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法权
那是发生在80多年前的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
11月的南阳盆地,虽说万木萧瑟,可还不到下雪的季节。11月26日那天,天气却出奇的反常,风大得邪性,骤降的气温,冷得让人不愿出门。最为邪乎的是,那寒风竟然吹倒了七里冈上三人才能合抱的一棵古柳。到了下午,昏黄的天空,先是飘起了细雨,接着是鹅毛大雪,从方城通往独树镇七里冈的道路变得泥泞难行。
在一座破败的土地庙里,国民党军第四十军军长庞越从参谋官手里接过望远镜,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除了自己精心布防的阵地,广袤的大地少见行人。面对风雪交加的恶劣气候,他得意洋洋地对身旁的随从们说,天助我也,这雪下得好啊!红匪这次可是插翅难逃,传我命令,把七里冈高地给我守住了,红匪只要一露头,骑兵营就给老子迎面冲杀,这次一定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庞越下完命令,转身骑上战马,回县城临时下榻的酒店,与三姨太饮酒作乐。
到了下午,雨雪更大了,十米开外看不清人脸。红军官兵只顾埋头疾进,丝毫没有察觉大批敌军已经抢先占领独树镇附近的七里冈及周边的有利地形,并构筑了工事,布下了罗网。前卫没有及时发现敌情,敌人开火后,前卫部队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加上寒流袭击,枪栓拉不开,打不响,零星打响的火力又无济于事,一时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刘青随军直属队走在第二二四团的后面,刚刚走出独树镇,前方忽然枪声大作,敌人的骑兵发起了猛烈进攻,队伍在慌乱中只得后撤。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军政委武德先抽出大刀,像战神般屹立着,大声命令:“坚决顶住敌人,决不后退!共产党员跟我来!”边喊边冒着弹雨冲上前去,与敌人展开了白刃战。刘青就跟在武德先的身边,看到武政委的壮举,也跟着举枪高喊,冲啊冲啊冲啊。
独树镇外是平原地带,没有遮蔽物,雨雪下是乱泥,每往前冲一步,都十分的吃力。就在他拼了命往前冲锋时,突然感觉左腿像是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身子一歪就倒在了泥地里。他顽强地从泥地里坐了起来,一看左脚踝骨上被子弹射穿了一个洞,鲜血直流。为了跟上队伍,他不顾一切地站立起来,正欲向前冲锋,剧烈的疼痛让他再一次摔倒在地。
生死存亡关头,幸亏武德先政委带人及时冲了上去,顶住了敌人的凶猛进攻,溃退的局面得以扭转,后续部队得以尽快投入战斗,为成功突围赢得了时间。一个下午的厮杀,庞越部的围攻堵截受挫,精心构筑的阻击防线被红军突破。面对红军英勇顽强的反击,先是庞越的骑兵营的疯狂攻势被打退,接着是阻击阵地得以巩固,接下来经过几番厮杀较量,国军的阻击防线被红军突破,天黑前庞越部只得溃退方城。
独树镇一战,因为特殊的气候,因为被动的还击,虽然取得了突出重围的胜利,但战斗却异常惨烈,红二十五军近百人英勇牺牲,两百多人负伤。
至今,在独树镇的四里店乡单庄,还流传着“两桌酒席”的故事。由于国民党的反动宣传,老百姓对红军心存疑虑。红二十五军经过单庄时,正遇上朱湘莲老大娘的儿子订婚。两桌酒席刚摆好,山下有人喊:“红军来了!”大家一哄而散。朱大娘来不及跑,就躲到角落里,用红薯秧子盖住自己。不一会儿,红军进了院子。这时只听有人说:“不准动老乡东西!”朱大娘扒开一条缝偷偷往外看,只见满屋的红军,有的在擦枪,有的在补衣服,有的在打水扫地,那两桌酒席却原封未动。朱大娘被深深感动。她从红薯秧中钻了出来,邀请红军吃酒席,可是红军谁也不肯上桌。没办法,朱大娘只好把装馍的篮子提出来,一个个给红军分馍,最后红军坚持付给朱大娘八百铜钱后才肯吃馍。
