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彦才
一般认为,标点只是辅助文字記录语音的符号,我们在阅读时很少会把目光停留在它身上。可是朱自清先生在《写作杂谈·标点符号》中说,(标点)“作用跟文字一样,绝不是附加在文字上,可有可无的玩意儿。”的确,有时,标点比文字更含蓄,更简洁。
都德《最后一课》中的几处标点便有这样的魅力,小小的标点里深藏着秘密。笔者在本文中就尝试着走进一个个标点的心里,聆听它灵魂的声音,窥探它隐藏的秘密。
一、两个分号
画眉在树林边婉转地唱歌;①锯木厂后边草地上,普鲁士兵正在操练。这些景象,比分词用法有趣多了;②可是我还能管住自己,急忙向学校跑去。
这一小节有两个“;”,大有文章,耐人寻味。
让我们把目光先投向第①处的“;”。分号的前面写得是“画眉在树林边婉转地唱歌”。画眉,一种叫声婉转动听的鸟儿,它的歌声传递出的是幸福、美好与快乐。画眉鸟生性机敏胆怯、好隐匿。可是,文中的画眉鸟却是很大胆地在“树林边”大模大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婉转地唱歌”,而不是躲在“树林里”,从这可以看出画眉鸟和人非常亲近,它认为自己所处的环境安全无虞。这个句子描写的景色透露着宁静、温馨、美好。这是小弗郎士眼前的景色,通过这十一个字我们可以感受到在小弗郎士眼里世界是美好的、和谐的。
分号的后面是“锯木厂后边草地上,普鲁士兵正在操练。”这写得是侵略者在阿尔萨斯这块土地上操练的情景,可以看出阿尔萨斯已被完全侵占。一般人看到侵略者在自己的家乡耀武扬威,心情肯定是沉痛的、悲愤的。
可是,作者在前后句间却用了一个表示并列关系的分号,而且后文中还写到小弗郎士此时的心理活动:“这些景象,比分词用法有趣多了。”在小弗郎士眼里,普鲁士兵操练和画眉鸟唱歌是一样“有趣”的,是可以并列的。从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天真幼稚、无忧无虑、淘气贪玩、不爱学习、不懂事的的小弗郎士。这是小弗郎士在小说中的性格起点。
再看第②处的“;”。分号前面:“这些景象,比分词用法有趣多了”,写小弗郎士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这和枯燥的学习,老师要“问我们分词”,答不出要挨老师骂的生活截然不同,小弗郎士产生了逃学的念头。
分号后面:“可是我还能管住自己,急忙向学校跑去。”,从“管住自己”“急忙”可知小弗郎士虽然贪玩淘气、不爱学习,可也不完全是一个一点也不懂事的孩子,他有一定的自制力、意志力,还能抵制住“有趣”景象的诱惑。当时小弗郎士的内心一定是非常矛盾的,是逃学去玩还是去学校,这对于小弗郎士来说是艰难的“抉择”。我们甚至可以想见小弗郎士紧锁眉头、咬着下嘴唇,目光恋恋地看着画眉和操练的普鲁士兵做着思想斗争:去玩还是去学校,去玩还是去学校……最后一跺脚一咬牙,去学校。之后立马火急火燎马不停蹄地奔向学校。这小小的分号,塑造了一个真实、丰富、可爱,令人倍觉亲切的孩子形象。他,顽皮;但,不顽劣。这分号里潜藏着小弗郎士能改变的密码。
二、四个句号
我的孩子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①柏林已经来了命令,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学校只许教德语了。②新老师明天就到。③今天是你们最后一堂法语课,我希望你们多多用心学习。④
这是韩麦尔先生在最后一课开始时对孩子们说的话。四句话,四个句号,没有激情飞扬,没有怒发冲冠,没有慷慨激昂。
纵观全文,我们可以发现韩麦尔先生是个爱国者,而且对祖国爱得深,爱得切,甚至爱得痛彻心扉。按常理来说,一个爱国者面对亡国的命运,一个国语教师面对在侵略者强逼下不能再教国语的现实,他应该是痛,痛到肝肠寸断;愤,愤到怒火满腔;恨,恨到咬牙切齿。一言以蔽之,即应是感情异常激烈的。那么,文中的四个“。”似乎改为四个“!”更合适。因为那样韩麦尔先生的爱与恨就能被表达得更酣畅淋漓,他的爱国之情会更突出,爱国者的形象也会更鲜明。
再让我们细细咀嚼韩麦尔先生的四句话。
第一句:“我的孩子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我的孩子们”,从称呼我们读到了韩麦尔先生对孩子们的爱,他是一位教师,但此时,他更像是一位父亲,虽然他平时常拿着“大铁戒尺”,很严厉,可是此时却是那般亲切。这声称呼里包含的是对孩子们的不舍与眷恋。“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最后”一词对韩麦尔先生来说如有千斤重,要把它从心里放进嘴里吐出来应是万分艰难的吧,他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面对、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呢?这时的韩麦尔先生是多么沉痛,多么无奈,多么不舍!
