说些什么,他却一把抱住了俊婆婆,亲昵地说:“阿婆,我好想你。”
“哎哟,怎么突然回来了?你这个小鬼头,都长这么高了。”俊婆婆堪堪扶着他。
我这才意识到整个下午都被他耍了,俊婆婆邀请我去她家吃冰沙,我红着脸拒绝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临走前,我看到他朝我扮了个鬼脸。
暑意在夜晚稍稍退去,蝉鸣声依旧响彻屋子四周,我闭着眼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那个陌生少年的面孔。
别无二致
过了几天,有人来敲我家的门,响声一阵一阵的,我放下手里才编了一半的花篮,去开门。
是他。
他撑起手肘,眼睛瞄向院子内,笑嘻嘻地问我:“就你一个人?你家大人呢?”
“你先说你要做什么。”我双手环臂,探究地望向他。
他装模作样地朝左右看了看,又“嘘”了一声:“陪我去摘杨梅好不好?我正缺一个帮手。”
我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他,他灵光一闪,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动作,双腿闲闲地交叉着:“前几天我们可说好了,要是打赌输了,你就得听我差遣。”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了。”我面不改色地回应,“而且,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没答应。”
说完这话,我“砰”地关了门,留他独自在门外。几近傍晚时,我发现他仍站在我家门外,他的手臂被蚊子咬出了好几个包,我愣了半晌,问他:“你怎么还在这儿?”
“林芒夕。”不知他从何处得知了我的名字,“我想做个杨梅罐头给阿婆吃,她年纪大了,摘不动树上的杨梅。那些果子放着也是浪费,你就当帮我阿婆的一个忙好不好?”
得到了我的应允,第二天一早,他就跑来找我,语气急促:“快点,到了中午,就更加热了。”
他的手里拿了一根长竹竿,衬得我们都十分矮小。我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同他拌嘴:“急什么,太阳又晒不到树底下,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大树底下好乘凉’吗?”
“喂,真的不用我去把梯子搬过来吗?”我凝视着作势要往树上爬的他。
“没事,”说这话时他已经在树上了,“我在新泽西州附近的一个小镇上过爬树课,我可是专业的。”
我笑出声,说了几句挤对他的话,又说:“所以,之前你说梯子倒了下不来,这话也是骗我的?”
他的耳朵泛起红晕,语气也有些不自在:“不是这样的,是之前那棵树有些难爬……”
我拿竹篮接起一颗颗从树上掉下的杨梅,他摘杨梅的动作笨拙、生疏,样子看着滑稽极了。我终于看不过,让他听我指挥,几次下来,他歪着头,颓然地靠在树上:“收工吧,我不想摘了。”
我掂了掂篮子里的杨梅,告诉他:“这些,可是连半瓶罐头都做不了呢。”
“那就做糖渍杨梅,或者直接吃。”他从树上下来,伸了个懒腰,“明天,明天再来吧。”
我假装生气:“明天我就不陪你来了。”
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拢了一下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对虎牙,轻哼一声,信心满满地说:“我自有方法。”
回到俊婆婆家,他用盐水泡起了杨梅,我看到木桌上零零散散地放了不少画册和文具,显然都是他的东西。散乱的本子上写了一些我看不懂的英文,我只能认出“名字”的单词,这才意识到,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知道阿婆家有没有玻璃罐子……算了,我还是回头自己去买一些吧。”他在厨房自言自语,又回头问我,“凤凰坞这附近有没有百货商场啊?”
“有个集市。”我转过头,和他清澈如水的双目对视,“你叫什么?”
“岑山小。”他比画起来,“山今‘岑’,山小就是……”
没等他介绍完,我不留情地嘲笑:“我只听说过巍峨大山,哪里有什么小山?你的名字可真奇怪。”
他静默看了我一会儿,而后念了句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那时的我并不能领会这其中的意思,索性噤声不答。
入木三分
岑山小来我家喊的时候我正对一道古诗鉴赏题一筹莫展,他在门外喊我,我不耐地斥责了他几句,他并不恼,捧起不知从何处淘来的莲花种子递到我面前:“林芒夕,你家有空花盆吗?借我一用。”
我故意指向几个搁置在院子角落已经长出蜘蛛网的废弃花盆:“都在那里了,你自己去拿吧。”
岑山小将那些种子小心地放到我家的窗台上,先将花盆旁的废旧木板挪开,我看他弯下腰徒手将花盆拿出,清秀的面容一下子蹭到了不少灰。我极力憋笑,继续冷眼旁观,我看他从井边挑了水,接着泼到积灰的花盆上,他的衬衫下摆也变得湿漉漉的。
气氛太过静谧,我不自在地开口问他:“岑小山,你那莲花种子是从哪弄来的?”
