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汝璧
“避孕药分为短期避孕药与紧急避孕药。”管牛芝陈述一个事实给年轻女人听,她正站在架子前挑选。
女人停下来,只管说:“那您就拿一盒副作用最小的紧急避孕药。”
“避孕药都有副作用。”牛芝富有责任心地告诉她,但是也从后面的药架子上拿出一盒澳洲进口的紧急避孕药—至少哪盒避孕药的副作用大小还没有谁有他来得明白。他忽然想到澳洲的女人强壮,因为不大吃这些,所以怀里揣细儿,手里拎二儿,背上背大儿。但是不得不承认,她们是健康的,她们在明亮的太阳底下的深蓝色的海水里把自己洗刷得很干净。眼前的这个女人,也有年轻的脸庞,却像是仓促之间在小路中向前赶路,面有忧急之色。
“最好与维生素C片搭配起来吃。”牛芝头也不抬地告诉她。
“是的,我家里有。”年轻女人说。
牛芝抬头看了她一眼,“是那种维生素C片。”他提醒她一声。
“我知道,我家里有,上次没吃完,还有小半盒呢。”女人亲密地告诉他,使他相信她家确实有。牛芝也就不再说什么。虽然他每个月的薪水要靠药物销售提成,但是一盒维生素,提成也十分有限。他有点泄气。于是他不愿意再说:“你顺手带一盒吧,防止以后用得着,泡一杯,可以当橙汁喝,也对身体好的。”那样像个老牌销售。
女人走后,管牛芝一手撑住下颌,臂肘抵住玻璃药柜,看对过的一家药店。没想到短短一年工夫,对过那家门面店先是从五金店到内衣店再到如今的药店,走马观花似的。一条街不到五百米,就已经开了三家药店。他心里不知道怎么着急起来。他站直了向上推了推厚厚的眼镜,坐在电脑桌前整理资料。药店里就他一个人,本来还有一个卫校毕业的姑娘,一个月前回老家结婚去了。老板到现在也没有再招人,他一个医科大学本硕连读的硕士生,毕业也没多久,名校毕业,又有力气,很值得信赖。牛芝也想过,自己若做得好,有一天回自己的故乡也开一家小药店。
故乡距离南京不过两百里,南京路旁腐朽的草叶与高楼,牛芝的故乡全都有,并没有什么不同。有时看到南京的草叶堆垛在路边,也够使他惊心,有种恍惚之感。可是随即觉得没有比之更加的地道。仿佛南京的草叶与高楼就应当是南京的,故乡的草叶与高楼就应当是故乡的。
最近南京的香菜卖到二十五元一斤,他记得他家门前巴掌大的菜地里的香菜总吃不完,而且比南京的好吃。他看见过它们一棵棵变老的样子,菜茎长得又高又粗,直到夏天开出白色的伞状花。牛芝跟他故乡的爷娘说起来,十分地抱怨南京物价贵,然而抱怨久了也觉得心虚,仿佛不应当的,于是嘴里仿佛含颗话梅,冷而酸,结实的脸腮上掣动着一点笑的神经:谁叫这里是南京呢?!他毕业后拼了命地想要留在济民医院,经过多方周折,花费不少钱。从故乡开始托关系,一直托到南京,钱当然花费不少,却最终留在这家药店。他在这家药店诚诚实实地做事。
牛芝晚上7点等小徐来交接班后就坐公交车回家,那人迟到了10分钟。牛芝换下白色外套,没说什么,临走时关照他只开一前一后两个灯。回去前,他先去夏春秋那一趟,最近两人闹了点矛盾,他不愿去的。因为是他追求她两年,两年间也吵过不少次,他不大会说话,心里头的一句话转成语言,便言不由衷。那样只会使事情更糟糕。语言是滞累,他想。他最赞成几何艺术,最喜欢看雕刻,那些精确的比例,干净利落。两人冷了两天,以前几乎都是他主动去道歉,大概是因为过去都是他先道歉,自己在心里总跟自己说,再多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呢。
南京冬天时候的夏春秋的一双白而美丽的脚正嵌在铁一样硬的皮鞋壳里,几寸厚的鞋跟后画蛇添足地钉两颗仿真白珠子,她正蹲踞在地上打理杂物。她那挤出来的脚趾头沟仿佛是面点师傅兜着面团用精钢剪子一刀一刀剪出来,惹得他想伸出自己有血有肉的手去捂一捂。这样的场景仿佛只在牛芝记忆中的南京城里,秦淮河的女人都是瘦骨嶙峋的。若是把她移植到自己的故乡,便“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这样的女人的确需要格外地费些神。