第二句:“柏林已经来了命令,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学校只许教德语了。”“已经”表明事情已是板上钉钉,无可挽回;“命令”一词冷酷而霸道,这是不可抗拒的;“只许”意味着阿尔萨斯人将告别法语,遭受文化侵略。普鲁士人在法国的土地上发号施令,剥夺他们学法语的权利,怎不令他义愤填膺?
第三句:“新老师明天就到。”一个“就”字表明分别在即。这分别是与孩子们的分别,与这教室、院子的分别,与镇上的人们的分别,与这个地方的分别,与法语的告别,更是一个亡国之民与祖国的分别。这,怎不令他痛彻心扉?
第四句:“今天是你们最后一堂法语课,我希望你们多多用心学习。”“最后”一词再次出现,强调这一堂课的特殊意义,这是对祖国语言最后的告别。这不是一堂单纯的法语课,还是一曲向法语告别的“骊歌”。唱完这支歌,阿尔萨斯的人们将有一个全新的身份——亡国奴!这“骊歌”,怎不令人锥心泣血?韩麦尔先生在这一堂挽歌式的法语课上,对孩子们提出了殷殷期望——用心学习法语。这是一声郑重的嘱咐;这是一份痛苦的挣扎;这更是一颗拳拳的爱国心!
这样的沉痛,如此的无奈,万般的不舍,满腔的愤怒,深入骨髓的痛楚,火热的爱国心,这些情感在韩麦尔先生的心里澎湃汹涌,如洪水般猛烈,这么激烈的情感不都应该用“!”来淋漓尽致地抒发吗?
可是,都德,偏偏就没有用情感激烈的“!”,而只是用了只表示陈述的“。”。
这句号意味着韩麦尔先生把所有的情感压抑在了心底。他极力保持着平静,维持自己作为一名教师的形象,“柔和又严肃”地陈述着不能再学法语的事,这是多么高贵的气度!这比感情喷发式的宣泄更有震撼力,更有感染力,更让人倍感沉痛。
这句号是坐在椅子上的韩麦尔先生的一份镇定;是韩麦尔先生的一份无畏;是韩麦尔先生的一片深情;是韩麦尔先生的一份庄重;是韩麦尔先生心里滴落的血;是重重击在阿尔萨斯人心上的巨石。
这句号意味着法语学习的结束;这句号意味着阿尔萨斯人亡国奴命运的开始。这句号,圈得那般圆,可它代表的却不是圆满,而是心灵支离破碎的伤痛。
标点虽小,含义却深,它往往能起到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叶圣陶先生说:“标点很要紧,一个人标点不大会用,说明他语言不够清楚。”在语文教学中,我们若能深入文本,及时捕捉文中独具匠心的标点,深入挖掘,充分体味,就能让学生悟到语文的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