“是‘山小’不是‘小山’。”他抬起头认真地纠正我。
我一下子涨红了脸,强词夺理说:“在凤凰坞这儿,你就是‘小山’。从现在开始,你是凤凰坞的‘岑小山’。”
岑山小被我弄得没了脾气,无奈地摊手道:“好的,好的,从现在开始我这座小山,只能容纳林芒夕一个人。”
他又搬出一个花盆,微不可闻地继续补充:“因为,这是只属于凤凰坞的小山,而凤凰坞只有一个林芒夕。”
午后的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无限拉长,我揪着衣角站在原地,不置一词。
岑山小将花盆搬到俊婆婆家门口,又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淤泥倒进去,接着捻起一颗已经发了小芽的莲花种子给我看,颇为得意地说:“这些可是我上回去集市摊子上買的,我挑挑拣拣了老半天,才选出了这几个看着好看些的。”
我打量起那些种子,他以为我在质疑他的种植手法,肯定地说:“你可别不信我的栽培办法,我之前上过园林栽培课,而且我还读过《植物种植百科全书》呢。”
我拿着树枝在地上的土堆里乱画,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的话:“那又怎么样?你又不是园丁,你不是专业的。”
他缄默起来,睫毛扑闪扑闪地。看他的样子,在我犹豫着想说些补救的话,他便整理好心绪,收起了那副怅然的神情,小声告诉我:“我爸爸就是园丁,他有许多雇主,他会专门为那些人的植物定制培育方案,还会帮他们设计出独一无二的花园。”
“不过,他也不是每次都成功的,他也有把植物弄枯萎的经历。”岑山小出神地望着地上,“他说,在纽约,特别是在曼哈顿区,喜欢植物的人并不多。因为那些人没有时间去守护一朵花长大,他们甚至连花朵凋谢的过程都看不到。”
我没有应承,歪着头注视着他的失落:“我妈妈就是那个没有时间的人。她在金融中心工作,那里有全纽约最繁华的商业写字楼,可是……那里没有我和爸爸为她种的花。”
“他们闹别扭了,所以先把我送回阿婆家。”岑山小有些惆怅,同我说起这些事时,多了些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成熟。
我望向他那对亮极了的乌黑眸子,继而低下头,我知道,那里面一定藏了不少心事。
鱼入四海
新学期上课,老师让我们齐读课文,读到那句:“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岑山小。
彼时我和他已经渐渐熟悉,凤凰坞大大小小的路,我几乎都带他走了个遍。他在俊婆婆和其他长辈面前,永远表现出拘礼谦逊的样子,只有我知道,他不仅顽皮、冒失,有时还会露出或天真、或鲁莽的模样。
周末的早上,岑山小跑来找我。他用大嗓门喊我:“林芒夕,林芒夕——”
他轻车熟路地爬到我家阁楼上,呼吸还有些不均匀,他一下子跑到我面前,把我吓了一跳。平日里总有说不完话的人,头一遭变得拘谨起来。斟酌了好一会儿,他才别扭说:“那什么,你想不想去太子湾走走?我听说那儿最近在办赏花节,我想应该……还蛮好玩的吧。”
我头也不抬地摆手拒绝:“来回都要四个多小时,我才不去呢。”
他气愤地拿起一个小木凳坐到我身旁,搬出俊婆婆:“是我阿婆,我阿婆她想去,但是你也知道,她年纪大了,总归不方便。所以,你陪我去拍几张照片回来,可以不?”
岑山小撺掇着我,又自作主张地收起了我摆在桌上的练习卷:“至于这些作业,你就别担心了。大不了回头你不会的,我教你。”
我们到白丰桥搭公交车,影子在阳光下交叠到一块儿,我忍不住问岑山小:“你怎么不去上学,整天看上去游手好闲的样子?”