夏春秋工作的地方离家不远,晚上8点下班。牛芝很可能会在路途中碰到她,那样他也就不用去敲她家的门,而碰到她的母亲。只要她的母亲在家,总是头顶红色的一卷卷波浪,像动物的尾巴一跳一跳的;描一双细眉毛,说话总挑着点,把门拉开一道宽缝,站在缝后说:“管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家有条大狗,怕咬到您。春秋不在家,刚出去,您打电话给她吧。”他听到里面的狗吠,站住说几句话,他很想多了解眼前这位女人。女人总是含笑答应。狗的狂吠使他发怵,打声招呼也就转身走了。
夏春秋的母亲很客气,是个好人。但她每次都这样说,好像提醒他老是到她们家似的。要不去,夏春秋就说他不关心她。他说他没有,她就说她不相信。
关于女人,他只了解他的母亲,因为他的母亲只属于故乡,而故乡也一定能产出他母亲这样的女人。所以一个个都只能跟他母亲一样—吃苦耐劳,抚养他成人。但他不喜欢像夏春秋母亲那样的女人。
他刚才打电话给夏春秋,电话那边显示正在通话中。他就站在那路口等了一会儿。电话终于打通了,他说他到她公司门口了。
夏春秋说:“你稍微等会儿,我这里马上就结束了。”等了半个多小时,那边也没有人出来,管牛芝并不去催促。
他忽然看到夏春秋从她家的方向向他款款走近,家离这里比公司离这里要远得多。牛芝“咦”了声:“你在家的啊。”夏春秋说:“我没说我在公司啊,刚才有朋友在我家有点事。”夏春秋当然是为了之前的事小小地惩罚他一下。
“春秋,之前的事,我说话冲了些,你不要在意。”
“之前的哪件事?”春秋站在那里,看上去比牛芝的肩膀还要低一頭。牛芝低头望她,一时说不上话来。他站在那里,把羽绒服的拉链往上拉拉,坚硬地抵住下巴,感觉过于紧密了。他把嘴巴往里一缩,挣开些,于是嘴衔住了拉链,再吐出来。
牛芝原本长得胖瘦适宜,因又戴副厚厚的眼镜,眼珠子很活泼。他很喜欢保暖自己,黑色羽绒服撑得饱饱的,这下又把脖子遮住,一下子就成了个厚实的黑胖子。做事拖沓,齁齁的呼吸。一点也看不出他有敏捷的数学思维。
两人没说几句话,春秋就说要回去,她怕冷。他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潮乎乎的,温湿的。在他的手里,她感到自己的手又细又俊。他计算着时间,因为有一段顺路,还想说些话,牛芝想怎样去开头呢,没想到已经到她家了。两人在楼底下盘旋了一会儿。
“不上去坐了?”
“不去了。”他几乎脱口而出。他想到她母亲站在门缝后面而且会赶不上最后一班公交车,想她也不会留宿,况且空手上去,也不像话。其实这时候买点东西上他们家,像是正式道歉,关系可以一下子得到缓和。
“天太晚了,以后再去看伯父伯母。”牛芝是个老实人。他看夏春秋一眼,看看她有什么反应。春秋在那儿哈自己的手,看到一团白色雾气。他让她赶紧上去。
在黑夜之中,他在南京这座城市里几乎很少这么晚还在街上逛,他不大散步的。他简直有点不大认得这个地方。有一家牛肉馆的招牌有一圈绿色电子灯,像鬼的绿牙齿。其实他来过几回,从来没见过这家牛肉店。他不认得很多地方,但是那些地方又像空中飘扬的灰烬似的,迎风刺闪最后一点光,照亮他的记忆。在济民医院无望后,他就到处去找工作,到处去面试。似乎有一回公交车载他去一个有大转盘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什么呢?他只记得公交车转了很大的一个半圈,整个人坐不直,等了好一会儿,才笔直地开出去。肯定有那么个地方。他都记得那公交车是几路公交车。周末一定要去坐坐,一定会碰到那个地方的。
他现在很熟悉的事就是吃饭睡觉的地方—花园小区的10栋501,印满科学的化学名字的药盒整齐地摆放在药品架子上。这是他的南京城。他在这座城市里读书工作已经近十年。一个人的童年时光也不过如此吧。
周末,他没有来得及去确证那个地方。他忙于搬家。此后他就一直疑惑,疑心那地方是否真的存在过。
房东老太虽然半个月前已告知他又要涨房租,牛芝还是疑疑惑惑的,不太能够相信。房东老太一旦来收现金,牛芝便把早已经备好的一包烟捏在口袋里,直而方的厚眼镜片上起了层雾,手里捏出了汗——等着一有机会便往她怀里挜,不给她推掉的机会。他这神情酷似来保上东京干事,替西门庆见人就打点。香烟由她送给她丈夫,她只有更高兴,远远地想着连她的丈夫也要贿赂?