刘青负伤后被抬下了火线。在临时救护所,他的衣服被水湿透,浑身滚得像个泥人似的。脚上的一双草鞋,在向敌人反击冲锋时,也被烂泥拔脱。他只感到双脚麻木沉重,想动也动弹不得。好在他的伤是穿透伤,没有伤到骨头,转送军医院作了简单包扎止血后,他就拄着拐,回到了军政治部临时驻地。
天黑夜暗,雨雪不止。为摆脱敌军的围攻,部队将在黎明前开拔。面对刘青的伤情,军政治部主任代英豪决定将刘青留在当地老百姓家中养伤,发3块银元做安置费。刘青得知后,不顾伤疼,挣扎着找到代主任的临时住所,坚决要求继续随队长征。代主任见他一脸的坚决,无可奈何地说:“你不留下咋办?我们打游击,靠的就是双腿,可你……”
劉青倔强而坚定地对威严无比的代主任说:“给100块大洋也不留下,死也要死在红军队伍中。”
红二十五军离开鄂豫皖根据地后,处于流动作战的特殊环境之中,一旦有官兵作战受伤,常常采取就地安置的办法,往往是发几块银元,做疗伤食宿费用。红军撤离后,国民党军或地方武装就会卷土重来,实行严格的搜捕,一旦被国民党军搜出,轻则被关进监狱,重则因病情加重得不到及时有效治疗而牺牲。可在那特殊时期、特殊年代,红军主力部队四处转战,根本无法带更多的伤病员行军,因为伤员多了,不仅影响行军速度,还会因伤员过多需要大量的后勤保障人员而反受其累。
刘青拄着拐,走出屋,室外一片漆黑。雪花还在飘洒,寒风更加刺骨。刘青紧了紧腰带,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留下,坚决跟随大部队。
西北风打着滚从村庄的上空掠过,寒气更加逼人。刘青再一次紧了紧皮带,可还是冷得上牙直磕下牙。风吹起了他单薄的衣服,三块银元在他的口袋里发出当当的响声,就像他小时放牛挂在牛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声响。他脑子里灵光一闪,为何不用三块银元,找老百姓买一头马或者骡子骑呢!那样就可以跟上部队行军打仗了。想到这里,他对陪在自己身边的干事李涛说:“涛子,你现在就到村子帮我打听,看哪个老乡有骡子或者马卖。”
涛子望着飘着雪花的天空不解地问:“哥,你买骡子做啥?难道是想骑骡子回家不成?”
刘青将手中的木棍往地上一敲说:“你瞎说啥?我都给代主任说了,死也要死在红军队伍中。”
涛子呵呵一笑说:“误会,误会。哥的想法我支持,我马上去办,一定给你买一头骡子回来。”
李涛与刘青都是湖北大悟县人。李涛与刘青既是远房的表亲,还同出一个私塾老师的门下。李涛参加红军比刘青晚两年,比刘青小一岁。李涛是受刘青的影响,参加红军的。一开始,他并没有被选调到军政治部,后经刘青介绍,时任政治部秘书长的程辉,见李涛不仅识字,而且毛笔字写得好,于是将这个小秀才选到军政治部做了宣传干事。
李涛将刘青扶回住的地方,摸着黑挨家挨户打听,看谁家卖骡子。那天李涛的运气好极了,当他找到第三家,进院门时,就听到了骡子在牲口棚里发出的嘶鸣声。骡子的主人姓唐,李涛走进屋时,他正躺在炕上哼唧,待李涛讲明来意,那姓唐的老乡腰也不疼了,从炕上坐了起来,问李涛愿意付多少钱。
李涛说:“只要骡子还能驮人,就付三块大洋。”
姓唐的老乡一听,两眼放光,马上表态说:“我那乌头骡,精壮得很,别说驮一个人,驮两个人也能日行百里。”
李涛心生疑问地问:“这么好的骡子你怎么会舍得卖人呢?”
姓唐的捶了两下腰说:“红军兄弟,不瞒你说,我那头乌头骡,能驮货,能驮人,可它就是不愿拉车、犁地。前两天我赶车到县城,回来的路上,因为它走得慢,我多抽了它两鞭子,它就发怒了,一路狂奔,硬是把我从车上摔了下来,这不,躺在了床上。”
李涛心想,时间紧迫,买头骡子不容易,只要能驮人,就成。于是说:“只要你那乌头骡还能驮人走路我就买下了,待我看了骡子,一手交钱,一手把骡子牵走。”
姓唐的老乡马上对站在一旁40岁上下的中年人说:“唐老大,你带红军去看乌头骡,把它狗日的卖给红军,也许行军打仗还能发挥它的作用。”
唐老大一声不吭地手提马灯走在前面,将李涛带到院子一侧的牲口棚外。借着马灯,李涛一看那骡子不仅又高又壮,而且头上的鬃毛乌黑发亮,心里好不喜欢,于是一手牵了缰绳,一手付了三块大洋,骑上乌头骡赶往临时住的老乡家。
在雪花的映衬下,乌头骡虎虎生威地站在屋檐下。见了新主人,似乎格外的兴奋,时而嘶鸣,时而踢蹄,蹄下的积雪被它刨得雪花飞溅。
刘青对李涛说:“涛子,这骡子看来不错,驯服吗?”