岑山小有点窘。他按了按我的后脑勺,老气横秋地说:“大部分人都是在学校里学习知识的,而我就是在学校外学习的另一小部分人。”
前后转了几次公交车,我们才到太子湾,我极少来这里,对周边的路况并不熟悉。不知不觉间,我们从虎跑路走到了九曜山附近,入目皆是一片清新的绿,我本以为岑山小会兴致缺缺,没想到,他东拍拍、西照照,看什么都是津津有味的样子。
一对比,反倒显得我沉闷无趣极了。
人生五味
霜降那天,外头雾蒙蒙的,整个凤凰坞好似都陷入了寂静的氛围中。我被拍门的声音吵醒,以为又是岑山小,我含着怒气开了门,却看到了佝着身子的俊婆婆。
俊婆婆告诉我,她早上从姊妹家里回来,发现岑山小不见了。
村里乱成一团,大人们都自发地帮俊婆婆找起了人。此刻不过清晨七点,一看就知道,岑山小一晚上都没有回来。不安的思绪始终左右着我,凭着直觉,我让隔壁邻居送我到杨公提,果不其然,我在那附近的一家饭馆看到了正在吃面的岑山小。
“岑小山!”我斥聲,“你还有闲工夫在这儿大快朵颐?兀自跑出家里,彻夜未归,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担心你?!”
店里零星的几个客人都朝我们这边看,他无言地抹了一把沾在嘴角的花生碎,而后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
看到他这模样,我拧着眉,面色委顿。
岑山小牵起了我的手,我一怔,他笑着用指腹轻轻按了一下我的额头,语气慢吞吞的:“林芒夕,扶我一下,我没力气走了。”
走出饭馆,我掐了一下他的胳膊,他吃痛地想解释些什么,冷哼了一下又将脸转到一边不与我对视。
邻居载着我们回到凤凰坞,汽车路过石子路颠簸起来,岑山小不时别过脸偷偷打量我,顷刻后,他终于沉不住气,扯了扯我的衣角,讪讪道:“我昨天的确是溜出来,去逛了植物园,因为不太认识路,我就往回走,更错过了末班车。在那附近,我刚好看到饭馆老板准备卸下来的面粉袋子散了一地,我就好心地想帮他忙,哪知道……好心办了坏事,不仅把人家的袋子弄漏了,还崴到脚。”
“老板和老板娘就送我去了医院,这样来回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得知我住在凤凰坞,他们索性让我先在店里的宿舍住一晚。”他缩了缩脖子,声音听着闷闷的,“我借用他们的手机想联系阿婆,但是没有拨通。我就想着,等今天回去再跟她说一声,没想到……”
回去后,岑山小自然挨了训。俊婆婆更是为此生了病,村子里的赤脚医生开了药,又叮嘱了我们好几句,从俊婆婆年事已高说到平日里要多加注意的地方。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俊婆婆才逐渐康复,日子似乎也恢复得和寻常一样。
我和岑山小老实地端坐在餐桌前,等着俊婆婆做好清蒸鲥鱼给我们吃。其间岑山小照旧和我斗起嘴,俊婆婆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起了年轻时上山摘笋不小心摔跤磕到门牙的往事,她叹一句:“阿婆老咯,一辈子不知不觉就要走完了,已经走不动了。芒夕,你和小鬼头可是要走出凤凰坞,多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
看着俊婆婆替我们张罗的一桌好吃的,我的眼眶发涩,不觉间流出了泪。
岑山小呆了半晌,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回应:“我不要去外面,不要去看什么大世界。我只想留在凤凰坞,陪着阿婆。”
我记不清俊婆婆回了什么。我印象深刻的是,俊婆婆告诉我,前几天我父母联系她,说辞去了在技术部的工作,要回到凤凰坞照顾我。小时候,我总会羡慕同龄人能在父母的羽翼下长大,在父母将我托付给俊婆婆的这些年里,一直都是她关照着我的一日三餐,我甚至已经习惯了父母不在身边。
我将目光转向窗外,在我幼时枯瘦的那棵七叶树已经长成了繁密的参天大树,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我的心间泛滥。
这天恰逢小寒,人生料理台上的酸甜苦辣咸,我和岑山小,都初初尝到了。
路途六处
一叶知秋的九月,我患上了过敏性鼻炎,从公司请了半天假,上医院就医。我走出地铁口,抬头望上海蔚蓝的天空,不知怎么,想到了凤凰坞那片淳朴的天地。
这几年,念书、工作,我陆陆续续待过不少地方,最远的一次,去了墨西哥。
凤凰坞离我越来越远。
医院的走廊内有两个穿高中校服的学生正在交谈,我假装看向手里的单子,实则却在听他们的聊天内容。我的心思早已到别处去了。
凤凰坞的孩子升入高中后,成绩尚可的,就会到市里去上学,多半是一周回一次家,遇到月考时,就两周回一次家。
高二冬至那几天,杭州连续下了几天的雨,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会打滑。下午的课结束后,学校的门卫过来喊我,说有人在门口等我。
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栅栏旁的岑山小。这么多年过去,他的穿着却没怎么变化,清一水的衬衫,天冷了就加件外套。只是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高了我好大一截,眉宇间也变得越发开阔。
“在发什么呆呢?”岑山小扫了我一眼,抬起手就要撩开我额前的碎发。
我下意识地偏头躲过,喊他:“岑小山,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佯装伤心,将手里的袋子递给我,里面有我遗落在家的英语听力磁带,还有一条灰色的围巾:“喏,岑小山千里迢迢地来给林芒夕送温暖。”
我扑哧笑起,他却神色如常,只是声音里带着些笑:“这围巾是阿婆织的,她织了好久呢,那什么,你可别不喜欢。”
我才不信他的说辞,那条围巾的针线看着粗糙无比,俊婆婆的手艺才不会那么差劲,我摩挲着那柔软的毛线,故意道:“喂,岑小山,你知不知道灰色是我最不喜欢的颜色?”