她坐在桌前色夷气清地看,连声说:“小管要搬走喽—”仿佛有点可惜似的,仍旧只是笑。她帮他把一张凉席卷起来,提醒他别忘了冰箱里的甜筒。冬天手里拿着夏天的凉席、甜筒,觉得有些异样。他也不说一声他不要了。
搬空的房间一复如初,他忽然觉得竟未曾在这里住过。冬天里好不容易捂暖了一个被窝筒,又要爬起来了。无论怎样照搬不误,卧室里贴的墙纸是一定带不走的。那墙纸的深蓝色上殷勤地印满了热带黄色的圈圈,有种轻艳圆满的可爱,衬得那深蓝沉甸甸的,像梦,而又千疮百孔。
新处所还是在这片小区中,没往别处去找。他住的那屋子底下恰死了人。牛芝晚间回来,许多人腰间箍着条白孝布盘桓在门口往里看,那房子似乎太小,往里站得越深,便觉得越是那哀毁逾恒的一个。众人并不让条路来,牛芝三步并作两步往上奔,跟人打着磕碰,回去也不过空空地坐在桌前玩手机,然而,在人群里,这样的干犯也就是那人生的骚动罢了。墙壁上有块簇新的迹子使他疑心那里或许也曾挂过一张遗像。卧室距离马桶又较为先前远。他总觉得形势令人慌张,吃口陈米煮的饭老觉得里面有粒沙子会硌到自己的牙。南京城的时间走得比故乡的快而准,像国际贸易公司墙上挂着的几口钟,南北两京,华盛顿,柏林,嗒嗒,嗒,嗒嗒,于混乱中各有各的一套时间。他可以精确地计算各国之间的时间差,而他自己的生物钟还没拨正过来。
镇上四点钟的光景,太阳还未落尽,就已经是八点钟寂寞的样子了。街上没有什么人,一溜烟的房顶侍立两旁,似乎用锉子锉一锉便能够掉下来。牛芝一个人像走在异域。他的皮鞋跟底磨损了,鞋匠钉了块铁打的掌子,走起路来括括嗒嗒。巷子在他眼前迂徐地绰开去。他在南京向来是走快了的,在这小路中也走得很快,这响动却使人惊心。轻飘飘的回音,像是在梦中呓语。
他母亲看见他往这边走过来,急忙赶上去,他远远地高喊一声:“我回来了!”他想到夏春秋的电话已经很久没打通,不知道为什么打不通。如果他母亲问起来,他要怎样说呢?事情已经不是一两句话讲得明白。上次的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他道也道过歉了,为什么还不接他电话呢?他因为忙于搬家,很多事情也一时没留意,只在看见他母亲的一刻多想,却发现两人其实已经分离。他记得夏春秋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人,小巧玲珑,每周末带她出去吃饭,她都笑嘻嘻地扶住他的臂膀,因为她个子矮,总要穿后跟极高的皮鞋。
故乡的女人不大穿皮鞋,即使穿也很少有這样的高跟。那样一定会跌跤,还要被人说:越高越妖气。
他的母亲就是终年一双平头帆布鞋,牛筋底。她因为有次腌咸菜,帆布鞋尖有块青迹子。咸菜坛子就放在桌肚底下,谁想吃拉出坛子,用筷子搛一块。他低头看母亲脚上的那双鞋,果然是有一块,不过因为盖上了几种别的颜色,所以已经是一团黑色。牛芝很放心。
如果是个陌生人,他恐怕就要遥遥地挥一挥手。他一见他的老母,一张大大的脸被北风吹得有两片粗粝的山楂红,山妻拙荆,是荒寒的原始种族的标志。大脸后面扎着根马尾辫,像颗钉。她穿着件新羽绒服,一定还要加一件酸菜黄的护衣,又是在冬天,咸卤的味道更重了。他整个地感觉他自己就是一种文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用尖刀戳着只菠萝,庄重地告诉他们这原是可以吃的。
牛芝微笑着沉默,许久不开口。他母亲抱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一面马上就跟他说:“你姑表妹结婚,我就不去了。明天你大舅舅六十大寿,要是一个人不去,也不像话。你大舅母本来五十九,也是临时说要做六十岁的,做九不做十,双喜临门。”他皱了皱眉,觉得喜事犯重,有点可惜似的。不能出去两趟。他母亲用故乡话告诉他这些日常琐事,马上就倒退了许多年似的。此外就只听见她唠唠叨叨的,呼着很重的鼻息。终至晚饭后的时候,问:“你那位春秋姑娘。”她在水池子里洗碗,说了句秃头的句子。男女之间的爱嘛……他母亲不大懂得的。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的这些事你问它干什么!”他不情愿让她懂得。果真告诉了她,那也一定不是事实的全部。
“你这孩子,你是我养的。你当我会把你的事告诉哪个人,我不是那样的人。”她马上无味地替自己辩护。
“你知道又怎样?”他以前跟她发脾气,任性地大喊大叫,当然不灵验的时候多,反惹得她多打几下他的屁股。现在他长得这样大了,可是情切间不分青红皂白也用手指把他的额头戳一戳。母亲的这样的爱,他不能够拒绝。