李涛说:“我就是骑着这头乌头骡回来的,要不你试试?”
刘青兴奋地问:“你说什么,它叫乌头骡?”
李涛说:“卖家就是这样叫的。来,我扶你上去。”
刘青骑在乌头骡身上,信心满满地对李涛说:“走,现在我们就去找程辉秘书长。”
寒风刮着,骑在乌头骡身上的刘青很快感受到了来自骡子身上的温度,不再感到彻骨的寒冷了。军政治部机关临时设在镇东头的一个财主家,与军医院相隔不到200米。不一会儿,刘青再一次回来了,不过这一次刘青骑的是一头高大壮实的乌头骡。
李涛将刘青从乌头骡身上扶下来。刘青拄着棍子,敲开了秘书长程辉的房门,报告敬礼后,对忙着整理行装的程輝说:“秘书长,我有骡子骑了,跟上部队没有问题,请您找主任说说,我决不会成为部队的拖累。”
程辉对刘青的才干和人品欣赏有加。这次在突围战中,刘青的勇敢精神更是让他欣赏之至,尤其是他负伤后,非但没有借机离开部队的想法,反而跟党走、跟部队走的决心更加坚定。刘青的出色表现,深深感动了程辉,他看了一眼刘青说:“我同意了,明天一大早你就跟随政治部机关一同行动,代主任那里由我来做工作。”
刘青听后满眼的热泪夺眶而出。
靠着乌头骡,刘青熬过了转战伏牛山和秦岭征程之初最艰难的时光。刘青伤好能够走路行军后,乌头骡又驮过很多伤员。进入子午岭的崇山峻岭后,因部队断粮,为解决饥荒,保存实力,部队决定杀掉老弱战马和用于驮伤员和粮食的骡子,其中乌头骡也被列入了名单。
初秋的子午岭的夜晚,月色灰冷,荒草萋萋。刘青不顾饥饿,从养马班借来镰刀,割了一捆草,送到养马班。精壮的乌头骡因为劳累和饥饿,身上的骨架也都露了出来,见了刘青送来的草,并没有马上低头去吃,几声嘶鸣之后,两眼的泪水就涌了出来,在月光的清辉下,像珍珠一样闪烁着光芒。
在长征路上,面对千难万苦,受伤流血,不轻易流泪的刘青,面对乌头骡的眼泪,他禁不住潸然泪下。
刘青用手抚摸着乌头骡的鼻梁说,我也想留下你,你驮过的战友们也都想留下你,可眼下没了粮食,你就再做一次贡献吧!战友们会记住你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吃吧!这是我刚割下的,吃饱了好好睡一觉,我们再见了。
清晨,东方的曙光初现,子午岭一片寂静。几声马鸣之后,空谷之中传来乌头骡悲切的嘶鸣声。随着乌头骡的最后一声尖叫,喷涌出的血液,像火红的霞光,让山谷红光一片。
刘青肚子虽然饿得咕咕作响,可他见了混在一口大锅里的马肉、驴肉、骡子肉却没有一点食欲。他用分配的一碗肉,与李涛换了一碗小米糊糊。李涛说,爬山走路光吃两碗小米糊糊是熬不到晚上的,吃几块肉吧,这锅里哪里还分得清是马肉、驴肉还是骡子肉,保持战斗力要紧。
这天早晨,刘青就喝了两碗小米糊糊便随着队伍朝着长征的终点走去。
从这天早晨开始,无论环境多么艰苦,肚子多么饥饿,刘青再也没有吃一次马肉、骡子肉,哪怕是革命胜利后,他也坚决不吃马肉、骡子肉。
乌头骡像一尊雕像,始终定格在了他的心中。
责任编辑:姚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