他“啊”了一声,挠了挠头,有些无措。
我不再逗他,认真说:“岑小山,答应我一件事。”
“嗯?”
“不要变,一直做凤凰坞的岑小山,好不好?”
岑山小收起温暾的样子,漫不经心地应我:“说什么傻话呢。”
他的目光清澈、坚毅,让我想起之前,我家屋檐上的老式灯泡坏了,他徒步走过大个半个村子,去买了一盏灯泡,借着我打着的手电筒映出的亮光,他爬上木梯,换了灯泡。
从木梯上下来的时候,他却踩了空,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我惊呼,他痛得喊出声,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我。等他缓过了劲,摊开手,让我拉他起来,他努力摆出镇静的表情,安慰我:“林芒夕,你哭什么?其实不怎么疼的,等我一会儿去贴个膏药,明早起来,我还是那个生龙活虎的岑小山。”
“那要是你没有好好的呢?”
“那我就赖着你,一辈子的那种。”
晚自习铃声响起,岑山小让我回去,他又想到什么般,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线手绳,上面串了几颗晾干的莲花种子,虔诚地说:“戴上保平安,祝林芒夕考试顺利。”
我的嘴唇动了动,心下怅惘,按以往,我准会嬉笑他一番,这会儿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岑山小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我走了。”
看着他渐行渐远,我忽然踮起脚,朝他用力挥手:“岑小山——”
四周蒙眬,我甚至看不清岑山小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是笑着的。
我还不知道,有些回眸,只看过一次,就会叨念一生。
殊途七時
研究生毕业后,我进入一家投行上班。作为一群人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前辈们总会指导我许多东西,在日复一日的工作里,我鲜少关注其他的事情。
立夏时节,我随部门踏上了墨西哥这片土地,飞机在拉丁美洲的上空翱翔,十多个小时后,我们才抵达目的地。
招待人带我们去一家名为“Mango&Sunset”的餐厅吃午饭,同事笑着打趣说:“‘杧果和日落’,这不就是芒夕的名字。”
我的嘴角微勾,只当是个巧合。
用餐间隙,有个服务员叽里咕噜地同我们说了些什么,一个懂西班牙语的同事解释:“他说,餐厅后面有个杨梅基地,我们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过去参观看看。”
陪同参观的华人服务员告诉我们,墨西哥的杨梅大多从中国空运过来,杨梅基地的杨梅也是,就连树种都是几次辗转才送过来的:“那是我们老板,他的糖渍杨梅做得最拿手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个戴着草帽的人正站在折叠梯子上采摘杨梅。听到有人喊他,那人下意识地回头,我和他的目光撞上,不知是阳光太过晃眼或是别的,我竟落了泪,身子更是僵硬无比。
我没有想过会在这里再次见到岑山小。这是自大学以后,我第一次看到他。
他拿着手剪,我恍惚出神,好像一下子回到从前。
在餐厅的另一侧,他像招待普通客人一样,为我倒上果饮,得知我们的工作,他浅笑了一下,那笑容不达眼底:“《华尔街之狼》这部剧讲述的就是你们的工作,我母亲也是从事这一行业的。也是巧,几年前她还难得招收了一位实习生……”
岑山小说起自己母亲的名字,我屏息听着,指尖冰冷。
夜晚的墨西哥城被星空笼罩着,我坐在高高的石阶上,有熟透的杧果从树上掉下来。凝神间,岑山小端了一碟酸梅走到我面前。
他挑眉,甫一开口,话里带着呛人、揶揄的意味:“穿着质地柔软,足够体面的工作服,抬头就能看到陆家嘴光怪陆离的大厦,林芒夕,恭喜你,终于拥有了一直想要的生活。”
见我不答,他坐到比我高一级的台阶上,看到我膝盖上磕了瘀青,他问:“这是怎么弄的?”