他把油腻的头发往后一捋,被捋上去的头发渐渐颓倒了,有一柳萧瑟地垂下来,要戳到眼睛里去了,他眨也不眨,凄凄然地,似乎有一颗泪珠藏在里面,硬是不让掉。
他是一心想要娶个南京女人的,跟夏春秋本来一直也没什么,也早就认识的。以前上学时,她是他室友的妹妹。周末老到他们学校去。因为她自己上的学校不怎样,有个研究生的哥哥,仿佛自己也是研究生似的。说起来都说:“我哥哥是医科大学的研究生哦。”春秋看牛芝老实,开玩笑说要替牛芝做媒,替他介绍一个她的朋友,两人见面,印象不坏。这一做,居然做成了。春秋没想到第一次做媒人就这样成功,于是就赖牛芝两顿饭。牛芝倒也节约出半个月生活费还她这个人情。因为是名校,仿佛这里的食物就格外地引起人的食欲。两人就此常常碰面,又因为都无心的缘故,反而几乎无话不谈。牛芝是个不善于言辞的人,一旦话多起来,就使春秋感到意外。他开始留心起她个子比他矮许多,走路有些内八字。俩人谁也没预料到自己跟对方会走得这样近,不日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有次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去了她住的地方一趟。第二天,他跟人说起她来,一口一声“我老婆”。雌鸡喉咙,像是被人捏住,只稍微高一点点就近于狂喜。狂喜横生别处,他顺手帮实习生抬电脑桌子一角上楼,抢着去厂商那里洽谈订购药物的事宜,听见培训新人也不吝讲几句得用的话。整个人一阵风似的。牛芝是个老实人。但是现在俩人已经许久不联系了,他自己刚才一刹那间明白了一切。只不过当时俩人都在南京,好像没觉得什么。他在自己的家感到十分地妥帖,明白了一切,但是说不明白,要结婚她早就跟自己结婚了,宁愿这样拖延下去。他也不去打电话询问情况—也恐怕在电话中把话说不好。
牛芝背靠墙,卷起手中的面纸又放下来,觉得背后凉飕飕的。牛芝家的厨房的墙贴着坚硬的花色瓷砖,是当时最流行的式样,墙角里是一只放了许多年的咸菜坛子,仿佛连那瓷砖上也有了许多咸菜味。这副旧模样使得他再也忍不住想把他跟她的事情从头至尾对他母亲说一遍。他还想说得复杂些,他母亲马上就打断他:“噫——这样的女人要不得。”一句话就判了这女人死刑。牛芝也觉得快心。
牛芝在故乡过了一夜。透过晶亮的窗户,他看着外面的那条巷子,他昨天刚走过的。是有那么一时三刻觉得这巷子在那里固结了几千年,十分昏聋,再也没有这样烂熟于心过。他厌恶地把头埋进被窝里去。也就是在这样的被窝里,他祖母把他的小手放在她的胸前取暖—一个吃饭的时候怕他噎着了,用铁勺子先在自己嘴里嚼烂,吐到勺子里再送回他嘴里的人。
去亲戚家的路并不远,他还是叫了辆车去。路窄而颠簸,司机到了后跟他要一百元。牛芝不知道怎么还价,只得说:“在南京,那也没这个价。”“南京?”司机坐在那里哼笑了声,“那是你的南京,我们这里物价高。”牛芝没法子,只好付钱,匆忙整理好东西下车往那赶,生怕错过一些场景。牛芝还是晚到了些,与宴人员都差不多到了。他在他们那一桌受到了欢迎,都是自家亲戚,所以都认得他。喜宴结束时有人赶着要送他一程,不知为什么他要徒步回去,也许要听那一步一响,但他说是要看看乡下的景色。走到半路终于支撑不住,他只得又搭载了一辆顺风车回来。
今天做喜事的的确很多,他早已看见那路口搭了两座棚子,甜橙色的,棚子的四角亮着炽烈的灯。晚间的一片榴红把整个乡下都比了下去,四周有层淡烟漠漠,仿佛非常的远而模糊,然而他知道那全都在他眼前。
他想起刚去,新郎就来接新娘子,车停在外面,一行人被堵在门口。他这个大哥哥理应要帮些忙,可是怎么也开不了口。新郎一面被吵着要红封,那边新娘却一面被人按着头往车里塞。乡下的寒冬显得十分朴素而拘谨,像人洗了脸不涂护肤品,巴巴揪揪的。新娘薄嘴唇上的口红很是刺目,袒着胸,瑟瑟的一双锁骨受惊似地耸起来。长相像一只洞箫的女人,这样浓妆重抹反显忠厚而本分。可见,花花绿绿也不见得是不结实而易坏。不能够罢了,她是跟夏春秋不同的女人么?他负气地跟人打了个赌似的,别人说是这样,他故意地偏要说成那样,仿佛这便是安慰—故乡的安慰。
筵席是擺在一个学校的食堂里,他去送亲的时候,对门的一面墙就是一张新娘新郎两人的巨幅相片。她坐在一张圆桌前等人。每张圆桌上铺一面红桌布,粉色纸巾圈成小喇叭竖在纸杯里。她已经换了套衣裳,严密而有中国风。许多熟人都避免同她讲话,连伴娘当着人前也不跟她耳语。
他预知她要出来,他先坐在门口那一桌。他要站起来跟她热情而自信地握下手,想必对于他的热情也无任欢迎。她跟伴娘在门口碰见了他,他笑着伸出手来把她的手轻轻地摇晃着,用普通话说:“恭喜恭喜,白头偕老!”这本是句极为寻常的话,可是他知道在这里就有种特殊的趣味。她愣了愣,慌忙地伸出一双手来,像银筷子一样横七竖八地把他的手感情洋溢地包围着。牛芝非常感动了,很愿意多说几句心里话的,也顾不得她想不想听。也许不过是在中国人这样的庆吊里,都要有些三分不认识似的,说的话即使不怎么对也可以不算数的。
“你是牛芝哥哥吧。”她说。
“哎,许多年没有见阿是儿啊,都把我们忘了吧。”他话里夹着南京的“儿”啊“阿”的。
“还是在家乡好啊,结婚都不费事,还要闹两天。我看见路上都搭着帐篷,像你在这办酒席,真是不错。我在南京有次见朋友结婚,喷五色彩带,新郎把新娘从楼底下背到六楼上,不走电梯,晚上请司仪在高级大酒店弄些排场,这就算完事儿了的。”
“牛芝哥哥也快了吧?”
“像我们在南京的,找个知心如意的真是难,平时不是工作就是工作,哪儿给得了你时间。”他三句话不离他的南京。他的南京此时也有了另外一番景象,是从高空中所看见的一座城市的面貌,矜严标格,方正济楚。
“你们眼光高!”
他的眼睛挤在紫膛方额上,阔挺的鼻梁,眼镜架在上面绝没有滑到下面的机会,他用手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就像口干的人咽了口唾沫,无话可说,那等于是默认了。似乎默认的不止这一件,譬如说他长得方腮大脸,老有本家老人说他福气相。当然这是毫无根据的。可是在这里为什么不?
他弯着腰双手紧紧地握成一只拳头搁在椅背上,伸出手来把杯子里的小喇叭拔出来再投进去,头歪过来看着她。她这话未必不是一種恭维,像牛芝之属在大城市里混久了,是要比家里的人懂得挑剔些,但也同样是娶不到老婆的委婉说辞。她是故乡里忠实的人,他把她当自家人看待,又这样美丽。女人向来是“美丽而不忠实,忠实而不美丽”。他绝不会往第二层去想的,但他还是有点担心,或许她误会了呢?他不要她误会。他正想着要怎么认真地解释一番,看见厨子往桌子上端冷盘,白盘子里的酱鸭切得纹丝合理,看起来像橱窗里的样品。他讨厌吃鸭子,一只鸭子全是鸭皮似的。然而他还是热心而熟络地介绍道:“你还不知道吧,南京人最会吃鸭子了,桂花鸭、水晶鸭、盐水鸭、樱桃鸭,就连那鸭什件也变着法子吃。南京人一天要消灭掉十万只鸭子。”
他说的全是另外一些事,她狡黠地看了眼她的丈夫。他在忙着招呼人,苍黑的腰子脸,正是个乡下太阳底下的脸。他站在结婚相片前,远远看上去正像是他自己脸上的一颗痣。她“嗯”了几声说要走了,他还想再说几句话的,说说南京这座城的内中详细情形。伴娘有点不高兴了,走过来说:“你看,嘴唇上的口红被你吃掉了一圈。”她绞出口红来帮她把嘴涂了涂,“这儿,还有这儿。”自己龇着牙齿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当作一面镜子让她遵照着做。当下牛芝也把椅子一抽,坐了下去入席。
他走至那小巷子处,一颗心与刚回来时一样,飘飘荡荡的,嘴里吸着别人在桌上给他的香烟,香烟头裹着层淡淡的烟灰,然而里面却是滚烫的一点猩红。他回忆起南京的一切,房东老太,夏春秋,都被原宥了,似乎也都没有这些人,没有他南京过去的几年。
这几次的喜事使得他母亲一下子与亲戚们取得了联系,而且很密。因为上次听他的口气,与夏春秋似乎太危险了,直觉那女人危险,不免悄悄为他多方打探可有适合的姑娘。然而学历低些的,她也有种可怜而低级的门第观念,说:“这也不配。”不多时,就为他物色到了一个人选,也是三姑外婆孙女牵线搭桥—因为她自己新嫁了人,马上以过来人自居,看到合适的待婚待娶的青年的前途不可限量,动劝一番,恨不能即刻撮合他们成双成对,让他们同样地蹦达不了。牛芝知道后嗔怪他母亲沉不住气,后来又听他母亲说是她自己要给他介绍的,晓得他这人眼光总归跟人要两样,这才点头见一见。那人名叫李由美,是家中独女,家里自然宝爱。她是一出南京的大学校门就又进了另外一间学校做中学老师。学生时代对于一个城市的印象与实际往往是不大相符的,对于繁华或黯败总有亲切的幻觉。他从大城市下来看惯了都市鲜艳耀眼的衣服,然而除剔添增,雪纺衫子必然是牛仔裤,职业短装必然是一双玄色小皮鞋,“一派鲜和”,像刚生完第一个孩子的女人,介于少女与少妇之间。本来按照现在的水准,即使一个女人过了三十岁,也可以像个少女,那全在乎自己的态度。她的少女的一面不过在于她没有见过什么阵仗。