我背对着他,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我试图心平气和地同他谈话:“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很久很久,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我回过头,看到他放平双腿,双手撑在石阶上闭目假寐。好一会儿后,他伸手揉了揉眼,黑暗中,他凝视着我,目光波澜不惊,我只觉得,在这对视中,我和他隔了千山万水。
晚风将树叶吹拂得沙沙作响,在这当口,岑山小很轻地喃喃:“林芒夕,是你不要我了,不是我不等你了。”
我张了张口,想回应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告别八次
年少时的玩笑话,总是不会放在心上,等到真正开始挂念时,为时已晚。
高考结束以后,岑山小将那盆栽种了许久的莲花送给我。那时他说,人与人之间有缘分,人和植物也讲究缘分。
那年的杭州夏天,烈日炎炎,阳光照得路边的矮墙一片斑白。岑山小和我走在小巷子里,一个在前面飞快地走,一个在后面加快步子追,傻气十足的游戏,我们却玩得不亦乐乎。
如果可以,我最想让时间停滞在那时。
俊婆婆在我大三时故去,老宅交托专人管理。那也是我第一次了解到岑山小的父母,一个是在华尔街的金融圈里颇为有名的投资人,一个是获得过无数设计奖的园林规划师,邻里们那时也总说,他们的孩子,不该在凤凰坞闲待着消磨日子。
大四实习,几乎是机缘巧合般,我进入一家金融服务中心实习。偶然一次,我在茶水间听到同事的谈话:“Ada(艾达)的儿子,拿到了加州大学园林建筑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可是你猜怎么着,他却选择了休学,好像是说要留在国内。”
我后来才知道,她们说的那个人,就是岑山小。
毕业前,因为之前在咖啡店偶尔听到了一首萨克斯曲,我和岑山小约定好,要一起去墨西哥城看看。
那是我们唯一一次约定,从小到大,我们似乎从来没有和对方约好什么。但那次,我失了约。
日暮渐垂,在我们约好旅行的前一天,未曾谋面的上司Ada找到了我,那是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一直以来,我们都遵从他的意愿,但这一次不同。下个月就到了休学的截止期限,他跟我说,要守着这里……”
我知道,岑山小并非一时兴起,他同父母吵架、赌气,他说要守着凤凰坞,就真的守着凤凰坞。
墨西哥城到底还是没能去成。
一场有预谋的金融风暴席卷了大大小小的公司,其中包括了将要改造凤凰坞的一家,岑山小发现其中的内幕时,我正将余下的数据悉数导入电脑。
他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回答他:“因为我想要拥有想要的生活,我想要的东西,不在这里,我不在凤凰坞。”
这句话,我自我催眠般在心里建设了无数次,他一定伤心极了,我将他的梦悉数撕碎了。
到头来,只剩被挥霍的真心。
那盆莲花,过了那年冬天后,还是枯萎了。
春夏秋冬
今年冬天,我终于再次回到凤凰坞。
许多瓦房已然换新,小时候的那棵杨梅树却还在。我走过去,注意到土堆里埋了一块巴掌大的鹅卵石,鬼使神差地,我将它拿起,这才注意到,上面歪歪斜斜地刻了一行小字。
“岑山小,永远是林芒夕一个人的岑小山。”
岑山小,也是爱逞强、会为我打掩护的岑小山。
原来我的世界,一直都是这个搭载着我年少时所有记忆的小小村落,这个叫凤凰坞的地方。
这是我第一次同人说起这个并不轰轰烈烈、没有天荒地老誓言的故事,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之后我也不是没有见过男子的笑,可再也没有人会像夏末秋初里的人一样,同我说起天南地北,又将自己所了解到的人生道理如数告诉我。
他是渔者,可我是条河,我们各有归宿。在现世中,他于我,到底只是落入水缸里的云彩。
从十三岁走向二十五岁,原来只需要经过几个春夏秋冬。晦暗的时光过去,至此之后,红颜到白发,余下三年五载的人生,每一分每一秒,都将如走过四季这般漫长难熬。
到此为止,那些始终执着不肯放弃的往事、缄口不提的结局,其实早已尘埃落定。
暮雪迟迟下,再见不再恋,我要忘了你的样子,我们学着做朋友。
只做朋友。
编辑/颜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