牛芝与她中间不过是匆忙见了两次面,回到南京后一直就靠微信谈天维系着。在恋爱中,所用的语言似乎就比寻常时候更讲究文法些。问他吃过没有,就打着字说:“你还没有吃饭吧,快去吃饭吧。”说错了话,就是:“我没有这样的意思,你不要误会。”永远是认真而肯定的。他看着自己跟她说的话,她跟他说的话,她在他跟前小心地打扮着自己,这也就是理由了吧。他一面盘算着把这边的工作辞掉了。他在公司里人缘倒是不错,分公司的人都传说小管也要回去结婚去了,连药店老板都替他高兴。说他结婚时,一定要去喝他喜酒。他听到他们都这样说,回去的心也就坚定起来,其势如破竹。除了必需的东西大包小裹一鼓捺,连那锅镬瓢碗都扔了大半,仿佛就此一去不复返了。他有股极深的厌憎在心里,自己也终是跟自己坦白了这厌憎。这天南京正下着烟雨,“城市的雨,乡下的风”,所以觉得已经霏霏的了。车窗内起着一层雾珠,他把额头的一角抵在玻璃上,头发蹭出了玻璃窗干净的冷而硬的一块,跟他的眼眶里的眼珠子一样。
故乡新升的太阳从高而华美的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滚滚地掠到他的脸上,与他在南京时对故乡的记忆一样。他觉得意想成了现实,这可不多见。阳光在他脸上翻滚,那是他自行车呼呼生风的两只车轮。一切都是欢娱的,跳动的,像一支可乐广告片。他虽然有着高学历但在这里可没有多大的用武之地,在医院里先做着实习生,然而为着他能骑着自行车去医院,这原也没多大要紧。他可以一脚就把整个小城踏下来。
是有很多不讲道理的地方,他想他能够解决。亲戚们现在知道他在一家市立医院工作,三天两头向他询问身体情况,“小管,我腿上有许多疙瘩,是不是癌症的征兆?”牛芝一听,热情地让拍张照片过来,他一看,原来不过是静脉曲张,就回复说让他放心,多做运动。他母亲的远房姐姐因为有头摇动的毛病,住的地方离医院不远,就经常找他看。牛芝学的并不是脑科专业,就劝她去大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那阿姨一听,转身就告诉牛芝的母亲,说牛芝现在会拿医生的架子了。他母亲把一双湿手在围裙上擦干,就问可有这件事。牛芝心里一愣,只说:“她那个毛病是有遗传,不是我们这个小医院能解决的。她严重起来像吃了摇头丸,几十年了,这个我看不了。”
那远房姐姐也就到处说牛芝现在会拿架子了,从南京下来的医生,到底看不起他们乡下人。牛芝听见也并不去理睬。但是亲戚们只听到他是南京下来的这句关键的话,反倒一传一地去找牛芝询问病情。牛芝渐渐感到十分厌烦。
他特地安慰那位阿姨,劝她去大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她说:“谢谢你牛芝,阿姨我这是老毛病了,再看也就这样了。”牛芝困惑不解。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果然没再找他。但在故乡,牛芝经常碰见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看到她拎个菜篮子插队买东西,她的头依旧不由自主地晃动。
李由美有时候去他工作的地方等他,本来不顺路的,她说她晚上怕,宁愿回头走一段路跟他一起下班。她从窗户路过,那窗户里病人的呆滞、呻吟与她不相干。她安分守己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的两张病人问诊坐的椅子上,把小皮包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他曾经一再警告过她不要搅扰他工作。他穿着齐整干净的白大褂进来,一直低头看病人的病历,病情很复杂,治愈的希望渺茫,尽管如此他也要拼命留住他们一线生机,尽到医生救死扶伤的职责。他那眼镜势必不能不滑下去些了,他抬头把它往上推了推,就光为这有着上等职业的意气的动作,他也要勤奋地低头。他的抬头低头之间眼镜脚的一抹流光便是由美。然而因为她要做他的新娘子了,她把他桌上的签字笔拾起来放到铅笔筒里,把纸张叠叠,比比齐。做完这些没有旁的事情可做了,一双手究竟闲不住,把皮包带牵扯着,暗地里又发微信质问他什么时候下班。怕他真生气,随即发过去一张哭丧的脸。他看见了回也不回,心里想着:你要等就让你等着吧。他把她看得很简单,她似乎就可以很简单,整天跟她嘻嘻哈哈的,也是一种蔽障的烟幕。
她来了几次,别人便都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她人未至跟前,先有人传过话来:“管医生,你的新娘子来了。”牛芝听到这话心里却不大受用,这样算什么呢。一点事情闹得天下都知道,对她也就稍稍地有些看不起。当然,他如果碰见更好的,马上找个理由把她给退了。乡下的女人还不好追?可是,在这里也比不得南京,男女两人若走到这个地步在众人眼里那是非结婚不可了。所以,他就大起胆子小小地给些罪给她受。她因为结实健康的缘故,也就恬然不以为意。
国庆节牛芝回家拣了条生僻的路走,不愿让熟人看见他们。秋河里有许多水草平浮水面,粼粼的像只阳光下青蛙的背。她一高一浅地跟在他后面。她虽然健康,然而并不傻,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时候,他是可以吻她的,可以对她说:“我爱你,我永生都爱你。”他嫌她走得慢,在这里他都觉得危险,不时地回头催促她快走。她站定了脚步,咬合嘴唇说:“牛芝,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么?”
“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脾气,不太顾及别人的感受。”牛芝低头小声地说。他这样郑重,也并不见得是敷衍,她也就赌气不肯再往前走,索性找了块石头坐下去。
他只当是说错了话,笑说:“走不动了?这么点路就走不动了?”跑到河边拔起一根水草向她抖擞着水珠。她用手背不停地擦着脸,说:“可是牛芝,因为我这不好的地方你也可以与我分手,为什么还这样委屈你自己。”在她口里说这话仿佛是下了很大的一个决心,牛芝装作没听见这话,仍旧往她头上淋淋洒洒地,“你走不走,走不走……”仿佛无论怎样都有盆冷水对着她浇下来。她拾起片叶子在那绞来绞去,像杨贵妃胖胖的嘴里含着块温凉的玉,那嘴便变得很薄而细了。
“你既然不感到委屈,那么又为什么不承认—不承认与我交往呢?”
“我不愿跟你交朋友,我会把你带来看我的母亲么,傻瓜!”他心惊肉跳地嘴上胡乱承认着。还想说些别的,说她太多心,想得太复杂,手却匀出她一绺子头发搓着,捏着。“别动,有根白头发!”她也就真的不动了,他把它拽了下来,“啐,原来是太阳光。”她“哎哟”一声用手护住自己的头,终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只顾跟她嬉皮笑脸,她也叹了口气继续起来走路。
为了表示他的忠心,他匆忙地下了小定,费尽心思请了双方父母在最好的酒店吃了一桌飯。金子恰又涨价,一只五十克的金镯子比往常贵好几千。这几天工夫已经把他的积蓄花了大半。因为由美脾气好,也没多要金器。由美的母亲打听下来,去年有个本家结婚,金器就要六万。事后,牛芝的母亲就说:“亲家,金器还是少了点。”本是一句客气话,由美的母亲就笑说:“要说现在年轻人结婚,去年我们那有个本家,别的不说,金器就要六万,都没个谱子了。娶的那姑娘还不算好的了。”牛芝的母亲听到这话,没法子,与牛芝对照样式,又去选了一条金链子。牛芝另外给她买了辆电动车,他不许她跟他一起下班。
由美收到了这些金器,也以为消息就在不久,在家就准备安安静静做新嫁娘。因为对于婚庆的布置与衣着有许多主意,倒一时疑惑起来,早早喊来姊妹帮忙。姊妹们叽叽喳喳,日子昏昏地过下去,那边却迟迟等不来他要择日成婚的口讯。
由美把几款婚庆礼服发给牛芝看,牛芝都觉得不错。但是只能穿一套,他就让她自己拿主意。经过多方暗示,牛芝似乎铁了心不肯开口。一个女孩子家在婚事上到底也不能太心急,一旦如此,日后就要被看不起。由美虽是好脾气,因为一味压抑,也把与他做亲的心也渐凉下来,终至灰心。
“这小子他要作什么?我要把他办一办,他才认得东南西北哩!”他未来的老丈人看这女婿实在不像话,想要把金器全部退还。由美的母亲担心老头子真做出什么事来,手里把刚拿起的抹布又放下,安抚说:“我看这件事你不能急,人家在大城市待的时间长,他们有他们的想法。他要是对由美没那个心,买这么多金器干什么?”老头子红着脸把一只小酒杯往桌上重重一磕。由美的母亲又说:“我看他的妈还老实,也不像是会来事的。”
“好就好在两家人都住得近,又是家里做医生的,将来若有个什么病痛,还好有个照应是不是?”老头子听到这话,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因为父亲的愤怒,由美也才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若是要问个明白,仿佛自己是没人要似的,委实难堪。她渐渐不大去医院找他了。她一下子回过味来,在这件事上,她太主动。他有时候打电话来她也不去接。医院的护士就笑问牛芝:“牛芝,新娘子不大来了,闹别扭了吗?”他把手抄在白大褂口袋里咂咂嘴,心里却想:给你点脸子,你就上天了。只要给这里的女人一点爱,她们马上就感动了,但是他偏偏吝啬于这点爱。在这里,他做得了自己的主。
正在相持不下,牛芝的母亲觉察到由美很久没来了,本来夏春秋的事情,她管不了,但是现在由不得他了。她敦促牛芝去请由美来家里吃顿饭。牛芝口头答应,却迟迟未见行动。牛芝的母亲只好打电话给由美,却不承想还没说几句,由美在那头哭哭啼啼的。她一再询问原因,她听见由美往地上擤了一泡鼻涕,说:“没什么事,阿姨,谢谢你了。”说完就匆匆挂上电话。牛芝的母亲知道事出必有因,当天下午忙完一切事情,装束一番,决定亲自去医院一趟。她看见医院里的病人都穿病服仰面躺在床上,死鱼的眼珠子一样死死盯住天花板。医院里十分忙碌,人人都忙,找了半天她也没找到儿子,她由一位护士带领找到牛芝,看见他端坐在那里做事,比较之下,他肃静威严。她有好多话也不知道怎样讲明白,心中又急,只撂下一句话,说牛芝不回家把跟由美的事讲清楚,明天早上就从她的尸体上踏出去。牛芝毕竟有点害怕,慌了神,心里头只堵口气,开始下大定。于是又买了一只价值不菲的玉镯。他没想到他母亲竟然一点也不懂得他。玉镯买是买来了,但是由美却再也不肯出来见面。牛芝骑自行车绕着圈,喊她下来把话说清楚。她回复一条信息给他说:“我们不合适。”那天正是七夕节。他在外面喊,由美的父亲听到了,便出面,临时治了一桌酒来请他。他也有些讪讪的了,询问了几句由美的近况。
“我家由美,自小她要什么,她妈就给她买什么。前天她说要打羽毛球,我就去替她买球拍。”牛芝说了声:“是。”
“昨天,她要吃萝卜丝丸子,家里没刨子,她妈特地先去超市买了把刨子,连夜为她做了两碗。”
由美父亲告诉他是如何娇惯她的,那未表明的意思使人一听就听出反感:若是在你那受了委屈,你可要仔细!牛芝只顾喝酒,浑身热起来。金戒指触到了他的胸,使他的心收缩了一下。
他喝完酒连夜骑着自行车往回走,他那辆自行车骑了有很长一段时间,那链条生了锈,松了一截子,刮着了点盖板,十分的刺耳,像喑哑的喉咙在吼叫,用尽力气,只有“咵啦咵啦”一两声。他记得他小时候找母亲,不知道他母亲在哪,到处喊叫,喉咙终于喊破,此后许多天都未能讲话。遇到急事,尿急一样,挣出一两滴,脸都憋红了,却还有许多意思埋在心里烂掉。整顿饭,由美连下来都不下来看看他。她就这样狠心,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她这样心狠。即使分手,至少也要把话说明白。他因为实在难以忍受那声音,索性下车推回家去,但那声音在半夜中缓慢下来,似乎比先前还要难听许多。
因為是他迟迟不肯开口结婚,事情责任当然全在于他。传出去都是他三心二意,耽误人家由美。人家那样好的姑娘,等了他那么久,还哭了。家里小定大定送出去的值钱的东西也就没理由要回来。
事情总要有个彻底的了结,假定跟李由美的最终分手也是由牛芝提出来的,反正他是这样告诉他母亲的。他母亲被他气倒在床,虚弱地说:“合该两人缘分未到!”后来又替他张罗到了一个。她也不相信,这北京上海不敢说的,在这里,凭借她儿子,在这里就是稀有的人才,那还怕讨不到个女人?她不相信。牛芝见过那姑娘之后,思考了半天才下了定语:“太胖了,像个大女人,等她瘦下来再说吧。”他想起了在南京,想起夏春秋小巧玲珑的模样。
他又去了南京。他在去南京的车上,回忆他在故乡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都像是做了一个短暂的梦。他只怀念小时候,还是初冬时候。南京人就是有这个脾气,对于穿了一个季节的衣裳忽感疲乏,天还不很冷,便把冬天的衣裳换来穿上,简直没有冬衣的味道。他新针织的半高领衫十月底也穿上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一下就到了隆冬似的,也是下着雾似的雨,与他当初离开时很有些不同了。
不久,他就跟那女子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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